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第158章

早在舊星曆時代, 第一星系就是世界的經濟政治中心,累世的繁華,歷次戰爭都幸運地以和平交接告終, 近代以來, 這裡遭受過的最大洗劫, 就是海盜光榮軍團炸燬了幾個軍事要塞, 並砸爛了聯盟議會大廳後面的碑林。

與之相比, 第八星系內戰結束不到十年,反覆在廢墟里重建,連總長家都只有個打印的破房子, 統共一個巴掌大的小院,要是有興致, 園丁機器人也不需要, 主人自己捲起袖子就能打理清楚。星系核心的銀河城指揮中心還是在反烏會基地上擴建的, 連寒酸也不配,堪稱是個大號的難民營。

“難民營營長”——鄉巴佬陸必行先生, 在邊陲的民用補給站長了一回見識,被迫和其他旅客一起,暫時逗留在補給站裡,因爲他們一行人中有“重病人”,補給站雖然不能放行, 但本着人道主義精神, 還是給他們安排了最好的套間和醫療急救設備。

此時, “重病人”正一言不發地聽沃託官方關於伍爾夫遇刺的發言, “貼身照顧病號”的那位則佔了病牀, 在超級人工智能湛盧的協助下,把急救設備給大卸八塊了。

“當年聯盟中央撤到天使城要塞, 我和托馬斯參與過伍爾夫臨時府邸的安保系統構架,” 泊松楊在玫瑰之心裡待命,正在和林靜恆通話,“臨時府邸的安保等級已經非常高,相當於一個縮小的軍事要塞,沃託的元帥府只有更嚴。我看這個發言人的話也就能騙騙外行,‘安保系統遭到人爲破壞,兇手從靠山一側潛入’——他倒是破壞一個試試看。”

李弗蘭問:“統帥,伍爾夫有沒有可能假死?”

林靜恆雙手背在身後:“假死的理由是什麼?”

“您想,杜克遇刺,聯盟把消息壓了十多天,伍爾夫深夜遇刺,第二天就開發佈會,兩個消息這時候一起放出來,聯盟中央和各地中央軍之間,本來被杜克之死激化的矛盾突然就成了次要矛盾,莫須有的海盜又成了同仇敵愾的目標。”

林靜恆神色淡淡地問:“緩和了,然後呢?伍爾夫一大把年紀,再玩一把‘死而復活’,他把聯盟中央的公信力往哪放?他跟我不一樣,我當年是聲名狼藉,幹出什麼事都不可能再狼藉了,伍爾夫在聯盟的地位太崇高了,神壇上去容易下來難,他幹不出這種鬧着玩一樣的事——但他要是不活,聯盟和中央的矛盾是沒了,聯繫和控制力也沒了,伍爾夫一死,現在的聯盟中央,誰壓得住那些在各星系打了大半輩子仗的中央軍?”

“也許不是緩和矛盾那麼簡單,”李弗蘭反應很快,立刻接話說,“也許杜克也是伍爾夫授意暗殺的,他先借杜克之死,把中央軍們引來,再假死放個煙/霧彈,趁各星系中央軍統帥們放鬆警惕的時候,來個出其不意的甕中捉鱉,直接武裝控制,強行收回各星系的軍事自治權。”

“計劃說得通,但我還是不太同意。”正在拆卸急救艙的陸必行頭也不擡地插話說,“還是那個理由,如果杜克是伍爾夫殺的,他爲什麼要用反烏會的名頭,而不是自由軍團的?另外,這時候狙擊中央軍也並不明智,海盜還在,敵人還在,就算伍爾夫有本事殺光中央軍的所有統帥,這麼做也只會讓留守的各地中央軍亂起來,而不是把中央軍收入囊中。這不是給海盜製造機會嗎?好的政治家最基本的素質就是瞄準主要矛盾,次要矛盾和稀泥,伍爾夫不可能這麼糊塗。”

“泊松剛纔說,元帥府的安保像軍事要塞一樣嚴密,外界入侵可能性非常低。其實當年白銀要塞也是一樣……當年不可能被攻破的防禦系統從內部崩塌,現在不可能被入侵的安保系統從內部關閉,當年伍爾夫引狼入室,現在輪到他自己被引狼入室——你們不覺得這樁刺殺完全就是在影射麼?”林靜恆不知從哪摸出一根菸,“據我這麼多年的瞭解,伍爾夫可沒有這種勇於自嘲的幽默精神。”

李弗蘭,拜耳和陸必行異口同聲說:“別點。”

拜耳小心翼翼地指了一下門口的十字標誌:“這是病房規格,老大,空氣質量監測很嚴的。”

“你抽到的是‘喘氣都是負擔的病人’,統帥,內心再抗拒也不行,誰讓你自己抽到了呢?病得真誠一點,不要那麼敷衍。”難民營營長生活匱乏,大有要指望這事娛樂一輩子的意思,陸必行義正言辭地說,“再說那是我兜裡的,趕緊還給我,光天化日的,怎麼還在人家身上亂摸呢?”

林靜恆:“……”

媽的。

李弗蘭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殺氣,連忙端莊嚴肅地拍馬屁道:“統帥說得對——那麼……元帥府的內鬼,伍爾夫被控制的傳言,被栽贓的反烏會,兩次刺殺把中央軍聚集在一起——我們現在是不是有整件事的輪廓了?”

拜耳立刻機靈地接話:“自由軍團勾結了伍爾夫身邊的人!”

林靜恆驀地轉身:“工程師001,你這個臨時客串的技術支持還行不行了?”

話音剛落,陸必行的個人終端裡就飛出了幾十個身份信息——補給站中有衛兵,隸屬於聯盟軍,在這補給站裡,通訊、網絡、交通工具、使用的各種設備等等……都是軍用和民用分開的,只有昂貴的急救艙是共用的。

急救醫療艙爲了保證隱私,會定期自動清除以前病人的基本信息,但存在過的東西,終歸會有痕跡,陸必行循着這些痕跡,把被刪掉的信息修復了。指紋、虹膜、基因、編號等全套信息一應俱全,稍微做點手腳,就能複製出一份能以假亂真的身份證件。

“好久沒幹過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了,有點手生,”陸必行說,“認領新的身份信息,大家先各自回去休息,補給站三個小時後晝夜替換,我們午夜出發。”

總長髮話,早就在這屋待不下去的李弗蘭和拜耳等人如蒙大赦,恨不能腳下生出空間場,瞬移出去,泊松楊也二話不說切斷了通訊。陸必行把他方纔拆出來的破爛囫圇兜起,往牀底下一塞,拍了拍牀頭:“病人該休息了,我來照顧你。”

林靜恆冷笑一聲,把陸必行整個人薅起來扔到牀裡,彆着他一隻手扣在背後,壓在蓬鬆的枕頭裡:“你打算拿什麼照顧我,嗯?”

陸必行嘆了口氣:“你這個人啊,別人跟你正經表白的時候,你總也反應不過來,別人隨口一句無心的話,你總能往兒童不宜的方向聯想。改天有空我要匿名寫一本書,題目叫‘擁有一個悶騷是什麼感受’。”

林靜恆莫名其妙地問:“你哪句是正經表白?”

“我說我來照顧你,”陸必行翻過身來,擡起一根手指按住林靜恆的嘴脣,好像想在上面按出一點血色來,濃郁的綠色眼睛盯着他,甜言蜜語張嘴就來,一點磕絆也不打,“意思是我想每天喊你起牀,把你親吻醒,幫你穿好衣服,抱着你到處散步,把順口的食物喂到你嘴邊,一天到晚圍着你轉,替你做很多瑣事。”

林靜恆:“……你連自己被子都不疊,說這話都不覺得害臊嗎?”

陸必行:“……”

林靜恆笑了起來,伸手揉亂了他定過型的頭髮。

陸必行卻總覺得他那笑容裡也帶着憂色:“擔心你妹妹嗎?”

林靜恆沉默了兩秒,放開他躺在旁邊:“沒有,兵來將擋。”

陸必行偏頭:“喂,不是說好了我們之間要‘跳過竊聽器和哈登博士’嗎?”

這一次,林靜恆沉默了更久,牀鋪柔軟得像是要把人陷進來,膩膩歪歪地糾纏着他的四肢,讓人提不起力氣,感覺連精神也一起沉了下去。空間站還是白天,依然有光,林靜恆不堪其擾似的擡起胳膊,擋住眼睛。

“那天第一道傳回第八星系的消息……就是後來被邊境守衛軍否認的那一條,”林靜恆輕輕地說,“他說了一句‘伍爾夫元帥被他們控制了’。”

陸必行耐心地“嗯”了一聲。

“我不確定,”林靜恆低聲說,“但是他這句話讓我想起了洛德。”

“你的前任親衛長?”

“我上學的時候,洛德的母親是烏蘭學院指揮作戰系的主任,是我的老師之一,後來升任烏蘭學院的校長,父親是白塔醫藥健康部的負責人,在軍委和管委會之間左右逢源,”林靜恆輕輕地說,“算得上家世顯赫,但家教不錯,在白銀要塞的時候從來不張揚,別人問起,也只說父親從醫母親從教,跟上下級關係都處得很好……他以爲我不知道,其實他來報道前,他母親就特意聯繫過我,委婉地對我說,她這個兒子性格溫和,不免優柔寡斷,希望白銀要塞的從軍生涯能磨練他,將來能回軍委秘書處做一名文職軍官。”

在白銀要塞收發幾年郵件,即使一場仗也沒打過,頂着林靜恆親衛長的名頭,也能鍍上一層榮耀的軍功,將來前途無量。

“這樣的父母,也會希望子女能過平安穩妥的一生,更不用說大多數的平民百姓了。爲什麼總有人想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世界之上?”林靜恆聲音很低,好像隨時會斷,“……我當年太專注於跟那些人鬥來鬥去,我甚至覺得,把她放在管委會那邊是對她的保護。是我把她推到這一步的。”

陸必行一隻手搭在他的腰上,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斷,也沒有安慰他說“這不是你的錯”。

因爲“是誰的錯”這個破問題一點也不重要,親人也好,愛人也好,彼此折磨的時候,罪責和後果總是要由最親近的人來承擔,不管是誰的錯。

如果可以,林靜恆甚至想重來一次,回到童年,從那高高的軌道上跳下來,拉住那女孩的手,摔斷腿也不怕。他們可以誰也不要,一起相依爲命地長大,在她長大以後,把每個追求她的混小子都叫出來揍一頓。

那麼也許他會失去陸信,失去他這一生最無憂無慮的少年時期,但也許陸信就不會死,身邊這個人也不會流落第八星系,受那麼多苦,承擔那麼多的責任。那樣的陸必行大概會長成一個像洛德一樣溫和又沒有棱角的小少爺,在畢業那天,被陸信走後門送到他手下,讓他一邊嫌棄,一邊給安排一個好差事……

陸必行的手一直搭在他身上,體溫漸漸透過衣服,傳到林靜恆身上,像是在掌心上給他撐開了一個能小憩片刻的角落,任憑他在這裡軟弱又傷心地胡思亂想一通。

然後在幾個小時後重新穿上盔甲,迎頭走向不得不面對的風霜與命運。

白銀一和白銀十配合默契,一行人用補給站衛兵的假身份,很快取得了補給站的平面圖。

陸必行通過身份驗證,摸進了巡邏值班表裡,飛快地瀏覽了一遍,笑了:“靜恆,換個馬甲,你挑的這位今天晚上在值。”

林靜恆早習慣了這種事,事先準備了七八個備用身份,毫無脾氣地在個人終端上換了個假身份。

“先混進巡邏隊。”陸必行說,“我還沒拆過第一星系的軍用機甲呢。”

他們在邊境補給站搞小動作的時候,王艾倫在媒體面前輪番作秀了一整天,哭得手都在顫抖,眼皮往下垂了三層,他屏退手下人,快步走進洗手間,往自己臉上破了一捧涼水,在鏡子前站了兩秒,繼而神經質一樣地笑了起來。

他的個人終端裡傳來女人的聲音:“秘書長,如釋重負了吧,下一步?”

王艾倫狠狠地一咬牙:“下一步。”

“那麼就到了您要裝可憐的環節了,”林靜姝說,“越慘越好,要讓那些中央軍統領們相信,伍爾夫一死,您在聯盟中央就失去了話語權,成了個被人打壓的可憐蟲。他們不是都看不起您嗎?會相信的。”

三天後,聯盟中央/軍委飽含悲憤,承諾“不惜一切代價調查真相,一定要讓兇手付出代價”,緊接着宣佈,聯盟即將要爲伍爾夫元帥舉行公開葬禮,第一星系邊境的中央軍統帥們都收到了通知。

葬禮將在兩週之後舉行,猶疑不定的中央軍統帥們一開始並沒有給出明確答覆。

但很快,聯盟中央開始動盪,先是以“調查伍爾夫元帥死因”的名義,連同王艾倫在內,一干與伍爾夫生前有密切關係的人員全部被停職,軍委先前沒有簽發完成的命令全部被扣留。

隨即,沃託日報隱約嗅到了一點風聲,遮遮掩掩地發表了一篇討論歷代“軍/國主義”的文章,結尾半陰不陽地說:“戰爭已經結束,一切亟待重建,反觀現在的聯盟,軍費支出佔的財政比例是否過高?軍方是否會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仍然控制議會?”

伍爾夫一死,各路妖魔鬼怪好像都出來亮相了,以王艾倫爲首的軍方代表頓時在議會中頓時沒有了根,政局動盪得讓外星系來的中央軍統領們看得雲裡霧裡。

伍爾夫遇刺後第六天,“按捺不住”的王艾倫偷偷乘坐一艘非法的私人機甲,去第一星系邊緣會見中央軍的統領們,像是要尋找新的“靠山”。

而與此同時,一架小機甲摒棄了星際航道圖,輕車熟路地從危險的行星引力區穿過,繞開第一星系的關卡,靠近了沃託。

“首都星。”陸必行在精神網裡遠遠窺見,感慨了一聲,“終於見到廬山真面目了。”

正在被整個聯盟仇視的反烏會大先知哈瑞斯——也就是霍普,悄無聲息地坐着一架不起眼的民用商船,往天使城要塞的方向行進。

“永無島”上的林靜姝靠在一架鞦韆上,翻着個人終端裡古老的童話《彼得潘》,正好看到憂鬱的海盜頭子威脅小女孩溫迪來當他媽的那段,笑得驚飛了一隻小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