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月出東山

夜風吹過錦堂,送來淅淅瀝瀝的秋雨聲。伏榻正瞌睡的阿彌迷迷糊糊察覺到外間動靜,昏沉沉的腦中飄過一個念頭,忽激靈清醒。他揉了揉眼睛,手腳並用爬起來,撥開薄紗帷帳,看到歪在榻邊的侍女睡得正沉,便也不驚動她。瘦小的身子從矮榻上滾下,他連鞋也不穿,光着腳走到門外,朝左側偏閣望了望。

那裡燈火淡微,煙霧嫋嫋飄升,母親纖柔的身影仍靜靜跪在佛祖金像前,一動不動。

阿彌小腳踩着地上軟氈,不安地原地轉圈。爹爹平時常和他說,孃的腿受不得風寒,受不得雨涼,更受不得這樣長時間的跪叩。爹爹如今被雲伯父請去了鄴都,臨行前殷殷囑咐過自己,好好陪着孃親,更要看好孃親的雙腿。

可是自爹爹走後,娘每晚總是跪在佛前禱告長久,秀麗的面容間有着揮之不去的愁色。即使白日裡自己在她膝下撒嬌打滾故作癡纏,也不能將娘緊蹙的雙眉撫平一分。

娘到底在憂愁什麼呢?年僅六歲的阿彌並不能將世事看得透徹,卻也隱隱約約知道,孃的憂愁與鄴都城中病重垂危的皇帝有關。雲伯父來找爹爹時,他躲在屏風後偷聽,雲伯父憂心忡忡地說朝中有變,沈氏操持江左半壁江山居心叵測,北朝也有重臣風聞東帝病危想借此生變。雲伯父提起南北朝局時,嘆息深深,說只怕怒江即將再興兵戈,重蹈二十年前的覆轍。

阿彌對他雲伯父高深莫測的言辭自然聽不太懂,他只知道早已避世隱居在東山的爹爹因雲伯父的這席話,並沒有絲毫的猶豫,當即辭別了孃親和自己,隨雲伯父去了鄴都。

想着爹爹臨行交待自己的事情,阿彌靈活的眼珠滴溜溜轉了轉,光腳前行如貓兒輕微,靠近佛像前跪坐的人身旁。

“娘,娘。”他拉扯着夭紹的衣袖,扁着嘴,裝作滿懷委屈。

夭紹聞言睜開眼,朝佛祖合十拜過,才轉過身摸摸他的臉:“怎麼了,阿彌?”

“娘,我一個人睡不着。”阿彌靠在夭紹懷中,言行舉止故作膽小,心裡卻想着:好在元琳那死丫頭不在,不然自己這樣被她看到又是一頓嘲笑。

夭紹溫柔笑笑:“阿彌乖,娘這就陪你去睡。”她跪得太久,起身時腳下微微趔趄,阿彌忙扶住她。

母子二人往東廂行去,經過廊下,溼潤細雨縷縷撲面,夭紹看着眼前朦朧難測的夜色,想起此刻鄴都劍拔弩張的局勢,不免又是一聲嘆息,低聲喃喃道:“不知道舅父的病怎麼樣了?”

阿彌也想他爹了,仰頭問:“爹爹什麼時候回來呢?”

夭紹柔聲道:“你爹辦完事就回來了。”

“娘,”阿彌猶豫片刻,還是問,“爹爹是去幫雲伯父和沈伯父爲敵嗎?”

夭紹在這話下微微一驚,蹲下身與他平視,輕聲道:“阿彌爲什麼這麼說?”

阿彌想起那天他在屏風後偷聽爹爹和雲伯父說話,雲伯父但凡提到“沈氏”時,必定一口一個“沈伊那廝”,語氣不善,咬牙切齒,似是恨極。阿彌當時摸着小下巴也很狐疑,沈伊伯父不也是爹爹和雲伯父的好友嗎?每次見到他們三個在一起,雲伯父雖然常嗆得沈伯父臉色泛青,沈伯父卻並不和他動怒,過後還是好脾氣地笑着,摸着阿彌的頭道:“誰不知道你雲將軍挾劍絕倫風姿無雙,何必在我面前這樣逞威風?何況孩子還在這裡呢,可別凶神惡煞地嚇壞他。”一句話便噎得雲伯父再也作聲不得。

他們相處的情景如此怪異,說他們關係好吧,他們卻事事爭吵不休,聽沐三翁翁說,這兩人在朝堂上吵起架時更是爭鋒相對、寸步不讓;可是說他們關係不好吧,平素逢年過節聚在一起時,喝酒聊天,卻也能和睦融融。

阿彌腦子裡一團霧水,想了想,纔回答夭紹道:“雲伯父和沈伯父在一起老是吵架……”

夭紹問他:“那阿彌和元琳也吵架呢,你和她關係也不好嗎?”

阿彌皺着小小的眉頭,藉此忿然告狀:“元琳那死丫頭,蠻力無窮,囂張跋扈,仗着她比我大幾個月,就知道指使我欺壓我。”

“可是你和她是敵人嗎?”

“當然不是,”阿彌看着夭紹明淨的雙眸,低下頭,小手扯着衣角有些羞愧地道,“我們一起出去玩,有人欺負我時,她都是幫着我的。”

“那就對了,”夭紹溫柔含笑,諄諄教導他,“雲伯父和沈伯父就與你和元琳一樣,雖然平時相處看着有些口角之爭、互不相讓,但他們卻不是敵人。當有外面的人要欺負他們時,他們一定會互相幫忙,且視死如歸、絕不退縮。他們和你爹爹是生死與共的兄弟,永遠的兄弟。”

“兄弟?”阿彌默默記住這個詞,不忘問她,“娘,那我的兄弟呢?”

夭紹眨眨眼,笑容有些狡黠:“明年春天,你雲伯母就會給你生個兄弟了,還有啊……”她站起身看向夜色中的北方,低聲笑道:“在北朝你還有兩個兄弟,不過都比你小,以後見到了你可要好好照顧他們。”

“那當然,”阿彌小手拍着胸脯,驕傲道,“我是兄長,我照顧他們。”

“阿彌是個懂事的孩子。”夭紹很是欣慰的拍拍他的肩膀。

回到東廂,夭紹哼着童謠將阿彌哄睡,自己躺在一旁,輾轉難眠。阿彌因有孃親的陪伴,睡得甚熟。夭紹看着孩子睡夢中無憂恬靜的面容,在他面頰上輕輕一吻,悄然起身,掩門出了東廂,至書房案後落座,提筆在藤紙上剛寫了一行字,卻又止住。

房外雨聲中忽夾雜一抹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夭紹冷冷蹙眉,揚聲道:“閣下深夜冒雨大駕光臨,想必是有要事,何不現身一敘?”

風雨聲中有人輕笑,一襲錦繡綵衣自夜色中飄然而至。

來人在門外退了斗篷,躬身見禮:“離歌見過郡主。”

“原來是你。”夭紹十分驚喜。五六年未見,離歌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澀,昔日俊秀清靈的眉眼如今剛毅非常,舉止灑脫有度,已不負當今北帝禁軍首領的威儀。

護衛山莊的侍女聞聲而動,持劍凌厲趕到,見來人與主上是舊識,忙告退而出,另煮了茶湯遞來。

離歌在書案下首落座,呈上隨身攜帶的錦盒,說明來意:“將至中秋,主公擔心郗公子身上寒毒再發,特讓我送藥過來。”

夭紹撫摸錦盒感慨萬千,每年這個時候那人都會從北方送來這些珍稀的藥材,此事早已成爲常例。她想要道謝,卻又覺得任何言辭此時道出都顯得淺薄無力,於是僅微微一笑,問道:“你們主公……還好麼?”

離歌如實道:“北方匈奴月前終於剿滅,主公親征歸來,還未消停片刻,近來朝事又頗煩心。主公這些日子寢食難安,消瘦不少。”

夭紹至此終於明白他此行南下的真實意圖,笑了笑道:“讓尚煩心的朝事想必事關東朝?”

“正是。”離歌直言不諱,“爲解主公憂愁,所以這次由我親自來打探東朝朝廷的消息。”

夭紹聞言難以置信:“難道尚真的打算兵動怒江?”

離歌嘆息:“並非是主公這樣打算,而是羣臣建議。”

“羣臣?”

“是,”離歌道,“除謝澈將軍之外的羣臣,皆有此意向。”

“那尚的意思是——”

“主公說,天下一統、南北合併是大勢所趨,但不是現在。”跟隨商之身邊久經沙場、歷經風雲的離歌此時早已習慣掩飾住內心所有的情緒,論起天下大事時言辭沖淡滴水不漏,“況且北朝剛大兵興伐匈奴,軍疲將憊,國庫亦非充盈,並不是南下的時機。羣臣看到的只是沈氏和雲氏政見素來不和,這次東帝病危,幼主繼位,東朝上下必生動盪。而郗公子不問朝事已久,北府兵羣龍無首,荊州刺史謝粲又是急功冒進之人,尚不足分陝之重擔。怒江上下游當前無人可守,羣臣皆認爲這是北朝南下的時機。但主公卻認爲,雲、沈二族看似不和實則對外同仇敵愾之心仍在,北府兵雖無郗氏之人把守,但其主帥阮朝同樣不可小覷。新建不久的荊州軍雖稚嫩但銳氣十足,如同初出爐火的槍鋒,最爲犀利逼人。因此此時動兵我朝並無勝算,只怕一如二十年前,落得兩敗俱傷、各自大傷元氣的結局。”

夭紹想起郗彥離去時說的話竟與此如出一轍,不免一笑,問道:“尚既看得如此透徹,爲何不說服羣臣,壓下他們蠢蠢欲動的心?”

“主公說,爲君者一意孤行或能一時得意,卻不能一世得意。羣臣皆有南伐之心,他強加駁斥刻意彈壓,不過是寒了臣子的心。不如以意外之變轉移視線,方能漸漸消弭臣子們南下的企圖。”

“意外之變?”夭紹轉念一想,明瞭,“比如,北柔然異動?”

“郡主機敏,主公正是此意。”離歌讚歎,於案前起身長揖,“鄴都城如今防守嚴密,裡外皆是眼線,我冒進不得,還望此事在郡主的家信中提及。北柔然女帝與沈少傅關係密切,如何激怒沈少傅引誘北柔然兵動,主公說郗公子應該有的是辦法。而且——”他擡眼,眉眼深深含帶幾分由衷的笑意,“主公說,這或許是郗公子取得雪魂花最佳的際遇。”

燭火在眼前搖晃閃爍,夭紹想着沈伊屆時再將面臨的兩難局面,苦笑一聲,長久無言。

·

永貞二十年八月初九,東帝蕭禎駕崩,太子蕭少陵繼位爲君,以蕭禎遺旨委任的丞相郗彥、太傅沈伊、大司馬雲憬、尚書令趙諧爲四大輔臣,開啓朝政新局面。

郗彥暫領朝政僅僅半月,便耐不住久病之身的煎熬折磨,再度辭君歸隱東山。

郗彥回來東山的那日,秋日明輝如同金鑑之光,照着自車上走下那抹青衣身影,愈發襯得他搖晃的身軀孱弱無依。夭紹上前握住他的手,心驚膽戰看着他蒼白泛青的面容,一時又急又氣,怒道:“你這段時日到底是怎麼糟蹋自己的?我送你走時你……你答應我的……”

她急急質問的話語到最後已微含哽咽,郗彥伸手揉去她眼角已經沁出的淚光,微笑道:“沒事,回家歇段時間就好了。”他轉身看着策騎黑驪跟隨車旁的雲憬,溫聲道:“進去喝杯茶吧。”

雲憬不敢面對夭紹慍怒的目光,擡頭看天道:“那個……阿荻還在家裡等着,我就先走了。”剛撥轡掉轉馬身,卻聞身後有女童大呼:“阿爹!你回來啦!”

雲憬回頭一看,才見元琳樂顛顛從郗府裡跑出來。小人兒站在馬下仰望着他,珠圓玉潤的面龐在明晃晃的秋陽下愈發顯得明眸皓齒,嬌美非常。

元琳拉着他的衣袂,聲音軟軟糯糯:“娘在這裡呢,阿爹你去哪兒?”

“你爹要走呢,元琳,咱們一起去找你娘玩,別耽誤你爹的大事。”夭紹一句話堵住雲憬所有的言辭,看也不看他漲得通紅的訕訕臉色,任他進退維谷僵持在那裡,自對元琳招了招手,又扶着郗彥先跨入府門。

“爹爹,爹爹!”阿彌氣喘吁吁地從長廊那頭跑過來。他和元琳是同時聽到父親回來的消息的,不過他自幼體弱氣虛,跑起來不比元琳的風風火火,直到這時才跑到郗彥跟前,拽着他的衣袍歡喜地轉圈:“爹爹回來啦,爹爹回來啦。”

郗彥被他喊得心頭綿軟,忍不住俯身抱起他。阿彌摟着郗彥的脖子開心得直嚷,夭紹卻是惴惴跟在父子身後,生怕阿彌牽累了郗彥的身體,訓斥道:“阿彌你安穩一點,別動來動去。”

郗彥聽聞這話不知想起什麼,看了看夭紹,眉眼飛揚輕輕一笑,一貫溫雅的面容竟乍現風流之意。

夭紹嗔道:“想什麼呢。”

郗彥低聲笑道:“想起某人在我背上時,也曾這樣不安份過。”

夭紹面上微微一紅,將阿彌從他懷裡抱過來,丟給身後跟隨的沐奇,說了聲“勞三叔暫且照顧阿彌”,便拉着郗彥的手,匆匆去往書房。

按着郗彥在書案旁坐下,她拉着他的手腕,診斷良久,凝在眼中的淚水終於撲簌滾落。

“阿彥……”她想掩飾所有的傷心和難過,但一開口,才知所有的壓抑都是枉然。

“別擔心,我會好的。”郗彥伸臂將她摟入懷中,揉着她的長髮,低聲說,“我答應你的,我會一直陪着你,我永遠都在。”

她伏在他的肩頭,淚水無聲而落。

六年了,寒毒依舊未解,只憑着他深厚的內力和源源不絕的珍稀藥材維繫着他早已病敗殘破的身軀。六年的時光對於當年“雪魂之毒十年喪命”的箴言來說是個奇蹟,可是這個奇蹟還能堅持多久,她不敢去想。

尚說此前事變是奪得雪魂花難得契機,那他是那樣去做了嗎?夭紹想問郗彥柔然如今的局勢,可是話未出脣齒,卻又硬生生吞回。

他會讓沈伊爲難嗎?不會。

她不問也知,他只會讓自己爲難。

——也許,她早不應該再顧忌他的阻攔,早該去做那件她心中牽掛已久的事了。

·

東朝昭寧元年,元宵之夜。

即便這夜一輪明月被厚重雲霾遮攔得清光毫無,卻也難以阻攔憩居東山的名士貴族們清雅風流之心。高臺望月,平湖泛舟,絲絃錚錚,歌舞昇平。夜色一起,東山高門府邸間燃就無數煙火,五光十色的璀璨光影下,盡是寬衣博帶迎風放歌長嘯的身影。

夭紹這年也興致大起,提前數日便開始張羅侍女們將明羅湖畔的畫舫裝飾一新。這日用過晚膳,她便領着家人登舟夜遊明羅湖。

湖面上舟舫雲集,夭紹不喜穿梭其間寒暄不住的吵鬧,讓僕役划着畫舫到了清淨地帶,環顧四面清波潮起,唯有水色盪漾,再無人聲,這才停舟下來,與郗彥陪着阿彌、元琳兩個孩子說笑玩樂。

元琳今夜的心情明顯低落,勉強和夭紹、郗彥說了幾句話,連平時最喜歡揉捏阿彌的勁頭也消失無影,一人躲去了舟頭,趴在船舷上看着間或躍出湖面的魚兒發愣。

五日前蘇琰得到雲憬自鄴都傳回的消息,說今晚要去宮中赴宴。蘇琰不便帶着元琳同行,便將孩子託付給夭紹,讓她代爲照看。

“爲什麼阿爹阿孃從不帶我去鄴都?”元琳目送蘇琰走後,十分委屈地問夭紹。

夭紹想起她不可言喻的複雜身世,無法解釋,只是摸着她的頭柔聲道:“是我央求你娘讓你留下的。阿彌在這裡沒有夥伴,要是你要走了,阿彌孤零零的多寂寞啊?”

元琳咬着嘴脣,紅紅的眼睛較真地看着她:“那我可以帶着阿彌一起去鄴都啊。我爹孃可以把我託付給您,您難道不能把阿彌託付給我爹孃嗎?”

夭紹一怔,饒是她平素再巧舌如簧,卻也被她問住了。

郗彥在旁道:“元琳,這次你在東山陪着阿彌,下次讓阿彌陪着你去鄴都,好不好?”

大概是郗彥平素寡言少語,且從不和晚輩玩笑誆語,元琳聽到這話,這才翹起小嘴不情不願地點頭應了。

夭紹私底下嗔怪郗彥:“你明知道阿憬不敢帶着元琳去鄴都,這話不是欺騙孩子嗎?”

“難道就真的讓元琳一輩子禁足東山不成?”郗彥在此事上看得豁達且深刻,“阿憬既然讓這個孩子隱姓埋名活下來,那就應該爲她的將來考慮長遠。現在越是拘束着她,將來的反彈就越是大。何況尚都不計較這孩子的存活,東朝的宗室又能計較多少?”

夭紹依然擔憂着:“就不怕有心人利用……”

“誰能利用東朝大司馬雲憬雲大將軍的孩子?誰又敢利用?”郗彥這夜笑起來面容格外清俊開朗,也難得開了次玩笑,“昔日小王爺挾劍絕倫,今日的大司馬一怒能震雷霆,誰要利用元琳生事,那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

夭紹聞言盈盈一笑:“憬哥哥這些年越來越有官威,也越來越兇了,阿彌看見他就害怕。”她想想又道:“孩子們都喜歡伊哥哥,他現在整日笑眯眯的,我看了卻是害怕。”

“你啊。”郗彥嘆口氣,一笑無聲。

夭紹眼看元琳悶悶不樂地獨自坐在船頭,叫來阿彌道:“去陪陪你元琳阿姐,她父母不在身邊,心裡肯定會難過。”

阿彌好不容易今夜得了清淨,本不想去,但又扛不住孃親溫柔含笑的目光,只得捧着點心乖乖去了舟頭。

打發走了孩子,夭紹拿出月出琴勾指撫弦,問郗彥:“你想聽什麼曲子?我彈給你聽。”

郗彥微笑:“你既帶了琴出來,就分明已想好彈什麼,爲什麼還問我?”

夭紹擡頭看一眼夜空密密匝匝的烏雲,怏怏道:“我本以爲雲霾只能遮得明月一時,等我們泛舟湖中央了,許明月就出來了。不料今夜雲層甚厚,看來是見不到月色了,我即便彈着《月出》也無趣。”

“那——”郗彥緩緩道,“如果是我想聽呢?”

夭紹看着他,只覺他今晚眉眼清湛,言笑宴宴,渾身皆透着不似往日的張揚神采。

郗彥不容她想得明白,坐到她身後,將她環擁在胸前,雙臂自她身側探到琴絃上,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又慢慢鬆開。修長的指尖與她一同撫摸琴絃,彈奏之前,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角,柔聲道:“也許我們彈完了,月亮就出雲層了。”

夭紹偎在他懷中,聞着他身上隱隱約約的酒香,終於反應過來他此夜的異常,一時心痛直如刀絞,輕輕吸了口氣,澀然道:“好。”

她拇指微動,撥絃出聲。他跟着她的動作,默契勾下食指。一首《月出》兩人首次共同彈奏,卻不存絲毫疏漏與僵滯,珠聯璧合,渾然天成。直到曲音終了,清渺纏綿的琴聲仍縈繞湖光山色間,欲說還休,如泣如訴。

郗彥將手指從琴絃上慢慢撤回,雙臂環攏夭紹,笑道:“從郗伯父贈我這張琴起,我就想和你一同彈《月出》,直到今日才得償夙願。我從十二歲起就沒有再碰過絲絃,彈得不及尚好,你別怪我。”

夭紹貼着他冰涼的身體,清楚真切地感受到他身上熱氣縷縷飄散,渾身顫抖不能自已,囁嚅道:“阿彥……”

“我在。”郗彥聽出她聲音中的害怕與絕望,吻着她的眉眼,以輕緩低微的聲音耐心道,“我看到你收拾的行李了,你想去燕然山?夭紹……”他無奈嘆息着,“別去了,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夭紹心跳遽微,此話問出,淚水驟然盈睫。

郗彥笑了笑,低頭靠着她的肩膀,疲憊道:“夭紹,我累了,我想睡一會。”

夭紹緊緊抱住他瘦削冰冷的身體,哽咽着哀求他:“能不能不睡?阿彥,你答應我的……”

“對不起……”郗彥在徹骨的傷痛下氣力絲絲散盡,最後三字吐出時已不成聲。

夭紹哀慟悲絕,天地萬物剎那皆已成空。她愣愣抱着他,任由他身上的寒氣將她包裹冰封,讓她如陷萬丈雪淵。思維僵硬,心緒僵硬,周遭生變她並無自知,直到耳邊聽到了阿彌的驚呼:“爹爹!娘!沈伯父來了!沈伯父帶着那朵花來了!娘,你快看看啊!娘!爹爹!”

阿彌察覺到父母的異常,先是歡喜的呼聲漸成驚恐無助的哭喊。他的小手拍着夭紹的面頰,終於將她枯萎的思緒挽回世間。她回過頭,看到遠處長楫擊水,輕舟如箭飄至眼前。

沈伊白衫飄飄,無限倜儻地站在舟頭。他手中執着一朵花,千瓣綻放、妖嬈媚姿,漆黑的夜中如同血魄華光,看得夭紹眼前陣陣昏眩。

她閉了閉眼,過得半晌,纔敢緩緩再度睜開。

——此瞬月出東山,銀光萬道鋪灑山河。人間處處華彩,卻不比沈伊指間那株殷紅一色灼目。

作者有話要說:  蒼壁書成文時間表

時間:07年12月

事件:以真實東晉歷史爲背景的《東山歲晚》發佈晉江。

時間:08年4月12日

事件:刪除《東山歲晚》,架空魏晉南北朝歷史,《寒色》第一版發佈晉江,夭紹、商之、郗彥、沈珩(《蒼壁書》中的沈伊)、慕容子野、謝昶、謝粲、謝澈、沈太后等主要人設和故事架構形成。

時間:09年3月6日

事件:經歷《天下傾歌》的練筆之後,自覺對大構架的把握更進一步。放棄了《寒色》第一版,重塑《寒色》第二版,加深郗彥此人物的塑造。

時間:09年5月27日

事件:《寒色》第二版的故事進展很快遇到瓶頸,原由是商之和郗彥兩個人物的塑造開始扭曲。停文一月開始重寫故事,定名《蒼壁書》。將南北朝局拓寬,四鄰夷族、各大世家皆重筆開寫,增加蕭少卿、蕭氏宗族、北朝宗室、兩朝重臣名將等羣像。故事的主角不再單一化,權謀戰爭爲主,言情糾葛爲輔。

時間:10年1月-2月

事件:《蒼壁書》的局面鋪展開始收不住。從白闕關戰事至柔然再到南蜀戰事,故事延伸無限擴展,明顯感覺前文的鋪墊與筆力的薄弱。停更一月返回大修,刪減十萬字。

時間:11年6月

事件:《蒼壁書》越往後寫越讓人心力交瘁。從朝堂到戰場,從北朝到東朝,從諸族之爭到兒女情長,每一字落筆都是躊躇萬千。兼那段時間工作繁忙,瓶頸久久難破,於是停更。原想停更數週,不料一拖就是兩年……

時間:13年3月-4月

事件:13年更換了工作,空閒時間富餘。蒼壁不完實不甘心,重拾寫作。其實寫書一鼓作氣真的很重要,像我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停更耗損了太多元氣。續寫的過程非常煎熬,若沒有大家持續支持和等待,我不一定能過有勇氣繼續寫下去。13年的這兩月,便是我日夜輾轉試圖尋找到當初行文感覺的過程。

時間:13年5月

事件:《蒼壁書》第二次大修。開始恢復更新。

時間:13年10月

事件:正文完結,交稿書商。

時間:14年5月

事件:撰寫全新篇外,修改出版稿,和網絡連載相比刪減六萬字,刪除華陽等人物。(“等”的意思是我自己也不記得刪除了誰了……這就是交稿太早事情太多年紀大了記憶力衰退的明顯症狀)

時間:14年12月

事件:《蒼壁書》封面、內容敲定、印刷。噹噹開始預售。2015年1月初正式上市。

從07提筆寫《東山暮晚》到08年《寒色》第一版再到09年3月《寒色》第二版;然後09年5月27日以全新書名面世《蒼壁書》,10年2月《蒼壁書》第一次全面大修;11年-13年停更兩年,13年5月第二次全面大修,13年10月終稿完成——歷經七年,累盡不棄。最苦不堪言的還是那句:蒼壁行書艱難。一言成箴,淚。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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