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裡的“夜皇后”盛開得過了頭, 在薄薄的燈光下,豔色濃稠,好似有血。
懸掛的機器園丁們正在自動調節土壤溼度, 檢測到含水量不足, 柔和的灌溉噴槍隨即跟上, 若有若無的鋼琴曲環繞四周響起, 這花園的一角靜謐美好得不可思議。
忽然, 灌溉槍卡在了半空,鋼琴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一道黑影閃過,它約莫有一個巴掌大, 圓盤形狀,薄得像個刀片, 速度非常快, 肉眼幾乎捕捉不到, “圓盤”從花叢中穿過,輕易將一朵“夜皇后”斬了首, 駭人的香氣爆了出來,那花汁竟然真的像血。
伍爾夫元帥府中的安保系統,簡直就像玄幻小說裡描寫的“結界”,從領空再到地下空間,只要有未經授權的物體入侵, 控制中心會在十分之一秒內做出反應——除了巡邏衛兵, 這裡總共有三層安保, 第一層是外圍的激光槍和微型炮筒, 可以遠程瞄準攻擊, 第二層是能快速反應的機器警衛員,第三層是類似湛盧機甲核的可變形材料, 這種材料與安保系統相連,能在一瞬間抵達元帥府上的任意一個地方,從地板或者花叢中穿過來,直接將入侵者清除。
三道安保系統,讓這座府邸像白銀要塞一樣固若金湯,暗殺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此時,那不明飛行物直接碾過老元帥最寶貝的花田,安保卻像死了一樣。
一聲輕響,穿過花田的“圓盤”貼在了一扇打開的玻璃窗上,對着花田的房間,正是伍爾夫元帥的臥室。
伍爾夫年紀大了耳背,在熟睡中,好像絲毫沒有察覺。
“圓盤”貼在玻璃上之後,也跟着變透明,飛快地與窗戶融爲一體,上面飛快地閃爍起一行一行的小字——
“掃描基因……”
“確認。”
“掃描體徵,是否與其病例記錄吻合。”
“完畢,目標體徵與病例記錄吻合度98%,高度吻合,確認目標。”
“目標血液中‘夜皇后’濃度爲56mg/100mL……”
緊接着,又有十來個“圓盤”分別從四面八方飛過來,融入窗戶、門,乃至於竟還能穿牆而過,看不見的紅外射線從圓盤中間發出,統一指向牀上的人——如果這時候有誰透過紅外探測器看一眼,就能看見伍爾夫身上結了一張繁複的大網,他像個無法掙脫的獵物一樣被困在中間。
臥室的門自動打開了,一個陌生男子緩緩地走了進來,徑直來到伍爾夫牀邊。
伍爾夫終於被那腳步聲驚動,醒了過來,他的瞳孔好似對不準焦似的,渾濁的眼神顯得十分茫然,軀殼裡的靈魂似乎已經被什麼吸走了,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
“伍爾夫元帥。”不速之客很有禮貌地衝他點了點頭,“深夜拜訪,打擾了,本來要您的命並不困難,只要這些可愛的微型飛碟殺手就可以完成,但是我的主人認爲這樣太遺憾,她覺得您不該死於一個無名小卒之手,還想與您通話。”
伍爾夫的目光略微清明瞭一點,但面對深夜潛入的陌生人,他並未呼救,也沒有其他驚慌失措的表現,不知是真鎮定還是人已經傻了。
那男人清了清嗓子,再開口,卻變成了輕柔的女聲:“伍爾夫爺爺,我是靜姝。”
伍爾夫的眼角輕輕地抽動了一下。
這位不速之客,是一個五代鴉片攜帶者,在自由軍團中,幾乎是食物鏈的頂層。由他親自來執行機器人都能幹的暗殺任務,刺殺者給了伍爾夫極高的禮遇。
但頂層也是個芯片人,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件,都可以隨時被他們的主人徵用。林靜姝此時就是利用這具身體和伍爾夫通話。
“父親曾經在書房裡掛過一張照片,是我祖父、您還有哈登博士的合影,後來那張照片不見了,我想應該是被您拿走了。但照片畢竟是死物,怎麼比得上活生生在身邊的人呢?”林靜姝的聲音從人高馬大的男人嘴裡傳出來,顯得分外詭異,“所以我這半年多,用‘夜皇后’,把他們重新送回到了您身邊,您喜歡我的禮物嗎?”
伍爾夫的目光動了動,緩緩地看向牀角和窗外,那些四面八方圍着他轉的“圓盤”上清楚地掃描出了他的腦電波。
此時,伍爾夫眼睛裡的世界,幻覺和真實是重疊在一起的,他看見林格爾靠在牀角,分享了他一半的毯子,個人終端裡的打開的書忘了關,還浮在膝蓋上,那人睡顏沉靜,窗外,哈登抱着膝蓋坐在花園前,仰頭望向澄澈的夜空——他們都還是年輕時的樣子,他也是。
那時他們在天使城要塞,革/命者能有什麼好日子嗎?他們要隨時防備着敵人無孔不入的人工智能,枕戈待旦,披着血與火,想給世界掙出一個未來。伍爾夫記不清他們有多少次幾乎全軍覆沒,看着大批的前輩死去,自己倉皇逃竄,記不清有多少次覺得自己恐怕要死在那裡……
可是現在想來,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居然就是在那朝不保夕的年代。
那時朋友是真朋友,感情是真感情,他眼裡看得見日出,心裡掛着寄託。
“看來您是喜歡的,我放心了。”林靜姝愉快地說,“那麼再會了,祝您睡個好覺,放心把未來交給我吧。”
她說完就不再吭聲,這位攜帶“五代”芯片的不速之客就恢復了正常的肢體語言,有條不紊地給自己戴上手套,將一根針戳進了伍爾夫的脖子:“不會感覺到痛苦,您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伍爾夫確實沒有痛苦,新型致幻劑夜皇后麻痹了他的皮膚,針頭進入的痛感可以忽略不計,他像箇中毒已深的老瘋子,一動不動地躺在行刑臺上,眼角舒展地彎了起來,沒有說話,只是吹起了一支斷斷續續的小調——
那小調太古老了,恐怕還是舊星曆時代不知道哪個窮鄉僻壤的民歌,沒有人聽得出來他在吹什麼。
風將夜皇后的花香捲入室內,包裹住伍爾夫。
……口哨聲停了。
休伯特伍爾夫元帥,死於一個夜皇后花開的深夜。
死於背叛與陰謀。
沒有遺言,似乎在昭示着,他肉體已滅,卻尚未離場——
林靜恆他們的星艦剛剛通過補給站的邊檢,他正在往酒里加冰,就在這時,星艦突然劇烈地震顫了一下,高能粒子流撞上了星艦的防護罩,滑開的杯子被湛盧的機械手抓住,冰塊掉到了地上,他心裡一突:“怎麼?”
“戒嚴了。”李弗蘭和陸必行從上面下來。
李弗蘭飛快地說:“突然收到的通知,後面的星艦已經不讓進了,已經進來的被要求立刻降落在補給站。大家做好準備,我們馬上對接軌道。”
“好歹沒被擋在外面,”拜耳說,“第一星系的補給站環境很好的,多住幾天也無所謂……”
他想得是挺美。
拜耳話還沒說完,原本快要對接到軌道上的星艦突然猛地加速,往上衝去,加速明顯超過了非武裝星艦的極限,仿重力系統短暫地失靈,陸必行一把拽住滑出去的輪椅。
林靜恆一擡手抓住湛盧的機械手,臨時忘了自己是個“病弱的殘疾人”:“駕駛員權限給我。”
駕駛員是白銀一的老兵,二話不說讓出了星艦的駕駛權,兩人交接眨眼間完成,林靜恆居然沒有開慣了戰鬥機甲的那種忽上忽下的毛病,十分平穩地將星艦調整到補給站的軌道上,遊刃有餘地讓過了一發高能粒子炮。
“怎麼還有人對非武裝星艦開炮?”
“漏過來的,”林靜恆說,“補給站外面有一支武裝,看番號應該屬於……”
“第三星系中央軍。”李弗蘭接話說,白銀一已經十分高效地收集到了消息,“第三星系中央軍司令當年是統帥親手下放的,非法集結,脫離值守,逼至第一星系,方纔那一波高能粒子炮應該是示威。”
“胡鬧。”林靜恆皺起眉,朝着周圍其他驚弓之鳥似的民用星艦發了信號,示意他們跟上自己,順着補給站的軌道緩緩落下。
整個邊境補給站氣氛緊繃得彷彿一觸即發,一排軍用機甲在旁邊蓄勢待發,嚴陣以待的衛兵們在旁邊整隊,星艦收發站裡應有的服務機器人全變成了安保機器人,連無障礙通道都沒打開,陡峭的電梯足有幾百米,一眼望不見頭。
林靜恆涼涼地掃了李弗蘭一眼:“你讓我坐輪椅。”
李弗蘭不敢爭辯是統帥手黑自己抽的,只好低了頭。
林靜恆不耐煩地一擡手:“湛盧,去聯繫補給站通訊中心,讓他們……”
他話沒說完,腳下突然一空,在拜耳和李弗蘭快要昇天的震驚中,陸必行直接把他從輪椅裡抱了出來。
林靜恆一口氣差點噎在喉嚨裡。
“我們千里迢迢來第一星系,是爲了‘治病’,不是來炸沃託的,”陸必行帶着壞笑小聲在他耳邊說,“‘病人’先生,前方有檢查,控制一下你的表情和想勒死我的手好嗎?”
林靜恆:“……”
“放鬆,閉眼,靠在我肩上,”陸必行得寸進尺,“唉,手趕緊縮回去,青筋都跳出來了,臥牀十幾年的虛弱病人哪來這麼大脾氣——哈登博士不是說你是個職業騙子嗎,業務素質呢?”
拜耳用胳膊肘捅了李弗蘭一下:“李兄,我會不會接到暗殺總長的命令?”
李弗蘭裝聾作啞,感覺白銀一的未來前途暗淡,非禮勿視地跟了上去,一本正經的面孔堪比湛盧。
補給站的衛兵掃過幾個人個人終端上的證件,目光在林靜恆身上停了一下,林靜恆的頭髮被他們接出來一段,凌亂地擋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蒼白的下巴和毫無血色的嘴脣,好像沒有知覺似的一動不動。
第一星系向來講究人文關懷,衛兵十分有禮貌:“從第四星系來的?那可是遠路,病人受得了嗎?”
“第四星系的專家會診過,沒辦法,只好推薦我們來沃託碰碰運氣——這是推薦信。”李弗蘭朝他苦笑了一下,因爲該苦笑發自內心,所以顯得非常真誠,看得衛兵都同情了起來。
“一般這種情況,我們都會優先安排通行,星系內也會有特殊通道,讓您儘快到沃託就醫,”衛兵有些爲難地說,“但我們剛剛接到命令,通往沃託的民用航道需要暫時封閉。”
李弗蘭和拜耳對視了一眼。
就在這時,補給站中央的立體屏幕上正在播放的音樂劇突然暫停,一條緊急新聞插播進來,所有茫然地被扣在補給站的人一同擡起頭。
“……沃託消息,今天凌晨,沃託標準時一點十五分,位於半山區的伍爾夫元帥府突然停電,三套備用能源同時故障,安保系統停擺,疑似人爲破壞,目前……”主持人的聲音中斷了一下,足足十秒鐘沒吭聲,隨後調門陡然高了上去,“什麼?你確定嗎!”
沃託的中央大陸大部分區域此時都是夜裡,警報聲、人聲、亂飛的機器人織就了無比嘈雜的背景音。
陸必行的手緊了緊。
“……諸位,我們方纔得到軍委發言人準確消息,伍爾夫元帥今天凌晨在家遇刺身亡……”
林靜恆耳畔“嗡”一聲。
三大海盜軍團入侵聯盟時,半退休的伍爾夫元帥站出來力挽狂瀾,周旋了二十多年,重新奪回沃託,在民衆心裡,他幾乎已經成了聯盟的守護神。
守護神怎麼會死?
緊接着,被聯盟中央按下了數日的“杜克將軍遇刺”的消息一同放了出來,聚攏在第一星系邊緣,準備爲杜克之死向聯盟討個說法的中央軍們蒙了。
王艾倫連夜召開新聞發佈會,整個人面色憔悴,勉強站在鏡頭前,話不成音。
消息像爆炸一樣傳播出去,新聞發佈會現場人山人海,安檢儀安靜如雞,沒有人注意到,在這些同樣焦慮和茫然的面孔下,有超過五成的人已經植入了鴉片芯片,正同步收聽者來自上級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