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已晏,空華予

是日,前朝尚書省由趙諧當值,連夜擬出對孟津大勝的恩賞旨意,呈至文昭殿東帝御覽。太傅謝昶恰在殿中商事,與蕭禎一道看罷條陳,隻字不語,默立一側。

此旨意義畢竟不比尋常,對於江州軍上下的犒賞封賜蕭禎並無異議,只是關於北府軍重歸郗門、擢升郗彥爲車騎大將軍一事,干係到九年前的舊案,終究不能避開沈太后獨行其事。蕭禎幾番思量,折取其中,道:“車騎大將軍雖不比郗嶠之生前的驃騎大將軍,卻也是尊崇從公,儀同開府。那郗彥年方弱冠,如今不過初立戰功,怕還不能受此殊榮。”略一沉吟,說道,“改車騎大將軍爲上軍大將軍,與阮朝一主一副,同掌北府兵。”

趙諧應道:“是。”趨步上前,又遞上一卷文書,“此爲九年前舊案昭雪的告示,只待陛下恩准,臣明日便傳令郡縣各署衙,公佈天下。”

蕭禎來回細覽兩遍,讓許遠將卷帛交給謝昶,等他閱畢,方道:“太傅以爲如何?”

謝昶道:“阿恬曉知利害,用詞亦是精準幹練。如此明示天下,纔不會引起禍亂。”合起卷帛還呈御案,道,“老臣以爲可行。”

蕭禎道:“雖是如此,卻也不能急在一時。還需等朕報與母后知曉,而後再做安排。”

謝昶頷首贊同:“應當如此。”

尚書省另有公務積留,趙諧叩首退去。蕭禎邀謝昶一併前往承慶宮,路上交談,仍圍繞着前線戰事,或爲糧草軍械,或論將領士兵,看似無話不說,卻又各自明白瞭然地避及當年舊案。

此刻夜色已深,宮闕靜寂,沿途未逢一個宮人,唯有幽風襲至,拂面清爽。君臣二人自早年就爲師徒,雖關係親密,卻從無一日有今夜這般清朗默契的心境。蕭禎一霎似恢復了年少時爲所欲爲的得意瀟灑,與謝昶談及朝野傳聞的前線趣事,笑眉飛揚,只覺生平未有的安樂。雖還未得沈太后的金口玉言,但沉壓心頭多年的那片烏雲終有冉冉飛逝的意頭,明月撥開陰霾,說不出的亮堂澄淨。

謝昶並不多語,垂首靜聽,微微而笑。宮檐下成排的琉璃燈在他眼前搖晃有致,流蘇飛墜,煦光飄灑,依依照入拽拽流淌的掖池。

漣漪滿湖,欲靜不靜。便如這宮闕中的風詭雲譎,亦不曾有瞬間能讓人真正安心的時刻。

果然,蕭禎展顏不久,忽起長長嘆息,雙眉緊斂,話鋒一轉,適才還愉悅的語氣剎那轉爲慎重,言道:“太傅,先前江、豫兩州同抗荊州軍,在戰馬、糧草問題上爭議本就不少。如今北府軍加入前線,三州軍力共濟怒江,兵衆混雜,資歷不一,習慣不一,怕是難免會生矛盾間隙。”

謝昶點頭道:“陛下顧慮極是。”

蕭禎續道:“朕想自朝中派出一名德高望重的大臣都督三州軍事,協調佈署,總攬戰局,如此才能穩定怒江戰事。”話語微頓,轉顧謝昶,“不知老師心中有無適當人選?”

言已至此,謝昶不禁微笑:“陛下既想能得這般周到,應該早有了對策。”不料蕭禎望着他,目色深遠,蘊意難辨,只是淡淡一笑,並不多言。謝昶思量頃刻,才道:“老臣以爲,朝中上下,論資歷名望、地位權勢,無出湘東王之右者。而他領軍多年,勇冠三軍,此番與殷桓的對決,也非他不能勝任。”

蕭禎的笑意止於脣畔,搖頭嘆道:“話雖如此,朕卻另有顧慮。”擡頭望見通往承慶宮的白玉廣道已近在眼前,漆黑的蒼穹將幾重燈火也襯得黯淡無比,白晝可見的璀璨繁華皆在寂寞中消沉,唯見長夜漫漫,了無邊際。下意識便放緩腳步,揮手讓許遠領着諸人避退數丈後,低聲道:“太傅,朕大哥和北府軍的隔閡你不該不知。如今雖證實阿彥未死,但當年大哥追殺郗氏幼主的過往猶在,只怕讓他監督三軍,北府軍中的將領會有不服……”

謝昶深目微凝,望着蕭禎,半晌方道:“陛下想說什麼,不妨直言。”

蕭禎移開目光,仰視着夜空,慢慢道:“太傅二十年前教習東宮學舍,素知我們之間情義匪淺。雖母后常道爲君者孤寡凌絕,朕卻做不到,從此被她視爲懦弱無能之輩,也因此才坐觀九年前禍事滔天,而束手不能爲。想朕自得君位以來,不僅無力護衛自己身邊的人,更屢屢讓母后和老師失望……”

謝昶見他說得動容,忍不住打斷道:“陛下。”

“是,朕又扯遠了。”蕭禎掩住眸中的情緒,卻控制不住微顫的嗓音,吸了一口氣,才平緩道,“朕的大哥生性孤僻,看似冷麪不近人情,但當年他與郗嶠之卻是情同手足,彼此之間毫不避諱。有些事別人或許不知,太傅心中卻必定是瞭然如鏡。九年前的亂事中,任哪一個建功心切的將領都會領兵追殺郗氏幼主,唯有朕的大哥,斷斷不會如此。”

謝昶默然片刻,壓抑着心中惆悵,笑了笑:“陛下既已料出當年事情的真相,又何愁前方將領不和?”

蕭禎體會着他笑顏下的苦澀之意,長吁一口氣:“當年大哥所爲,果然是太傅授意。”轉念一思,面上卻涌起悲色,“阿彥既未死,朕的白雲之子又何在?”

“陛下是真的不知麼?以少卿今日之風姿,何下當年他的先祖、大司徒雲綽?”謝昶撩袍跪地,雙目含淚,叩首道,“當年之事迫不得已,偷天換日,一瞞近十載,請恕老臣欺君之罪。”

“老師快請起。”蕭禎扶起謝昶,“你爲朕保得今日局面的兩全,朕如何還能怪你一時的欺瞞?”又不忍地嘆息,語中憐憫,“只是辛苦了朕的大哥,十年罵名在身,這般不易!”

謝昶慢慢搖頭:“卻也是他心甘情願的。”而當日心甘情願的人,又何止他一個?念及此處,那張俊雅絕倫的面龐又浮現眼前,滿身才華,秀逸之軀,埋葬往事已九載。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傷無奈,即便時隔長久,一旦念起,還是心痛如割,恨怨漫胸。生者尚能平反,死者又能如何?縱是一生沉浮宦海早已練就水火難侵的鐵石心腸,只要觸及此事,還是猝不及防的全線崩潰,過往將來,一剎那俱成四分五裂的泡沫幻影。

“老師……”蕭禎在沉寂中回首,無意一瞥,才發現謝昶沉默肅容的時候,清奇儒雅的容顏在夜色中竟是如此冰凝的冷酷。朦朧燈火沉浸在那雙溼潤蒼老的眸間,讓他清晰望見那縷稍瞬即逝的凜冽寒意,其鋒芒之凌厲奪人,絕非刀劍可以比擬,當下悚然一驚,頓覺背後冷汗沾衣。

這才知道,當年的事,終究是自己想得太過簡單了。

“陛下,”謝昶輕輕開口,聲色沉靜如初,望着面前光亮微弱的殿閣道,“太后怕是已休憩了。”

蕭禎不曾多攜人來,許遠並四名小內侍跟隨在後,正要上前通傳,蕭禎卻道:“不準喧譁。”一行人輕步入了正殿,風過纖廊,走珠有聲。敬公公聽聞動靜從裡殿迎出,疾步上前叩拜:“見過陛下。”

“母后歇下了?”

“是。”敬公公回稟道,“太后說,若是陛下今夜來問有關岷江戰事的封賞一事,着奴告訴陛下:陛下是一國之主,只要爲陛下所定,她絕無悖議。”

蕭禎努力藏住神色,靜默一瞬,慢慢轉過臉。“朕知道了。”他低聲道。高燭之下,那清貴眉宇間的擔憂此刻才十分明白地流露出來,問道:“太后今日身體如何?”

“許是日頭漸長、春日漸暖,使人愈發慵懶之故,太后這兩日吃藥後很是嗜睡。”

“御醫如何說?”

“不過體乏身虛,需要靜養回神。”

“如此……”蕭禎輕輕嘆了口氣,囑咐道,“你們要好生侍候,湯藥進補,不得懈怠。今夜夜深,朕若進去,恐打擾母后休憩。告知母后,朕與太子明日來承慶宮用晚膳。”

“是。”敬公公堆起滿臉的笑容道,“承慶宮今日不比往日,郡主和小侯爺都不再宮中,太子又忙於學業,太后難免清靜寂寞的很。陛下明日能來用膳,太后必然高興。”

蕭禎自然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皺眉道:“你不說,朕倒忽略了……夭紹去北朝已有半年,怎麼還未回來?”轉眸望着謝昶,似是不悅,“太傅,需要朕派人去北朝找一找麼?自己的外祖母重病臥榻,她身爲晚輩,豈能如此逍遙在外?”

謝昶未及回答,敬公公已道:“陛下若要遣人去北朝尋郡主,奴願走一趟。”

此言倒是巧妙地借挪了蕭禎的話鋒,輕而易舉,一蹴即就。蕭禎無奈一笑,深知其後指使爲誰,不便駁回,又不肯多做言語,只是四顧殿壁,故作沉吟。謝昶霜眉微擡,望着悄無聲息的裡殿。半勾的帷帳間透出一脈淺淺的光色,流澤如月,清寒刺目,不可對視良久。於是收回目光,淡然笑道:“既是如此,便勞公公走一趟,爲老夫喚回那不懂事的丫頭。”

敬公公立即道:“謹遵太傅命。”躬身揖手,端出十分的恭敬,從容含笑間,利落敲定此事。

四月初五,朝廷的恩旨降至江夏。犒賞豐厚,封賜大度,孟津一戰立功者無不倍受鼓舞。隨恩旨同出尚書省的,另有一卷加授湘東王蕭璋爲朝廷大司馬、都督諸軍的急旨。自孟津一役後,蕭璋已從江夏退回潯陽,籌措三軍糧草,收到御旨後不敢懈怠,連夜西行,四月初七,命江、豫、徐三州兵馬元帥共聚江夏城中官邸,商議戰事佈署。

北府兵既到江州,怒江戰線的防守自然有所變化。阮朝手下的三萬徐州新兵乃訓練有素的水師,自軍出徐州以來,五千戰船亦沿着怒江飄流而至。江豫兩州將士不善水戰,先前隆冬之際,尚能借助冰凍銳減的水域踏上荊州與殷桓對戰漢陽。而漢陽戰敗後,兩州軍隊退守怒江對岸,卻只能在淺灘處防守荊州軍的搶攻,因水軍甚弱、戰艦不足之故,遲遲不能再出怒江、西進荊州。

此番北府軍攜三萬水師到來正解當前僵局,蕭少卿撤出水域最廣的赤水津守兵,集江州軍於夏口,西山下陳設營寨數十里,與駐守在石陽的豫州軍營延綿一線。怒江西南淺灘的百里防線自此交給郗彥。四月初三,五千戰艦俱到江夏三江口。兩千戰艦撥給江、豫水師,其餘三千屯守赤水津。北府軍因此分爲水旱兩寨,水師於江中下寨,大船巡於外,以爲城郭之堅;小船居於內,便通來往,靈活掉轉。岸上另結營寨,亦擺在西山下,與江、豫兩處營寨旗杖相接。自此每至黃昏後,彤霞披山,數百里篝火不絕,無論江上岸邊,紅光映天徹地,使得荊州軍接連數日不敢貿然進犯。

但以蕭少卿與郗彥事先的揣測,此事卻是意外之外。殷桓自兵出江陵以來,戰已數月,除卻侵佔豫州西北幾座城池,別無寸功。而此戰拖久疲乏對荊州軍勢必不利,以殷桓速戰速決的急切心思,當是迅疾增添援軍,趁北府軍尚未熟悉赤水津水勢、三州軍旅調動頻繁之亂時大軍壓上,乘勢攻擊,江夏一帶防線受此壓力,不可謂不是艱險。蕭少卿與郗彥甚至已將精銳騎兵調至西山叢谷,以備殷桓水師登岸,便憑峽谷險惡地勢相阻,與荊州鐵甲決戰山野。

然連日內怒江江面平靜異常,對岸烏林渡口的數千戰艦次第擺佈,迤邐五六十里,驕陽濃烈,只映出白浪盡頭一片烏森森的陰沉氣象,並不見任何風吹草動。

“枉我在他營中待了一年,竟不曾摸清他絲毫的心思。”

江夏城郡守官署內庭中,綠柳蔭深,紅英遍地,池塘碧水託着滾圓翠荷,於漣漪中盈盈飄蕩。微風掠過庭院,花香馥郁,荷香清涼,悄然鑽過層層竹簾,溢入池邊亭閣裡。蕭少卿倚着欄杆慵懶斜坐,把弄酒盞,不顧身畔景色怡人,只想着舊事,不免嘆息着自嘲不已。

此際正午,議事定在酉時。蕭璋尚在途中,蕭子瑜也還未到江夏,獨郗彥先到一步。兩人對坐閣中,輕言笑談,不過兩句閒話,便將話題轉到了戰事上。

“殷桓生爲梟雄,自有異於常人之處,要是能讓人輕易摸透他的心思,郗氏也不會有當年之禍了。”郗彥清清淡淡道來,容色寧靜,宛若只是說着不相干的事。

蕭少卿看了他一眼,暗悔自己失言,默默將盞中酒液喝盡。郗彥卻望着盞中甘冽澄清的酒水,淡眉微蹙,眸光略有飄忽,思緒似已遠去。

“想什麼?”蕭少卿難得見他這般心不在焉的模樣,忍不住詢問。

郗彥回過神,笑了笑,輕聲道:“若在東山,往年這個時候,夭紹會做什麼?”

未想他開口竟是這話,蕭少卿一怔,還未言語,趴在一旁昏昏欲睡的白鶴卻突然起了精神,簌簌展翅,在閣中手舞足蹈起來。蕭少卿忍俊不禁,郗彥也揚起脣邊,目色透出幾分柔和,微笑道:“鶴老,夭紹不在,沒人給你吹笛撫琴,也沒人陪你鬧。”

白鶴怏怏收翅,自去他身後,引頸撥開竹簾,望着閣外不遠處一片青青鬱郁的梅林,忽然放聲嘯唳起來。唳聲悠長,因思念久存而愁緒滿腔,其音淒涼彷彿能直穿肺腑,聽得郗彥心中一顫,喝道:“鶴老,此處爲江夏官署,不得放肆!”

白鶴一個激靈,低頭伏於他身側,不再出聲。閉上眼眸,竟有透明的水澤慢慢淌落,滑入頸部雪白的羽毛中,頃刻的晶瑩一閃,再不餘絲毫痕跡。

蕭少卿皺起眉,心覺訝異之餘更覺不詳,若有所思地看着郗彥剎那冰冷的面容,放下酒盞,輕笑一聲打破突如而來的肅寂,答他先前的問話,說道:“往年在東山,這個時候自是青梅方熟。夭紹每每吵着要去梅林摘果子釀酒,殊不知我和阿伊都懶得很,唯有你陪着她發瘋。江左陰潮,至此季節更是雨水連綿……”言至此處,凜然一驚,恍悟之下的目色透徹如琉璃橫空,笑道,“原來殷桓竟是這樣的心思。”

他振作精神,坐直身體,修長的指尖緩緩摩挲於案上平攤的戰圖,思量道:“待再過十數日,便會有不絕雨水從天而降。等到五月中下旬,怒江水浪激漲,殷桓在上游不受影響,而你我在下游,勢必要被水勢逼得退軍於西山叢嶺。西山山勢狹窄,易受制於敵,更何況殷桓善用水勢,一旦引水入山,便是全軍淹沒的死地,此處絕不利安置營寨。但若我們棄西山不顧而逐平原,便是甘願放棄怒江天塹,且一連喪地數百里。到時殷桓的二十萬鐵甲可盡數奔入江豫,任找一處缺漏便可直闖揚州、偷襲鄴都。”言語稍頓,撫案抑住情緒,冷笑道,“殷桓不負一代名將的稱謂,確實是絕好的戰略。”

郗彥卻仍是淡淡笑着,說道:“記得父親生前曾提過,此人用兵運籌極具天賦。如今看來,其韜略之深,昔日的北府軍中,怕已無人能比。”眸光略擡,望着蕭少卿道,“江州山水你最熟悉,依你之見,我們該當如何應對?”

蕭少卿沉吟道:“目前不過二策,一者速戰,一者緩戰。”

郗彥不聽他細說,便問道:“速戰須多久?緩戰須多久?”

“若是速戰,提前與殷桓的決戰時間,最慢不過兩月。若是緩戰,順殷桓此計利導,平原決戰,最快也需一年,方能盡數殲滅荊州軍。”

“一年……”郗彥垂首遮住眸中的苦澀,權衡良久,方道,“北府軍興師而至,若久久不戰,豪情壯志怕會受挫,軍心若亂,此爲大忌。再者,鄴都朝中想必也是主張速戰者多,但講講速戰的利弊。”

蕭少卿深看了他幾眼,方道:“如果真如我們所料,殷桓當真是要借住梅雨水勢,此兩月必會修整軍隊、暫停搶攻。我們若要提前決戰的時間,只能不放任荊州軍修整,以北府軍三萬水師爲先鋒,晝夜滋擾對岸,令他們時刻警惕提防着,拖軍疲憊;與此同時,訓練江豫兩州水師,在怒江水漲之前,整三州軍力,直搗殷桓的老巢江陵。不過――”他嘆了口氣,“即使有你北府軍五萬助援,我們軍力仍不比荊州軍,殷桓帳下除卻二十萬橫行南北的鐵騎,更有十萬精通水戰的將士。且此地水土不比徐州,短時間內,北府兵怕是不能熟悉水勢變幻。因此,即便我們以師出堂皇爲名、挾岷江新勝之威,此戰就算可以得勝,也非大勝,只是破了對方的水師。”盯着郗彥的眉眼,放緩語速,言詞愈發顯得深刻,“至於殷桓的鐵騎,你也許知道,幾月前我與他相峙漢陽,寸土不能進。”

郗彥執着酒盞冰雪般蒼白的手指慢慢緊縮,素青錦袍襯着的清雅容色,此刻卻仍是似水淡靜。蕭少卿見他不語,暗歎一聲,接着道:“不過,若能趁戰亂而取了殷桓的命,令荊州軍從此分崩離析,對於我們而言,或許是另一條出路。只是此徑卻絕非捷徑。那二十萬鐵甲並非池中之物,荊州軍不降者從此佔地爲王,流寇遍地。荊州十三郡的烽煙,數年之內將不能安定。”

“這我卻不擔心了。”郗彥看着他,微微一笑,“東朝有君在,何愁中外不安?”

蕭少卿在他的目光中體會到不得不爲之的堅定和無奈,念光閃過,登時覺得氣息悶在胸中宛若停滯,勉強笑道:“我明白了。”側首掩住哀色,“稍後父王到來,我會竭力建議他速戰速決。”

“你從不問爲什麼。”郗彥感慨道。眸中一道水光飛速隱沒,笑顏溫潤,站起身,長揖一禮:“多謝。”

蕭少卿放聲笑道:“你我之間還至於如此生分?”

“不。”郗彥嘆了口氣,“我是爲了荊州的子民。”

蕭少卿望着他凝重的面容,收住笑意,良久未曾再語。輕風吹過沉寂的亭閣,二人再度把盞共飲,卻各自觀望着簾外春光,徘徊在那些永不見邊際的思緒中,不知牽絆從何而起。

“郡王!”魏讓的聲音在閣外適時傳來,“王爺已到江夏。”略略躊躇,補充道,“隨行的還有剡郡雲氏夫婦。”

蕭少卿撩袍起身、疾步出閣的動作本是一氣呵成,但聽到後半句話,腳下猛地一頓,再邁不開半步。郗彥亦是怔了怔,反應過來,對蕭少卿笑道:“想是爲了糧餉的事。”

蕭少卿抿脣一笑,無所適從的爲難不過霎那,此刻已是從容如常。與郗彥聯袂而行,才走到前庭,便與蕭璋三人在廊下相遇。

蕭璋與雲濛猶自持鎮定,獨孤靈卻是眸圈一紅,望着眼前銀袍瀟澈的青年,脣動了動,待要喚出聲,又念起洛都時他的疏離和冷漠,未免尷尬,只得咬牙忍住。

“見過湘東王。”廊下氣氛已近乎凝固,素來吝嗇辭令的郗彥也不得不上前解圍,對蕭璋行了一禮,而後轉顧雲濛夫婦,“姨父、姨母路上辛苦了。”

雲濛仍是一貫的清俊溫和,看着郗彥不免擔心他身上的寒毒,問道:“這些日子身體如何?”

郗彥道:“尚好。”他靜立欄杆旁,陽光射入廊下,照得那襲青袍也湛出淺淺的絳色,映得他的肌膚瑰麗微紅,再不是平日的蒼白。獨孤靈終於自蕭少卿身上移開目光,此刻也望着他,詫異之餘,審視着他眉宇間的氣色,不禁暗吃一驚:“彥兒你……”不由分說,上前執住他的手腕便要把脈。

“姨母不必擔心。”郗彥不動聲色抽回手,退後一步。

獨孤靈精於醫道,且生性倔犟,執意不願讓他就這般糊弄過去。目色漸深,逼視着郗彥,正待追問,卻聽蕭少卿於一旁道:“母親一路定是疲乏了,入堂歇息罷。”

“什麼?”獨孤靈罔若沒有聽清,卻又分明是倉猝的驚喜下如墜雲霧的惶然。

蕭少卿微笑不言,只握住她的手,攙扶着她緩步走入廳堂。蕭璋與雲濛對視一眼,不禁都是笑着低嘆了一聲。諸感交雜,已非言語所能表達。九年的恩怨一笑而泯,肝膽相照,仍是少年時的意氣風發。因此再無伸臂讓行的虛禮,並肩而行,踱至堂上雙雙端坐,坦然受蕭少卿恭敬一禮。

笑聲夾雜着抑制不住的細微哽咽自堂上傳來,郗彥仰望無垠青天,輕輕舒出一口氣。心緒隨着微風飄上九霄,俯視這九年過往承載的一切,似海仇恨,似山情義,兩者一併壓在肩頭,沉重如斯,讓他的命運總在無法喘息的窒息中踽踽前行。然而直到此刻,他終於覺出了幾分輕鬆。

似乎生命愈近盡頭,愈覺釋然大悟。

他揚起脣,疲憊之下,倚向廊間石柱,微笑無聲。

待蕭子瑜到後,諸人在書房商議今後戰局的佈署。依蕭少卿的建議,蕭璋採納速戰速決之策,命郗彥的北府水師爲先鋒,反守爲攻,沿江兵進烏林。又命蕭少卿與蕭子瑜在夏口與石陽沿江一帶設下十座水門,晝夜操練江豫兩州的水師,以備決戰。

大事初定,時不過戌時。蕭璋留諸人夜宴,蕭少卿顧念雲氏夫婦遠到的情面,蕭子瑜數日前收到聖旨,得知九年前事情的真相,此時亦有無數愧疚要與蕭璋傾訴,因此二人都欣然留下,唯有郗彥卻固然辭行。蕭璋不便挽留,雲濛與跟隨郗彥身邊的偃真囑咐幾句,仍讓他同歸北府軍營。獨孤靈送郗彥至府外,與他低語叮嚀。旁人不辨她的言語,只望見她神情憂切,眸光分外傷痛。而郗彥面容半隱在高牆的陰影下,明昧不定的燈火沉在他的眸中,依稀照出了那抹無動於衷的冷靜。

“你……好自爲之。”獨孤靈見說服不動,長嘆一聲,鬆開緊握住他手臂的五指,以袖拭去眼角淚水。郗彥這才抽身而去,飛掠上坐騎,揚鞭疾馳,決然不肯再回頭。獨孤靈望着夜色下逐漸消沒的孤清身影,腿腳一陣乏力,虛脫着踉蹌欲倒。

“靈兒。”雲濛忙扶住她。

獨孤靈拽住他的衣袖,閉目吸了口氣,嗓音仍是發顫:“他……他竟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破釜沉舟,不顧一切了。”轉身靠入雲濛懷中,流淚不止,“卻叫我如何面對阿姐的在天之靈!”

雲濛揉着她的雙肩,撫慰的同時亦清楚感受到她因內心的傷痛而起的脆弱,低聲道:“阿彥智慧過人,歷經生死煎熬,如何不知他自己該走什麼路?你我雖然將他撫養長大,卻也不可妄奪其志。”

獨孤靈擡起淚眸,看了他一眼,任再是哀怨,也就此緊閉住紅脣,不再多言。

偃真緊隨郗彥縱馬飛馳,自出江夏城,狂奔數十里不曾歇一口氣。途間想要追問離開之際獨孤靈失態的緣由,但每次偷覷到郗彥的面容,總是忍不住一個寒噤吞沒所有的疑問。兩人沉默着一路疾行,沿江營寨毗連不絕,此刻正逢江州軍造飯的時辰,篝火遍地,紅煙飛騰。雖是休憩的空隙,路經軍營卻不聞一絲喧譁,軍容依舊嚴整,巡邏的哨兵不辭辛苦地在山道間來回出沒,入夜後非但不見懈怠,反而更是謹慎細緻,但見來人便張弓戒備,高聲喝問去向。郗彥沿途所望,也不禁在心中暗讚一聲蕭少卿治軍不凡。

待回到北府營寨,中天一輪殘月正耀出清冷光輝。左右兩營的將士俱已休憩,千帳燈火寂滅,除卻巡哨,別無動靜。入了中軍行轅,遠遠卻瞧見校武場上火光飄動,諾大的空地上一人身姿矯捷,上飛下躍,在手長劍盪出一陣陣玉色銀光,即便隔着幾十丈之遙,也可聞那道鋒利狼牙吞噬孤月清華的吟嘯聲。

“是小侯爺。”偃真高坐馬背觀望那少年劍下的招式,只覺英氣磅礴不可小覷,笑嘆道,“別人都睡了,他倒是這般用功。”

郗彥不置一詞,望着玉狼劍在月色中閃爍不斷,靜謐的眸間微起流波。眼前這等劍勢看似大開大合、驕勇十分,但少年的周身瀰漫而出的只是一層甚爲淺薄的劍霧,而這樣不堪一擊的煞氣,卻非他阿姐當初選劍的初衷。靜思片刻,躍身下馬,對偃真道:“你先回營帳。”

“是。”偃真扯着兩匹坐騎離開。

且說謝粲到北府軍營已有數日,除卻到營當天被鍾曄派出夜潛烏林查探了一番對岸地勢外,別無其他軍命,甚至至今連郗彥一面也未曾見到,更不說分劃軍隊於他麾下操練。少年心高氣傲,既不忘幼時這位如師兄長的嚴苛,亦不想就此折腰屈服、先行低頭,於是又恨惱、又無奈,整日悒悒憋在帳內,只嘆英雄無用武之地。這樣的長吁短嘆,連背上的玉狼劍也似感觸到他的不忿,半夜裡劍身震盪、嗡鳴不止,只待鋒芒出鞘,一戰功成。如此人劍皆無眠,出帳練功發泄,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謝粲的武功一半承自謝府高深莫測的總管沐宗,另一半,由夭紹親自教導,其姿勢飄逸優美,與郗彥少年所學同出一源,因此被郗彥一眼望出他劍法下的不足,輕聲嘆道:“氣神不凝,人劍殊途。你就是這樣使玉狼劍的麼?”

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清寒宛如月華浸入深潭,謝粲情不自禁一個戰慄,收劍回首,才望見月色如水,披照着那襲幽靜的青袍。

少年面容緊繃,插劍入鞘:“原來是元帥。”語氣冰冷,再無練劍的興致,當下便想掉頭離開,“夜深了,末將回營休息。”豈料還未轉身,背上劍鞘一振,謝粲只瞧見那人寬袖略揚,便有一股冰透骨髓的寒意侵體而至,“錚”一聲,玉狼劍離鞘飛出,穩穩落於郗彥掌中。

謝粲大驚失色,盯着郗彥雲淡風輕的面容,狠狠咬住了嘴脣。郗彥手腕微動,玉狼劍“嗡”然長鳴,頓時在月色下綻出凜冽銀芒,襯得他面龐冰玉一般透明,慢慢啓脣道:“看清楚了,我只教一次。”輕舉劍身,足下一點,驀然遙退十丈。謝粲尚不明他突然遠退的用意,已見青衣於火光月色中舒緩徐動,掌上三尺劍鋒頃刻化作滔河般奔逝不絕的白浪,歷經烽火、沉澱着無數魂魄的玉狼劍至此刻方盡顯凶煞凌霸的氣焰,濃郁的鋒芒籠罩着那人的身影,周身不露一絲破綻,更不能使人靠近分寸。謝粲震撼之下,已不知驚詫作態,望着郗彥,只覺那極致的雄渾剛硬中偏偏涌着無限的自如寫意,於他眼中,便是渾然天成、無懈可擊的劍術。

任他再激動,劍光中的那人卻是閒逸如常,待一套劍法悠然使罷,那層層劍氣猶伴隨在他周身緩緩不散,牽扯着青色衣袂於夜風中獵獵飛舞,飄渺宛若天人。謝粲瞠目結舌,慢慢走近。郗彥氣定神清,將劍擲回:“看清楚了?”

“是。”謝粲心中把握不定,嘴裡卻不願示弱一分。

郗彥望了他一眼,未再多言,轉身走回帥帳。月光下少年獨立,怔怔望着手中的長劍,回憶方纔的一瞬,說不出是惘然還是興奮,長長嘆了一口氣,才一振精神,凝神比擬方纔所學的劍招。

而這一練便如同入魔,直到曦光隱現,鼓號鳴響,將士們睡醒出帳時,仍望見練武場上紫衣飛動,玉劍如游龍,霞光下一片銀光紛繁。

“小侯爺!”鍾曄一身戎裝,笑呵呵來前來喚道,“這麼早就起來練劍了?”見少年沉浸在劍式中置若罔聞,遂提拔高聲音一喝,“謝將軍,元帥中軍升帳!”

“升帳?”謝粲這才一頓長劍,轉過頭,滿是汗水的面龐映着朝霞,銳氣逼人,“有戰事?”

鍾曄點頭:“是。”

“甚好!”謝粲眸色發亮,大笑着將劍收起,隨鍾曄走入帥帳。

十五歲的少年將軍此刻一腔熱血,只想着初到北府、建功立威,躊躇滿志而來,不料郗彥開口道出的戰事卻是水戰攻襲烏林。謝粲面色陰鬱,望着帳中紛紛請命的將領,揚袖一擦額上汗水,恨恨捏緊了拳頭。偏偏這時郗彥卻將目光轉向他,淡然道:“聽說謝將軍自入北府,一直抱怨本帥不譴軍命。今日戰事既已當前,又爲何只言不發?”

見滿帳人的目光都隨這句話投過來,謝粲羞惱交加,不由漲紅了面龐,囁嚅着道:“末將不熟水戰。”

郗彥目色一閃,不以爲忤,脣角反倒微微一揚。阮靳於一旁讚許道:“很好。不打沒把握的戰,不以將士的性命爲兒戲,亦不驕狂自大,卻是大丈夫所爲。”

郗彥這才轉顧阮朝:“阮將軍,此戰便交由你了。”又瞥一眼垂頭喪氣的謝粲,“謝將軍也隨軍去罷,學一學水戰便利。”

“是。”阮朝與謝粲齊齊起身領命。

郗彥叮囑道:“我與義桓觀過風向,今日白晝東風極盛,戌時後將轉爲北風。你們午時出發,此一戰只求探得對岸虛實,不可戀戰,戌時後定要借北風揚帆速歸!”

“末將明白。”阮朝接過令箭,領着謝粲出帳直奔江上水寨。

一時諸將紛紛退出,偃真揣着雲閣剛剛送達的密函入帳,格外小心地挑出其中一卷先置於郗彥面前,笑道:“是郡主的來信。”

郗彥神色不動,展開信函,垂眸匆匆流覽過,便擱在一旁,再不相顧。另取過中原送來的諜報細閱。偃真與鍾曄對視一眼,都忍不住各自嘆氣,默默退出帳外。兩人如今各司其職,不比往日常湊在一處的兩看生厭,一時俱心懷對少主前路的擔憂,交談時難免生出知己之感。憂慮忡忡了一陣,好不容易平心靜氣下來,正待分手散去,卻聽身後有人喚道:“二老且慢!”

只見阮靳亦自帥帳中出來,含笑走至二人面前:“義桓有一事想請教二老。”

“不敢。”偃真道,“阮公子有話但說無妨。”

阮靳一舉手臂,請兩人到了自己帳中,分賓主坐下,這才問道:“二位不覺得阿彥這些日子精神逐漸好轉了麼?”

“確實如此。”偃真與鍾曄細細一想,也覺奇怪。鍾曄欣喜道:“難不成少主體內的寒毒正在消散?”

“既沒有雪魂花,無緣無故,寒毒怎會消散?”阮靳斜睨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否定,“斷無可能。”想了想,又道,“這段日子我總聞到阿彥身上有股酒香,他……常喝酒麼?”

偃真道:“以前極少喝酒。只是到了江夏以來,每日必要飲一壺溫酒。”沉吟一會,忽想起另一件怪事,“且每次喝酒後,少主總要孤身出營一個時辰纔回來,卻不知他去哪裡。”

阮靳扣指敲擊桌案,思慮半晌,念光閃過腦海,指尖猛地一頓,連面容也變得僵硬起來。

“阮公子?”鍾曄望着他瞬間黯淡無光的眼眸,心隨之一沉。

“什麼……”阮靳恍過神,開口才發現聲音在顫抖,忙執起一盞茶一飲而盡,才又恢復往日從容不迫的模樣,施施然笑道,“沒事,是我多擔心了,想來阿彥已找到了抵抗寒毒的藥方。”

“但願如此。”鍾曄與偃真卻再無方纔天真的猜測,望着阮靳不自覺早已發青的面色,慢慢吐出聲音道。而這樣的不安已讓先前的擔憂化作了無限恐慌,鍾曄心緒大亂之下,揹着郗彥,與偃真合謀,還是覺得此事不可隱瞞夭紹。只是多年謹慎爲事,也不敢在不知情由的狀況下大張旗鼓,於是將南下後的諸事一一道來,寫成一封再普通不過的書函,卻不留痕跡地詳細點出近日郗彥的異樣,而後以錫火密封,與謝粲拜託他們傳給夭紹的家書,一併飛遞洛都。

入了四月中旬,江左溫暖的東風中已隱隱夾了股潮悶之氣,梅熟枝青,將入綿雨初夏,而中原地帶此時卻仍是春意綿延、江山如畫。

四月十三日的清晨,一夜細雨之後,初陽映透彤雲,萬束紅光越過邙山險峻的峰崿斜照洛都城池。位在城中東北的獨孤王府正沐浴在這般的光輝下,朱玉飛檐,琅玕雕甍,無一處不閃動着柔和射目的華彩。府中西隅水流清淺,樹木繁盛,幾株古老的梧桐下空地寬敞。陽光落入茂密的枝葉,灑下來的,唯剩斑駁零星的幾點光影。

“譁”一聲清嘯破出拂曉靜寂,數道幽光飛過綠枝,秋泓般的劍氣蕩碎樹蔭中的晨光,罩着一條纖柔飄動的人影,紫裙翩躚,御劍而起,如煙飛凌清流之上。

“好輕功!”樹林深處有人擊掌喝彩。身着暗灰色紗袍的中年男子微笑走出,看着少女執劍飄然上岸,道:“郡主的腿傷已是痊癒了?”

“尚未。”夭紹嘆了口氣,垂首望了眼被溪水浸得半溼的錦靴,“如今走路雖不成問題,輕功卻不足往日的五成。”擡眸對上沐奇微有遺憾的面容,卻又一笑,“不過短短數月便能恢復如此,已是不易了。還多虧了尚和阿彥的醫術。”

“是。”沐奇這纔想起來意,取出袖中的書信,“雲閣主事一早讓人送來的,說是江州的來信。”

夭紹並不急着接過,慢慢收起劍,問道:“誰寫來的?”

“一封是小侯爺的,還有一封是鍾老寫給郡主的。”

“鍾叔?”夭紹紅脣微抿,清澈的眸中不掩訝色,這才取過書信,坐在溪畔岩石上細細閱覽。信函行文瑣碎繁冗,夭紹不厭其煩地一字字看過,最終目光落在末尾,雖辨明瞭鍾曄言詞中的擔憂,卻又想不出其間的異樣。

“喝酒?”夭紹蹙眉,忍不住低聲埋怨,“那不是伊哥哥才愛的事?”

沐奇不明所以,忙問:“什麼?”

“無事。”夭紹合起卷帛,又去看謝粲的書函,被信中明媚無憂的字眼感染,臉上終露出了一抹笑意,對沐奇道,“三叔,七郎在岷江立了大功,已被朝廷擢爲前將軍,可獨擋一面啦。”

沐奇亦是高興,笑道:“小侯爺入軍不久,屢立戰功,假以時日,當是東朝不可多得將才。”

夭紹卻搖頭道:“七郎尚幼,是朽木亦或寶劍,還不可定論。”話雖如此,心中的喜悅分明已是難以剋制,提劍起身,腳下的步伐比之先前,不免又靈活輕盈了幾分。邊走邊問沐奇:“裴府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派去的眼線得到了消息,說裴縈郡主三日後自聞喜回洛都。”

夭紹點了點頭,沐奇不放心問道:“郡主真不與尚公子商議後再定行事?”

“不必了,他如今忙於軍政,又不斷在外奔波勞碌,已是極累了。”說到此處,她腳下一頓,轉過頭看着沐奇,“狼跋族老可是說尚今日回洛都?”

“是今日,不過高陵路途遙遠,尚公子雖是兩日前就已啓程,怕也要到今日入夜才能到都城。”沐奇想了想,又道,“郡主,尚公子離去前讓你管着王府諸事。這次他去中原前線解高陵之危,一戰得勝,大挫涼、樑叛軍的銳氣,北帝已有封賞的旨意賜下,等他回來,王府是否也要張燈結綵慶賀一番?”

“不!”夭紹斷然駁回,“你只道他是得勝而歸,卻不知猜忌妒恨又要因此而生。今夜洛都城中寢食難安之輩大有人在,只怕王府四周早已佈滿了上百的眼線,我們豈能再這般大肆張揚?讓狼跋族老傳令王府上下,諸人謹慎行事,一如往常便可。”

“……是。”

沐奇望着眼前少女聰慧沉靜的面容,一剎那的恍惚,竟似越過了幾十年的光陰,仿若自己還是年少時,初次跟隨謝攸入宮,匆匆一瞥當朝寵妃沈玉無雙風華時的驚羨。

這樣縝密的心思、從容的風度,絕不下當年的玉妃――像是滾滾紅塵不斷地輪迴,沐奇自在心中感慨萬千。

遠處依稀傳來幾聲吵鬧,夭紹揚眸,只見林外花叢旁,醜奴清秀的面龐明霞飛染,卻非是害羞窘迫,而是怒氣充盈,瞪着她面前靜靜拾掇着花草的遲空,見言語不能所動,便一陣拳腳相加。遲空自然不肯吃虧,反手一撂,輕輕鬆鬆抓住她的手臂,令她不能動彈。

“混蛋!臭小子!”罵聲不斷傳來。

“又怎麼了?”多日相處下來,夭紹對這雙小兒女只剩下無奈。

沐奇忍住笑,回道:“自尚公子離開洛都後,郡主就不準長孫姑娘出府。十日之久,前幾天她還能按捺得住,這兩日卻不再能忍。她不敢來煩你,只整日磨着尉遲公子,要他陪着南下東朝。”

“南下東朝?”夭紹望着醜奴,若有所思,“她還是存着那樣的心思麼?”怔忡間不由輕聲嘆息,搖了搖頭,不理林外糾葛,轉身離開。

一晨時光飛縱即逝,午後,沐奇閒暇無事,自制了一根青竹魚竿,戴着斗笠去溪畔垂釣。豈料纔剛撩袍坐定,魚鉤還未灑入水中,便見對面岸上一條人影疾步如飛,正朝內庭趕去。

“偃風!”沐奇高聲喚道。

“三叔。”對岸的少年一愣,縱身飛掠到他面前,氣喘未定,便急急問道,“郡主呢?”

“這個時候,大約是在書房。”沐奇皺起眉,打量他臉上隱藏不住的慌亂,“郡主讓你留守雲閣莊園,怎麼來了王府,什麼急事?”

“三叔請看這個。”偃風的語氣十分慎重。衣袖一揚,張開緊攥的手指,掌心一枚古舊的于闐墨玉沾着些微汗漬,流澤深沉,婉轉而起飛鳳入雲的刻紋。

沐奇臉色頓時大變,倉促不及的驚嚇中魚竿捏拿不穩,“哐當”一聲,墜在地上。

王府書房築在一座山岩之上,飛閣孤峭,古藤懸掛,巖下便是奔流不息的悠長洛水。聽罷偃風稟知沈太后譴密使至洛都的消息,夭紹並不覺得多麼地出乎意料,站在窗旁對着洛水流波沉思片刻,問道:“來了多少人?”

偃風道:“來的人不多,只有六位,據我觀察,應皆是禁宮高手。領頭的一位是沈太后身邊的常侍敬公公,我倒是曾聽少主說過,此人是沈門下祁氏一族的頂尖高手,功力之深,已達臻境。”

沐奇忍不住橫了他一眼:“說這些做什麼!”又滿是擔憂地看向夭紹,嘴裡卻故作隨意地試探,“難不成郡主要抗旨動手?”

夭紹卻不作答,看了眼一旁晶玉中的雪魂花,進退間並無多少躊躇。默默下定了決心,轉身自書架上取過已塵封多日的彩鞭,慢慢系在腰間。沐奇盯着她的舉動,心知不妙,剛想上前阻攔,卻聽夭紹道:“我自知進退,三叔不必擔心。”蒙上面紗與偃風走出書閣,陽光照在身上,卻不覺絲毫溫暖,漫目只是陰霾遮途、寒風四起,不禁輕聲於心中嘆道:“婆婆,千萬不要讓我兩難。”

敬公公一行於四月初三自鄴都悄然啓程,因是密差,中原又逢戰火四起,過關行路比之往日多有不便,一路諸事繁瑣,走得極爲緩慢,直至這日正午,才歷經辛苦到達洛都。入了北朝都城,馬不停歇,人不離鞍,揚鞭徑往采衣樓,以雲閣玉令逼出偃風,示以沈太后的懿旨,請求與夭紹速速一見。

衆人在雲閣莊園等候了將近一個時辰,才見偃風引着夭紹前來。敬公公目不轉睛盯着長廊深處曼然而至的紫裙,待清楚明白地望見了夭紹的容顏,這才放任自己稍稍鬆懈了口氣,含淚上前行禮。

“敬公公快請起。”夭紹含笑一扶。

敬公公彷彿是不勝歡喜,顫抖着起身,邊抹着眼淚,邊唏噓不已:“半年未見郡主了,怎瘦成這般模樣?”夭紹輕笑不言,敬公公小心翼翼陪同她走入堂內,感嘆道:“太后若是知道了,心疼交加,病情怕是更難痊癒了。”

“病情?”夭紹一怔,腳步頓時止住,“婆婆得了什麼病?”

“郡主竟不知道麼?”敬公公露出詫異的神色,低沉下去的語氣分外傷感,“太后自入冬來得風寒臥病榻上,至今未起……想是之前不願讓郡主擔心,這才壓下消息,不傳來北朝罷。”擡眸看了一眼夭紹驚疑不定的面色,又慢吞吞續道,“且據御醫說,太后的病,怕是……”長嘆一聲,嗓音哽咽,深深垂首,再說不下去。

夭紹如何不辨他的言下之意,手腳一陣發冷,努力穩住心緒,靜靜啓脣:“說下去。”

“是。奴冒死稟上實情。”敬公公雙膝跪地,匍匐低泣,“太后這次讓奴北上,是請郡主速回洛都的。奴離開鄴都時,太后病情漸沉,常昏睡不醒。御醫道,怕是……撐不住這一年。”

“一年?”夭紹聲音發顫,面色倏地一白。

一年,又是一年!那一個一年已去數月,這一個一年又突如其來地降臨而至。命運是如何地愛捉弄人,只此一年,還要生出多少的悲歡離合?

“我……”夭紹在茫然間張開脣,想要說什麼,卻在眼前忽起的昏眩下先失了言詞。

“郡主!”眼見她身子欲倒,偃風忙要上前扶住。

“不必。”夭紹卻伸手擋開,竭力平穩住動盪不安的心緒,靠着桌案,緩緩落座。

敬公公伏在地上,耳聽八方,心知夭紹的志念已有所搖動。一鼓作氣,緊接着道:“郡主試想,以太后對郡主的憐惜,若非身有無奈,豈能橫阻郡主的自由?上一次郡主執意留在北朝,太后當即書信一封送入北朝宮闕,讓北帝對郡主在洛都的行蹤留予情面。而如今……卻確實是……”

“敬公公無須再說,我知道了。”夭紹揉着額角,試圖恢復腦際清明,“我隨你……”

“郡主!”一道聲音突然劈入堂上,將夭紹的話打斷。

夭紹蹙眉擡頭,只見沐奇不知何時趕來,遞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揖手道:“郡主是否又頭疼了?我帶來了藥,郡主先去裡閣服藥歇一會兒,再與敬公公說話吧。”

不等夭紹接話,敬公公聞言忙直起身,本要出言勸阻,將說辭一併道出,但望到夭紹蒼白的面色,也是嚇了一跳,只得道:“郡主不必勞煩去裡閣,在此稍歇,奴外面等候就是。”於是招手領着跟隨而來的五位長御,一併退出堂外,侍立廊下。

沐奇倒了一盞熱茶遞給夭紹,待她稍緩過心神,才道:“郡主,我方纔進來之前,已有北朝禁軍包圍了整個莊園。”

偃風驚道:“什麼?”

夭紹亦是一驚,望向沐奇,見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樣,便知內有玄機,疑道:“難道禁衛到來與三叔有關?”

“我哪裡有如此本事。”沐奇笑道,“是尚公子回來了。他讓我告知郡主,若郡主願與敬公公回東朝,這些禁衛將護送郡主直赴兗州,渡江南下。若郡主不願回,這些禁衛將以東朝宦臣未憑官牒、私行北朝一罪扣押敬公公等人,擇日郡主南歸時,再行釋放。”言罷,細細分辨着夭紹眉宇間的躊躇,輕聲道,“郡主以爲如何?”

夭紹垂首望着手中茶盞,熱氣蒸騰入眼,化作無限溼潤的迷霧。半晌沉默,終自脣間透出一聲疲憊的嘆息:“回王府。”放下茶盞,起身自堂側偏門離開。

而等她再度踏入獨孤王府時,時已近晚,南風薰暖。一縷清幽笛音正凌空飄蕩,輕描淡寫的揮灑間,竟染涼了一天暮色。夭紹心頭本就寒霜籠罩,此刻聞曲情起,更覺悲傷。笛聲中懵然而行,直至書房山岩下,攀行幾步,忽覺入耳笛音竟是愈發清晰。她怔怔擡頭,這才望見高巖之上,那人白袍勝雪。書閣外青山橫嶂,河流闊蕩,西天烏金色的落日烈如火輪,紅焰吞吐暮靄風雲,將那人袍袂上繡着的金色飛鷹照出奪目的霞光。本該是絕世的姿儀,而他一人獨立,披肩的黑髮微亂在晚風間,周身竟漫溢起一股難言的孤寂。

沉重的腳步終於再難挪動,夭紹停在半途。

音色飛轉直下,萬千的婉轉與流連再是動人,卻還是與夕日一併沉沒於水天霞色。他緩緩放下脣畔的玉笛,似是長嘆了一口氣。落霞下的面容本如暖玉之美,然一雙鳳眸深邃冰涼,卻透出了太多的孤寡之色。

“爲何要吹離別之曲?”山岩下傳來的溫柔話語令他一怔,轉過頭,才見麗色依舊,盈盈立於石階上。她見他長久無聲,只得再問道:“是以爲我走了麼?”

他並不答,定定望了她一刻,才慢步踱下。待站在了她面前,方微微一笑:“你已經回來了。”

西天的霞光還是有些刺人――夭紹不由自主避開他的目光,撫摸懷中抱着的木匣,解釋道:“回來時途經采衣樓,才知道雲閣在南海的商旅已帶回了沉香木。我順道爲阿彥看過了此趟商旅的途志,因此耽擱了了一個時辰。”

“如此。”商之輕輕一笑,沒有多言。

作者有話要說:  久違了,商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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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忙於工作,平時實在沒有多餘時間,只能連續熬夜寫文,灌了不知道多少的黑咖啡,此章能完成實屬不易。近一萬六千字,按一般作者大人的章節字數來說,大家就當我一次更了四章吧。

其實除了工作,我目前還要準備兩個考試,精力耗損過甚。後面的章節如果更新不快,大家請給予體諒。

謝謝諸位朋友:)

諸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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