長別離

十日前商之提兵北上時,由郗彥調度中軍,將二十萬大軍送達渭水北岸,與拓拔軒、石勒等將領依商之臨行前的戰策部署妥當,方領風雲騎馳援上郡。經由高陵之北,深山密林下平沙漠漠,那抹紫衣於此駐足遙望。郗彥勒馬微停,讓褚綏率大軍繼續前進,他與偃真撥轉籠轡,緩騎至她面前。

夭紹容色柔婉,遞上一個厚重的包裹:“你的盔甲。”

來北朝前,郗彥本料定礙於身份不可外揚,他將只籌謀帳中,無法親上戰場,因而並未隨身帶着盔甲。平日來往鮮卑營中,他也僅一襲溫雅素衣,全然不同那些橫行沙場將領們的粗豪之氣。

豈料夭紹竟有先見之明,將他的盔甲從江左千里迢迢攜在身側。郗彥接過包裹,淡然一笑,從馬背上取下一個木匣,也送至她面前。

“什麼?”

“金玉甲。”

夭紹看他一眼,沒有推辭,坦然接過木匣,含笑問:“你還有什麼要交待的嗎?”

郗彥在她望來的目光中知曉兩人心意相通,此去一別,彼此各有莫測前程,尤其是她。而他卻不可阻攔,更不能跟隨策應,萬千擔憂只能化作一聲輕嘆:“我走後,你諸事小心。”

“我會的,”夭紹柔聲道,“你也是。”

郗彥略略俯身,將長風下她微亂的烏髮輕輕撫平,於她耳畔道:“康王在白馬寺旁明光清舍。”言罷,他在與她十指相扣的溫柔中微起留戀,只是須臾的踟躕卻也難抵北風凜冽的刺骨逼人。他抽出手,再望了望她,絕然揚鞭北往。

偃真對夭紹揖手道:“郡主保重。”策馬隨即跟上。

夭紹望着郗彥離去的背影,腳下連追出數步。

遠方落日迷眼,她看到他寒衣輕騎,溶入黑壓雲霞的滾滾長浪。

三千風雲騎鐵蹄踏踏,正激起莽莽風塵,蒼野長揚。

回山途中,夭紹有意信步緩行。青山秀崖在眼角一一而過,夕陽下美景如斯,卻不能將她紛亂的心事撫平稍順。到竹舍時,夜色已臨。沐宗站在舍前高巖上,對着一張藤紙陷入深思。他的身側,停着一隻奄奄一息的白鴿。

夭紹走去將白鴿抱入竹舍,餵它清水,對跟隨入室的沐宗道:“阿公又來信了?”

“是。”沐宗思慮片刻,索性也不再費盡口舌地旁敲側擊,將藤紙放到夭紹身前的案上。

夭紹看過藤紙上的字跡,面色無瀾,低頭摸着白鴿柔軟的羽毛,道:“再等等吧。”

沐宗忍不住道:“郡主,再不去洛都救援少主,太傅擔心局勢有變——”

夭紹打斷他道:“宗叔不必多言,大哥我一定會救,我也明白這裡面的佈局。走到這一步,我遲早被請入甕。我只怕我已不夠那樣的分量,空負了多方籌謀。再者,就算是引蛇出洞也要等到那個引子,總有一方會按耐不住,宗叔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她擡頭望着深濃的夜色,微笑,“我看,也差不多該來了。”

沐宗未料她將時局看得如此透徹,怔了一怔,只得應下:“是。”

竹舍後深林繁盛,是夜下宿鳥所棲密集之地。這日中霄,夜涼如水,沐宗照常坐在竹舍外石巖上,正打坐調息時,忽聞厲鳥鳴驚,而後深林中羣鳥聒噪,紛紛乍飛。沐宗心中一動,忙趕回竹舍,果然見外室燈燭已亮,夭紹寢衣外僅披一件深色大氅,望着窗下三隻死鷹,面色如冰。

“郡主?”沐宗皺眉上前,解下死鷹腿上繫着的帛書與錦盒。

錦盒打開,裡間是一條斷臂,及一片破碎沾血的深紫衣袂。沐宗望之大驚,看向夭紹,見她雙目徹寒,瞳底鋒芒冷湛,卻是他前所未見的怒色。

夭紹冷道:“帛書上寫了什麼?”

沐宗捲開帛書,在燈下念道:“令兄久居北方不歸,無孝侍親,今歸左臂爲表其心,望笑納。”念道最後,忽聞窗外掠過一絲輕微的聲響,他正要出去細查,夭紹已揮飛紫玉鞭,鞭影如風,將外間行蹤隱秘的物事拖了進來,“啪”地甩落在地,入目竟是一隻黑色羽翼的鳶鳥。

“沒有想到,最等不及的竟然是柔然人,”夭紹輕輕冷笑,“看來洛都如今各方雲集,都等着我去自投羅網,我倒是不能讓他們再失望。”

沐宗仍對盒中之物驚疑未定:“這斷臂——”

“柔然人就算要加害大哥,怕也進不了北朝的深宮密牢,既是他們送來的,那就不是大哥的,”夭紹略略平穩心緒,對沐宗道,“他們按耐不住了,說明北方戰場形勢有變,中原時局更不穩。收拾行李罷,我們即刻東行洛都。”

“要不要通知彥公子?”

“不必了,”夭紹緊抿紅脣,凝冰的眉眼間盪出一抹細微的柔暖,“他早知道。”

·

明知眼線已遍佈四周,那就不必再故意隱藏行程。夭紹與沐宗夜下啓程,急行渭水。在渡口找了輕舟東進時,潼關一戰正如火如荼。一路在野湖分流輾轉飄蕩,至首陽山下,青兗水軍封鎖江面,輕舟前無去路,只得上岸換馬。

再行陸路,已深入敵人陣心,夭紹的行程毫無掩飾地曝露在八方細作密報中。可就是她這樣明目張膽地靠近洛都,竟無人在半途橫加阻攔。夭紹明白其間的敵友之分,各方力量互相牽制,沒到最後一刻,無人能夠擅動。既是如此,她便愈發隨意起來,硝煙亂世下,獨她出行如出遊,一路觀賞風景,與沐宗說笑自如,讓後面盯梢的人都開始摸不着頭腦。他們眼睜睜地看着她這樣的逍遙自在,卻誰也沒有料到,這樣明顯的目標近在洛都郊外時竟能憑空消失,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蹤跡全無,留下所有沿途尾隨的細作惶惶失措。

邙山腳下樹木蒼茫,縱使戰亂,山頂的白馬寺依舊檀香縹緲,佛音聖潔。後山深谷外,沐宗飛縱老樹冠頂,四下顧望確認再無任何跟蹤的人影,方飄身落地,折往谷內。

谷內由一位老者領着數十武士,在夭紹下首站着,望着她手上所持的令牌,神色俱是恭謹。老者白鬚皓眉,面容清癯,抱揖對着夭紹道:“在下段瑢,敢問姑娘是——”

“原來是段族老,我聽尚提起過你,”夭紹將慕容虔給予的令牌收起,回以一禮,“在下晉陵謝明嘉。”

“明嘉郡主?”段瑢略有動容,深揖道,“鮮卑族人老朽段氏,見過郗氏主母。”

“段老不必多禮,”夭紹忙托起他的雙臂,微笑道,“方纔你佈下迷障爲我們解圍,我還不曾致謝。”

段瑢道:“郡主手執華相手令,老朽不過行該行之事。”

夭紹瞥一眼他身後諸人,道:“自鮮卑舉幟後司馬朝廷對鮮卑族人的來去風聲鶴唳,未料還有這麼多族中武士潛伏在此。”

“這還只是一部分,”段瑢在夭紹訝異的神色下解釋,“他們皆是段氏族人,與老朽一樣,此生長居塞外,從未南下,是以北朝無人熟識。華相在戰亂前就已派我領他們密佈洛都四處,探聽北朝君臣謀劃動向。”說到此,他頓了頓,又道:“恕老朽冒昧問一句,郡主此番執令前來,可是主公或華相有所吩咐?”

夭紹搖頭道:“尚不知我南下。慕容伯父也不知我確切行蹤,他贈我此令時只說我若來洛都,執令必得援助。方纔事情緊急,是以引出族老相助。”

“原來如此,”段瑢點頭表示瞭然,又問,“敢問郡主來洛都所爲何事?”

夭紹如實道:“我來救我兄長。”

“謝公子的事老朽聽說過一二,若有驅遣,但請吩咐。”

“如此——”夭紹沉吟道,“入宮救人之事張揚顯眼,且是謝氏私事,不敢因此牽連段老,以免華伯父在洛都的苦心經營毀於一旦。只是眼下倒是有一事需勞煩段老。”

“郡主請說。”

“康王司馬堅就在邙山之頂的行宮明光清舍內,後日入夜,我想請康王行一趟洛都,屆時段老只需將人交至雲閣便是。”

“雲閣?”默立一旁的沐宗聞言起疑,勸道,“郡主,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雲閣怕是洛都最不安全的地方。”

夭紹道:“無妨,我心中有數。”

沐宗看她一眼,不再言語。段瑢點頭應下:“郡主放心。”

傍晚城門關閉前,夭紹和沐宗憑藉段瑢與城門守軍素日的交情,在他身後喬裝成遠方難民投奔都城親眷,安然進入洛都。沐宗入城後本要將謝氏玉令懸於腰側引出接應者,卻被夭紹所攔。兩人着襤褸衣裳穿行長街巷陌,宵禁前終走到一座門庭破敗不堪的府邸前。

沐宗照舊留意四周動靜,卻不料整條長街蕭條空蕩,竟是人畜全無。孤月清光照着臺階上碎裂的匾額,黑木上的鎏金鑲字被人挖的四分五裂。沐宗從嵌入木內的字印依稀辨別出往日的榮耀,吃驚:“孤獨王府?”

“是,”夭紹眸眼淡淡無溫,“這裡想必是今時洛都任人都避退三分地方,我們可安心逗留。”她躍上牆頭,滿目的斷壁殘桓,比想像中更爲蒼涼,念及昔日住在此處的浮華鼎盛,心中不禁也是微微一悲。

兩人在王府內庭找了安歇之所,沐宗點燃燭火,拿出乾糧替作晚膳,與夭紹分吃。夭紹邊吃着幹餅,邊在燈燭下對着慕容虔所留地圖仔細揣摩。沐宗望着她專注的神情,幾次欲言又止。

夭紹擡頭時察覺到他臉上的爲難,問道:“宗叔你有話要說?”

“是,”沐宗道,“屬下心中有些疑問,想請郡主解惑。”

“你說。”

“郡主何以要段族老去拿康王?”

“有司馬堅在手我們才能全身而退。”

“無他在手我們也可全身而退,”沐宗低聲勸道,“太傅已鋪好所有後路,即便沒有康王,裴氏也不可能袖手旁觀。”

“阿公的籌謀我明白,可是……”夭紹嘆息着搖搖頭,“讓裴氏主動,還是被動,這不一樣。”

沐宗道:“這便是屬下的另一個疑惑。郡主明知有近路不行,爲何要這樣大費周折?”

“是我大費周折麼?還是裴行大費周折?”夭紹苦澀一笑,“我不能成爲尚的阻礙,我也不再可能成爲尚的阻礙,宗叔你應該明白。尚想做的,不想做的,我和阿彥比誰都清楚,我們不願讓他爲難。所以,我只能爲難裴行和裴媛君。”

沐宗至此有些了悟:“難道郡主是想趁機逼反裴行?”

“他早存二心,不過是等着尚來求他,”夭紹道,“既然阿公也覺得尚奪北朝天下必要得裴氏相助,那我就以自己爲餌,推裴行前行一步罷。”

沐宗猶疑於她計劃的漏洞,問:“若裴氏兄妹不爲康王死活所動呢?”

“舜華姑姑曾說過裴行這人頗具情義,我只是賭這一把,”夭紹望着燭火的眸光略深,輕輕一笑,“無論如何,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至於成事與否,就在命不在我了。”她捲起案上的地圖,納入懷中,起身去內室換了一襲黑袍,長髮以布帛緊束,對沐宗道:“我去一趟雲閣。”

沐宗覺得雲閣現今實非安穩之地,正要勸行,夭紹卻在他開口前一笑道:“宗叔不必擔心,那裡無人會傷我。再說宗叔你也要外走一趟不是麼?阿公在北朝宮中的那個得力眼線,是時候請她現身援手了。”

“是,”沐宗無奈點頭,“郡主小心。”

·

時過亥時,清月被烏雲遮攔,暗夜下北風凜冽,枯樹長枝亂舞如妖魔。夭紹攀越雲閣高梁華甍間,落葉一般輕飄飄在風中疾蕩前行。這裡的亭臺樓軒對她而言再熟悉不過,一路繞道梅林淺湖,徑往竹林後書房而去。

書房明燈高照,通紅的燭火將裡間二人修俊的身影清晰印上紗窗。她悄伏窗下,靠牆懶懶坐下來,聽着室內二人的言語。

一人聲音不羈依舊,嬉笑着道:“前線敗傳頻頻而至,潼關已破,桑乾強攻數日數夜寸土未得,不過數千將士就阻得薊衡之毫無辦法,更不論其後的雲中城了。你的計策,嘖嘖,看似威猛,實則不堪一擊。所謂的挾劍絕倫也只能對着殷桓和祖偃威風威風,在尚和阿彥面前,不過破綻百出,一招既敗。”

另一人聞言只是冷笑,言詞驕傲如常:“在下自不比沈大人盛名冠世,垂長衣,談清言,浮華相扇,標榜爲高。”

被諷刺之人毫不以爲然,坦然應承:“你不必激我,我是不懂戰場進退,因而袖手旁觀。說實話,你受湘東王之命來助司馬豫,如今這樣的作爲,卻是來助他,還是來毀他?以你對尚和阿彥的瞭解,能想不到他們下一步的應變?能猜不到如今的戰果?”

那人漠然答道:“我不過閒人一個,是以閒話一兩句,爾後北朝君臣如何調兵遣將、謀陣部署,與我何干?”

“那倒是,若讓郡王殿下親上戰場,與尚和阿彥當面對陣,鹿死誰手,猶未可知。不如明日我代你上疏司馬豫,讓他派遣你去前線接替司馬徽的位子?”

“哦?”那人長笑道,“沈大人既是東朝使臣,又爲柔然王儲出謀劃策,如今還要向北帝上疏,週轉三國毫無遺力,功蓋蒼生,何德至此啊。”

再度被刺,且刺得體無完膚,直戳心底最薄弱的一處,沈伊終於忍耐不住,怒道:“蕭少卿!”

蕭少卿卻並不理他,推開窗扇,望着外間面帶微笑靜靜傾聽的女子,淡然問道:“你還要聽多久,樑上君子?”

夭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嘆息道:“不管怎麼小心翼翼,總是瞞不住你的雙耳。”

“若非你方纔失聲一笑,我也不知有人在外偷聽,”蕭少卿打量着她,目中透澈,微微而笑,“恪成說午後在郊外失去了你的蹤跡,我還擔心是不是遭遇了不測。不過阿伊說你遲早來此,果不然。”

夭紹聞言朝室內另一人望去,但見那人白衣飄灑,屈膝慵然靠在榻上,望着她揚眉而笑,仍是一臉玩世不恭的模樣。

·

夭紹翻窗入室,在書案旁坐下。這些日子與各方勢力周旋了這麼久,她也着實折騰累了,至此刻纔有了一絲的放鬆,自盛了一杯茶湯慢飲。

沈伊瞧着她靈活利落的翻窗倒樑,笑道:“你跟着阿彥別的沒學到,樑上君子不速之客的作風倒與日嫺熟。”

夭紹一笑承之:“幸蒙沈大人誇獎。其實若非有人從中插手、有意將局面擾亂至此,我也不至於孤身犯險來洛都,更不至於偷偷摸摸地黑衣夜行。誰不想堂而皇之地登門入室呢?只是無奈別人不給我這樣的機會。沈大人,您說是不是?”

她話裡話外處處含沙射影,一口一個“沈大人”,分明要將關係與他撇得乾乾淨淨。沈伊心知肚明她對自己的怨懟所在,此刻聽着她的話只覺喉嚨發緊、老臉發紅,訕訕道:“這口齒伶俐字字如針的,是把我當成阿憬了麼?要知道北上獻策大亂中原戰事,迫得阿彥離你而去,又迫得北帝惱羞成怒以謝澈要挾謝太傅,可不是我的主意。”

“誰說是沈大人的主意了?”夭紹明眸似水,嫣然一笑,“且又何必抽身抽得這麼急,還不到你長袖善舞的時候呢。歇着罷。”

以前她的脣槍舌劍都用在蕭少卿身上,沈伊只知旁觀爲樂,何曾有身處其中的待遇,更遑論感受其間煎熬。一時只被她擠兌得恨不能鑽地三尺,忍不住佯怒瞪眼:“你只知道句句針對我,怎麼就不問問阿憬,他爲何想得如此毒計上呈北帝,讓尚和阿彥在戰事上首尾難相顧?”

“憬哥哥有他的緣由,你別轉移視線,”夭紹笑盈盈道,“再說,我今夜是有事來求他的,可不是來惹怒他的。”

“親疏有別啊,”沈伊甩袖掩面,悲慼長嘆,“你豈知我沒有我的緣由?”

夭紹見他裝模作樣的舉止,不免想起往日相處的歡笑無忌,心中既悲且悵。她不再與他逞口舌之能,望着端坐對面、揚脣淺笑的蕭少卿,問道:“憬哥哥,今日雲閣的這些人,還都可信麼?”

蕭少卿道:“北朝所有云閣的細作阿彥早已清除徹底,洛都雲閣留下的更是雲族親信,當然可信。只不過外間監視的眼線仍密,我雖在此,也不能消除北帝的半分疑慮。”

“如此……”夭紹垂首略思,自懷中取出一卷地圖,鋪於案上。

蕭少卿望了幾眼,目色微動:“北朝宮闕圖?”

“是,”夭紹道,“這圖繪製詳盡,從前朝到後宮,從高達百丈的登雲塔到挖地十層的地宮深牢,路線機關無不涵括。”

天下能繪出此圖的只有一人,蕭少卿心中瞭然:“我師父給的?”

夭紹微笑頷首:“除華伯父外,世上尚無人從地宮囚牢中被活着救出。”她話語頓了頓,望着蕭少卿神色慎重,緩緩道:“我這次來洛都的緣由你們應當都知曉。後日我入宮救大哥,還請憬哥哥助我。”

蕭少卿並沒有絲毫的遲疑,點頭道:“你說。”

“我已託鮮卑段族老去邙山行宮挾持康王司馬堅,還請雲閣的人予以接應,後夜子時送往景風門。”

“好,此事不難。”

“後夜我入宮救人時,請憬哥哥務必拖住北帝與苻景略,若驚動他們,我與大哥則死無全屍。”

夭紹這句話說到最後時面色極爲清冷決絕,蕭少卿的目光在她眉眼深深一顧,薄脣輕啓:“一定。”

“至於伊哥哥——”夭紹瞥一眼榻上看似慵懶閉眸、實則豎着耳朵傾聽的人,微笑,“你隨我入宮去救人。”

沈伊聞言長眉橫飛,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睜開眼目光精湛地盯着她,咬牙切齒道:“你們夫婦就沒有一次好事能想到我,非得逼我在兩難的時候身犯險境。你可知我也有我的前途要打算?”

“你的前途?”夭紹淡然道,“你的前途不就是殺人放火,興風作浪?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沈伊無可奈何地望着她,脣動了又動,難以辯解。

夭紹並不顧他神色間的爲難與糾結,低頭抿了一口茶湯,慢慢道:“況且這次既是你種的因,便該由你去了結這果。”

沈伊聽出她話外之意,不由怔了怔:“什麼意思?”

“你大概還不知道,我這次來洛都其實是爲此信所激。”夭紹從袖中摸出一卷帛書,丟到沈伊身上。

沈伊打開帛書,目觸字跡,面色微微一變。

“這字跡伊哥哥想必不陌生?”夭紹索然一笑,“與此帛書一同送給我的,還有一條斷臂。我想,即便連她一個圍觀之客也如此等不及,想必我大哥在牢中着實是水深火熱。局勢既如此,我怎能不來洛都?”她清楚地看着沈伊握着帛卷的手指狠狠攥緊,用力到指骨森白而凸,也不禁苦笑,輕輕嘆息道:“伊哥哥,請問這是不是你種的因?”

“的確是我的失誤。”沈伊澀然言道。他鐵青着臉色,從未有任何時候像此刻這般徹底失去了往日浮誇浪蕩的神采。爾後再看了看帛書上的字,冷冷一笑,長袖輕揮,掌力催發,將帛書震得粉碎。

“後日救人,我任你差遣。”沈伊再出聲時是故作漫不經心的灑脫。他想要恢復先前的不羈,卻又在那二人透澈的目光下笑得勉強。“罷了。”他難以自持地喟然一嘆,白衣如驚鴻,自大開的窗扇狼狽逃離。

方纔言詞鑿鑿數落別人翻窗而入是不速之行,此刻他匆忙離去擇窗不擇門的做派也真是毫不遜色。蕭少卿無奈地搖頭,上前關閉窗扇,轉身看着坐在案邊望着燭火心事重重的女子,輕聲道:“只宗叔和沈伊陪你救人難免還是顧應不及,不如我讓魏叔隨你……”

“不必,你受湘東王之託北上,你有你要盡的孝道,還需顧及阿姐的身份,別爲了我改變你的初衷,如今你能幫我這麼多我已經很感激了,”夭紹柔聲道,“你放心,伊哥哥既然肯陪我去,就必定不是他一人,而且我們還有康王在手,肯定能引出接應的人,你不必擔心。”

蕭少卿望了望她,不再相勸,只道:“外面風聲鶴唳,這兩天還是在雲閣歇下罷?”

“留在這裡只會徒增你的爲難,我另有去處,”夭紹起身道,“何況你是北帝的座上賓,需時時御前商事,也不能總照看我。”

蕭少卿聞言沉默頃刻,苦笑道:“你還是在生氣?”

“我爲什麼生氣?”夭紹訝然,等恍悟過來自己先前那句話的不妥時,才歉意地微笑,“中原的戰事我是不太懂,不過阿彥說憬哥哥的計策明是助北帝在鮮卑後院起火,暗則催化了雙方僵持的戰事。以前的戰場形勢是烏桓兵強馬壯,鮮卑勢單力薄,之前數月鮮卑連奪涼、樑二州,兼收幽攻翼,聲勢雖猛,卻也是孤軍作戰、疲於奔命,戰事拖得越久只會對鮮卑越不利。可惜北帝卻看不明白,他急於求成,纔有你獻策的機會。我雖愚鈍,細想也能知曉你的苦心,你的計策看似對鮮卑釜底抽薪、南北夾擊,實則卻給尚一個從北南下的缺口。是不是?”

蕭少卿長嘆道:“到底是阿彥愈發洞若觀火了,還是我愈發計窮才疏了?”

“何存孰優孰劣,我只以爲是你們兄弟心有靈犀,”夭紹道,“阿彥說,同心同德,方能無堅不摧。我想尚也是這樣認爲。”

說到此處,兩人心中明朗,不禁相視一笑。夭紹此行已經圓滿,蒙上黑巾,打開門待要離開時,蕭少卿卻又喚住她:“夭紹。”

夭紹回頭看他,露在黑巾外的一雙秀眸瑩潤似水,微含疑惑:“憬哥哥還有事?”

室內燈火在門扇的掩映下熒微閃爍,蕭少卿瀟澈俊美的容色也在這樣的光線下略顯黯淡。他默然良久,才沉聲道:“夭紹,我也請你幫一個忙。幫我帶話與尚:日後鮮卑攻入洛都時,請他放過阿姐,還有她肚中快出世的孩子。我雲憬以命擔保,司馬氏這條血脈將永生隱名埋姓於東山林野,絕不禍亂北方江山。”

夭紹望他片刻,溫柔微笑:“好,我定會轉達。”

·

兩日後的深夜,細雨飄縈,天寒徹骨。沈伊着白裘狐氅,意態悠閒地來到獨孤王府與夭紹會合。隨行在他身側的中年男子布衣飛揚、面目文秀,卻是如今沈門下的祁氏第一高手祁千乘。

夭紹見到祁千乘心中無疑更爲安定,含笑道:“千乘叔,今夜麻煩你了。”

“郡主言重,”祁千乘深揖行禮,又對一旁的沐宗淺淺頷首,“見過沐總管。”

沐宗淡然道:“祁兄有禮。”

沈伊見他三人客氣寒暄,他倒是無事人一般被晾在一旁,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稍候見夭紹好不容易朝自己走來,卻只不過默默遞上一襲夜行衣,他想也不想嫌棄丟開:“本公子此生從不穿黑衣。”

夭紹皺了皺眉,並不勸說,只道:“隨你。”

等到臨出發時,眼見那三人黑衣飛袂,渾然與夜色融在一處,自己卻明晃晃地徒自招惹是非,沈伊猶豫了一下,還是閃閃縮縮地退回去,褪了裘氅,將黑綾裹在身上,跟着三人飛掠出王府後隅的山岩,沿淌流城中的洛水急奔北朝宮廷。

這夜天公做美,細雨下長河起霧,正好將四人如煙的身影罩得愈發朦朧難辨。一路遠避巡城將士的蹤跡,毫無驚險地奔至北朝宮廷腳下。四人的輕功皆是爐火純青,魅影一般攀越十丈之高的宮城牆,躍牆邁瓦,點葉騰枝,毫無聲息。

因沐宗在九年前就有深宮救人的經驗,且夭紹和沈伊都曾是北朝宮廷的常客,沈伊事前更將此夜禁軍巡邏的班次瞭解分明,是以一行至地牢暢無阻礙。以沐宗和祁千乘神出鬼沒的身手,地牢門前的數十侍衛不過在望到四人到來的一瞬封口斃命,連一縷哀嚎也不曾傳出。

夭紹按地圖中的指引摸索到機關打開地宮牢門,留祁千乘在外照看四方動靜,另三人由漫長無底的石梯而下。地牢中火束難支,無風自滅。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三人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一絲的聲響驚動滿室機關。

下石梯約逾五百階,走在最前方的沐宗停下來。至此已到盡頭,夭紹飛身出去,在空茫靜寂的地宮中央仔細分辨,才聽到左後方傳來一人虛弱的呼吸。她輕步靠前,剛要伸臂扶起那人,卻聽一聲粗豪笑聲近在咫尺。

“是找我麼?”這人說話的字音着實奇怪,繞舌難平,不似中原人,當然也絕非謝澈。

此人一言已觸動四壁機關,夭紹怔愣的一刻,左臂已被飛嘯的長箭刺入。雖身穿金玉甲,利刃並未刺破血肉,痛楚卻絲毫不減。夭紹低低一哼,忙自腰間揮出紫玉鞭斥飛近身暗器,又在黑暗中分心辨覺方纔那人的蹤影,剛覺出一縷陰風繞身而至時,她想用左手抽出腰側長劍,卻因臂上的痛楚而動作緩了緩。對方趁着這一漏洞揮劍而上,緊密的劍風遍體纏身地襲來,夭紹提氣倒退三丈,感覺到有人的身影擋在她的身前,以遒勁掌風封住了那人的劍勢。

夭紹道:“宗叔,有人已提前一步擄走了大哥,不必再與他糾纏。”

“是。”沐宗應道,他掌下勁道霸烈無比,玄風鼓盪衣袂,將那男子震得飄飛出去,才隨着夭紹在萬千箭雨中疾速抽身,踏着石梯飛縱而上。

出得地宮外,才知此處也已纏鬥一片,祁千乘隻身獨擋,被數百武士圍困中央。那些武士雖着北朝禁軍服飾,然高鼻深目,膚色極白,所用兵器或彎刀或短刃,並非北朝禁軍佩戴的長劍或常持的長槊。且毫無疑問地,這邊動武的聲響巨大,驚動了宮城四方禁軍,明火爎燃流動,森森甲衣如潮水,正朝此邊涌來。

“住手!”一聲清喝打斷此處廝殺。圍攻祁千乘的武士們聽聞此聲如聞聖旨,紛紛撤退抽離,朝地宮外的高臺下趕去。高臺上站着一身影修長的藍衣女子,長髮高束,容色綺麗,望着夭紹嫵媚而笑。

“長靖?”夭紹心底發寒,忍不住回頭望一眼沈伊,卻見他面色冰冷,望着高臺上的女子,眸中諸感陳雜。

一果未解又來一報,與虎謀皮至此等局面,想來亦非他能料想。

夭紹苦笑,眼睜睜地看着北朝禁軍泱泱而至,將地宮四處圍得水泄不通。夜下細雨不知何時已經飄止,寒風吹上高臺,攜帶那女子的藍色裙裾獵獵飛揚。她長笑道:“明嘉郡主,久違了。”

夭紹亦笑道:“既蒙公主誠邀,謝明嘉自然前來相聚。”言罷足下輕點,黑衣扶風直掠高臺,與長靖面對而站。她微笑着問:“昔日柔然女帝費盡心思來地宮救出華伯父是因情愫牽扯、相思難斷,如今公主不顧艱險地擄走我大哥,難道也是因他辜負了您的相思?”

大庭廣衆之下聽她昭然道出柔然女帝不可明世的私密情事,長靖面色驟寒,冷笑道:“你如今自自投羅網死到臨頭了,卻還有心思說這些?”

夭紹不急不徐道:“長靖公主頗通中原文化,卻不知您是否知曉漢人有句話叫:未到最後一刻,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長靖還未反應過來,卻見夭紹身影閃若鬼魅般欺身近前,長鞭如秋月華練兜頭直罩,瞬間縛住她的雙臂,另一邊長劍方透出離鞘輕吟,下一刻寒刃如冰,已輕抵她的脖頸。

長靖澀然一笑,不料自年初雲閣動手以來,分別不過區區數月,她如今竟連還手的機會也沒有。

高臺下的柔然武士無人看清方纔的情勢轉變,只不過眼前一花,本族儲君已被挾持在對方手中。人人眼中怒懼漫溢,想要從夭紹手中奪人,卻又顧忌她揚臂緊抵長靖鄂下的長劍,一時投鼠忌器,惶然不知進退。

夭紹不顧旁人視線,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劍下人質,冷冷開口:“每一次與長靖公主見面必然刀劍相對,實非我的本意。”

“無須惺惺作態,”長靖紅脣微微一揚,笑容魅惑依舊,“你我天生敵對,不刀劍相對,難道可以握手言歡?只可惜郗彥今日遠在千里之外,再也救你不得。你就算挾持了我,卻也難逃北朝萬千禁軍的圍剿。”

“此事不敢勞公主操心,”夭紹慢慢道,“只想請公主將我大哥交出。”

“你大哥是誰?”長靖故作茫然,搖頭笑道,“我不知其所蹤。”

夭紹望她半晌,淡然一笑:“既如此,也罷,就此了結公主性命也是可惜,便請公主與我再行一趟雲中。”

上次在雲閣被俘送往雲中是長靖的畢生大辱,聞言顏色驟變,喝道:“放肆!”

夭紹靜靜道:“夭紹豈敢對公主放肆,只是我屢屢想和公主避開鋒爭,公主卻從不給我這樣的機會。既然如此,我只有挾公主北上,若能從此停止漠北的內訌,對鮮卑來說也是消除了後顧之憂,我此行亦不算白來。況且,只要我大哥未死,以柔然女帝愛女心切,屆時必定顧及你的安危而交出我的大哥。細想想,這事比我來之前計劃得更爲周全。既是一石二鳥,我又何樂不爲?”

長靖聞言極怒:“蛇蠍心腸,狼子野心,不外如是。”

夭紹悵然道:“若論心計城府,我又怎比公主千分之一?”她脅迫長靖在手,想要退後而撤,卻看到圍困地宮的北朝禁軍最前方的弓箭手隨着她的動作長弦拉滿,只怕一個不慎,便是漫天箭雨困襲周身。

此等死局分明已無脫身的可能,而那個解局的人到現在還沒出現,夭紹心中難免焦急,望了眼沐宗,卻見他面容平靜,望着東方長燈璀璨處,神色微透釋然之意。

夭紹極目遠眺,望清那邊正有宮人簇擁着鳳輦迤邐而來,於是稍稍安心。可便是她透口氣的疏忽,手腕驀覺被蚊蟲所咬的痠痛,竟迫得她指尖無力一鬆,長劍哐當落地。她又驚又怒地回眸,卻見是一縷白衣掠至眼前,那人長臂伸出,將長靖從她身旁卷帶而去。

“伊哥哥?”夭紹難以置信。

“少主?”祁千乘也是莫名其妙地望着沈伊。

沈伊身上的夜行衣早已除去,此刻白衣如雪,仍是翩然佳公子的模樣。他扶着長靖在高臺角落站定,解下縛住她雙臂的金絲鞭,交還夭紹。他對夭紹無奈而又傷感地道:“我和她說幾句話,可以麼?”

夭紹緊抿紅脣,冷冷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沈伊並無再多的解釋,輕輕嘆息了一聲,折身而回,望着長靖倔強冷酷的面容,忽將她抱入懷中。長靖一向自持沉穩的神色驟然慌亂,想要脫離他的懷抱,卻不抵沈伊雙臂的力道。沈伊俯首,在她耳畔低低說了幾句話。長靖目光一動,雖想要竭力維持方纔的波瀾不興,卻終究不抵眸底亂潮的涌上。她擡頭看着沈伊,一時眼中波光流轉,似喜似狂,常人難辨其心意。

她低聲道:“你再不欺騙我?”

他清清楚楚地道:“以我武康沈氏承脈煙火起誓。”

長靖閉眸,放輕的聲音微微顫抖,透着連她自己也難以相信的溫柔:“好,我最後信你一次。”她在他懷中抽身而出,朝臺下爲首的武士揮了揮手。

那人抱拳領命,快步從臺階的陰影處抱出一人。

深紫袍衣血垢遍佈,昔日俊朗的五官如今消融在蒼白瘦削的臉龐上,再無記憶中的意氣風發。

“大哥?”夭紹急步奔上前。

沐宗也忙趕來,從柔然人手中接過謝澈,揹負身上。

他聽到背上那人聲音虛弱如遊絲:“夭紹……宗叔?”

“是我。”沐宗一時老淚縱橫,難以自已。背上的人輕如薄紙,竟比十多年前在他肩上活蹦亂跳的稚嫩孩童還要飄飄然,彷彿他此刻肩上承負的只是一縷魂魄,而非血肉軀體。

夭紹亦是淚水盈眸,她拉過謝澈冰涼的手腕,伸指輕輕按了按他的脈搏。幸賴他內力極深,雖在地牢中受盡了折辱,體中真氣卻也護住了周身大脈,只略有損筋折骨,卻不曾傷及心脈肺腑。夭紹確定他無大患,這才長鬆一口氣,從懷中取出預先備下的藥丸,送入謝澈脣間。

階下的禁軍多半是謝澈原先下屬,此刻見到他這般模樣出現,不免唏噓陣陣。爲首的將軍豈能不知周圍人心思變,厲喝數聲勉強壓住喧譁,又自提精神備加警惕諸方動靜。他深知這些闖宮的賊子中既有柔然質於洛都的儲君、還有東朝遠道而來的使臣,其間利害已非他所能承擔,一時不敢擅做主張妄下殺令,可偏偏派出報曉前朝的侍衛又遲遲不見覆命,害他只能僵持在此。

正進退維谷時,忽聽遠處傳來尖細的聲音長長呼道:“太后駕到。”

一衆北朝禁軍無不俯首叩地,恭迎鳳輦近前。那傳聲的公公又道:“太后要親審今夜一衆闖宮的賊人,請將軍讓道,好讓我們將人帶走。”

“這——”禁軍首領猶豫片刻,還是秉直上陳,“這是宮禁之事,太后親審是否不妥?”

“將軍顧慮有理,”裴媛君端坐鳳輦間,瞥眸望着地上跪拜的諸人,悠然道,“只是皇帝近日忙於戰事部署無暇顧及這些瑣碎小事,哀家掌管宮中諸事,宮禁也在其中,便當是爲皇帝分憂了。”

她既然這樣說,且前朝那邊長久沒有回覆,似乎皇帝正是忙於政務分身乏術。那將軍沒有推辭的理由,只得應下。

裴媛君的目光冷冷飄過夭紹面龐,漠然道:“都帶走罷。”

·

沈伊長靖一行被裴媛君半途擱下交由匆匆趕來的宮中侍中,她則領着夭紹三人到了景風門外,望着夭紹和沐宗將謝澈送上早已在此備下的馬車,方道:“哀家已如你們所願,既出宮門,可否放了康王?”

夭紹望着無邊的夜色,依稀辨明遠處城牆下埋伏綿延的黑影,緩緩一笑道:“太后,我們還未出城。”

裴媛君隱忍一夜的怒火終於有些壓不住,冷笑道:“如此得寸進尺,是否要哀家將你們送到鮮卑軍營才肯罷休?”

“夭紹不敢。”

“你有什麼不敢?”裴媛君諷道,“郡主敢獨闖他朝宮闕,敢挾持他朝皇子,敢威脅哀家,這天下還有你不敢爲的事?”

夭紹揚脣淺笑,並不與她多說。她負手靜立在宮門外的梧桐樹下,似乎是在等着什麼人。裴媛君的耐心被她耗損殆盡,不耐道:“究竟要等到何時才能放過哀家的堅兒?”

“快了。”夭紹微笑,望着洛水上遙遙飄至的一縷輕煙。

輕煙在冷風中疾蕩,不過一刻即至眼前。來者灰衣白髮,身影異常高大,至裴媛君身前深深揖禮。

“孟道?”裴媛君望到來人面色一喜,“是否已救得堅兒?”

孟道頷首:“太后放心,康王殿下和主公在一處。”

“如此便好。”裴媛君心神落定,正待揮手命宮城牆下的侍衛再次擒獲夭紹三人,不料孟道垂首又道:“太后,主公命我來接明嘉郡主及謝將軍一行。”

“接他們?”裴媛君驚疑難定,“二哥是什麼意思?”

孟道躬身道:“主公今夜將回聞喜,他讓我帶話給太后:堅兒我帶走,他從此不姓司馬,姓裴,是我裴行獨子,裴氏少主。”說到這,他停了下來,擡眸看一眼裴媛君,緩緩續道:“主公還說,自此一別,再見恐無期。太后貴爲天下之母,當有自己的使命,請以大局爲重,不要再意氣用事。”

“好個仁義無雙的裴行!”裴媛君需細細思索後纔將裴行的話理解透徹,一時盛怒盈胸,從鳳輦走下,忿然道,“大局,什麼大局?是他對郗紼之不能忘情的大局?還是他心存二心,如今竟然要逃離洛都投奔鮮卑的大局?可即便就是如此,他也不必連親兄妹的情分都不顧了,生生將我的堅兒帶走?”

她神情凌厲,言詞咄咄,問得孟道無法接話。跟隨裴媛君身畔的茜虞幽然嘆息道:“太后,相爺此舉正是爲了兄妹情分,才帶走康王殿下的啊。”

“住口!”裴媛君目色寒涼深遠,蘊着徹骨的痛恨,回眸盯着她道,“你今夜一步步逼得哀家行至如此深淵,還有什麼臉面說這樣的話?”

茜虞長長嘆息一聲,屈膝在她身前匍匐而跪,叩拜三次,低聲道:“茜虞愧對太后,只是……我本姓沐。”

“沐?”裴媛君念着這個姓,微微而笑,“你十二歲起就跟着我,至今三十年啦,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你原來有姓。”

“我……”茜虞想要再說什麼,然再開口,脣邊卻緩緩溢出一縷暗紅血色,身體更是搖晃發顫,難以支撐。

沐宗見狀忙上前扶住她,望着她發黑的面色,散亂的瞳光,驚慌:“阿虞?你吃了什麼?”

“大哥,我沒事……”茜虞挽起脣角,露出一如素日溫和柔婉的微笑,輕聲說,“阿虞離開哥哥們身邊三十年,幼時受你們無盡寵愛,長大卻不能有一次爲你們添衣送水,是爲不孝。我們沐氏一族世受謝氏恩德,我卻不能伺候在太傅身旁,是爲不忠……我跟着裴太后從東朝到北朝,從將軍府到深宮,無論何時何地,她待我一直親如姐妹,無微不至,我卻最後背叛了她,是爲不義。我這樣不孝不忠不義的人,怎麼還有臉活在世上呢……待我入了地獄,洗去這一身的冤孽,倒也清淨……你,你不必再以我爲念……告訴其他哥哥們,阿虞一直想着他們……”她斷斷續續地訴完畢生憾事,每說一句,脣邊流淌的血色便暗濃一分,至最後血色盡黑的時刻,她翕動脣角已發不出聲音,望着裴媛君,目中滿是懇求與留戀。

裴媛君俯身握住她的手,看着朝夕相處一生的人,終是哽咽道:“茜虞,你……你何苦?”

茜虞渾身戰慄着,大口呼吸,拼盡全力說完最後一句話:“太后,茜虞來生……心無旁騖服侍您一輩子,你……別……恨我……”音落氣消,瞪大的雙眸含着未了的心事兀自難閉,只在沐宗含淚輕撫下緩緩而闔。

在場衆人目睹此幕無不心生悲涼,便連一貫看透紅塵諸事的孟道也是神容微動,嘆了嘆氣,上前道:“太后?”

裴媛君將茜虞尚溫的身體抱入懷中,低頭靠在她的肩上,筋疲力盡地閉上眼眸,倦然道:“走罷,都走罷。”

·

孟道駕着馬車從景風門而出,剛駛出未多遠,卻聽夜下一縷歌聲隨風而至,清淺綿長,婉轉如水。昏睡車中的謝澈聽聞歌聲竟慢慢睜開了眼眸,喃喃道:“子緋……”

“苻姐姐?”夭紹傾聽一刻,亦辯出歌聲所出,忙撩起車簾。豈料這一望竟看到宮城牆上火把束束,戰戰兢兢地圍着那搖搖欲墜站在宮城牆上的緋紅身影。

夭紹驚道:“苻姐姐這是要做什麼?”

她沒有聽到謝澈的回答,只聽到那城牆上悽婉的歌聲曼然唱着:

“春去春來,非送別依依岸柳。

潮生潮落,會忘懷泛泛沙鷗。

煙水悠悠散去,有句相酬,無計相留。

寶篆銷,玉漏鳴,海棠開後,鬆爐生秋。

殷勤紅袖,莫能捧金甌。

人到西陵,恨滿東州——”

悲涼無盡,柔情無盡,唱完最後一句,緋紅裙裾戀無所戀地,直直從城牆墜落。

“子緋!”謝澈厲呼,劇痛的心神刺激本就虛弱至極的心脈,喉中腥甜噴涌而上,鮮血自脣邊吐出,落滿深紫衣袂,染成驚心怵目的濃墨。他眼前發黑,只覺這是比北朝深宮地牢更不見天日的心死如灰,命運的手終伸出森森白骨狠狠攫住了自己的脖頸,迫得他骨骸碎裂,魂魄四散,不如閉上眼眸,就此長眠。

“大哥?”夭紹還未從苻子緋跳墜城牆的驚駭中恍過神來,轉瞬又見謝澈再度昏迷,忙要上前察看,卻在腹中一陣莫名的絞痛下動作停滯。

她摸了摸自己的脈搏,怔愣良久,忽不知喜哀。

一夜驚變紛擾至此,還有多少悲歡離合,是他們這些凡夫俗子能夠承受的?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中秋快樂,人月兩圓:)

本書仍在出版緩更階段,更新慢請大家諒解。

新文已開坑:

現代文,已經十六萬多字了,後面大約還有八萬字左右完結,請大家勇敢跳坑吧。

另,十月底開寫戰國書卷二,只喜歡看古言的朋友我們到時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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