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粲與蘇嫵“聊天”――
蕭少卿皺起眉,不想也知軍營外此刻是何等的勝景,爲免軍心渙散,忙讓親衛將兩人押入帥營。果不出所料,片刻後,腳步聲尚未聽聞,爭吵聲已是不絕於耳。
“還不滾進來!”蕭少卿喝道。
站在帳外候命的蘇嫵和謝粲不禁一個激靈,彼此狠狠瞪了一眼。帳簾掀開,兩個人還是你推我搡、跌跌撞撞地走進來,俱漲紅了一張面龐,視線相對,鋒利兇狠如幼狼稚虎,不甘示弱分毫。
“你敢踢我?”
“是你先碰我的!”
宋淵輕搖着羽扇,望着二人,不住嘆氣。蕭璋緊鎖了眉,蕭少卿冷道:“此處是帥帳,不是大孤山長秋舍,二位鬧夠了沒有?謝粲!”
“在!”謝粲在軍中待久了,早體會到他的言詞之下必是軍命不可違抗的威嚴,習慣使然,立即甩開被蘇嫵拉扯的衣袖,對着蕭璋、蕭少卿行了軍禮,默默站在下首。蘇嫵解開頭上的帷帽,跪在蕭璋面前,俯首道:“阿嫵見過王爺。”
蕭璋盯着她看了一眼,神色依舊嚴厲,說道:“阿嫵,你父親生前應該教過你,軍營並不是女子該來的地方。”
“這不是阿爹教的,是阿孃教的。”蘇嫵忍不住澄清,望見蕭璋微黑的面色,忙低了低頭,輕聲道,“是阿姐叫我來江夏,說當日郡王來去匆匆,她有一事未及告知。”
蕭少卿道:“何事?”
“靈璧山脈的事。”蘇嫵維持着半跪的姿勢,因未曾及笄,長髮梳成雙鬟,系在發上的兩條淺綠絲帶垂落下來,一晃一蕩,正磨蹭着她纖長的眼睫。她眨眨眼睛,擡頭偷覷,見蕭璋和蕭少卿並沒有讓她起來的意思,只得咬了咬脣,跪着將話繼續說下去:“阿姐說襄陵城外岷江水急、靈壁山險,世人皆以爲山水天險以爲關隘,唯有孟津一處淺灘缺口,不過去年入秋她隨郡王行軍時,曾在決戰前入靈壁深嶺探查,卻找出另一道幽徑,可直通岷江,渡去對岸蜀地。”
靈璧山脈另有所通之事蕭少卿等人早知其間密情,因此並無驚訝,唯有蕭璋聽得入神,順着她的話問道:“別駕大人所指的幽徑,在何處?”
蘇嫵轉動眼眸,秋波流慧,軟聲道:“王爺,阿嫵跪累啦,起來說行麼?”
相較先前的潑辣刁蠻,此刻她言笑嬌俏,乖順異常。謝粲冷眼斜看,輕輕一哼。蕭璋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蘇嫵跳起來,揹着手走到帥帳一側的地圖前,觀察半晌,搖了搖頭:“我看不懂地圖。不過阿姐曾領我去過。那座山名爲紫桑,小道狹窄,僅可讓兩人並肩行走。且山道里霧瘴茫茫、暗無天日,雖說人跡鮮至,阿姐卻擔心此處秘道爲南蜀細作探知,因此在山中設了五行機關,命人在山口封住了大石。”
“封住了?”蕭少卿的心猛地一沉。
“郡王放心,那大石也是機關之一,雖非人力可爲,卻有機關巧妙可以移動。”蘇嫵轉過身,嫣然笑道,“阿姐說郡王算無遺策,此次既是擔心南蜀兵動,想必岷江遲早將有一戰。因此叫我前來帳前待命,若要出兵南下,讓我爲郡王引路。”
“如此甚好。”蕭璋微微鬆了口氣。
宋淵含笑嘆道:“知郡王者,莫過別駕大人。”
謝粲蹙眉,不知爲何只覺帳中幾人談及蘇琰時,氣氛微妙,十分地不對勁。又望向蕭少卿,只見燭光下,他雙目靜澈如舊,不見任何起伏,沉默了一會,方纔淡淡道:“別駕大人想得深遠。阿嫵此行來得正好,卻是免去了前方斥候探路的功夫。”他擡起頭,看着謝粲道:“七郎,你去爲阿嫵挑一匹戰馬,隨後她與我們一道啓程。”
蘇嫵急道:“要他幫我挑?不行不行,我不放心。”她大步走到謝粲身邊,揚起臉,“我與你一起去。”
她話存挑釁,謝粲卻另有心事煩擾,懶得再理她,對着蕭璋和蕭少卿揖了一禮,轉身出帳。
“沐狄!”
“是,小侯爺。”
“你領着這瘋丫頭去挑戰馬。記着,右衛營兩千戰馬不可動,去左衛營挑!”謝粲將令牌丟給沐狄,撂手走開,唯留下蘇嫵站在原地,對着他冷漠的背影發了好一會兒的愣。
帳中諸人此刻也無暇再顧及帳外小兒女的糾葛,蕭璋聽聞紫桑之道精神大振,本欲與蕭少卿詳商岷江之戰,但見他臉色疲憊,又覺心中不忍,便與宋淵一起離帳,叮囑道:“你先休息片刻,顏謨人馬一到,爲父會讓人來叫醒你。”
“好。”蕭少卿思慮過甚,確實倦累,等他二人離開,方緩緩起身,走入裡帳。
裡帳未燃燈燭,蕭少卿褪了鎧甲,合衣躺在榻上。帳外篝火的光亮穿透雪白的帳簾隱隱滲透進來,微弱的一點光線中,他懶懶眯起雙眸,望着榻側懸掛的畫像――孤月蒼壁,黑驪銀甲,畫中的人面容與自己全然不同,唯有一雙眼眸,清透剛毅,瀟澈孤遠,渾然是探入靈魂的生動。
那纔是自己。
怕世上也只有她,才能畫出最真實的自己。
脣邊浮起一絲微笑的剎那,他卻生生止住思念,嘆了口氣,慢慢閉上眼眸。
卻不料夢裡依舊平添花蔭麗容,微風層迭,歡笑叢生,往昔東山盈盈在目的春意浸透心頭,日色暖暖照人,溪水采采東流,拂去了倦意,留下滿心平和。
一去經年,何日方能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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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剛過,豫州大將顏謨領着三千戰馬到達夏口。自石陽出營時,受蕭子瑜命令,爲免驚動對岸荊州軍,所有戰馬四蹄皆裹以厚布,一路淌過江畔淺流,聲息悄然。蕭少卿睡得甚淺,雖不曾聽聞鐵蹄轟然震天的聲響,卻在隨身不解的長劍發出的輕微嗡鳴中驚醒,翻身而起,疾步走出裡帳。
侍衛奉了蕭璋的命令正入賬請他起身,兩人對衝而走,險些撞上。
“原來元帥已醒了。”親衛趕緊止步,避讓一側,說道,“顏將軍已到了營外。”
“什麼時辰了?”
“亥時三刻。”親衛取了蕭少卿的甲冑,雙手遞上,又道,“謝將軍方纔來稟,五千騎兵並右衛營兩千戰馬俱已等在十里外的長坡之下。”想了想,輕聲補充道,“不過元帥,方纔我見謝將軍臉色甚爲怪異,欲言又止的,似另有話說。”
蕭少卿手下動作頓了一頓,聲色未動,轉身披上斗篷。出了帳,領着中軍數百精騎,拜別蕭璋和宋淵,奔馳到十里外長坡。
此夜中天無雲,月色傾照,長坡下,五千騎士皆已整鞍上馬,漫山遍野,鐵衣生寒。護送戰馬而來的豫州士兵正於坡側陰翳處急速退回,顏謨單槍匹馬,自山色烏墨的濃影中馳出,玄甲湛光,襯着一張年輕儒雅的面龐,丰神翩翩,不見一絲馳騁沙場的將領身上慣有的粗豪。
“郡王,許久不見了。”他對着蕭少卿頷首示意,眼眸細長幽邃,笑起來時,一天月色似盡數浸染其中,銀波飄漾,深不可測。
“比我預計的快了半個時辰。”蕭少卿淡淡一笑,“顏兄果然不愧人稱的驚風將軍。”
“不敢。戰事當前,事不宜遲而已。”顏謨道,“何況聽汝南王說,這次能再度跟隨郡王征戰,是爲護我故土襄陵,顏謨歸心似箭,豈能存有半分差池?”
蕭少卿笑而不語,轉身對着侍衛點了點頭,一甩長鞭,與顏謨當先馳出。
侍衛手擎令旗拔身飛起,站於高坡上,沉穩揮動旗幟。五千將士勒緊繮繩,二十人一列,憑着幾束零星火把照耀下的孤光,放馬奔入星月下廣袤無垠的平原。所有戰馬的馬蹄都裹了厚布,五千鐵騎重擊大地的聲音沉悶如雷動,撼山拔河的氣勢絲毫不減。沿江出了武昌郡,蕭少卿方纔下令解了戰馬的束縛,燃起火把照耀前方的道路,鐵蹄踏踏,火龍一般肆無忌憚地在風塵中翻卷飛騰。
襄陵與江夏相隔三個郡,有千里之遙,五千騎兵連馳兩日兩夜,三月二十六日的拂曉,方在初現的晨曦中踏入襄陵所在的南康郡。西南山嶺險惡,樹林茂密,行軍速度絕無先前的所向無忌,等到達孟津時,紅日東昇,血魄般瑰麗耀眼的光芒照在將士們堅毅的面容上,已隱隱現出了幾分倦累。
清晨的孟津平靜得可聞岷江水鳥的長嘯聲,蕭少卿在馬背上遠眺,遙見對岸軍旗豎起,在雲天水色間依稀飄閃出燦金之色,不禁一笑:“原來是南蜀三皇子的人馬,卻是老朋友了。”
“說得正是。”一旁的顏謨亦是輕笑。
孟津守將顧嶠早前收到江夏的傳信,料算援軍該是這日到達,已囑咐士兵分撥好了營帳、備好了水糧,等諸人一道,便有條不紊地安置起來。蕭少卿沿途所見,衆將士分陸、水兩路,俱在厲兵秣馬、排陣列勢,毫無鬆懈之處,這才緩緩透出口氣。眼見顧嶠迎上前行禮,忙扶起他道:“顧老將軍堅守邊陲,治軍嚴明十年如一日,確是我朝百姓之福。”
“蒙郡王賞識。”顧嶠道,“幸賴去年郡王治理孟津留下的軍規嚴峻,將士不敢輕犯,末將治軍起來這才方便許多。”直起身,又與蕭少卿身後諸將寒暄了幾句,方一起入了行轅帥帳議事。
等諸人剛剛坐定,蕭少卿便問道:“對岸形勢如何?”
“郡王來得正及時,南蜀軍亦是昨日在岷江對岸的益寧城外駐紮。”顧嶠道,“南蜀出兵號稱二十萬,斥候探得實數不過十二萬,領兵之將爲南蜀三皇子祖偃。”
“祖偃――”顏謨念着這個名字,接過士兵遞上的茶水,輕抿了一口,笑嘆,“上次岷江大戰,水淹蒼梧嚇死了他的二哥,如今便換來這位三皇子獨當一面……”他沉吟道,“此人倒是有些雄才運略,決機無疑,法一而兵精,比他二哥確實是難纏許多。”
“方纔你們說他是老朋友,想必曾經交過戰?”謝粲一路沉默多時,此刻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
“是,當年在殷桓帳下,顏某與他交鋒五次,互有勝敗。”顏謨看了眼蕭少卿,又笑道,“不過祖偃對着郡王,卻從來都是無計可施。只是――”他思索一刻,慢慢道,“去年水淹蒼梧之前,若非是軍師毓尚奇策調開了祖偃,怕我們也不能乘風破浪、大勝南蜀兵。如今這一戰,想要速勝速決,卻是有些爲難了。”
“是麼?”謝粲輕聲一笑。他初出茅廬,自不以爲然。
顏謨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勾起脣角,緩緩一笑。
“笑什麼!”謝粲被他看得莫名起了一個寒顫。
顏謨輕聲吐氣,語音文雅,道:“小侯爺恕罪。顏某隻是在想,年少爲將像小侯爺這般,實屬難得。不過南蜀也有一員少年猛將,名夏侯雍,年方十六,曾一人獨挑我東朝三位大將,被譽爲天下第一少年郎。”他話語略歇,轉過頭問顧嶠,“不知道這次夏侯雍有沒有隨祖偃來岷江?”
顧嶠臉色本就蠟黃,此刻眉宇間罩上一層黑霧,更是顯出幾分懨懨之態,嘆息道:“那位小閻羅王,自然是不離祖偃左右。”
“來得正好。”顏謨慢條斯理笑道,“小侯爺與他戰場相較風采,卻不知誰能更勝一籌、從此名揚九州。”
“這――”顧嶠怔了怔,沒有言語。
謝粲眸波遽然一亮,低頭喝茶,額角的靈凰在竭力維持的平靜中慢慢升騰出一縷細不可察的戾氣。
蕭少卿本專注瀏覽着南蜀軍營駐紮在對岸的形勢圖,此刻卻輕輕蹙眉,擡頭看了看顏謨,道:“顏將軍,大丈夫提千命入生死地,以事君親百姓爲因,不得復云爲名。”
“郡王指教得是。”顏謨肅容道。
蕭少卿垂首盯着圖中某處,指尖摩挲其上,忽道:“蒼梧沒有屯兵麼?”
“守兵不過五百,不足爲慮。”顧嶠道,“自去年水淹之後,南蜀百姓視那裡爲煉獄,絕然不肯多顧。況且南蜀歷年師出,倉庫無積,自去年入秋大戰以來,暫時無力重修舊城,因此那裡如今不過廢墟一座。”
“如此――”蕭少卿眉目稍稍舒緩。又擡手按了按額,言道:“諸位日夜趕路想必也是累了,暫且休息去罷,午時後再聚帥帳議事。”頓了頓,又道,“謝粲留下。”
“是。”
諸將軍魚貫而出,謝粲獨坐席上,手握茶盞,頭微微低垂,似在想着心事。
蕭少卿走下帥案,坐到他身邊,笑道:“你這兩日一直沉默寡言的,到底是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事?”
謝粲怔了怔,擡頭望着他,脣輕輕一動,卻是欲言又止,索性又掉開目光,默默喝着茶。蕭少卿亦不追問,只道:“你去爲我辦件事。”
“何事?”
“與阿嫵去解封紫桑秘道。她熟悉岷江兩岸的地形,你們兩人滑舟再去對岸蒼梧走一趟――”
“去蒼梧做什麼?”謝粲不解道,“方纔顧老將軍不是說那裡已是廢墟一座?”
“正是因爲如此纔要去探一探。”蕭少卿低聲一笑,“我懷疑,蒼梧,如今該是南蜀兵的糧倉。”
謝粲愕然片刻,目色中微微透出亮色,又遲疑看着蕭少卿:“爲什麼讓我和那瘋丫頭一起去?”
“我帳下的大將中,唯有你一張生面孔。而且――”蕭少卿斜眸看着謝粲,慢悠悠道,“論武功、膽量、心智,他們也比不上你。”
謝粲微笑:“姐夫你剛知道。”
蕭少卿不置是否,仍是慢慢道:“既是如此人傑,容人之量也該是有的。”
“自然。”謝粲放下茶盞,拍拍胸脯,“姐夫放心,我絕不會與那瘋丫頭一般見識。”
蕭少卿頷首一笑:“還有,此去是爲探路,切不可打草驚蛇。即便是遇上了夏侯雍――”
謝粲一臉傲色:“我是將軍,當然要與他在戰場上一較高低。”
“這纔是我的右衛將軍。”蕭少卿雙眸中透出欣慰之色,輕輕點頭,“去罷。換一身便裝,速去速回。今夜子時之前,務必探得蒼梧的實情。”
“末將領命!”謝粲霍地起身,朗聲笑應。
紫袍閃出帳外不過一霎,便有一道暗風悄無聲息地潛入帳中。魏讓一身墨青長袍,頭戴斗笠,遞給蕭少卿一封信帛:“小王爺,雲閣傳來的飛鷹密信。”
蕭少卿展開閱罷,脣邊輕起淡淡笑意:“阿彥已到江州了,鍾叔也領着北府兵三千風雲騎在前來襄陵的途中,看來後日黎明之前,便可到達孟津了。”
“風雲騎?”魏讓輕吸冷氣,“九年前,那倒是讓人聞之色變的一支勁旅,神出鬼沒,所向無敵。”
蕭少卿抿了抿脣,合起卷帛,又道:“魏叔方纔聽到我和七郎的話了?”
“是,”魏讓道,“這麼危險的事,爲何要讓小侯爺去?”
“不經此些歷練,如何才能體會得了人心世故的險惡?戰場上雖有烽煙之難,但對於夭紹當初託付我的任務而言,卻還是少了些。”蕭少卿微嘆了口氣,“勞煩魏叔幫我走一趟蒼梧,跟着七郎和阿嫵,中間絕不能出半點差錯。”
“屬下明白。”答應聲中,魏讓身影飄出。簾帳一開一合,青煙飛逝,不留半分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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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諸事安妥下來,已至巳時。蕭少卿巡視過隨行孟津的騎兵軍營,正欲回帳稍歇,卻見營外塵土飛揚,十幾騎飛馳而至,爲首一人年已半百,暗朱朝服,玉冠錦帶,下馬之際笑意溫和,對着道旁所遇的將軍不停拱手作揖。
“見過太守大人。”一路諸將軍紛紛抱拳還禮。
跟隨在蕭少卿身旁的顧嶠手撫長鬚,嘆道:“武康沈氏的家風總是這般的謙遜有度、禮賢下士,昔日的沈弼太尉,如今的沈謙大人,皆是如此。末將聽說鄴都城中的丞相大人沈崢、揚州刺史沈昱亦是這般的風采,看來這沈氏一族,可謂是滿門賢達了。”
“滿門賢達?”蕭少卿目色微動,似想起什麼,揚脣一笑,沒有多話。
兩人慢步走回帥帳,此時沈謙早已等在帳外,見到蕭少卿,忙執手長揖:“臣、南康太守沈謙見過郡王。”
“沈大人不必多禮。”蕭少卿垂手虛託,“請帳中相談。”
入帳坐定,沈謙也無廢話,開口便道:“自江夏運來的糧草、綢緞今晨到達襄陵,下臣已按郡王來信吩咐,讓人運送入靈壁山脈左嶺密林之中。”
蕭少卿微微頷首:“有勞沈大人。”
“不敢,此乃臣之本分。”沈謙道,“至於郡王信中另提的一事--”他看了一眼顧嶠,緩緩道,“襄陵城位於東朝邊陲,這些年來的軍隊駐守大抵皆在孟津,以此提防南蜀的搶渡攻佔。所以距離孟津五十里外的石夔關雖位於險山峻嶺當中,卻不過僅有兩、三百名士兵把守,而且失修多年,下臣方纔已去石夔關探查,各處的垛口、箭臺皆是瘡痍遍目,怕是……不可爲堅守之地。”
蕭少卿卻道:“無妨,石夔關左右皆是萬丈峭壁,前爲長澗,後爲深溝,水急石滑,取之地險關雄,足以傲視萬夫之勇。”
沈謙笑道:“郡王對於靈壁山勢所知甚詳,下臣自愧不如。”又道,“我已從襄陵城調撥了一千士卒,正在紮營安寨。今日入暮之後,孟津一萬將士隨時可退居石夔關。”
蕭少卿道:“那也不急在一時。”
退守石夔?顧嶠聽着二人的對話,卻是緊皺了眉,竭力壓下心頭的疑惑,默默思量着。
上稟了此兩件事,沈謙便起身告辭。他來去匆匆,揚袖出帳後,蕭少卿望着下首席案上不曾動過一滴的茶盞,感慨道:“難怪武康沈氏可當得如今東朝郡望之首,家風嚴謹,人傑輩出,確不可小覷。”
顧嶠此刻無心附和,只管沉浸在自己的顧慮當中,離座問道:“聽郡王方纔的意思,可是要撤軍孟津、退守石夔?”
蕭少卿笑了笑:“顧將軍可是要勸本王――孟津乃我東朝西南門戶,若失孟津而保石夔,將重蹈百年前太祖帝對南蜀用兵的失策,此事萬萬不可行。”
顧嶠被他一言說中心意,忙不迭點着頭,張了口正要言語,蕭少卿卻舉手止住他:“此事我自有盤算,顧將軍不必多言。況且即便是退兵,那也要等待時機。卻非敗而退兵,實則――”
“退兵誘敵。”帳外一人輕笑着接過話語,簾子掀開,卻是不請自到的顏謨。
蕭少卿笑道:“顏兄倒是一如既往地知我用意。”
“誘敵?”顧嶠不解,“如何誘?”
“此事進退皆在郡王心中,你問我,我如今也說不去其中玄妙來。”顏謨眸光流轉,微笑道,“我只知道郡王對此事已有把握。顧老將軍,你我何不偷得閒樂,愁那麼多做什麼?”
顧嶠無話可說,轉念一想蕭少卿用兵素來變化無方,也覺自己是多慮,於是不再多問,揖手告退。
蕭少卿查閱着方纔出帳巡營之際堆置案上的兩封信函,瞥了瞥負手閒閒立在帳中的顏謨:“趕了兩日兩夜的路,顏兄竟不累?”
“累,可一旦躺下去,卻又睡不着。”顏謨轉過身,在一側棋局旁坐下,擺弄着棋子,說道,“末將想郡王此刻怕也是睡不安穩居多,反正左右閒着無事,還不如來找郡王對弈一局。”
“對弈?”蕭少卿將手中信函引火燃盡,起身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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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驕陽炙天,雖如今還是暮春時節,西南山嶺之地卻不比北方山河的風光明媚,日光射在鎧甲上久了,熱氣蒸騰入衣,別是一番痛苦的煎熬。饒是如此,孟津淺灘一帶,將士們用過午膳,稍歇了片刻,便又整鞍執槊,重列隊形,等着統將登高操練。
顧嶠手扶佩劍,雄壯的身軀立於坡頂,奇偉如山。蒼老的面容上一雙眼眸犀利如劍,巡視過陽光下將士們威武的面容,微微頷首,正待傳令下去,卻驟聞鼓號聲自天邊敲響。
“什麼聲音?”顧嶠愕然回首,日色侵入他的眼眸,焦灼中一陣發黑的暈眩。
身旁校尉以手蓋住眉頂,揚眸望着遠方,只見江面上戰艦連雲,烏泱泱似矮山移動,舟上陳列的鐵甲被春陽反射出粼粼盪漾的銀光,一如岷江水色的瀲灩刺目。
“稟將軍,是蜀軍來襲!”
“敲鼓佈陣!”沒有一刻的猶豫,顧嶠大叫道,“霹靂車推前,待敵方船入江心,火石相攻!箭樓其後,敵近江岸,引弓而射!”
“是。”
戰鼓長號聲隆隆入天,顧嶠領着親兵三騎馳入中軍時,江畔的廝殺哀嚎聲已然入耳。奔入行轅內,卻見蕭少卿與顏謨悠然對弈,兩人面色如常,似渾然不知江邊已然戰火紛亂。
顧嶠氣急敗壞,大手一捋棋盤,怒道:“郡王,蜀軍已打來了!你們還有心情下棋?”
“老將軍搗什麼亂?”顏謨斜睨了眼眸,很是不滿,“我就快贏了。”
“你說什麼?”顧嶠雙目赤紅,瞪着顏謨吼道。
顏謨施施然起身,斯文一笑,不再言語。蕭少卿這才道:“南蜀來襲多少人馬?”
“戰船五十,約有將士五千。”
蕭少卿沉吟稍瞬,道:“這不是來搶攻渡水的,不過是在試探孟津這邊的兵力。祖偃手握十二萬雄師,他可日夜輪迴不斷來滋擾生事,令我軍不得安寧,如此,他取其逸,我得其困,南蜀可坐定此戰大勝。”
顧嶠道:“那我們該以何對策待之?”
蕭少卿轉過身坐回帥案之後,執過茶盞喝着茶,靜思不語。顏謨忽然一笑,道:“老將軍手中可有鈍箭鏽弓?”
“鈍箭鏽弓?”顧嶠微怔了怔,斷然道,“沒有!我帳下的兵器都是沈謙大人十日前剛送來的一批精鐵良器。”
“可惜,可惜。”顏謨不住嘆道,“若以鈍箭鏽弓麻痹對方,引兵退後十里,任蜀軍上岸。他們此行人少,即便可攻佔淺灘,也不敢久留,必會回報祖偃東朝軍隊不堪一擊。祖偃此戰既要建功又要報仇,心思必然急切,如得知我軍勢弱,必會以大軍征伐,屆時我軍再退四十里外的石夔關,必可成郡王的誘敵之策。”
顧嶠恍然道:“誘敵之策原來如此。”
蕭少卿卻搖頭道:“我的計策並非如此,顏兄方纔所言也算差了祖偃。此人不同他那位志大才疏的兄長,顏兄想要以鈍箭鏽弓糊弄過對方,怕是不易。何況顧將軍的威名早已在外,若貿然變成治軍懈怠、不堪一擊,那才讓祖偃生疑。如此一來,誘敵之計到時也就用不成了。”
顏謨垂首道:“末將慚愧。此戰如何打,請郡王示下。”
“該怎麼打便怎麼打。”蕭少卿道,“不可讓蜀軍上岸一步,即便血流成河,今日也要守住孟津淺灘。”他微闔雙目,慢慢吐出口氣,“若我料想不差,日暮之前,無論成敗,蜀軍必會鳴鼓退兵。”
顧嶠道:“那祖偃生性謹慎,若這樣打下來,他用兵必會遲緩,郡王想要的速戰速決怕是不能實現了。”
“那也說不定。”蕭少卿微微彎起脣角,劍眉飛縱,言道,“等過了今晚子時,他必會生出大戰之心。”
“爲何?”顏謨與顧嶠同時問道。
蕭少卿卻不再說明。顏謨與顧嶠對望一眼,兩人深知蕭少卿的性情,默默行了一禮,出帳點將攜兵,縱馬奔赴戰場。帳內的沉寂環繞周身,蕭少卿睜開眼眸,透澈的目色間流過淺淺暗光,低頭望着案上的地圖,手執玉筆輕輕圈出一處城池――
於躊躇在握之前,必是憂忡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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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蕭少卿所料,南蜀昨日剛紮營益寧,今日渡江的將士僅爲滋擾試探。只是不想這才一個下午的搶攻,卻在飛石利箭中倒下了上千人的屍首。而顧嶠所領的孟津守軍扼守關卡,依然從容不迫,應對有餘。蜀軍初上岸的兇狠漸漸在飛滾的硝煙中淡卻,待申時一過,收兵的戰鼓便在羣山深水間敲出不絕的回聲。來時五十戰艦,去時僅有三十八艘,岷江急流湍逝,卷帶烈火中燃燒成支離破碎的戰艦殘骸,靜靜飄流往下。一天晚霞覆蓋千山萬嶺,連帶岷江暗紅發紫的山色,山河浴血重生,美得驚心動魄。
即便是小勝,卻是初戰之捷,東朝將士意氣風發,孟津十里皆可聞爽烈笑聲,連哨兵所執的長槊,也在連營的篝火映照下透出奪人的銳氣。
諸將在營中慶賀戰勝之喜時,蕭少卿卻孤身飛騎出營,在通往紫桑山嶺的小道上駐馬停下,飛身攀上一側高峰,望着遠方位於夾岸山嶺中穿流而過的岷江,慢慢徘徊。空中殘月一輪,不比昨夜清朗,紗雲不時罩住月光,山間草木隨風拂動,陰影浮浮,森冷瘮人。
“郡王是在等誰麼?”山下有人高聲問道。
蕭少卿回首,望着山下來人,有些無奈道:“還真是到哪裡也逃不開顏兄的視線。”
顏謨笑着爬上山來:“你不知道,汝南王在末將出發之前,卻是交待讓我緊隨郡王身邊,以便隨時可保護郡王的安全。”
“小叔叔……”蕭少卿輕輕一嘆,“我卻不是不懂世事的少年了,他擔什麼心?”
“只有不懂世事的少年才讓人擔憂麼?”顏謨站到蕭少卿身邊,亦是眺望岷江對岸,笑道,“這麼說,郡王如今是在擔憂小侯爺?”見蕭少卿轉眸望着自己,顏謨細目微眯,說道,“末將也是奇怪,何以一日不曾見小侯爺的蹤影。此刻才知道,原來小侯爺另負重任。”
蕭少卿淡淡道:“我讓他去蒼梧了。”
“蒼梧?”顏謨神思一凜,這才仔細打量起左右地勢,又望着對岸,似是警覺到什麼,開口道,“若能從此處去蒼梧,倒是極近。”
“此處確實有路。”蕭少卿道,“便在你我所踩的山腳下。”
顏謨面色一變,顯然是未曾想到的吃驚,蕭少卿看着他道:“顏兄對南蜀地勢瞭如指掌,自蒼梧去益寧的路,除了官道以外,可還有別的小徑?”
“自然有。還不止一條。”顏謨隨口答道,等擡頭望見蕭少卿含笑的目色,體會出其間深意,一拍額頭,大喜道,“原來如此。”上前一步,肅然道,“明日之戰,末將願爲偷襲南蜀大營的先鋒。”
蕭少卿微微一笑:“除卻顏兄,無人可擔此重任。”話音剛落,忽覺一道亮光映入眸內,轉過頭,只見蒼梧城內大火勃然而起,照得四處廢墟纖毫在目。一時百里外急作的鼓號聲隨風傳來,並起鐵騎奮馳的踏踏聲。兩人舉眸,只見益寧方向幾道火線急急遊弋於夜色下,正匆忙趕往蒼梧。
“糧倉果然在那裡。”蕭少卿低聲道,“祖偃的軍隊反應如此迅速,明日之戰,不可輕敵。”
“那可是小侯爺他們?”顏謨窮極目力,只望見對岸山嶺下飄動水上的一縷陰影。正覺心中稍安時,又見一束零星的火把猛然現在水畔,隨着一道人影如鳥沖天,凌空落上謝粲他們的木筏,緊張之下忍不住手握成拳,急道:“那可是追兵?”
“不是,是魏叔。”蕭少卿鬆了口氣,“看來已經逃出追兵的追襲了。”
此地水域最是狹窄,不過頃刻,木筏便蕩入紫桑山嶺。蕭少卿與顏謨走下山,在山道出口等待。谷口內瘴氣縈繞,暗無寸光,直到魏讓手舉火把衝散了瘴霧,山道間才慢慢可見三人的身影,魏讓疾步在前,謝粲揹負着蘇嫵,緊緊跟在其後。
“阿嫵怎麼了?”蕭少卿皺眉看着謝粲背上臉色蒼白的蘇嫵。
謝粲低聲道:“蒼梧城裡果然有糧草,不過爲數不多,僅十萬餘石。少卿大哥不是想着速戰速決麼,我想燒了他們的糧草,他們必然急於求成……誰知道被守軍發現了。蘇姑娘是爲我擋了一箭……”
“你燒了糧草?”蕭少卿似並不曾在山頂見到對岸的動靜一般,慢慢問道。
顏謨詫異看了他一眼,無聲輕笑,沒有出聲。
謝粲卻愈發愧疚,垂首道:“我剛起火,他們就發現了。糧草……呃,糧草可能燒得不多。”
“不自量力。”蕭少卿厲聲道。
“郡王莫要怪他……”蘇嫵冷汗滿額,直了直身子,虛弱開口道,“是我不好,我激他懦弱無膽,他纔去放火的。”
“別亂動!”謝粲輕聲斥道,“你還有傷。”
蘇嫵一臉委屈,辯解道:“我還不是爲了你……”
謝粲皺眉,將她放到停在山外的坐騎上,而後跪到蕭少卿面前,請罪道:“末將一時衝動,違了元帥臨行所囑的軍規。請元帥責罰!”
蕭少卿聲色不動,俯眸望着他:“你可知軍中違軍令者是何罪?”
謝粲咬牙道:“斬首。”
“郡王!”顏謨與魏讓皆是大驚,單膝下跪道,“請郡王饒了小侯爺。”
一旁的蘇嫵也嚇得從馬背上滾下來,背上的傷口觸地劇痛,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哀聲道:“郡王,求求你,是阿嫵貪玩,不怪東陽侯。”
蕭少卿對幾人的求情置若罔聞,只盯着謝粲道:“你可有話說?”
謝粲擡起頭道:“元帥,末將今日這把火雖放得莽撞,但南蜀糧草受損,祖偃的大軍得以維持的時日更是不多,且經此挑釁,明日南蜀必將大軍出動,前攻孟津。末將雖犯過錯,但求戴罪立功,甘爲元帥前鋒,驅逐夷蠻。”
“還不算糊塗到家。”蕭少卿冷笑一聲,“明日戰場上對敵時,要記得你今夜說的話。”
謝粲起身抱拳,一臉決然:“末將知道。”轉過身抱起蘇嫵,將她再度放回坐騎的馬鞍上,爲免她又摔下,他亦縱身上了馬背,將她圈在懷中。
蕭少卿這時纔看向魏讓:“魏叔,南蜀那邊可有人發現你們逃匿的路線?”
“未曾,追兵數十,皆已滅口。”
蕭少卿徹底放下心,一絲細微的笑意掠過眸間深處,飛身上了馬背:“回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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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深夜升帳,衆將軍聽聞了謝粲從對岸帶回的消息,有些不明所以然。蕭少卿也不着急,命諸將帳中靜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一校尉入帳送來前方斥候的密報:“南蜀星夜調兵,火把映天,戰艦漫江,左路大營四萬將士盡數而出,兩萬水軍,兩萬精騎,皆在繕修器械,逐次登舟。”
“南蜀這卻是要大舉渡河搶攻了?”將軍們倒無忐忑,憑着午後一戰大勝的底氣,俱是笑道,“那羣蠻人卻是忘記了去年水淹蒼梧的教訓了!便讓他渡江,我們有郡王坐鎮,南蜀這羣蠻兵他來一個我們殺一個,來兩個便殺一雙!”
諸將紛紛嚷着請命,蕭少卿背對諸人望着帳中懸掛的戰圖,只是沉默不語。一旁,顏謨與顧嶠也是一派沉穩鎮定,顏謨手指輕撫茶盞邊緣,輕笑:“除了水軍還有兩萬精騎,祖偃此番倒是存了必奪孟津的架勢。”
顧嶠則在旁沉吟着:“左路大軍……領將正爲淳于岧、夏侯雍。”
“夏侯雍?”提起那位南蜀的小魔君,諸將當中頓時有幾人微變了臉色。蕭少卿眼角餘光瞥過諸人,帳中衆將談論敵軍陣勢時,唯見謝粲端在席案之後,面容無懼,目光堅定,身姿穩如山石般,一動不動。
蕭少卿揚了脣角悄然一笑,又斂容察看戰圖,等待半晌,在諸將的交談由激烈終究歸於沉寂時,他才轉過身道:“顧嶠聽命。”
顧嶠忙離席跪于帥案前:“末將在。”
“起兵拔營,連夜退五十里,屯守石夔關。”
顧嶠和顏謨這時方領會到誘敵之策所用何處,兩人對視一笑,顧嶠接過令箭,領命出帳,自去打點一切。只是帳中其餘諸將卻是吃驚不小,紛紛站起身道:“戰都還未打,爲何要退兵?”
謝粲更是訝然,疾走幾步逼近帥案,啞着聲音道:“元帥,我願去前線領兵血戰蜀兵,如今卻不能爲了我的錯,而棄守孟津。”
“你也知道是你的過錯?”蕭少卿容色冷淡,徐徐道,“我再重複一遍,全軍退出孟津,屯守石夔關,避蜀軍求勝之切的鋒芒,謀定而後動。”略微一頓,望着帳中衆將軍,又道,“孟津今日雖失,不出三日我必能奪回。若再有非議軍令蠱惑軍心者,斬首示衆。”
“是。”諸將只得俯首聽命。
萬餘兵衆於暗夜中急速退軍,月色雖殘,初時仍有涼光灑照,山嶺間行軍有如遊蛇飛動,悄無聲息,火把於風中飄搖,耀出了那一張張面龐上頹然的神色,輕微的嘆息聲中蘊藏的怨懟不甘如同濃霧在山間升騰,空中漸有濃雲浮蔽。時將破曉時,層雲遮日,落下綿綿細雨。等全軍退入石夔關後,細雨轉大,鋪天蓋地溢入靈壁山脈的叢林山岩。
蜀兵於辰時登岸,蕭少卿站於石夔關城樓之頂,望着遠處淺灘上密麻麻廕庇天色的鎧甲戰馬,低低嘆出一口氣。
“顏謨。”他於空無一人的城樓中出聲道。
一道白影果然自樓外閃入,應道:“末將在。”
“聽見笑聲了麼?”蕭少卿的面容隱在雨霧之中,朦朧恍惚,不可深究。
“是。”顏謨沉聲道,“蜀兵登岸,發現一座空無一人的孟津險關,而且是他們覬覦了數十年不曾能踏上寸土的東朝,狂喜之情可想而知。”
“救國誅賊,謂之義兵。恃衆憑強,謂之驕兵。義者無敵,驕者先滅。且讓他們笑吧,待過了今夜,便只能淪爲哭訴無處的冤魂了。”蕭少卿一字一字緩緩出脣,語聲淡涼,言詞無溫。顏謨聽着,只覺一股陰森之意莫名侵體,讓他不寒而慄。
兩人在樓頂上靜默遙望,半個時辰內,南蜀四萬勁卒已悉數涌入孟津,轅門前飛扯起無數燦金旗幟,即便山林間水霧彌罩,放眼險山狹持的盡頭,卻見青黛蔥籠的山岩亦在這般飛揚的氣焰下黯然失色。
想南蜀正是軍心鼎沸之際,山谷間卻微微迴盪起肅重急促的鼓聲,又接連着十幾聲鳴鏑利箭驚風振響,生生壓下漫野隆生的歡笑。淺灘上頓時陷入一片悄寂,孟津十里方圓只可見甲衣如墨雲移動,陳兵佈陣,安營紮寨,再無半分浮躁的聲響,連方纔仰天嘶嘯的戰馬也在這般的肅穆下伏地喘息。天地間煥然一新,適才自江面襲捲而至的澎湃殺氣宛若被陰沉冷漠的潮水浸透,沉入山石之底,在大戰一觸即發的無聲咆哮間,撼得羣山爲之膽戰。
蜀軍於轉瞬間的變動不禁令顏謨倒吸冷氣,嘆道:“這次祖偃左營傾巢而出,淳于岧老成持重,治軍嚴整,夏侯雍勇冠三軍,年少氣盛,兩人聯手而至,確實不可小覷。”
“顏兄是否過於擡高對方了?”蕭少卿淡然一笑,“凡人必有短處。淳于岧色厲而膽薄,忌克而少威;夏侯雍性促狹,雖驍勇,卻不可獨任。兩人分一領軍,或可獨霸一方,如今兩人同領軍,一人專而無謀,一人果而自用,勢不相容,必生內訌。依我猜測,淳于岧爲求萬全之穩,必將屯軍孟津安守不出,以待祖偃大軍渡河,再行戰事。只是夏侯雍卻目中無人、求功心切,定然會率鐵騎出營前襲石夔關,以建進取東朝的頭功。”
顏謨思了頃刻,道:“若蜀軍安守孟津,等祖偃大軍一至,十二萬甲兵勢如滔河,我軍將無一分勝算。”
“說得正是。”
顏謨又道:“但若夏侯雍此刻領鐵騎來犯,我軍也是勢單力薄,更何況天下大雨,霧氣彌山不是戰鬥的時機,怕勝算亦不大。”
蕭少卿淺淺頷首:“顏兄憂慮無虛。”
眼前形勢彷彿是四無退路之絕地,顏謨怔了一怔,望着蕭少卿沉靜的面容,卻又笑起來:“可郡王昨夜所言三日奪回孟津之言,不該僅僅是爲了撫慰軍心。”
蕭少卿道:“我此生從不妄語。”他轉過頭,容色沉靜如玉之清美,“顏將軍,可還記得昨夜紫桑山上之言?”
“當然。”
“我若只給你五千步卒,你可還敢行一趟南蜀?”
“五千?”顏謨笑了笑,“足夠了。”正色退後一步,單膝跪地,“請郡王示下。”
蕭少卿卻突然不語,看了他一會,才道:“你可知此行偷襲所圖爲何?”
“聲東擊西。”顏謨道,“末將所領五千士卒一旦入蜀地,必要血戰到底,以此拖延祖偃大軍登岸,讓郡王有奪回孟津的時間。”他儒雅的面容因氣血激湃而微微泛紅,細目流光,如金石之色,話更是說得一派慨然大義,彷彿是赴難之前的決絕。
“你以爲是要一去不返了麼?”蕭少卿失笑,搖了搖頭,“方纔的話只說對了一半。”
顏謨不解擡頭,蕭少卿道:“此去偷襲益寧後方確是聲東擊西之計,只不過那五千兵卒卻不是隨你去送性命的。”他轉過身指着牆壁上的地圖,指尖輕挪,解釋道:“若夏侯雍要來攻石夔關,乘士氣之盛,午時之前必將陳兵關外。一旦他貿然來襲,祖偃在益寧定會坐不住,即便今日大雨大霧,他也將提前率大軍渡河。顏將軍熟知南蜀地形,且今日蜀營一爲大勝、二爲渡江,戒備防線等等必然不比往日的無懈可擊,你領兵自紫桑出發到益寧後,暫尋一處隱蔽山野藏身。待祖偃大軍的戰艦渡河一半,你率兵抄襲蜀軍後方。五千人馬看似雖少,但是攻其不備、出其不意,必然大亂蜀軍陣營。祖偃若得知益寧受襲,不會不退兵援戰。屆時,顏將軍卻不可戀戰,趁此間慌亂逃回紫桑。一旦逃回,即刻燃木筏以阻河流、毀大石封鎖山脈。若一切進展順利,那時該是入夜時分,顏將軍不必退回石夔關,馬不停蹄,直奔孟津。”
一番話說得顏謨醍醐灌頂,忙揖手道:“末將領命。”
“辰時已過半了……”蕭少卿瞥了眼樓中銅漏,又掉過頭望着眼前雨簾,“我已命顧老將軍挑選了五千精悍士卒聚集於劍南壁下,此刻只等顏將軍誓師出征。”
顏謨毫無遲疑,起身道:“末將告辭。”出了城樓提過親兵手中所執的銀槍,飛身躍上馬背,白袍振飛風雨中,急奔劍南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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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雍兵出神速,巳時剛過,顧嶠站於劍南壁上,方目送顏謨所率的五千兵卒在灌木深林中隱沒不見,還未轉身歇口氣,便聞一聲銳利的號角於倏然間捅破雲霧,繼而再起雷霆般飛瀉千里的鼓聲,彷彿催魂奪命的符咒,羣山迴盪,江水震鳴,驚得無數飛鳥走獸撲棱竄出密林,環谷漫野,倉惶逃命。鼓號聲中馬蹄似濤浪肆虐翻卷,湮沒山巒,壓頂而至。滿耳振聾發聵,顧嶠身旁幾名士卒不住顫抖,連帶腳下的大石,也似不堪千軍萬馬的咆哮,搖搖欲崩。
蜀軍來襲!
顧嶠面容一變,急急轉身,趕至石夔關城樓。登於高處放眼一望,只見前方近三十里狹窄的山道間黑甲罩霧,冗長不見盡頭,在踏地騰起的戰馬下似妖雲般飛襲而至,停於十五里外唯一一處在蠻山之地間開闊的平野,橫陳縱列,擺開決戰的架勢。
顧嶠眯起眼眸,努力透過迷濛白霧打量遠處層迭無窮的寒刀鎧甲,不無憂忡道:“蜀軍左營的兩萬精騎,怕是盡數出動了。”
“元帥,我們可要應戰?”聽聞動靜匆忙趕來的謝粲亦是心驚,急聲詢問蕭少卿。
“以石夔的險惡地勢,夏侯淵再逞匹夫之勇,也絕不敢踏進此間五里之內。”蕭少卿道,“他們所求的,不過同於百年之前南蜀大勝太祖帝的戰術。”
“什麼戰術?”
顧嶠道:“郡王說的是激將之法。百年前我軍大敗,正是被蜀軍污言穢語所激,大軍被他們誘出石夔關外,中了圍殲,幾乎全滅。”
“激將?”謝粲看了眼蕭少卿,抿緊雙脣,不再請戰。
城樓上諸人無聲,城樓之後的關內,諸將軍仍在淋雨操練士兵。呼喝有致,毫無懈怠慌亂。約莫盞茶的功夫後,蜀軍緩緩推進五里,在急險窄深的山口,又停步不前。謝粲等了半晌不見蜀軍動靜,忍不住笑起來:“果然如姐夫所說,那夏侯雍卻也是如此膽小,不敢再度前進。”一撇頭,見蕭少卿微蹙雙眉,望着自己的目光略起冷意,方意識到剛纔的失言,摸摸腦袋,訕然一笑。
此一剎那,雨霧中約莫百騎馳出,到石夔關外一里,放肆叫囂罵喝起來。
迸出脣舌的無非是一些入耳不堪的話語,城樓上諸人只當未聽,弓箭手引箭於垛口旁,鈾光森冷,直對城下。蕭少卿環顧左右地勢,目色一閃,喚過顧嶠,低聲囑咐了幾句。
“是。”顧嶠當即抱拳退出。
關外行誘敵之計的蜀兵謾罵不絕,謝粲縱是深明其間另有圖謀,但少年心性、血氣方剛,心中仍覺難以忍受。正竭力壓抑着怒火時,不妨城樓上的一位箭手手指未穩,一箭離弦而出,弓箭雨天受潮,箭影於雨霧下並未射遠,飄搖直墜,落入關外深澗。蜀兵因此無不放聲大笑,譏諷嘲弄,愈發無狀。謝粲冷笑不已,撫弄在背上箭囊的手指已在震怒中微微發顫。
站於他身旁一直聲息悄靜的蕭少卿於終於輕笑出聲:“敢嘲我軍弓箭無力?七郎。”
“在。”
“你的長御弓呢?”
“正等元帥的吩咐,蠢蠢欲動呢。”謝粲朗聲笑道,取了沐狄雙手所捧的數百斤玄鐵沉弓,引箭滿弦,一箭飛出,鏗然一聲,射落爲首一佐將。
相距一里之外,雨霧之下,箭術竟是如此精準!
蕭少卿低聲道了句“好”。謝粲難得承他誇讚,得意之下,又摸出五支羽箭,見蕭少卿再無阻攔之意,便索性憑着勃起妄升的殺意,箭箭射落蜀兵,絕無虛發。城樓上諸士卒紛紛呼喝起來,連帶夾關兩壁上也盪出無數喝彩聲。
“右衛將軍!右衛將軍!”
忽起的巍巍歡喝似天際滔河,直撲而下,一波勝似一波。謝粲於這般的歡騰中頓生飄然,待轉過頭望向城關兩側,卻見絕壁上的林木間無數旗幟飛舞,雪白的甲衣立於青鬱山嶺間,彼連相接,似無垠的流雲。
謝粲目瞪口呆:“哪裡來這麼多的士兵?”
蜀兵更是覺得怵目驚心,失色愣神一霎,忙拍馬逃回十里外的陣中。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蜀軍再退關外五里。
“又退兵!”謝粲拍掌大笑,“如此地進進退退,士氣再盛,也不經如此折騰!”歡喜時仍不忘轉身請教蕭少卿,“少卿大哥,我們可是來了援軍?有多少人馬?”
“疑兵之計而已。”蕭少卿漫不經心道,“援軍是有,尚未到達。”不等謝粲再問,他揉着額嘆了口氣:“如今總算是可以坐下來喝口茶,小憩片刻了。”淡然轉身,再不管關外形勢,亦不顧謝粲滿心的疑惑,下了城樓,遇見回程覆命的顧嶠,吩咐道:“傳令全軍,未時之前於營中休憩養神,未時之後,飽餐出師!”
“是!”
過了午時,雨勢漸小,山間霧氣不減,天色仍是晦昧不明。被方纔一陣排山倒海的呼喝所震懾,兼之斥候也捉摸不清石夔關裡東朝究竟有多少人馬,南蜀小將夏侯雍又受淳于岧派來的副將牽制,只得按兵不動,另派人回孟津請援。
淳于岧眼下並無奪取石夔關的心思,一面敷衍夏侯雍,一面急遣哨兵請祖偃渡江壓陣。迫在眉睫的一場戰事就此受阻,山野似恢復了往日的靜謐平和,然而悄然的殺意卻是風起雲涌,藏於迷離雨霧下,不見聲色地侵蝕人心。
未時,顏謨領着五千士卒於紫桑悄無聲息潛入南蜀,飛鴿帶着密信傳至石夔關時,謝粲正一臉不甘地立於帥帳間,忿忿道:“要我出戰當然行!即便只有兩千起兵對陣南蜀,我也無懼!可元帥卻僅要我虛晃一槍便不戰而逃,那不是成了讓天下人嘲笑的懦夫了麼?”
“小侯爺……”顧嶠忍不住起身想勸,卻被蕭少卿揚手止住。
蕭少卿看過信鴿帶來的密函,對帳中諸將道:“顏將軍已領着五千勁卒潛入益寧城外的山脈,祖偃大軍已在籌備戰艦,半個時辰之後,即將渡河。我們這邊的戰事也不可延遲了,必須與顏謨前後呼應,方不至於慘敗。”
諸將均道“是”。蕭少卿轉眸看着謝粲:“我最後問你一遍,你願不願領兩千騎兵爲先鋒?”
謝粲小聲辯駁道:“這不是先鋒,先鋒不戰而逃,算什麼先鋒……”
“我只問你,願,還是不願?”蕭少卿厲喝道。
謝粲咬了咬脣,目光倔犟,一臉不服:“我爲何不能與夏侯雍堂然對敵?爲何要佯敗而逃?”
“你倒覺得委屈了?”蕭少卿冷笑道,“我軍如今不過八千人衆,給你前去對敵的兩千騎兵爲最精悍善戰的士卒,但你們要面對的,卻是兩萬蜀兵。以一擋十,即便你與夏侯雍對敵不敗,你成了勇者,那兩千士卒對着如狼似虎、斷續不絕的蜀兵,又該如何活命?”
謝粲垂首不語,蕭少卿透出口氣,放平了聲音道:“何況昨日全軍棄守孟津撤至石夔關全因你一念之私燒了糧草,從而驚動了蜀軍所致。你昨夜說的戴罪立功,便是這般的行爲?斬你的頭我沒什麼可惜,只可憐你的阿姐,要是讓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是這般的任性壞事,該當如何傷心,你想過沒有?”
阿姐?謝粲身子一顫,臉龐漸漸透出青白之色來,擡起雙眸望着蕭少卿,半晌,方慢慢啓脣:“末將――”他咬緊牙關,屈膝而拜,“末將領命。”
“未時三刻出關迎戰夏侯雍,佯敗而退,引兵入靈壁西南叢嶺。”蕭少卿離岸至謝粲身前,遞出軍令,低聲囑咐道,“切記不可戀戰!退一步山河得保,若再任性,無人可救孟津。”
“是!絕不負元帥之命。”謝粲接過軍令,揚氅而起,大步出帳。
蕭少卿看着他遠去,心中暗自嘆息一聲,轉過身道:“顧將軍,你領步卒兩千,自關外兩側的山林進軍,逼近蜀軍,但不可靠近,爲七郎斷後。”
“末將領命。”顧嶠疾步離帳。
“其餘諸將領三千鐵騎,入夜之後,待對岸祖偃軍亂之際,隨我奔襲孟津!”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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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近暮,雨絲滑過綠葉枝頭,淅瀝聲漸漸止消。陰霾雲色壓伏蒼穹,自江面吹入谷中的山風愈見銳利陰冷,霧氣濃濃飛散山野,百步內僅大致可見山棱之輪廓。
夏侯雍領着兩萬騎兵駐於雨天下一整日,不敢冒進,又不見援兵,士氣逐漸消沉。等至未時,孟津後方甚至連膳食也未曾送來,諸將士又冷又餓,疲憊不已,陣勢再無初發時的恢弘。未時三刻後,又一哨兵自孟津前來,於夏侯雍面前稟道:“夏侯將軍,淳于將軍道三殿下即將渡江至孟津,今日霧大不利戰事,請將軍先行回營……等殿下來了,再圖後事也不遲。”
此話無疑給兩萬大軍一個安然退兵的臺階,先前隨軍諸將還懼於主將的威儀,一時不敢怨言,此刻卻因淳于岧的傳話而無不心動,紛紛上前勸說夏侯雍退兵。
眼見夏侯雍猶自躊躇難決,一將軍上前跪諫道:“敵方主帥是豫章郡王蕭少卿,挾劍絕倫,文成武成,其風姿之秀、智謀之深可說是東朝年輕俊傑中第一人。去年岷江大戰,此人爲殷桓帳下前鋒,決堤引水淹沒蒼梧城,屠我十萬兵衆,不說他百變莫測的軍法,便說他的名字,一旦陣前報上,足以讓三軍爲之膽驚恐慌。”
“哼!”夏侯雍素來沉默寡言,但上戰場,總以一張面具覆住整個面龐,除非中軍行轅的諸將,常人不知其容貌美醜。
那將軍聞聲知意,心道刺激起這天縱少年的驕傲更難收場,遂陪笑道:“此番我軍憑藉將軍之勇,出師即成,一舉奪下孟津關。然今日大霧,石夔關又險峻無比,自古以來除非關中將士出城迎戰,否則斷無攻破的可能。不如且退師回營,待殿下來了商定好決策,將軍到時爲先鋒,斷然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諸將齊齊點頭,沉默中目色急切,皆望向夏侯雍。
山中陰風浮動,天色已是愈來愈暗。流金白玉的面具下一雙眼眸顧盼似墨石灼光,看着前方彷彿沉懣停滯住的水霧,雙目微微一闔,輕聲出脣:“敵軍已攻來了。”
“什麼?”諸將吃驚,回顧前方,卻不見絲毫動靜。
正待鬆口氣,卻聽山谷間慢慢飛蕩起一縷悠長的清嘯,乘風破雲,經久不衰,宛若是霧氣中夾雜的綿針,冷冷刺上諸人的面龐,頓時生出直入心底的寒意。馬蹄聲縱騰而來,以馳騁蒼原的豪邁氣勢,自霧間緩緩綻放英姿。一騎,十騎,百騎,千騎……看不清是多少兵衆,大地驚震,羣嶺戰慄,似山河將傾的巋然陣勢。
諸將忙轉身上馬,令旗揮舞,命全軍凝神戒備。又打量着前方爲首的一名黑甲紫袍的將軍,疑道:“不是顏謨,亦不是顧嶠,那是誰?”
“正是今日石夔關城樓上射殺元承將軍的小將。”先前去誘敵的士兵認出是謝粲,稟道,“東朝將士呼稱他爲右衛將軍。”
“右衛將軍……”夏侯雍睜開雙眸,目色湛芒,竟似是滿懷興奮喜悅般,低聲自語,慢慢微笑,“原來他便是東陽侯謝粲。”
“將軍,是否退兵?”前來請命的哨兵顫聲道。
“退什麼兵!”夏侯雍冷喝,長槍驚風,鏗然刺出,橫穿哨兵胸膛,“大敵在即,決不可自亂陣腳!若再有擅言班師者,殺無赦!”
“是!”
謝粲率騎於相距蜀兵三裡處不再前進,夏侯雍卻似是難耐激越心緒,白甲銀槍,引兵而上。眼見蜀軍呼嘯着襲捲壓至,謝粲微舉手臂,霧間諸人不見示意,傳令兵大叫道:“備箭引弓!”
兩千騎兵于山口兩列交錯排開,靜靜張弓滿弦,待蜀兵距離百步左右,傳令兵看得謝粲示意,忙道:“放箭!”
銳嘯飛越半空,飛箭如雨,滅頂而至,“撲撲”悶聲刺入血肉之身,戰馬中箭翻滾,騎士中箭落馬,腥血瀰漫雨霧,瞬間去衆數百。橫陳戰場的屍首稍阻了蜀軍的進攻,東朝將士趁此間隙再換一輪箭雨,蜀兵紛紛舉盾遮身,鐵蹄踏過前方屍骨,繼續在艱難中跋涉向前。眼見戰場的硝煙剛剛升起,東朝將士卻引兵倏退半里,藏入高坡樹叢,居高臨下,再次射出密如飛蝗的利箭。謝粲騎馬巡梭林間,不住高聲喝令。不過一刻的時間,蜀軍倒在坡下的屍首已是上千有餘。縱有一些逃開了密罩頭頂的箭簇,闖入林中,弩弓纔剛張開,已被埋伏於兩翼的顧嶠士卒斬殺於地。
謝粲連番得手,豪氣平生,與蜀軍相距密林內外,決不肯退後一步。兩千騎士無一不擅射,半個時辰的功夫,數萬支羽箭離弦,將蜀軍一撥撥劫殺於坡下。謝粲殺得興起之際難免忘乎所以,險些忘記了蕭少卿的囑咐,亦取了長御弓,透過茂盛的灌木叢,對準蜀軍滾動似烏黑潮水中央的那一抹雪白之色。
“錚”一聲利箭離弦,擦着那身白玉鎧甲,刺入其後士卒的胸膛。
“可惜!”謝粲暗自懊悔,又拔出一箭,正待拉弦,一旁卻有人猛地拽住他的手臂,吼道:“小侯爺,莫要忘記郡王囑咐!”
語聲雷鳴入耳,襯着一張威武的黑麪,正是魏讓。
謝粲皺眉,掙脫魏讓手臂的鉗制,眺目遠望,只見那道白影飄飛萬軍從中,領着一支不下五千於衆的騎兵,自側翼殺入了林中。
“可恨!”明知距離難及,謝粲仍是悻然射出最後一箭,這才揮手讓傳令兵示意兩千騎兵收弓而退,分開四路,自四道小徑退入西側深嶺。
顧嶠領着步卒埋藏樹木間,不住放箭射殺,爲謝粲等騎兵爭取了百步距離,而後悄無聲息地撤出,放任蜀軍揮刀追襲那兩千騎兵,涌入密林。
經此前一戰,時過酉時,山間層霧旋繞,天色漆黑難辨。遠處戰鼓隆隆作響,火光映天,廝殺聲充斥山谷,魏讓回首望了一眼,道:“郡王已攻入孟津大營了,想來顏謨在對岸已經得手了。”
謝粲抿脣不語,揚手放出響箭鳴鏑,四路騎兵同時舉起火把,引着蜀軍直入西嶺腹地。火把一舉,卻恰恰給了蜀軍利箭所向的尋仇契機,後方悶聲痛呼不絕,一時之間倒下數百人衆。行過十里有餘,四支分頭而行的騎兵終在西嶺名爲“山魅”的谷口匯合。隨後蜀軍鐵蹄踏踏,亦寸豪無差地尾隨而至。兩軍相持谷前,夏侯雍排衆上前,長槍指着謝粲,笑道:“東陽侯謝粲!一戰尚未爭鋒,逃什麼!莫非你也如你那文弱無能的父親一般,戰場上從不知爭勇爲好漢,偏做小人陰詐之道!”
他話語雖刻毒,然聲音卻柔和清淡,其間婉轉之意,竟讓人不能辨之雌雄。
“你說什麼!”謝粲壓於胸中的不忿在他的話下如被火苗引燃,騰騰而燒,幾乎炙糊了頭腦。
火把映照下,夏侯雍的目色濃黑陰沉如毒汁淬入,淡淡道:“我方纔說的可是漢話。怎麼東陽侯未曾聽清,還需我再說一次?”
“混賬!”謝粲大怒之下玉狼劍錚鳴出鞘,劍光橫出夜色,鋒芒純冽清澈,美玉之下戾氣奪人,令縱馬靠近謝粲身旁的魏讓也不禁覺出瑟冷之意。
“小侯爺萬萬不可動怒。”魏讓低聲勸道,“還是先入谷中要緊。”
“魏叔說得是。”耳側不知爲何似微微迴旋過一陣冷風,吹得謝粲竟突然冷靜下來。於是拼命壓下錐心的氣憤,手擒着玉狼劍,掉馬轉身,率部潛入山魅谷。
“又逃?”夏侯雍低聲冷笑,雙腿一夾馬腹,“追!”
“不可!”有將軍勸道,“前方深谷難辨,怕有埋伏。”
夏侯雍怒道:“殺父仇人的獨子近在眼前,豈可放過!”又道,“先前不知他們兵馬多少,方纔你已看清了?還不足兩千騎!我們以十對一,有何所懼?”一勒繮繩將要拍馬追上,那將軍頓足懊惱,正無從相勸的憂慮中,前方卻有幾位騎士靠近谷口,望着谷中盛載漫道的車輛,大喜道:“有乾糧和綢緞……”夏侯雍與那將軍俱是一怔,其餘近兩萬的將士卻不禁轟然爆出歡呼。諸人本就冷餓交加,此刻再不顧將軍之令,羣涌入山谷,爭奪乾糧,撕扯綢緞,再無軍紀軍容可言。
那將軍忍不住閉緊雙目,長嘆道:“上盈其仇,下務其私,我軍今敗,怕是已無回程!”
“不!”夏侯雍卻在此間適時清醒,放聲喝道,“有埋伏,撤軍退回!”
此聲用盡內力,自氣血丹田噴薄而出,震得谷中數萬將士耳膜嗡鳴,愕然相覷之間,卻聽兩側山嶺突起如瀑飛落的鐵蹄聲,火束驚雲,擊散雨霧,照得山頂上乍然而現的數千將士的輕甲鐵衣灼射出烈烈光芒。赤黑的弓弩高高舉起,一眼望去,鈾光陰森遍目,毫無縫隙可存。南蜀將士終於回過神來,腳步慌亂,一齊奔向兩端谷口,愈急,卻愈是擁堵不出。一聲清越的鼓聲似水流潺潺穿越谷間,蓋住哄亂中的諸多聲響,靜靜敲擊。數百巨石在鼓聲下轟然滾落,擋住谷中前後出口,絕爲死路。
一時山頂上箭弩尚未拉漲,蜀軍面容已呈喪頹之色。
眼見谷中兩萬士卒已是甕中待屠之物,山嶺上幾千將士卻無一肆意笑罵,只是靜默坐於馬背之上,冷冷望着谷中諸人。數千目光寒如無形遊動的劍氣,壓得滿谷士卒無不壓抑住喘息,倏然懼是無聲,只是驚駭相顧,於死地想方設法,找尋最後的出路。
山上弩弓慢慢拉起,細小的弓弦震盪本是微不可聞,如今卻似攫取住了兩萬蜀兵的心絃,隨着它猛漲的殺機驀地緊縮。
窒息之中,鼓聲又起,谷頂更是傳來一人滄桑老邁的歌聲:
“白雲劍
碧霄鼓
長風橫槊
密雨驚鏃
流沙吹山御旌旗
荒原雪海遍銀甲
墨水冰生白骨
長河落日血舞
青翼凌天
虎嘯心魄――”
放聲而笑,彈劍長歌。夜色下的山魅谷悄寂一片,火光籠着濛濛天色,將雲層染成血紅。戰慄的暗流在風中激盪,萬人仰首,於死神壓頂之下望着那名青甲白袍的老者持劍悠然而至。
“竟是風雲騎……”夏侯雍身旁的將軍臉色灰敗,竭力壓抑着自己的聲音不至於在驚悚中顫抖,“已消失九年的風雲騎……”
山上老者登上高巖,即便隔着百丈之遙,那將軍也似望見了老者那雙浸透人間艱辛苦寒的眸中漫出的陰冷無情。
“十二年前南蜀離間北府諸將、毀我三萬兵衆之罪,如今該報了罷!”老者喃喃自語。“少主有命――”他放聲一喝,山巒震響,“坑、殺、蜀、軍!”
山魅谷中似有勁風飛過,拂上峰巔,所有火把悉數熄滅。一片暗沉悄寂中,弓箭與飛石齊落,哀嚎慘叫聲中魂入九泉,血霧蒸騰而上,再次籠罩住山林草木。夜色於肆虐瘋狂的殺戮中飛速流逝,待東方晨曦飄現,血河淌流,滿谷橫屍,望不盡生死之蒼茫。
人間煉獄,不過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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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貞十三年,三月末,南蜀連賀陽之禍,國中三皇子統軍二十萬,進犯襄陵。孟津告急,豫章郡公雲憬領五千騎兵星夜南下救之。祖偃屯寨益寧,連營十里,敵衆我寡,硬戰不利。三月庚寅,祖偃遣淳于岧、夏侯雍統左營大軍攻取孟津,暗夜渡江。憬公命孟津士卒盡數退出,留空寨一座,重集兵於石夔。
三月辛卯,驟雨,大霧。夏侯雍領騎兵兩萬攻取石夔。石夔地勢險惡,更兼霧障彌天,雍不敢冒進。岧報勝於益寧,祖偃大軍拔帳,傾出渡河。是時,憬公密令大將顏謨領五千步卒暗穿紫桑秘道,潛入南蜀。待蜀兵半渡於河,自後方抄襲而上,大亂蜀軍。祖偃聞後方受襲,大驚,即分兵逆應之。顏謨退兵急速,渡回東岸,引火燃盡木筏,碎石以斷追兵。
是日未時,憬公使東陽侯領兩千精騎出戰夏侯雍。霧中箭射,誘敵入西嶺密林山魅谷。時逢徐州北府兵初援江州,高平侯郗彥親率風雲騎扼敵於谷側,坑殺兩萬蜀軍,僅夏侯雍單騎隘口逃生。入夜,憬公趁南蜀首尾難顧,領三千騎兵攻入孟津大營,直入轅門,血洗中軍。蜀軍大震,慌亂渡江,殘箭破櫓橫江飄流,一夜之間,軍心怛懼,數月不敢再戰……”
――《東紀剡郡雲氏列傳》
作者有話要說: 紫桑、孟津之戰參考三國官渡之戰中的白馬之圍,和春秋的崤之戰。
順便說一下,前面的雲中白闕關之戰參考赤壁之戰,其實前面有明眼的朋友已經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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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補一張地圖,以便大家熟悉一下文中所涉地名的地理位置。
這章地圖畫的時間比較久了,起先設想的戰術和想在的不太一樣,所以那些紅箭頭、藍箭頭大家就忽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