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校長被湛盧提上日程的開學典禮還沒開始,他本人先遇到了一點麻煩。
開學典禮安排在上午,在此之前是全體教職員工大會。
初建的星海學院下,總共設了三個專業學院,分別是機甲機械設計、機甲操作和信息科學,教材都是校長親自撰寫……加東拼西湊的。
依照陸校長的偉大構想,未來的星海學院應該是人類智慧的終極殿堂,配備最尖端的實驗室、通感圖書館,自己的出版社是宇宙最權威,研究所遍佈八大星系,彙集全人類的精英,與遙遠沃託星上的烏蘭學院文武相當、遙相呼應,無數在人類歷史上光芒四射的名字都將打下星海學院的烙印。
陸必行身無長物,就是敢想。
積跬步至千里,陸校長堅信,眼下這三個球球蛋蛋的小破專業,就是他偉大事業的第一小步。
然而開學在即的大好晨光中,三個“小步”的院長一起愁雲慘淡,向校長展示了冰冷的現實。
機甲操作系的院長是個暴脾氣,不等校長講完對新學期的美好展望,上來就搶話:“陸校長,我是教不下去了,我院上學期不及格率百分之九十,這還是期末考試所有科目分數都開根號乘以十的結果,您說怎麼辦吧!”
機甲機械設計院長面無表情地補了一刀:“我院不及格率百分之百。”
陸必行聽了這駭人聽聞的數字,寬容地說:“設計專業對基礎知識要求比較高,沒關係,大不了我們延長學制,您看,第一年是不是也不要太嚴格了,差不多的給提幾分,讓他們及格算了。”
“提不起來,”設計院長一臉哀莫大於心死,“如果按照百分制計算,那我院學生只有一個人平均分上兩位數了。”
陸必行:“……”
“我院就不說了,沒數據,”信息科學院長是位面容清矍、白髮蒼蒼的老人,說話慢悠悠的,“校長啊,我不知道您招生廣告是怎麼做的,好多報考本專業的學生都認爲我們是教怎麼打探小道消息的,我跟他們解釋,說我院不是間諜系,也不叫特務系,結果呢——報道來了四十九個,退學了五十個。也就是說,我現在只有新生,沒有二年級了。”
陸必行把老院長的話從頭捋了一遍:“……退學的比報道的還多是怎麼回事?”
老院長說:“有個學生報道手續走了一半,發現學校裡有一幫小混混是他仇家,怕捱打,直接跳到了退學程序。”
學校的老師是陸必行走遍第八星系,從犄角旮旯裡挖出來的學究,在第八星系,均屬於瀕危物種。
衆學究們來時,都以爲自己會得天下英才而教,從此踏上追求知識和真理的大道。誰知來了以後,乾的都是動物園管理員的活,實在有辱斯文。
三個院長圍坐在一起,用六隻眼睛控訴校長這個大忽悠。
陸必行八風不動:“這應該是教材和課程大綱不合理的問題,之前我都是私下裡帶幾個學生,第一年正式辦學,沒有經驗,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大家可以及時提起教學會議,我們隨時修正嘛。”
“陸校長,”機甲操作主任說,“您知道初等學位證多少錢一張嗎?”
第八星系教育體制和其他地方不同,比較簡單,只分 “初等”和“高等”兩檔,初等就是基礎教學,在公立學校按部就班地念上十五年也行,自學成才、然後到政府指定地點考個證也可以,取得初等教育證書,就可以參加職業培訓,選擇就業了,或者選擇繼續研究深造,進入高等教育階段。
當然,高等教育不是想選就能選,整個第八星系中,共十八顆行星上有居民,高等學府只有十一所,其中六所已經倒閉,只剩下光禿禿的校址和保安兩三個,防止流浪漢和犯罪分子們把學校當成窩點。
絕大多數人可能都不知道大學長什麼樣。
上學讀書,沒個屁用——這是第八星系的常識。
在這種情況下,星海學院開辦第一年,就有百十來個學生來報名,第二年更是收到了三百多份申請材料,甚至有了“錄取率”這種東西,實在是第八星系一大奇蹟。奇蹟的誕生不是因爲陸校長格外英俊瀟灑,而是因爲相傳,星海學院的後臺是四哥。
這畢竟是一個大學要抱流氓大腿的年代。
“三十塊錢假證,保質保真,額外再加一百零八,可以定製全套申請材料,申請包過——想見四哥嗎?想進黑洞嗎?只要一百三八,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信息科學院長說,“對,就是從我院退學的那夥人乾的。”
陸必行:“……”
設計院長天生一副很喪的八字眉,此時八字眉倒垂,越發愁苦:“陸校長,您招來的學生,基本都是爲了圍觀那位先生來的,混混就算了,還是文盲混混,我們雖然致力於做園丁工作,但是非得讓我們種下一整個花園的活耗子,也太強人所難了。”
陸必行心裡飛快地掐算了一下自己的賣身費,微笑着開始裝神:“話不能這麼說,每一段偉大的路上最初都佈滿荊棘,每一個先賢都曾被視爲移山的愚公,古諺有云‘只有通往地獄的路,才鋪滿善意的鮮花’,困境難道不是抵達夢想的必由之路嗎?”
三位院長好似三棵霜打的茄子,一同垂下了頭,校長這口餿雞湯實在難以下嚥。
陸必行:“我知道諸位辛苦,所以決定今年給所有教職員工漲工資,沒人漲百分之二十。”
茄子們悄然長出了新芽,煥發了一點活氣。
陸必行自己一人分飾兩角,唱完紅臉又唱黑臉,說到這,他臉色又是一冷:“根據不完全統計,第八星系各大行星初等學校的輟學率高達百分之九十,申請材料裡絕大多數人沒有完成初等教育,證書也是假的,這我知道,可輟學不一定都是自願的,你們又怎麼知道,這裡頭沒有千方百計想抓住一線希望的學生呢?各位同事,你們知道在同一個世界,與我們相隔不遠的其他星系中,已經不需要初等教育了嗎?”
“伊甸園……”不知道誰應了一聲。
“伊甸園,”陸必行站了起來,雙手背後,侃侃而談,“伊甸園裡的孩子會在十歲以前,由精神網絡把基礎知識直接灌輸進記憶裡,他們管這個叫‘無痛學習’,躺進營養倉裡睡上一個月,就跟開悟一樣,自然掌握知識,諸位能想象嗎?他們根本不用像我們一樣反覆背誦、反覆遺忘,來回誤入歧途,苦苦求索找不到人來指點。你們嫌棄學生基礎差,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我們在座每一位基礎都差,我們一出生就輸在了起跑線上,但那又怎麼樣?我們可以修改教材,一點一點來,慢慢教,讓學生慢慢學。動輒放棄別人,你們對得起曾經困頓迷茫的自己嗎?”
會議室內鴉雀無聲,也不知是被陸校長的憂國憂民鎮住了,還是在工資漲幅下良心發現了。
陸必行環顧周遭,感覺自己以理服了人,遂保持了憂國憂民的腔調,散了會,準備開學典禮。他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快速地對着牆角玻璃觀察了一下自己的儀容——寬肩窄腰,正裝嚴謹,背頭梳得一絲不亂,額頭可以去參加星際腦門選美,還有一副端正的好五官,實在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
接着,美男子又對着玻璃試笑片刻,分別試了“不露齒,一撩嘴角”的似笑非笑法,“八顆牙”標準笑法,以及介於二者之間、“只露一個牙邊”的矜持笑法。
三種笑法各有千秋,都很完美,陸美男犯了選擇恐懼症,經過一番嚴苛的比對後,雖然他很想展示自己這口光明磊落的白牙,但又覺得似乎還是矜持些更符合校長身份,只好忍痛退而求其次,選擇了方案三。
一切準備就緒,他纔拿出了最漫不經心的姿態,轉過教學樓,往禮堂走去。
踏在禮堂的門檻上,陸必行一手插在褲兜裡,朝每個跟他打招呼的人點頭示意,心裡卻走了個神,想:“他到底來不來?”
在這個土包子遍地走的美麗行星上,大概就陸必行有眼力知道湛盧不是人,因爲本地人工智能的智商平均值大概不到八十,確實很難把湛盧和它們視爲同一物種。
陸必行還知道,林不是八星系的人,也肯定不是域外星際海盜——陸必行從小跟在獨眼鷹身邊,見過不少星際海盜,那些人像漂泊的禿鷲,身上那股兇狠是顛沛流離、末路窮途似的兇狠,林不像他們。
頭天聊起“伊甸園”,湛盧兩次想糾正他關於第一星系的某些想象,都被林打斷了,陸必行其實只是裝沒注意到,他跟林之所以能成爲朋友,就是因爲這點知道什麼該視而不見的分寸。
陸必行是在離家出走途中遇到林的,那時候他剛好浪到了北京β星附近,還沒決定降不降落,就碰上了一個漂流瓶……不,生態艙。
當時它沒有任何標識,在北京β星死氣沉沉的人工大氣層外靜靜地旋轉,精緻得好像異次元的天外來客,極簡的外殼設計足以把任何一個科研工作者變成跟蹤狂,陸必行流着哈喇子,跟着來歷不明的生態艙繞着北京β星轉了三圈,明知在宇宙中捕撈不明物是一種冷門自殺方式,還是忍不住作了這個大死。
整個捕撈過程持續近三小時,撈上來以後,陸必行發現,生態艙附帶了一個嚴苛的加密系統,一旦被外力強行突破,立刻會引發核自爆,玉石俱焚。
這枚精緻的生態艙裡裝的也許是個大秘密,也或許是致命病毒,無論哪種情況,都是個危險品,按照正常人的思維方式,應該立刻把這東西從哪拿的放哪去,離它遠遠的。
但陸少爺顯然不是個正常人。
作爲一個手很欠的科學家,陸少爺對生態艙裡有什麼並不好奇,也並不想看,但他對生態艙上挑釁似的加密系統一見鍾情了,立刻遺忘了他的詩和遠方,興致勃勃地和加密系統鬥智鬥勇起來,花了兩個多月,他險象環生地戰勝了這隻“斯芬克斯”。
陸必行一高興,就着兩瓶威士忌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星際航行日記,記載了自己的壯舉,日記寫完了,他也喝多了,踉蹌中一個不留神,碰開了生態艙門,潘多拉的盒子轟然打開,陸必行的醉意差點跟膽囊一起蒸發。
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在地上呆坐了五分鐘,確定自己沒產生幻覺——
生態艙裡是一個人……活的。
陸必行趕緊嗑了一大把醒酒藥,去檢查生態艙裡的人,發現這人的生命體徵降到了最低,手臂上扣着個裝飾似的機械手,應該是某種人工智能,能量不足,無法啓動。
低生命體徵在極端環境下能保命,但時間長了會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陸必行不知道這位“睡美人”到底冬眠了多久,怕他直接睡死,把自己全套醫療設備都翻了出來。可是這位“天外來客”降低自己生命體徵用的藥並非常見的幾種,醫療設備根本無法識別,陸必行不是大夫,不敢擅自使用不對症的喚醒劑,只能每天給他打營養液,試着用微電流喚醒。
第三天的時候,“睡美人”的眼皮輕輕動了一下,陸必行試着跟他說話,沒反應。
陸必行閒來無事,拿了一打書,在“睡美人”耳邊嗡嗡開念,從《高等機甲設計理論》唸到《地球史話》,最後唸了一篇幾十個妖精打架的三俗小黃文——這回,他的聽衆終於忍無可忍,睜了眼。
陸必行正/唸到比較激烈的地方,太空旅行的機甲艙內氣候乾燥,林一睜眼,就看見兩行鼻血飛流直下。
林的喚醒劑在湛盧那,而湛盧當時能量沒充滿,不能啓動。沒有喚醒劑,被陸必行誤打誤撞提前喚醒的人是非常痛苦的,剛開始像木乃伊一樣,只有眼珠能動,要在營養液裡泡幾個月才能逐步恢復肢體行動能力,陸少爺這才知道自己闖了禍,只好任勞任怨地當起了男護士。
他在空曠黑暗的宇宙裡,跟“全身不遂”的林朝夕相處了三個多月,結下了一言難盡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