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泉山莊

午後車馬齊備,夭紹於昭慶門前與明妤辭別。姐妹再見,不過一夜便分離,雖是預料中的事,但到真的離別時心中難免還會不捨。然而除卻留戀,明妤心中卻更有其它隱憂,宮門前握住夭紹的手,望了眼列隊道旁、鎧甲鮮明的百名禁宮侍衛,低低嘆了口氣:“你一路小心了,莫要再任性胡爲,惹出什麼亂子來。”

夭紹微笑,伸臂擁住她:“阿姐放心,他們北朝君臣爾虞我詐,其實與我並無干係。三叔和敬公公都在城外等我,他們會與我一路同行,不會出什麼亂子。倒是阿姐你,獨在深宮,且是他國,纔要諸事小心。”說到這,想了想,又壓低聲音道,“待荊州戰事結束,我再偷偷來北朝瞧你罷。”

“爲什麼要偷偷的?”明妤失笑,柔聲道,“陛下已答應我,待中原事定、西北亂平,便以續訂盟約爲由向鄴都邀請我父王和少卿北上和談。”

“……這樣更好,”夭紹琢磨了一會,鬆開手臂,望着明妤道,“不管如何,一年之內,我總還要北上的,到時再來見阿姐。”

明妤見她神色異常,眉目間隱約又是如昨夜的悵惋之色,忍不住便要細問。還未開口,夭紹已微微一笑,掙脫開她的手指:“阿姐保重,我走了。”轉身快步離開,走上馬車。車旁兩名侍女隨即跟上車,將門扇關閉。

“啓程罷。”夭紹於車中道。

車碾轆轆,百名禁衛高居坐騎上,環擁着那輛王青蓋車,沿着曲長的沙石道,慢慢遠去。明妤登上宮城高樓,目送良久,直到車馬淡出視線,方輕輕嘆了口氣,轉身回宮。

出了洛都城約莫十里處,敬公公與沐奇正等在途中。此行侍衛首領看過敬公公的腰牌,自無推諉他要求同行的理由。聯袂上路後,一行人快馬加鞭,欲在日落之前趕到南下的第一重鎮廬池。未時過了楓嶺之西,車馬自平坦官道拐入崤山道後,山峰遮蔽日光,道路愈發崎嶇,夭紹於車中顛簸不耐,索性戴了帷帽探身下車,於道旁驛站取了一匹坐騎,與衆人策騎趕路。

如此疾馳三個時辰不曾停歇,日暮之前,終走出了崤山道,於菱冊道交匯的岔口,遠望前方廬池官道筆直通暢,侍衛首領這才鬆了口氣,下令人馬稍歇。

廬池官道一側正是清波盪漾的洛水,旁有白堤長築、綠柳成蔭。夭紹牽了馬走去堤岸,栓好繮繩讓馬兒飲水,自站在柳樹下,手執一根細長的柳條,輕輕繞住指尖,默望着夕日下光色閃爍的長河,久久未動。

“郡主,”敬公公從後悄然靠過來,手中以紗綢捧住幾塊餅餌,微笑道,“這裡有些乾糧,吃麼?”

夭紹轉眸,看着他明顯瘦削下去的面龐,心知他這幾日在牢獄中必然不好過,歉然道:“敬公公,那日在雲閣……”

“多謝郡主將老奴從獄中救出來,”敬公公打斷她,自拾起一塊餅餌放入嘴中,笑了笑,“郡主不吃,老奴便先用了。其實這幾日在牢中膳食倒是不曾虧待老奴,每頓還有美酒,只是奴牽掛着病臥榻上的太后,如何能有用膳的心情……”他嘆了口氣,緩緩吃罷餅餌,又感慨道,“今日便不同了,郡主肯與我回鄴都,即便不餓,吃什麼亦是可口的。”

夭紹淡淡一笑,轉過頭去,望着眼前水色,忽道:“敬公公,我想問你一件事。”

敬公公揖手道:“郡主請說。”

夭紹目光略垂,將柳枝一圈一圈在指上繞緊,靜靜道:“婆婆的病,真的只能捱一年了麼?”

“郡主問這話,莫非懷疑祁某假此藉口騙郡主南歸不成?”敬公公臉色發寒,細眸微眯,盯住夭紹的面龐,言詞緩慢道,“太后聖體關係社稷天下,孰人敢玩笑待之?去歲入冬,正逢殷桓動亂之時,羣臣跪叩承慶宮外,錚言死諫,幾乎把太后說成是亂世禍水,逼迫她交出虎符。那兩日太后恰受風寒,經此一鬧,昏厥榻上,雲夫人連夜入宮診治,方纔將太后救醒。”

夭紹聞言指間失力,柳枝一彈,無力鬆開。她蹙眉道:“虎符之事我雖聽說了,卻不知――”

“不知是羣臣逼宮麼?”敬公公冷冷一笑,想說什麼,又竭力忍住,轉而言道,“其實那時除此事,郡主的所作所爲,又何嘗不傷太后的心?要知虎符之事正是因豫章郡王回鄴都而引起的,那時太后一心想促成你和郡王的好事,而郡王南歸、你卻獨留北朝,違逆之意不言而喻。可即便太后當時又怒又傷心,她還是親自寫了書信給北帝,爲你暫留北朝之事予以通融。”

話語一頓,他嘆了口氣,尖細的聲音慢慢放得輕柔:“郡主,說句實話,我此生陪伴太后六十餘年,從未見過她對誰是這般放任的寵溺和寬宥。你在外逍遙了這麼長的日子,如今要你回鄴都陪伴她最後一程,可是強人所難的要求?”

夭紹搖頭,苦笑道:“自然不是,這本就是我該做的。”

“郡主明白便好,”敬公公淡淡道,對着她淺淺躬腰,“方纔老奴言有不敬之處,還請郡主勿怪。”說罷,後退三步,轉身正要離開時,恰對上沐奇病怏怏的一張面龐,眉梢輕揚,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敬公公皺了皺眉,斜睨他一眼,不發一言越過他,自去前面與侍衛首領說話。

“郡主,”沐奇踱至堤岸,猶疑了一下,道,“方纔敬公公的話我都聽到了,沈太后怕是真的病重了。郡主如今是要回鄴都,還是……”他放低聲音道,“去江州?”

夭紹抿脣不答,沐奇斟酌片刻,又道:“可是公子那邊也有信過來,太傅並不想讓郡主回鄴都,想來此間事情還有些蹊蹺。”

“我知道。”夭紹輕聲道,望着水天之際日落金暉,雙目漸沉漸黯。

不多時,諸人返身上馬,將行之前,夭紹目光一瞥,透過帷帽輕紗,正見菱冊道上一列冗長的車隊,每一輛車皆披薪積重,車輪留痕甚深,往西北慢慢行去。她想了想,勒住繮繩,問身旁的侍衛首領:“可是糧隊?”

“正是,”那首領道,“今日朝上陛下當衆問責了苻大人,令他即刻往隴右派遣糧草,如今看來,想必這些就是了。”

夭紹聞言疑惑:“從洛都運去的軍糧,何時才能到涼州?而且此去中原一路上都是烽火關卡,這樣走下來,少說也得一個月吧。”

首領含含糊糊道:“此事怕是說不準。”

夭紹看了他一眼,未再多說,揚鞭上路。沐奇緊隨她身旁,低聲道:“北朝北疆多爲胡虜,常年戰事不斷,翼、雍二州的糧倉應該囤積甚多才是,且中原戰場的軍隊自有潼關永豐倉的儲備,斷不會挪用翼、雍糧草太多,如今苻景略卻爲何要舍近取遠,從洛都調糧草?”

夭紹聽罷一笑:“三叔是不是想提醒我什麼?”

沐奇道:“郡主一向機敏,北朝君臣角逐之局想已看明,自是不用我多嘴的。”話雖如此,眼角卻微微斜挑,偷瞟那張被輕紗罩得朦朧的面容。夭紹如何不知他的言下之意,環顧左右圍得密不透風的侍衛,無奈嘆息:“知曉局勢又如何,只可惜你我無辜,如今卻註定是人家局中的棋子了。”

入夜歇在廬池驛站,一宿無事。次日仍起早趕路,天將黑之前到達曹陽,進城時天際劈過一道閃電,白練森森,穿透陰雲密佈的天宇,張牙舞爪地直墜紅塵。空中雷聲不住轟鳴,未過一會,雨珠便飄飄揚揚地灑下來。

起初的雨下得並不大,夭紹走入驛站池館時,衣衫微溼,無礙大雅,就此用了晚膳。又記起北行送親時自己也在這間驛站歇過,於是便選了原先住的閣樓。

自裡閣沐浴出來時,聽聞窗外雨聲如潑,推開窗扇,方見廊檐處水簾密密,雨勢甚大。夭紹想到去年來此時,大雪初降,雖滿庭花木凋零,然月色下雪景如畫,連心情也是一般剔透純淨的,而今庭間樹木繁盛,紗燈飄搖的夜色下,稀薄雨霧籠罩綠蔭,模模糊糊,看不清遠方一點山色,亦正如此刻她的心境,思緒一時茫然,一時迷亂,想起江左的諸事諸人,又想起如今的困局,不辨是思念多一些,還是傷愁多一些。

這也才知道,南北輪迴一趟,變了的不止是冬夏交替、樹木枯盛,人心無常,世事變遷,卻是過猶不及。

她躺在窗旁榻上看了會夜雨,想要闔眼休憩,心中卻始終不寧,又起身坐去書案後,端詳那朵藏於晶石裡嬌色鮮妍的雪魂花,一時默然出神。

“在想什麼?”不知何時,窗外忽有人道。池館寂靜,他的聲音低沉輕緩,穿透雨聲隨風送至,如幽魅飄忽而來。

夭紹一驚起身,望着窗外廊下的那人。白袍臨風,黑玉簪發,袖袂上金色蒼鷹烈烈展翅,夜色中有着刺眼的璀璨。他淡淡一笑,慢步走至窗旁,室間燭光照上他的眉目,容色華美,神情溫和。

夭紹一時結舌:“你……你,又是這樣……”神出鬼沒,來去無聲,恰如魂魄一般。

商之自知她的腹誹,看着她,微笑不語。她心有餘悸,又看看他渾身上下,衣裳乾淨,一絲不溼,更是驚訝:“難道你一直在驛站中?”

“嗯,”商之頷首,眸光飄過她溼漉漉的長髮上,面色忽有異樣,“我來接你去明泉山莊。”

夭紹至此纔想起那日在王府說的話,略起尷尬:“你當真來了?我只以爲是……”

“以爲是戲言麼?”商之輕輕揚脣,“我此生從不說戲言。”

夭紹心思卻不在此處,想起前日看見的那支糧隊,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道:“山莊何時都能去,可如今北朝這般局勢,你並不適宜離開洛都。”

“何時纔是適宜?”商之看向室中,視線在雪魂花上停留一刻,又落在夭紹面龐上,“之前或有顧慮牽掛,今後麼……”他低聲笑了笑,“也罷了。”

夭紹體會着他的言下之意,良久,才勉強彎了彎脣。而後也不再多問,轉身自案上收起雪魂花,又拿了南海檀木、血蒼玉等諸物,抱了滿懷,走到窗前,微微笑道:“可以走了。”

“給我吧。”商之將包裹取過,拎於手中。

夭紹飄身掠出窗外,將要行時,腳步又止:“我還要去告知一下三叔。”

“不必,”商之道,“三叔已在館外等候。”

夭紹聞言側首,注視他一瞬,移開目光,淡淡道:“好,那你帶路罷。”

不知商之用了什麼法子,一路沿着長廊走去驛站偏門,途中竟不曾遇到一位禁軍侍衛,便連一直放心不下夭紹行蹤的敬公公也不見如昨夜時時徘徊左右的影子。廊下兩人靜靜而行,毫無一分驚險地走出驛站。

外間等候着十幾騎黑驪,人與馬俱悄無聲息。夭紹環顧一週,見一衆披着玄色斗篷的武士之間獨一人身穿灰色布袍,蓑衣斗笠,對着自己頷首微笑,正是沐奇。

“上車吧。”商之撐開一柄油傘,罩住夭紹的身子,攜着她往不遠處梧桐樹下的馬車走去。駕車的人仍是離歌,揚起臉笑望着夭紹,風燈微弱的光線下,那張沾雨的面容十分清秀明亮。

“高興什麼?”夭紹見他笑容不住,不由盯了他一眼。

“郡主可有眼福了,主公他……”離歌話纔出嘴,不小心瞥見商之微寒的臉色,又生生將話吞下,喃喃道,“沒高興什麼。”低下頭,專心致志檢查手中馬鞭,嘴角卻仍是忍不住上揚。

“眼福?”夭紹心覺不解,轉顧商之,卻見他神色冷淡,看也不看她,打開車門先探身而入。夭紹撇脣,扶着車軾上車,關上車門的一瞬,卻見驛站偏門處一道暗影閃閃縮縮,朝外張望片刻,忽隱入院牆下不見。

“那人……”夭紹正要追下車去,商之卻拉住她,反手將門扇“啪嗒”扣緊,淡淡道:“無礙。”敲指車廂,“回山莊。”

“是。”離歌在外清脆應聲,長鞭一揚,車馬迅疾沒入風雨夜色。

明泉山莊築於曹陽一處山頂,雨夜山路溼滑,離歌馭駕之術再好,上山時亦不免有些顛簸。眼見車中燭臺搖晃不穩,商之卻流覽着手中諜報毫無察覺,夭紹輕輕搖頭,伸手扶住燭臺,運力令燭火平穩。

商之閱罷數件密函,待要引火燃去,擡起頭,方見緊握燭臺的細白手指。怔了一怔,朝對面看去,一霎又啞然失笑。只見夭紹半靠在身後軟褥上,雙目闔閉,已然是昏昏欲睡。他坐去她身邊,輕輕攬住她的上身,本要令她靠着軟褥躺平,誰料道路不穩,車行忽震,她身子一滑,柔軟的身軀便依偎入他的懷中。

他僵了僵,低頭看着她入睡的容顏,目光漸漸柔和,轉眸又望着她執住燭臺的手,脣角微揚,揮了揮衣袖,將燭火熄滅。

滿目黑暗,他在寂靜中聽聞她輕柔的呼吸,心中亦喜亦哀。原來只是在這樣漆黑的夜色裡,他纔可如此小心翼翼地感受她片刻的溫柔依靠。手探上她的指尖,慢慢揉去滴落在她手背的燭淚。她在他懷中微微一動,側首,臉頰貼上他的衣襟。

這一刻便是最後的溫存――他比誰都清楚地知道。

夭紹並未察覺自己就這般睡了過去,待耳旁迷迷糊糊聽聞男子對話的聲音,又響起駿馬低低嘶鳴、鐵蹄遙遙遠去的動靜,恍惚之下,猛地驚醒過來。睜開眼,才發覺自己躺在車廂中,外面燈火曄然,透着紗簾照入車內,滿目光明。她望向對面,商之已不在,茫然坐起,揉了揉腦袋,正覺昏沉時,車外有人低聲道:“郡主,已到明泉山莊了。”

卻是沐奇的聲音。推開車門,夜雨仍大,沐奇蓑衣未褪,將傘遞給她。撐傘下車,放眼一望,腳下黛色沉沉,山岩嶙峋,一側懸崖深邃萬丈,俯望雲煙蔚然,她這才恍悟過來,自己已在衆山之巔。轉過頭,面前古樹參天,青石道鋪迤其間,正對一座軒昂府邸,中門大開,裡間燈色飄搖,朗如白晝。夭紹擡頭望了望,煌煌燈火間那一座座閣樓似懸空而築,自府前遠眺,雕甍層迭浮出,池館變幻無窮,夜雨之下,恰如水間晶殿、雲中仙闕。

夭紹有些愕然,疑惑自己仍在夢中。只是那立在府邸前望着自己的白衣男子,卻是一如平常的淡靜面容。

“你這是做什麼?”夭紹走上前,心道終於明白離歌方纔所謂“眼福”是說什麼,笑了笑道,“難道你要帶我夜遊山莊?”

本是玩笑之語,不料商之卻點頭道:“正是。”

夭紹怔了怔,商之微微一笑,轉身先行入府,說道:“你行程也急,在莊中待一夜罷,明日一早便送你南下。”

夭紹聞言駐足,山頂風大,又兼夜雨,溼寒之氣穿透裙裾,冷意之下,她終於全然清醒。低下頭收了傘,跟着他走入府中長廊,狀似隨意道:“這裡可是我向往長久的地方,讓我多待一日如何?”

商之止住步伐,回首望着她。滿庭燈火雖盎然,然他站於廊柱旁,微微垂首,面龐便籠在一片朦朧的陰影中。夭紹在他面前揚起臉,正對上那雙沉沉如墨的鳳目,相視許久,她啓脣道:“既煞費苦心讓我來了,又何必這麼急着趕我走?”

商之目中隱現冷冽怒色,盯着她長久,張了張脣,卻又緊緊抿住。夭紹亦始終不曾低頭,明眸如水,其間情緒一絲沒有隱瞞,由期待轉爲失望,似也不過一刻的事。他面容一暗,挪開目光。而後終是什麼也未說,便驀地轉身,往廊中深處走去。

“主公……”迎面走來一身披狐裘的男子,剛揖手想說什麼,不料眼前白袍一掠而過,已飄入夜雨間,徑往內庭。那男子站在原地愣了一刻,掩袖輕輕咳嗽起來,半晌轉過頭,看着孤身立在門扉處的夭紹,微笑迎去:“郡主來了?”

夭紹恍過神,望着來人,訝然:“賀蘭將軍?你何時來了雍州?”

“亦是昨日剛到,”賀蘭柬面容仍是病弱,狐裘披身,似還不能抵住寒冷,拉了拉衣襟,稍稍避開當風處,揖手道,“郡主,主公怕是另有要事處理,我領你遊一遊山莊吧?”說着,一瞥夭紹不豫的神色,微笑着流盼左右,嘆道,“因郡主要來山莊,滿莊上下費了一夜一日的功夫將府中佈置如斯,人間仙境,亦不過如此吧?郡主若不走走看看,主公這片苦心,可就白費了。”

夭紹咬了咬脣,看了一眼商之離去的方向,輕聲道:“如此……只能辛苦賀蘭將軍了。”

“不辛苦,”賀蘭柬笑意從容,展臂道,“郡主這邊請。”

賀蘭柬話說得輕便,然兩人未逛完一半山莊,他便已累得氣息不穩、手足發顫。夭紹自知他的病情,當下亦到了曾聽沈伊說起奇巧可奪天工的凌空閣,已是心滿意足,便道:“今夜先到此處,賀蘭將軍回去歇息罷。”

“也好,”賀蘭柬摸着胸口,在閣中榻上坐下,努力平穩音調,微笑道,“我在此歇一會,郡主……也歇會吧。”

夭紹見他神情間有些異常,看向自己時目光深刻,似是憋着什麼話,但又說不出口。於是笑笑,也不急着走,站在一旁擡起手撥弄窗旁懸墜的琉璃燈。凌空閣築於萬丈高處,底下雨霧繚繞,如履雲端。夭紹望望外面夜色,陣雨稍住,淅淅瀝瀝水絲綿綿飄動,再無方纔滂沱之勢。

“雨要停了。”夭紹說,伸手出窗外,任屋檐上滴落的清涼水珠滾入手心。

賀蘭柬於榻上靜坐無聲,看着燈光下她秀麗的容顏,忽道:“我有幾句話要與郡主說,不知郡主能否一聽。”

夭紹將手收回,回首笑道:“將軍請講。”

賀蘭柬目光流轉於她面龐上,緩緩道:“郡主聰慧,想來是明白了主公深夜攜郡主上山的用意。”

夭紹默然一會,頷首:“是,明白。”

賀蘭柬微笑道:“那麼郡主是在怨主公?”

“不怨,他自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夭紹別過頭去,苦笑着低聲道,“何況……這亦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賀蘭柬想了想,念光閃過腦海,懊悔不已:“郡主難道是說,上次在岐原山,被沈少孤帶回柔然之事?”

夭紹側身對着他,手撫窗櫺,沉默不言。賀蘭柬嘆了口氣:“郡主錯怪人了,那次是我瞞着主公截斷密信,並以郡主引開沈少孤的。”

夭紹僵了片刻,扶在窗櫺上的手乏力垂落,卻依舊側着身,背影靜柔,不知何想。

賀蘭柬滿面愧色,站起身,在夭紹身後單膝跪了下去:“此事是我對不起郡主,私爲鮮卑生存而未顧郡主安危,好在彥公子相救及時,未曾讓郡主有何不測,我亦因此未成罪人。”頓了一頓,又道,“上次郡主經過雲中時,我便想如何對郡主說明此事,只總找不到機會開口說明,今日才道明緣由,還望郡主莫要遷怒於主公。”

夭紹默立長久,還是一聲不吭。夜風夾雨襲身,紫裙飛亂,冷亦不覺。琉璃燈搖晃不住,光影茫然間,似有無數過往在眼前流逝。她淡淡一笑,終於出聲:“事過境遷,我既安然無恙,將軍亦不必放在心中。”言罷,轉身扶他:“將軍起來吧。”

賀蘭柬顫顫起身,看着她隱隱蒼白的面色,暗歎無聲。

賀蘭柬來到內庭書房時,已是子時深夜。商之正看着一卷書簡,衣裳已換成一件墨色長袍,擡眸看了他一眼,道:“坐吧,我正有事和你商量。”

“是,”賀蘭柬自盛了一盞熱茶湯,倦然歪坐在一旁席上,道,“郡主逛了一半說累了,我已讓人送她回青薔園休息。”

“嗯。”商之低低應了聲,放下書簡,提筆在一張已寫了不少字的卷帛上繼續落筆。燭光下那張面容平靜淡漠,如冰冷的玉石般,不現一分喜怒。

賀蘭柬看了看他,又微笑道:“郡主說明日一早便會離開南下。”

商之筆下稍頓,依舊聲色不動:“那樣便好。”

“我剛剛和她說明了岐原山一事。”賀蘭柬吹着茶湯熱氣,似漫不經心道。

商之面色一變,筆下僵住。賀蘭柬捧着茶盞微笑,故作不察,低下頭慢慢飲茶,不慌不忙道:“郡主一直都在誤會主公,主公爲何不解釋?”

商之失神不過瞬間,下一刻面色如常,垂首繼續落筆帛書上,冷冷道:“解釋了何用?賀蘭族老今夜是閒得無聊了麼?”

“無聊?”賀蘭柬放下茶盞,含笑道,“此事幹系主公終身,怎是閒事?”

“賀蘭柬!”商之至此耐性全無,手指冰冷,竭力按住怒意,將案邊一卷密函遞過去,“華伯父剛送到的信,你看看罷。”而後不再管他,提筆蘸了墨汁,繼續行書卷帛上,待滿滿一卷寫罷,才停下筆來,將卷帛放至一旁。

賀蘭柬早看完了密函,知他心中紛亂,便一直沒有再出聲。此刻等他望過來,方纔一笑開口道:“南柔然已將糧草、戰馬、兵器等如數運至隴右,以拓拔軒的脾性,想來金城這兩日便要攻下了。”言罷掩卷,長長嘆道,“人人都說我是草原神策,但和華公子相比,卻是望塵莫及。僅長孫靜一個小小的姑娘,便原來是這樣舉足輕重的籌碼,先令柔然局勢大變,鮮卑東鄰頓去隱患,而今又因她使得長孫倫超顧慮萬千,如此南柔然才成了我鮮卑的重要後援,至今日困局,亦無後顧之憂了。”

商之臉色稍霽,聞言微微一笑:“柬叔過謙了。”

賀蘭柬在案上攤開一卷圖志,望着西北沉思道:“我們之前估算的日子想來不差,最遲明晨,北帝必然得知拓拔軒繼續攻打姚融消息。”他擡起頭看着商之,脣邊笑意深深,“若是再得知金城被奪的戰報,屆時北帝心中的惶恐和忌憚,怕就升騰到不可不發的一刻了。”

商之抿脣不言,燭火映照的側顏竟不復往日冷毅,暈黃的光澤下,眸光暗晦難言。

賀蘭柬皺眉:“難不成主公心中仍有顧慮?”他輕輕冷笑道:“你可知今夜帶了郡主離開驛站後,曹陽府兵便已傾巢而出,如今潛伏山下的人數不下萬衆,如此難道還不知北帝待你何心?”

商之緩緩搖了搖頭:“他畢竟曾是我的兄長,但想終有一日要玉石俱焚,誰能安樂?”

“玉石俱焚?”賀蘭柬揚脣,言詞不以爲然,“怕是未必。”指着地圖道,“如今西北姚融已無應對之力,涼州遲早歸爲鮮卑所有,東面幽州爲慕容虔公子常年經營,早已是我鮮卑附屬,只幽、涼二州之間所夾翼州爲苻氏轄地,雖將士勁悍、戎馬烈烈,但府兵如今多數調去河東戰場,有謝澈將軍居中策應,翼州府兵與延奕殊死一戰後,不足爲慮。北方三州如囊中之物,並不難取,除此之外,僅餘北陵營與雍、青、兗三州府兵。青州文風儒雅,多名士之輩,將士孱弱;兗州南臨怒江,水師神勇,卻可惜不擅弓馬便利,由此可見,一旦鮮卑與朝廷勢如水火不得不反時,我們所面對的,只有北陵營和雍州府兵。”

商之見他論起局勢時眉目間神采煥發,再無素日的病容,無奈道:“看柬叔如此瞭然於胸,倒似是籌謀很久了?”

“自然,此番話我早就憋在心中了,”賀蘭柬捲起地圖,肅然望着商之,“百年來鮮卑被烏桓如何壓迫,主公心知肚明,時至九年前,我們退無可退本就該反了,可惜先主公一念之仁,只平白落下一個叛逆的罪名,獨孤滿門含冤而死,逃難中鮮卑一族因此喪命者亦不下數十萬,我如何能不心寒?”他話語微微顫抖,閉上眼眸,“當年慘事素來是我的心病,若非我未曾及時勸說先主公,亦不至於後來連番災難……”

商之低聲道:“並不能怪你。”

“而今我時日無多啦,”賀蘭柬脣邊露出一絲笑容,睜開眼看着商之,“若能在有生之年看着主公橫掃中原,鮮卑一族徹底擺脫烏桓奴役,我便是死而無憾了。”

商之默然無聲,賀蘭柬看了他一會,忽又低低嘆口氣:“可主公至今仍對北帝留存希望,在山莊等待的這幾日,危險重重,不如儘早――”

“不,”商之淡聲打斷他,“便在這一刻,他還是君,我還是臣,我只有等到――”他垂首,眸間無波無瀾,“不得不反時。”

賀蘭柬一怔,點頭嘆息:“是屬下操之過切了。”

當下一室沉寂,二人都不再言語,商之將一側墨跡已乾的帛書卷起,站起身,走至窗旁,望着漸漸明朗的夜空,眼前卻慢慢迷濛,彷彿前方正有什麼光亮在悄然而逝,一縷一縷輕煙瀰漫,漸成籠罩無盡的陰霾……

次日清晨,日色未出,夭紹便起身下了榻。出了閣樓,望見青薔院外長廊下賀蘭柬與沐奇正站在一處,邊輕言笑談邊不住看向青薔院,似是等候已久。看見她出來,兩人忙一前一後走過來,行過禮,沐奇看了看夭紹的面色,皺眉:“郡主昨夜沒睡好麼?”

“不是,”夭紹側過身,避開賀蘭柬探詢的視線,淡淡道,“昨夜逛山莊累了些,許是沒有恢復過來。”

賀蘭柬望着她,含笑不語。沐奇道:“郡主走罷,尚公子正在山下渡頭等候。”

“渡頭?”夭紹環望四面山色,有些懷疑。

賀蘭柬微微一笑,道:“郡主請隨我來。”

當先而走,仍引着夭紹去昨晚的凌空閣,然近閣不入,只沿着其後山崖拾階而下,走入一條深谷。穀道幽邃,暗無光影,賀蘭柬手提燈籠走於前方,不時回首提醒夭紹和沐奇小心腳下溼滑。夭紹皺眉看着他顫顫巍巍的身影,心中卻擔憂他腳下不穩,忙讓沐奇去一側攙扶。

如此慢慢吞吞地走了近一炷香的時間,三人才走出穀道。彼時天色仍暗,迎面山林森森,許是昨夜一場大雨的緣故,枝葉上水珠墜落不斷。賀蘭柬提步走上林間的白石小道,夭紹和沐奇跟隨其後,不多時,便滿身溼涼,寒意入體。陰風自林間縷縷飄出,諸人都是不自禁地打了幾個冷戰。

賀蘭柬在白石道盡頭止步,含笑指了指前方:“郡主,昨夜未曾有時間帶你來此處,這便是明泉。”

夭紹走出山林,望着眼前一片冷凝凝碧波盪漾的湖泊,忍不住近前幾步,細細觀賞。這才知明泉山莊名不虛傳。所謂明泉,泉水清澈,如鏡之明,映照環岸樹蔭,青透如純玉,其上暖煙淡淡,飄嫋直入雲間。除此以外,更令她詫異的是,泉水一側山岩上趴伏着一隻雪豹,毛色亮滑如陽光下的積雪,正閉眸而眠,姿態舒展且優雅。

沐奇亦在驚奇,出聲道:“那隻豹……”

“那是莊中世代守護明泉的靈豹,脾氣暴燥,只認獨孤一族的主公主母,旁人誰若近明泉半步,必會受它攻襲。”賀蘭柬解釋道,因林中寒氣牽動內息,忍不住咳嗽了幾聲。那雪豹聽聞動靜懶懶睜開眼眸,朝這邊望過來。銳利的目光掠過賀蘭柬與沐奇的面龐上,又看向靠近明泉的夭紹。夭紹心怵方纔賀蘭柬的說詞,忙退離明泉幾步,可那雪豹仍凝望着她,目色流轉不定,一瞬戾色充盈,一瞬又精光大盛,最終卻是無動於衷地掉開視線,晃動尾巴,闔起雙眸,再度趴伏而眠。

“看來它今日心情不錯,”賀蘭柬深看了一眼夭紹,淡笑轉身,往西行去,“郡主,我們走這邊。出了這山之後,便是渡頭。”

東方朝霞已漸漸溢出,但山中不同山外,峰巖遮擋下,光線依舊昏暗。賀蘭柬領着夭紹二人徑往西行,山道愈行愈窄,至最狹隘處,不能並肩行人。如此又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終見一絲明亮光束射在青巖上,賀蘭柬扶壁喘口氣,回頭笑了笑:“到了。”

歇了燈籠當先走出,夭紹和沐奇隨後離開山道,頓覺眼前豁然開朗。晴空麗日,遠處湖泊浩蕩,近處桃林成蔭,岸邊一座古亭間,商之坐在石桌旁,正靜靜望着眼前水光,似有思慮。

“主公,郡主到了。”石勒於他身邊道。

商之轉過頭,望着走向這邊的三人,緩緩起身。

賀蘭柬與石勒相視一眼,各有盤算。賀蘭柬坐在桃蔭下的石上,擡袖擦着額上汗水,對沐奇道:“你先去船上準備準備吧,我是沒力氣再走啦。”沐奇正待和夭紹說,石勒卻走出亭外,一把將他攜走,手指前方道:“船在那邊。”

沐奇望望他二人,心中明瞭,轉眸瞥一眼亭中商之,淡淡一笑,自不多言。

夭紹在亭外駐足一刻,想了想,還是走了進去。商之待她走到面前,方出聲道:“我剛收到曹陽城中的消息,敬公公已離開驛站南下,許是這一路上還會繼續找你。”

夭紹點點頭:“我會注意的。”

商之又道:“阿彥他們俱已知道你南下,鄴都宮中會有沈伊周旋,你自這邊過河至官渡後,沿途雲閣都會照應,想來阿彥也會派人來接你南下。”

夭紹怔了一下,依舊點頭:“知道了。”

而後商之不再言語,夭紹望着他,半晌,問道:“就這些麼?”

“還有一事,”商之自袖中取出一卷帛書,遞至她面前,“這是幫阿彥戒除藥散的鍼灸之法,你回去拿給義桓兄看看,他會教你如何做。”

“好,”夭紹接過,緊攥於手中,仍問道,“還有麼?”

商之有些訝然,看着她,愣了一瞬,笑了笑:“沒有了。我送你上船。”

“不必,”夭紹神色冷淡,轉身道,“尚王爺留步吧。”將要行時,身後那人卻忽地將她拉住,手指剛扣住她的手臂,卻又立刻鬆開。

她駐足而立,既不離去,也不回頭,就這樣背對着他。他靜默良久,才低聲道:“若你爲昨夜之事生氣,我……”他生平首次這般拙於言詞,猶豫了一刻,方道,“十五那夜,你隨我彈奏《月出》之時,我便知你已清楚了。”

夭紹依舊不語,商之輕聲嘆了口氣:“抱歉。”

她卻還是一言不發,亭中一時悄寂只聞風聲、水浪聲,二人的呼吸亦似悶於心頭,久久難以舒解。

“尚,”不知多久,她終於輕聲開口,“從蘭澤山初見到現在,你從未對我有過一刻的坦誠,是不是?”話語落下,等待半晌,身後無聲無息。“罷了,”她忽而一笑,“此次一別,也不知再見何日,追究往事亦無意義。”

紫裙飄動,她提步欲走出古亭。他卻又喚住她:“夭紹。”

她止住步伐。商之慢慢道:“月出琴,當年謝叔叔之所以送給阿彥,用意爲何,你問過他了麼?”

她轉過頭看着他,目中有些茫然:“問過,他說只是禮物。”

“那是你父母的定情信物,怎會無故送給別人?”商之言詞淡淡,注視着她的面龐,目中似含笑意,卻又似不存絲毫的溫度,緩緩續道,“月出琴……卻是有關一個盟約的禮物。”

夭紹疑惑於他的言詞,思忖一刻,神色驟變,頰上忽紅忽白,驀地轉身。

恍然之際,往事皆明。

“我走了,你……一切保重。”她輕聲言罷,頭也未回,登舟而去。

商之站在亭中,望着輕舟蕩離河岸,未過一刻,轉身自回山莊。石勒與賀蘭柬卻站在岸邊,目送輕舟飄過幾重山色,悵然嘆息。

“還不走?”石勒斜眸看向賀蘭柬。

賀蘭柬瞪着他,面無血色,腳下發軟。石勒忙將他扶住,戲謔道:“看來你倒是最依依不捨的那個人。”

“我賀蘭柬生平第一次做徒勞無功的事!”賀蘭柬想起這一夜的奔波勞累,咬牙切齒,“你們這些人,遇到事總是要靠我這個病弱之人……我還剩一把骨頭,南南北北這樣顛簸,還能活幾天!”

石勒不以爲然:“禍本就是你闖下的,能怪誰?再說這次是華公子遣你南下的,可別遷怒我。”言罷輕聲笑笑,身子低了低,將他背在身上,走入山中。

舟至官渡,南下兗州盡走陸路,想來敬公公並未料到夭紹與沐奇會自此方向南下,沿途竟不曾遇到任何阻攔,縱馬五日,終至兗州義陽。二十四日清晨,乘客舟渡怒江,南下東朝。舟行兩天兩夜,至江州潛城,上岸後換馬疾馳,趕在二十七日入夜之前,抵達江夏城外。

駿馬徘徊護城河前,星空當頭,曠野無聲。時已戌時,城門早閉,夭紹擡頭望了望不遠處的城牆,不住蹙眉:“三叔,你可曾在信中說明我們達到的日子?”

沐奇嘆息:“自是說清楚了,卻不知何故一路都不見彥公子的人來接。”

此人必然是故意的!夭紹恨得咬牙,自懷中取出一枚澄明的水蒼玉佩,丟給沐奇:“叫守城將軍,本郡主要入城!”

“是!”沐奇極少見她這般着惱的模樣,不由輕笑搖頭,驅馬上前,待要放聲喝喊,不料城門悶聲轟響,“喀喇”不斷的鐵鎖聲裂震夜空,“哐當”一聲重鳴,吊橋放落。

“想是彥公子派的人來了。”沐奇微笑,將玉佩遞迴夭紹。

夭紹輕輕一哼,面容稍暖,緊了緊繮繩,便要縱馬踏上吊橋。誰知城中卻忽地奔出三匹駿騎,風馳電掣般衝過來,夭紹忙策馬避讓一側,看着當先那人揚鞭縱馬囂張跋扈的氣焰,抿脣一笑,搖了搖頭。

“七郎!”紫甲威風的少年將軍掠過身旁時,她慢慢啓脣道。

聲入耳中有如雷擊,少年猛地勒住繮繩,驚喜回望:“阿姐?”看着吊橋旁一身男裝的夭紹,忙躍下馬奔過去,至夭紹坐騎前又蹦又跳:“阿姐!阿姐!你終於回來了,再不回來我真要去北朝找你了!你下來下來,讓我看清楚你!”說着連連拽她。

“瘋言瘋語,軍中歷練這麼久,原來還沒長大!”嘴上嗔責,夭紹卻依言下馬,看着面前的謝粲,微微一笑,柔聲道,“你似乎長高了許多。”

“你似乎瘦了許多,”謝粲終於看清她疲倦的面容,喉間微啞,忙道,“阿姐,入城歇息罷,少卿大哥已囑咐人在郡守官署爲你收拾了房間。”

夭紹卻突然沉默起來,轉身牽過馬,輕聲問道:“軍營離這裡很遠麼?”

“並不是很遠……”謝粲自以爲摸透她的心意,展開笑顏道,“是要去少卿大哥的營帳麼,江州軍營便在江夏城西南三十里處,半個時辰便可到達。”

夭紹搖頭:“不,我是說……你的軍營。”

“去我那?”謝粲怔了怔,旋即還是高興,“好啊,不過北府兵軍營離此地尚遠,還須再趕五十里路。”

“嗯……那也不算遠。”夭紹低聲道,掠上馬背,嘴角微微上揚。

一行人再度上路,夭紹這纔有心思望了一眼跟隨謝粲來的二人,卻是從未見過的陌生面龐,想是謝粲軍中下屬,於是也未在意。入城穿過江夏街道,自西城門而出,沿途過江州軍營,只見軍中將士仍在操練,篝火連營,氣勢甚盛。

一路馳騁,江風自遠處吹來,入夜竟也不覺涼意,微暖微醺,正是江左初夏的溫柔感觸。

耳畔謝粲對她不停說着軍中諸事,眉飛色舞,若非坐在馬背上,只怕是要手舞足蹈起來。夭紹卻另有牽掛,對他的話也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謝粲見她常怔忡出神,顯是興致寥寥,便怏怏住了口。

夭紹半晌才察覺出耳邊清靜,回過頭道:“怎麼不說了?”

謝粲沒好氣:“你又沒在認真聽,剩我一個人聒噪多無趣。”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聒噪麼?夭紹忍住笑,望了望他道:“對不住,阿姐今日是累了些,待日後有空,必用心聽你說從軍之後的諸事。”

“怕不是累,”謝粲瞄一眼她,“怕是心事重重。”

夭紹愣了愣,失笑道:“多日不見,你眼光倒是厲害了些。”

“我厲害的何止此處?”謝粲洋洋得意,問道,“阿姐有什麼心事?說來我聽聽。”

夭紹想了想,不再憋着心裡疑惑,直言問道:“你出來接我,是阿彥讓你來的麼?”

“他!”謝粲重哼,“他只想讓少卿大哥儘快送你回鄴都而已,是少卿大哥通知我,讓我來接你的。”

“如此。”夭紹笑容隱去,面龐慢慢清冷下來。

“阿姐別生氣,”謝粲勸道,“那人天生就是這樣一副冰山的模樣,從不多言笑語,好像多笑一笑、說一說話便會死人般……”

夭紹現在一聽“死”字便覺刺耳異常,怒道:“胡說甚麼!”

謝粲轉頭看她,見她目色嚴厲、臉也氣得通紅,困惑的同時亦是着惱:“阿姐竟還這樣向着他麼?他既未死,九年間卻從不來鄴都找你,只讓你一直愧疚自傷。這麼些年,你日日夜夜爲他傷心難過,暗中流了多少淚,他在乎過,想過麼?這樣狠心絕情的人,爲何還要……”

“住口!”夭紹冷喝道。

謝粲恨恨扭過頭,咬牙不再吭聲。夭紹雙目一暗,看着久別重逢的幼弟,懊悔的同時更覺諸般錐心刺骨的疼痛。她輕輕吸了口氣,用力甩下馬鞭,越過他,一人行去前方。

“小侯爺,”沐奇自後面靠過來,於謝粲身邊輕道,“郡主北去半年受苦甚多,你還是不要再惹她傷心了。”

“我何曾惹她……”謝粲負氣,欲辯駁,但看沐奇凝重的面色,只得將話咽入喉中。“我知道了。”他悶聲道。

時過亥時,北府營寨中軍行轅仍是一派燈火通明。

郗彥自阮朝帳中議事回來,帥帳外與鍾曄叮囑了幾句,掀簾入帳時,不知爲何,竟有些心神不寧。帳中寂靜無聲,燭火仍亮,空氣中卻似平白多出一縷香氣,令他頓時有些恍惚。原地靜立片刻,走去帥案後坐下,揉了揉額角,剛要拿諜報閱覽,目光落在案上,怔住。

堆積成山的書卷間赫然放着一碗羹湯,汁水瑩潤,香氣清甜,似曾相識。

怔過良久,他纔出聲道:“來人!”

親兵應聲而入,看着他手撫案上湯碗怔自出神,心中領悟,笑道:“這是謝將軍帳中讓人送來的,說元帥連日辛苦,此湯可養氣補神。”

郗彥聞言又是一愣,而後微微笑了笑,輕道:“知道了,下去吧。”

親兵詫望着他脣邊的笑意,魂不守舍地離開。

原來元帥竟也有這般溫潤柔和的表情,烽火剛毅間陡然一轉,寒冬之後,卻是初春。

作者有話要說:  滿更一章,匆匆趕完的,還沒來得及修改,算草稿,有錯漏的地方大家幫忙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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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中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