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瑾握瑜,豈能獨善

豫徵二年四月初始,時逢東朝靈壁大捷,北朝中原戰場上卻是烽火荼毒、敗報頻傳。

早在三月末,自趙王司馬徽昭明立場、率雍州府兵攻入梁州後,北帝與朝中諸大臣躊躇滿志,皆認爲以姚融素來謹慎保守的行事,必然會命延奕退守渭水以西、回防梁州,而朝廷恰也能借此有喘息的機會,稍待修養調整,便可傾舉大軍渡渭水西進涼、樑,與南方的雍州府兵、隴右的鮮卑鐵騎形成三面合圍,扭轉敗勢、一舉得勝,本也不是什麼渺茫的憧憬。

然而兵者詭道,戰場上形勢變幻萬象莫測,遠非紙上談兵的當權者所能預料。

縱然姚融確因司馬徽的兵動而惱怒交加,星夜急發撤兵的軍令,然而延奕卻沒有全然遵從,帳下二十七萬大軍只調回七萬退守梁州,憑藉危山急水、堅城險關,一度阻住司馬徽的攻勢。另二十萬大軍收縮戰線,齊集於扶風百里之內,在渭水流域猛起一頓強攻。其麾下的烏桓精銳騎兵一如開國先祖橫掃宇內、勢不可擋的驍勇,所到之處,斬荊披靡,朝野爲之震撼。

戰事失利的消息接踵而至,年輕的帝王從不曾經受過如此考驗,只努力維持住沉穩氣度,以此安撫臣子情緒。但在無人之際,孤身獨對空殿,手撫滿案敗報,本是暮春甜美的夜晚,他卻只覺渾身冰涼,恍若身處素嚴寒冬。

四月初一,陰雲晦深似海,細雨濛濛,透骨的溼冷瀰漫着整個洛都。拂曉殿闕靜寂,宮門外卻忽起駿馬長嘶,伏案一宿的司馬豫霎那驚醒。擡目之際,只見殿門已大開,值夜宮中的裴行冒雨急奔而至,不等內侍通傳,衣裳溼淋淋地趨步直入殿中,將前線戰報呈上御案。

“陛下,高陵失陷。”裴行的言詞仍是一貫地沉靜,面容較之往常卻更爲清冷,望着司馬豫,靜等他的決策。

重鎮高陵失守――司馬豫驚怒難當,一時再難顧人君威儀,陰沉着臉色,狠狠將手中戰報撕得粉碎。要知扼守河東的屏障不過兩處,一旦高陵失陷,叛軍便可直抵馮翊城,兵指濟河北岸最後的險地潼關。

“翼、並二州不下二十萬大軍,亦都是能征善戰的將士,爲何就不敵延奕叛軍?”司馬豫豁然離榻,在殿中來回急走,忿然道,“那黎陽侯董據不是號稱與延奕齊名的勇將?朕讓他堅守高陵……堅守!堅守!卻只守了兩天就敗陣棄城?!”

裴行看了他一眼,脣動了動,欲言又止。

司馬豫自然瞥見他的猶豫,冷道:“說!”

“是。”裴行垂首思了片刻,方道,“臣昨夜收到河西軍營的密摺,折書上說,衛將軍謝澈在軍中協調不力,諸將各自爲營、各爲私利,軍令不從,且常有爭執暗鬥,不能一致對敵,因此才敗陣連連。”

“各自爲營?各爲私利?”萬重憂慮至此終有了宣泄的缺口,司馬豫雷霆大怒,“危局之下,他們竟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去勾心鬥角?”長吸一口氣,拂袖轉身,“傳大司馬、尚書令即刻入宮。”

河西之虞已成刺背鍼芒,前線戰事令年輕的北帝寢食難安,文華殿裡,司馬豫與三輔臣商談了一整日,於夜色初落之際,終於拿定主意:“以當下局勢,撤將分兵等,怕只是輕舉妄動。未免前線有譁變之憂,如今唯有授一人節制之權,前往河西督軍。”

裴行三人俱稱“是”。

司馬豫又道:“此人不僅要通曉韜略,更要有德望,否則還是和車邪一般,對着前線一衆悍將只會身處束手無策的尷尬境地。”言語略頓,望着御案下的三人,“諸卿心中可有人選?”

三人互視一眼,皆有些爲難。一時放眼朝中大將,除卻坐鎮洛都的大司馬慕容虔外,唯有統領北陵營的將軍裴倫有此聲威。但北陵營身負拱衛京師的重任,卻不可隨意調譴。至於其他大臣――

三人竟不約而同地,垂首緘默。

司馬豫等了半天不聞對答,執盞抿了一口茶,狀似隨意道:“雲中王如何?”

其實事已至此,對於那唯一合適的人選,君臣早已心知肚明。裴行望了望身旁毫不動容的二人,無可奈何,只得率先打破僵局,頷首道:“確非尚王爺莫屬。”

苻景略遲疑了一刻,心中暗歎數聲,方道:“雲中王能征善戰一如其父,不僅具備謀略,且有親王之尊,定能安穩住前線諸將。”

此言一落,殿中猛然沉寂了一瞬。慕容虔眉心緊蹙,轉眸看了眼苻景略,纔在最後開口道:“臣亦贊同。”

總算議定了此事,心頭急患本該也隨之散去,然而司馬豫胸前卻沉懣如堵棉絮,再提不起一絲精神,放下茶盞,淡淡道:“夜深了,諸卿回府歇息罷。”一時人散茶涼,司馬豫踱步至窗旁,望向夜空。

不知陰雨何時歇住,清風撥雲,洗淨的夜空愈發澄澈,九霄上殘月細如流線,懶洋洋地倒垂天河,無數星子與之爭輝,卻不如它萬分之一的寒光。

清粲的光澤拂面生涼,司馬豫揚起脣微微而笑,手指略張,對着空中的殘月緊緊一握。心中的豪情頓時漫溢猶如月色飛泄,流聚於緊攢的五指,就如同他握着的,是冷月籠罩下的萬里山河。

自己的山河--

他心境復歸清朗,回坐御案,凝神思索頃刻,親自寫下那道旨意。

四月初三,商之奉旨前往潼關。

至軍營見過謝澈,寥寥數句道明瞭目前形勢,便命擊鼓讓衆將至中軍商議軍情。一番調命等過了半個時辰才見諸將齊聚,翼州大將董據更是姍姍來遲,至帥帳不但不見任何歉意悔過,反大放厥詞,言語中分明是嘲弄中軍無權枉升堂。

“黎陽侯果然是威風八面,在陛下的天子劍前,還敢如此咆哮放肆?”商之淡淡一笑,將目光從戰圖上挪開。飄動的燭影映入那雙鳳眸,更顯得其間靜謐至幽邃,深刻得已透出股異常的凜冽。

董據與他對視的一霎,不禁一個寒噤自滅七分氣焰:“你……”臉色發青,聲音亦止不住地顫抖。

“董將軍何故這般驚訝,你我並非第一次見面了,”商之以指尖敲打着帥案,連日趕路令他的面容十分疲倦,脣露微笑,慢慢道,“九年前濟水之上,將軍箭雨連波,倒是甚爲遵從朝廷的命令。當時將軍既有對朝廷誓死效忠的心腸,爲何如今卻對陛下的旨意推三阻四?”

董據緊抿住脣,盯着商之望了片刻,青色的面孔漸漸透出一絲灰白,一聲不發,於一側緩緩落座。

商之這才輕聲對謝澈道:“車將軍,請頒軍令。”

帳中有並、翼兩系將軍共十六位,幷州諸將多爲鮮卑部屬,眼見商之坐在帥案一側,自是不敢多言。等謝澈道出策略佈署時,皆恭謹領過軍令。翼州一半將軍亦知商之乃主公苻景略的學生,默默聽罷軍命,縱是心頭不服,此刻也不敢顯露出任何異樣來。

只唯有董據在最後聽聞要自己領軍孤身入險地去行誘敵之策,垂首沉默良久,突低聲冷笑道:“末將若不從呢?”

一旁親兵已將令箭遞出,聞言怔在當地。滿帳將軍亦是一驚,私下與董據交好的將軍更是止不住暗拉他的衣袖。董據振臂甩袖,擡起頭,目光崢嶸,直對商之:“尚王爺若要公報私讎,明說便是,不必這般暗行陰招。”

“令你佯動誘敵,這便是公報私讎?”商之放聲笑道,“戰場本就是生死之地,爲國爲家,誰人不是擔着喪命的危險?”他目色流轉,凌厲奪人的冷毅,“軍中軍令如山,不從軍令者,依軍法處置。”

話語從容無溫,卻如冰流飛泄悄然,激得滿帳人心爲之一顫。

董據顫聲道:“誰敢動我?”一言發出,他勉強有了些底氣,聲色俱厲道:“本將軍馳騁沙場數十年,功臣之後,世襲侯爵,便是朝中輔臣見我也要禮讓三分!誰敢動我?”

見商之劍眉緊皺不再做聲,董據更是迸發出幾聲刺耳的嗤笑,臉上傲氣已是不可一世的張揚,重重哼了哼,冷冷環顧過帳中面面相覷的諸將,一撩衣袍,起身便要離開帥帳。

“石勒。”身後的商之不知何故一聲嘆息。

“是。”

董據撥開帳簾的時候,忽覺有寒風旋繞周身,殺氣凜冽直浸骨髓,剎那便知自己已身處險境。想要逃開的念頭剛起,卻伴隨着錚嚀刀鳴倏然就煙消雲散。三尺白刃掠過他全身豎起的汗毛,猛地橫劈脖頸。

“撲”地一聲,連掙扎也沒有,頭顱已滾飛出帳外。血肉噴薄飛濺,將雪白的帳簾染出的猙獰的殷紅。

帳中儘管都是叱詫風雲、殺人如麻的沙場驍將,但目睹那強壯的身軀瞬間如臨風枯樹,伏倒在地後,四肢卻仍在艱難地抽搐,不由皆在惻然中驚出了一身冷汗。

此事過後,謝澈收服董據餘部,親自統掌兩萬大軍。如此既明瞭軍令,又得了軍權,謝澈再發布號令時,帳下諸將再無明言駁斥、咆哮軍前者。

而對馮翊一戰,正如商之先前所料,延奕數戰得勝,早已生出驕心,一時眼高於頂,只圖謀攻克潼關,從來都視馮翊爲雞肋,得知北軍軍動,便令城中守軍連夜退出馮翊。

四月初六深夜,北軍兵不血刃,奪回第一座城池。

商之深知被司馬豫視爲命脈者唯有高陵,馮翊雖得,卻命全軍上下不得停歇、繼續推進。在延奕還未有所防備的時候,北軍兵分三路,兩翼在左右夾擊高陵城,商之與謝澈率領中軍,於四月初七清晨攻入高陵城南十里外的梁州軍大營。

當時晨光未露,天地尚暗,梁州軍仍在睡夢中,北軍馬裹蹄、人銜佩,卻已悄然潛入樑軍營寨前的壕溝。連拔四道防哨後,謝澈高揚天子所賜的佩劍,戰鼓轟隆而震,樑軍自渾渾噩噩的夢中驚醒,睜開眼,只望見奔騰洶涌的鐵騎攜來北軍彎刀下的一片血雨腥風。措手不及的殺戮恰如滅頂洪浪,樑軍倉惶不敵,四處逃亡。

延奕在中軍將士的掩護下好不容易衝出重圍,欲退守高陵,豈料狂奔數裡後,卻見遠處圍攏在城牆四周的盡是黑沉沉的北軍甲衣,而城中留守兵力不足一萬,難抵北軍左右夾擊的猛攻。適時日已高升,卻被烽煙血色遮住光華,漫野陰瘴間,依稀可望城門已是搖搖欲墜。

延奕跺腳大恨,再懊惱後悔,卻也迴天乏力,只得狼狽領着剩餘殘軍,淌過渭水,奔赴扶風軍營。

一日間北軍連奪兩城,捷報飛傳洛都,司馬豫一掃連日陰霾,大喜不已。

而此時司馬徽亦在梁州南方傳來戰報,雍州府兵血戰五日五夜,已奪下險地子午谷,逼近沈嶺。隔着一條渭水,延奕唯有一座斜谷關可稍擋雍州府兵的攻勢,而一旦司馬徽強奪斜谷,便可兵臨陳倉,佔據整個隴西。屆時不但延奕命不保夕,便是遠在隴右的姚融,亦會是束手無策地坐以待斃。

眼下腹背受敵,延奕焦頭爛額之際,卻仍想不明白,何以幾日前還意氣風發地橫行中原戰場,不過退出了馮翊城,竟就不明不白演變成如今摧枯拉朽般的頹然敗勢。但任憑他如何絞盡腦汁地思索,北軍的鐵騎風頭正勁,那些先前還在爲私利爭鬥不休的並、翼兩軍恍若是煥然一新,三日內又接連收復涇陽、池陽,所到之處,士氣如虹,迫得梁州烏桓騎兵無不潰散逃亡。

四月初十,商之正與謝澈商討下一戰欲攻奪的咸陽地勢,軍中卻來了位不速之客。

中常侍黎敬數十年不離都城,此番卻爲北帝犒軍北上,攜一道諭旨隨石勒入了帥帳,笑容滿面望着商之與謝澈,趨前彎腰行過禮,讚道:“車將軍帳下威嚴,北軍聲勢正隆,黎敬此番奉旨前來犒軍,倒是長了不少眼界。”

“蠻軍野寨,豈敢勞黎公公大駕至此?”謝澈含笑展臂道,“公公請上座。”

“車將軍客氣,”黎敬並不落座,細目微斜,望着商之,微笑着奉上一卷明黃帛書,“陛下給王爺的旨意。”待商之接過,便袖手站在一旁,靜等他閱罷,不動聲色道,“尚王爺以爲如何?”

商之並無思慮,合起諭旨道:“臣交付完軍中諸事,明日便動身回朝。”

黎敬笑道:“陛下說,朝廷中諸事都離不開王爺,只能勞煩王爺來回奔波了。”

商之淡淡道:“是陛下厚愛了。”

三人寒暄的功夫,石勒已命侍衛傳來膳食爲黎敬接風,不料黎敬卻辭道:“老奴身上還有一道旨意,要去一趟翼州黎陽,不能在此多耽擱。”言罷便揖手落袖,退出帥帳,領着十幾名宮中禁衛,飛馬快奔,揚鞭徑往北方。

“黎陽?”眼見那一縷煙塵在夕陽下杳然遠去,謝澈落下帳簾,冷笑道,“黎敬此行想必是去撫慰董據的族人了。”回頭看向商之,嘆了口氣,“戰事纔剛安定,陛下就迫不及待廣施恩澤、籠絡人心。看來這軍前嗜殺大將的罪名,得要你我來揹負了。”

商之卻似是無動於衷,微微笑道:“替君分憂,不是臣子該做的麼?再者,烏桓貴族和鮮卑的仇恨素來深刻,得此一罪,少此一恩,並不會帶來什麼改變。而你車邪,不過徒有其名,卻無其人。待事成功定,遁跡南歸,日後找你尋仇的人就是尋遍天涯海角,怕也難有所收穫。”

謝澈何嘗是爲自己而煩惱,見他是這般漫不經心的模樣,不由怒道:“你倒如此想得開!如今大勝在望,他卻在這個時候調你回洛都,無非是忌憚你聲名因此愈發隆盛,這樣的多疑和提防,難道就是好兆頭?”

話衝口而出,望見商之瞬間暗冷的目色,謝澈心中這才一突,暗悔失言。然而那一道連天垣牆已然橫越於君臣之間,誰也不能避而不見。他苦聲一笑,慢慢坐在案邊,低聲嘆道:“不必怨我言詞魯莽,你應該心知肚明,如此自欺欺人,最終又能留下什麼念想?”

商之沉默,靠在榻上,靜靜望着映着簾帳的日色一點點淪沉西邊。

謝澈道:“九年前的事距今未遠,前車之鑑,鮮血淋漓。你還想讓鮮卑族人再承受一次流亡之苦麼?”

眼見他今日一反常態的咄咄逼人,商之被迫無奈,只得出聲道:“還不至於到那個地步。”

謝澈盯着他道:“難道你連準備也沒有?”

商之靜默不語,緩緩鬆開手中一直緊握的御旨,揉着額角,忽覺一陣涼透身心的疲憊與乏力。幾日幾夜的不眠不休,讓他容色倦累蒼白,晚霞穿過簾帳照上他臉龐的一刻,素來堅毅的神色在暖光下消逝不見,眉梢眼底,柔和的溫潤中,斂盡一切索然冰涼的意味。

雖橫空降下一道奪人心志的旨意,兩人還是秉燭商談,連夜定妥行軍路線,預備攻下咸陽之後,先棄武功城不顧,分兵南下支援司馬徽,一舉奪下斜谷關,再以兩軍合兵強攻扶風,而後包圍延奕老巢陳倉,以此控制住隴西局勢。

次日一早,前往斜谷關聯絡司馬徽的使者剛離營而去,兩人正要鬆口氣時,卻見沐青執一根細竹管走入帳中:“公子,鄴都急信。”

謝澈取出竹管裡的絲綃,看罷卻朝商之笑道:“阿公甚爲偏心,是寫給你的。”

商之接過信函,閱完思慮良久,才揚臂將絲綃引火燃盡。

謝澈道:“沈太后雖是病重,但看起來,阿公卻不願夭紹就此隨敬公公南歸。”他瞥着商之,笑得意味深長,“你應該有辦法留下我那個妹妹,是不是?”

“我沒有辦法,”商之神色冷淡,“去與留,但憑她自己。”說罷撩袍起身,離案出帳。

眼望着那襲黑袍飄然遠去,拂曉晨光與搖晃的燭影在面前相映浮動,或明或暗的光色間,謝澈忽有片刻的恍惚。

“四叔,”他低聲道,“我一直以爲夭紹這輩子定然是和阿彥在一起的,他們青梅竹馬,又有婚約,才貌亦是相當,確實是天作之合。只可惜美中有缺,阿彥的身體卻……”他心中傷感,輕輕嘆了口氣,望着帳外漸漸鋪泄遍地的溫暖霞暉,脣邊淡淡漾起一絲笑意,“如今夭紹卻肯留在北朝,待在尚身邊,那麼即便她一輩子不回東朝,我其實也是高興的。”

事情要當真這麼簡單就好了。沐青想起先前沐奇說起在柔然的諸事,卻是無法樂觀。默默盛出一盞熱茶湯,遞給謝澈,問道:“公子只關心郡主,那麼你自己呢?”

“我?”謝澈愣了愣。

沐青望着他,心中不忍,卻還是低聲稟道:“洛都傳來消息,苻景略大人已接下裴太后的聘禮,子緋姑娘不日將嫁與北帝爲妃了。”

“是麼?”謝澈的目光驟然幽深下去,握着茶盞的手指也緊緊攥起,直至森白見骨。

“那也是好事。”他微笑着,喃喃出聲。然而吹在身上的晨風不知何時變得寒涼徹骨,面前茶湯卻兀自熱氣氤氳着,數縷白霧嫋然升起,惘然中卻慢慢幻化出那人貞靜的容顏。他咬了咬牙,猛地放下茶盞,披上斗篷,大步出帳。

在商之最初的打算中,本沒有以禁軍挾制敬公公、干涉夭紹去留的想法。雖然謝昶在信函中婉轉道出了他的懇求,商之心頭卻只覺難言的苦澀和尷尬――她留下是爲阿彥,去是爲了沈太后,何談一絲與自己有關的因素?他又憑什麼去約束她的行蹤?於是心不甘情不願,自高陵返回洛都時,最初的一段行程有意走得緩慢無比,至當日黃昏,不過也才抵達潼關。

深夜歇在潼關驛站,一夜未眠。手執書卷看到曙光乍現,他才覺疲累難當。微闔雙目養神時,一隻飛鷹卻“簌簌”拍着雙翅自半開的窗扇間飛入,落在書案上。

飛鷹攜來的信函,千里迢迢,來自東朝江州。字跡飄灑不羈,乃出於阮靳之手。信中所書不過寥寥數十字,卻讓商之覺得驚心怵目、悲怒橫生。

夭紹絕不能回鄴都――

待冷靜下來,他只想到:阿彥既已開始服用那樣霸道奪命的藥散,如今在無望之下必然沉淪依賴,但日後得到血蒼玉時再想要戒除,除卻夭紹,誰又能安撫住發狂的他?而一旦任由夭紹隨敬公公返回鄴都,怕只是長久被禁錮宮廷的命運。

念及此處,頓悔昨日的徘徊與猶豫。當下出了池館,星夜兼程,終在四月十三未時之前抵達洛都。

回到王府時,正見沐奇在前庭無措地來回奔走,便知敬公公已然早到一步。恰此刻慕容子野也派了親信來報,言道五百禁軍已圍住了雲閣莊園,商之這才透出口氣,命沐奇去攔住夭紹的歸程。

雖則諸事一如計劃,但直至酉時卻仍未見夭紹回府,商之生平第一次覺出坐立難安的煎熬,憂心之下橫笛吹奏,離別酸楚莫名而生,彷彿日落之下一寸寸消逝的光陰,便是她一去不返的決絕身影。

可當笛音落下,他想要徹底靜下心再圖後事時,她的聲音卻又陡然乘風而至,無辜且溫柔地,就這般靜靜站在霞暉生彩的山岩下,叫他生生挪不開目光,再次亂了心湖。

別隔十日的見面,兩人各系心事,各有顧慮,對答不過簡短兩句,爾後竟是相對無言。山道上一時凝寂如空,白晝入暝,明月東昇,在兩人心思百轉並沒有發覺的時候,一束澄光飛瀉似水,已悄然飄灑上青巖。

又近十五,冷月將圓。

夭紹仰頭望着夜空,緊緊抱住懷中的錦盒。夜風自山岩下的洛河上飄揚而至,潮冷之氣鑽入身上的細紗裙裾,直透骨髓的寒冷。她不自禁一個冷顫,終自萬重牽掛中醒過神,轉顧身旁的人,卻見他不知何時已去書閣裡拿來她常披的紫綾斗篷,緩緩伸出雙臂,罩在她的肩上。

她不曾擡頭,默默看着他於胸前繫着那兩根細長的絲帶。當他收回手時,廣袖飛揚,冷風的牽扯下,輕輕拂過她的肌膚。寂靜的夜色間冷香幽然瀰漫,令她恍惚想起什麼,怔忡了一刻,愣愣擡起頭望着他。

寒月下鳳目柔冷,再無素日的鋒芒,似亦有些失神。見她望過來,他笑了笑,輕聲問道:“還要在這邊站多久?我自回府,還未歇下來喝口茶。”

“對不起,”夭紹徹底醒悟過來,忙低下頭,急急轉身,“連日趕路,你累了吧,先去書閣歇一會,我這就去讓人弄些膳食來。”

她自以爲已妥善扼住心中被圓月照出的悲涼,卻不知一日情緒的積累,早已是力不從心。此時夜露初降草木,山道上石階涼滑,她本已靈活的雙腿有些控制不住的虛軟,一腳踩空,趔趄跌倒。

幸好身後一雙手臂適時伸出,將她攬住。

“我以爲你的腿腳已然能行動自如了。”商之無奈嘆息,扶她站穩。低下頭,目光所觸,卻是她不斷顫抖的眼睫上因溼潤慢慢凝起的水珠。

“夭紹……”他皺眉,本想勸慰,然而腦中卻不由自主念起郗彥此刻在江州的度日如年,胸前窒悶,頓覺那些粉飾太平的話實在難於啓齒。於是沉默,猶豫了片刻,終於收緊雙臂,將她瘦弱冰涼的身體擁入懷中。

“有什麼話,可以對我說,”商之俯首,眸中哀色隱現,於她耳畔輕輕道,“我……其實和阿憬、沈伊一樣,從小都是你的兄長。”

兄長……夭紹在茫然悲沉的思緒中靜默片刻,深吸一口氣,垂眸之際,淚水終於奪目而出。

“尚,”她努力抑制住哽咽的顫聲,言詞如水,靜柔且清,然而目中淚如雨下,卻再也控制不住,瞬間染溼了他的衣襟,“敬公公今日來告訴我,婆婆也病倒了……亦只剩一年的性命。她養我教我八年,如今病臥榻上,我卻隔着千里之遙,這般鐵石心腸,任她病痛思念,不僅不在身側相陪,而且還處處違抗她的旨意,明知道她不喜歡阿彥,卻爲了他屢屢拂逆她。這樣的不忠不孝,我、我是不是枉生爲人了……”她緊緊咬住脣,氣息一顫,再也說不下去。只將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正如去年送親北上的途中,曹陽夜間她在昏迷中唯一抓住的浮木。

沈太后命剩一年,對商之而言,絕非什麼悲痛之事。然而卻不想,夭紹心中因此而起的愧疚和傷痛竟是這般深刻。斟酌半晌,方低聲勸道:“沈太后和阿彥,想來是你這世上最牽掛的兩個人,可也是最不相容的兩人。一面情義,一面忠孝,你夾存其中、兩方顧念,心念誠善,已是十分不易,怎可還如此自責自傷自己,說什麼枉生爲人的話?”

他微微放開她,垂首凝視她的面龐。夭紹慢慢止住抽泣,擡起頭,眸中水光流溢,冷月映照下竟透出一股清冷之意。他以衣袖拭去她的淚水,對望良久,清風明月間,無需多說,彼此的心意便已瞭然。

“你既如此顧念東朝的親人,那便不要在北朝多耽擱了,”他移開目光,側首望着山河風月,夜色中白衣清絕,話語淡淡,“三日後,我送你南下。”

三日――

夭紹怔愣一會,領悟過來時,澄澈的目中水澤一動,卻又立即抑住。“尚,多謝你,”她柔聲道,“不過此事不需你插手。”言罷,不等他再說,轉過身,紫裙如煙,飛快下山。

三日後,裴縈自華清池回洛都。

時日無多,而那兩塊血蒼玉,至今還在冥冥莫測間若隱若現――

深夜,慕容子野至獨孤王府,形色匆匆,與巡夜的狼跋打了個照面,便一言不發穿過燈色暗淡的長廊,直奔內庭。王府東隅湖水闊蕩,四望無人,寂靜的夜色中獨湖中央的閣樓上燭火隱隱。慕容子野止住腳步,於岸上望着閣樓上那人映在窗紗上的修長身影,眉頭一皺,提氣掠起,飄過半個湖面,破窗而入閣中。

“如此莽撞,怎麼回事?”正於另一側窗前垂首沉思的商之冷冷回過頭。

慕容子野不語,望了一眼閣中相對而擺的兩張席案,見上面酒餚豐盛,毫不客氣盤膝坐在案邊,伸手摸了摸酒杯,扯着脣角微笑:“酒杯尚溫。是不是夭紹剛走?”他擡起頭,目中慍色毫不掩飾,冷笑道,“你未時回洛都,至晚不見你入宮與陛下述職,敢情是一整晚都在陪佳人呢?”

商之目色微沉,心中卻是哭笑不得,低喝道:“胡說什麼!”

慕容子野豁然起身,正待嚴詞厲色,不料裡閣卻有人大笑起來:“佳人?我苻子徵何時竟成了佳人?”聲音和潤,言詞卻是不羈,“雖則我長相是不賴,不過相比你慕容子野的花容月貌,佳人的名號,萬萬不敢輕奪。”

半掩的門扇“吱呀”一響,黑袍高冠的年輕公子慢步而出,望着慕容子野微笑不已:“子野啊子野,你都是成親的人了,何時才能不這麼毛毛躁躁的?”

“怎麼是你?你不是在塞外?”慕容子野呆了半晌,訕訕看了一眼商之,又望向苻子徵,視線落在他袍袖繡着的飛鷹上,又是一愣,“還穿尚的衣袍?”

“方纔被你家主公氣得失態,酒水失手灑身上了,”苻子徵踱回席案後,悠然抿了一口溫酒,“我素來好潔,此方面亦不比你慕容公子,半分邋遢我也受不了,只得借穿一下尚的新衣。”

“你說誰邋遢!”慕容子野忍住惱火,重新坐下,盯着苻子徵道,“你三更半夜來這裡做什麼?以你們苻氏如今的立場,早與我們鮮卑人劃清界線了。你叔父已接連拖延了我鮮卑將士數月的糧草,自開戰以來,你的戰馬也從未送去西北戰場,如今還有什麼臉面跑到這裡來喝酒?”

“笑話!我是專程來討酒喝的?”苻子徵氣得冷笑,燭火下目色卻明潤依舊,“什麼糧草戰馬,與我何干?且不說我本不是朝中之人,如今苻氏馬場也是由薊叔在打理,便說九年前流亡之際,是誰冒險救了你們?尚一身文略,又是誰悉心教導所成?朝中利益朝夕變幻,只一時針鋒相對,便要如此忘恩負義,抹去過往一切?”說完“砰”地一聲將酒杯擲在案上,起身望向商之:“此人一來盡說混帳話,我也沒心情再留了。子緋的話我已帶給你,那封信,也勞你交給車邪。告辭!”

商之並不勸留,送苻子徵轉身下樓之際,輕聲道:“子徵,先前我與你的談話,並非戲言,望你三思。”

苻子徵神情一凝,從不動容的眉眼亦暗冷下去,僵立片刻,一言未發,疾步離開。

“你和他說了什麼話?”慕容子野從未見過苻子徵這般動怒,訝然之下倒是安靜了一會兒,等苻子徵身影消失夜色間,纔回過頭問商之。

“沒什麼,”商之淡淡帶過,看着他,“如你所願,子徵已被氣走。該說明來意了吧?”

慕容子野卻不做聲了,執起酒壺靠近脣邊,喝了一大口酒,待灼燒的感覺湮沒咽喉,方慢慢道:“陛下已知道你午後便已回洛都。自從高陵戰事以來,他對你的提防,你該心知肚明。而你得勝回來,竟不曾入宮面君便徑自回府。且不說陛下怎麼想,明日御史臺必然會有人藉此機會大做文章。”他放下酒壺,道,“父王讓你明早提前入宮,上朝之前去見過陛下,述中原戰事。”

商之沒有出聲,靜靜站在窗旁,望着閣外風波。

慕容子野起身走到他身邊,低聲嘆息道:“父王還有幾句話囑咐我交代給你,聽不聽在你。”

“什麼?”

“阿彥與夭紹早有婚約,明知無望的事,最好不要深陷,”慕容子野輕輕吸了口氣,“父王說,若將來阿彥真的病重無救,晉陵謝氏之女,或是你……”

“住口!”商之冷聲打斷他,鳳目無溫,對着滿湖鱗光凝望良久,才啓脣緩緩道,“阿彥,他會活下去的。”

慕容子野無言沉默,夜風拂面溼寒,一縷一縷,化作柔力壓入他的肺腑,半晌沉寂,獨聽心底嘆息深沉無盡。

次日拂曉,商之策騎出府時,天色未亮,晨霧迷濛。至宮門前遞上腰牌,於衆臣入朝之前直赴文華殿求見北帝。

司馬豫亦剛穿戴完畢,聽聞通傳,忙命商之入殿。

“這麼早來,還未用早膳吧?”偏殿,司馬豫指着御座下首席案,“朕爲你準備好了,一起用吧。”

“謝陛下,”商之將袖中備好的折書遞上去,纔在下首坐下,欲稟述戰事,“臣當日去潼關……”

“不必多說,”司馬豫滿不在乎地揮揮手,笑道,“自去戰場,你日日有戰報遞回來,前線戰事朕心中清楚。如今只你我兄弟二人在此,無須講那些規矩。”

商之只得頷首:“是。”

“不過有一事,朕不曾從你的奏摺中看明白,”司馬豫緩緩道,“在你去潼關之前,朝廷軍隊連連敗退,根源究竟爲何?”

商之未加思索,道:“車將軍馭下不力。”

司馬豫似不曾想到他會這樣說,靜默片刻,才笑了笑:“朕原以爲你會爲車邪說些好話。”他低頭喝了口羊奶,又道,“那爲何你帳前殺的卻是董據?”

“車邪爲將,董據爲卒,陣前將卒不合,斷沒有棄將保卒的道理,”商之道,“況且董據仗着軍功爵位目空一切,確實難以駕馭,且也禍害其他將軍的心境。此人不除,軍中遲早會譁變生亂。”

“是麼,”司馬豫輕聲嘆了口氣,“想來是朕用人不當,以董據的資歷定難服車邪。朕之前未曾想到此點,白白犧牲了那麼多將士性命。”想了想,放下玉箸,對商之道:“朕派黎敬北去安撫他的族人,並非駁斥你的顏面,只不過……九年前董據追殺你的恩怨滿朝皆知,且如今的翼州刺史亦爲董據族兄,此事牽連甚大,爲免流言四起、董氏族人再生仇恨之心,朕纔出面追封董據,以此堵住天下臣民攸攸之口。”

商之點點頭:“臣明白。”

“明白就好。”司馬豫笑了笑,不再多說。

此話落下,兩人恪守古人禮訓,默默用膳,不再言語。殿中寂靜,一時用畢膳食,晨曦已穿透窗紗射入殿中,燭火光芒慢慢暗淡下去。

“明日十五……”司馬豫記起一事,對商之道,“晉陽嫁出宮也近一個月了。適逢戰事順利,母后想在宮中辦次家宴,宴請慕容虔夫婦、子野夫婦,還有你。”他話語略頓,目光瞥過飄搖的燭色,墨瞳深處鋒芒輕閃,忽問道:“東朝的明嘉郡主是否還在你府中?”

商之握着茶盞的手指僵了僵,聲色不動,擡頭望着司馬豫:“是,不過她――”

“邀她一起入宮罷,”司馬豫打斷他,笑道,“明妤自有孕來,常唸叨東朝家人,如今得知明嘉郡主尚在洛都,整日央求朕傳郡主入宮一見。藉此機會,便讓郡主在宮裡陪着她阿姐住幾日吧。”

商之垂眸,容色沉靜似水,半晌,才淡淡出聲:“臣回去會告知郡主,能入宮陪皇后,她必然會高興。”

午後,洛都城郊。

龍門山下,叢林蒼鬱,伊水纖波流過,天光雲影倒映其間,色如琉璃晃動。入林有一段白石鋪道,柏樹垂蔭,密密擋住了日色。

伐柯手扶佩劍站在道側,面色陰鬱,望着緩步走入林中的商之,忍了再忍,還是忍不住大步攔在他面前:“主公!”

商之輕輕皺眉:“做什麼?”

伐柯與商之身後的石勒對視一眼,默默單膝跪地。正午時他聽聞石勒飛傳的消息,自伊闕一側的北陵營匆忙趕來,此刻鎧甲未褪,下跪時內膝被尖銳的鐵鎖戳入身體,疼痛異常。待平靜了氣息,他仰頭望着商之,一字一字道:“主公,此處是獨孤氏先人陵寢,百年來都有伐氏一脈看護。伐柯不敢違背主公,但若要讓裴行那廝擅入陵地擾了先主公和主母的亡魂,除非要了伐柯的命,否則斷不讓他入林。”

“伐柯!”商之低喝。

伐柯面龐赤紅,目色甚爲倔犟,冷冷抽出佩劍,放在身前。“主公請三思!”他大聲道,另一膝亦跪地,匍匐於商之腳下。

“很好,”商之冷笑,轉顧石勒,“石族老,此事是你告知他的?”

石勒斂眉低目,亦跪在當地:“是,請主公責罰。”

商之揹負身後的雙手緊握成拳,抿脣半晌,才苦笑着道:“你們以爲我心甘情願讓裴行來探望母親的陵墓?”他輕輕透了口氣,低低道,“若沒有裴氏手中的血蒼玉,阿彥命將不存。死者已矣,生者仍在,母親黃泉得知,定不會怨我自作主張。”

“少主……”石勒擡頭,目中已現水光,拽住商之的衣袍,澀然道,“裴行與先主母曾有婚約,他對主母的心……我自小跟隨先主公身旁,自是瞭然。如今讓裴行入獨孤陵地見先主母,先主公在旁,情何以堪?!彥公子活命要的血蒼玉,我們可以蠻搶橫奪,犯不着爲了此事,讓昔日的仇人擾了先主公的亡靈!”

“蠻搶橫奪?”商之冷冷道,“怎麼搶?怎麼奪?阿彥爲捱寒毒已食寒食散,石族老該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藥!你若惹惱裴行,他毀了血蒼玉,阿彥必死無疑。且當前西北戰事未定,洛都城中烏桓貴族虎視眈眈,如今連陛下對我亦是處處提防,所有人只待我們鮮卑一族有什麼風吹草動,便要連根拔起,如此情勢下,我們拿什麼與裴行抗衡?若非鮮卑一族的牽扯,若非念着雲中的復興,只仗着仇恨彌天,我早一劍刺了裴行!你以爲我如今與他聯手,是爲了我自己麼?我的性命,自九年前逃亡以來,就從不曾看重過,生爲了鮮卑,死亦爲鮮卑。你儘可去蠻搶橫奪,只不過你造出的罪孽,卻是整個鮮卑爲你承擔。讓裴行拜祭母親,莫說父親情何以堪,我何嘗又不是心如刀絞?”

接連的質問下,石勒早已面色慘淡,顫抖着脣角,慢慢闔上眼眸。淚澤淌流,沿着頰側緩緩滴落。商之膚色寒白如冰雪,雙目卻微微發紅,心中情緒激盪難定,亦扶着身旁的柏樹,努力平抑氣息。

“石族老,伐將軍,”他閉眸嘆息,低低道,“請體諒我。”

林中一時沉寂若死,正聞遠處踏踏而至的馬蹄聲。伐柯恨恨咬牙,掙扎半晌,終於一拾長劍,豁然起身。“讓他進去可以,但不準踏入先主公主母陵墓十丈之內!否則休怪我看守陵墓的兄弟們冷箭無情!”言罷大步先入林間,吹響口哨,兩側林木間樹葉簌簌作響,陰翳飛縱,無數閃爍的銀光分離四散。

馬蹄聲愈來愈近,漸漸已可聞長鞭落下的驚風聲。隨着一聲悠然長嘶,馬蹄止歇,停在林外。

伐柯瞥着林外飄閃至石道上的墨青色衣袍,縱再不甘,還是被石勒拉着隱入林間。獨商之一人孤立道上,望着裴行,慢步至面前。

“裴相。”他神色寂寥,不辨喜怒。

裴行淡漠一笑,目光望着林中深處,清冷的墨瞳頓抑幽暗。許久,才微微張了張脣:“多謝尚王爺一嘗我九年夙願。”他提步入林,每一步都緩慢無比,墨青色的衣袂飄飛在陰森的林木間,身影清瘦,蕭索孤獨,如同流雲寂寂拂過枝梢,如此悄然,又如此平靜,似只餘魂魄在憑空悵惘――

阿紼。

白玉墓碑遙在十丈之外,他止住腳步,默默遠望。彷彿三十年前,那少女立在高峰之上,裙裾飄灑,嫣然笑對日暮之下的壯麗山河。而他亦是站在遠處,默默望着她,提筆流暢,待畫作畢,他擡頭微笑道:“阿紼,山頂風寒,你若再不下來,我可要先回去了。莫忘了,今日十五,我們還約了嶠之他們在明羅湖喝酒賞月……”

往日這般的情景,他若不催三五次,她斷然不肯聽他的話就此下山。

阿紼,阿紼,阿紼――

黃泉孤冷,塵世亦無溫。一別九年,香魂杳然,故人卻仍在。

作者有話要說:

寒夜思進退莫測年少事求劍試心,求策試誠男兒事長征北上雲中孤月獨照英魂(上)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白雲憶故人第五章.浴血行禮重重,探路重重相逢卻已難相識進退皆真心月出曲流音風雨無常輾轉兒女事第五章.浴血雲起何以解憂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斷橋伏波,爭鋒雪夜仁智得符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咫尺青梅夜宴三變,君心難測風雨無常挾劍絕倫華容問道靈壁之圍第二章.逃亡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憶往昔,故如初多事之秋雲起夜宴三變,君心難測北上雲中仁智得符月出曲流音幼無人憐,是以少孤轉身明滅玉笛流音飛怒江北上雲中仁智得符子慕予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送別求劍試心,求策試誠曲外山河絕地逢生長河風浪相逢卻已難相識第五章.浴血曲外山河斷橋伏波,爭鋒雪夜懷瑾握瑜,豈能獨善長別離第一章.事變夜宴三變,君心難測挾劍絕倫天命難參分途孤月獨照英魂(上)白雲憶故人相逢卻已難相識明泉山莊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玉笛流音飛怒江謀兵恩怨之解天命難參行禮重重,探路重重憶往昔,故如初空山猶在,暗換年華長袖善舞(下)挾劍絕倫歸計恐遲暮誰道非舊識輾轉兒女事將初成男兒事長征長別離謀兵送別相逢卻已難相識前塵難散,往事難盡摴蒱之戲篇外.胡騎長歌縱橫之局第五章.浴血長袖善舞(上)歲已晏,空華予長袖善舞(上)長河風浪夜曲問故人求劍試心,求策試誠孤月獨照英魂(上)莫測年少事百花宴夜曲問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