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市一家客棧中,姬韶祈半躺在牀榻上,按壓着胸口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黑紅色的血液猛然從他口中噴出,一名黑衣人上前穩住他的身體,將一個淺色的瓷瓶遞到他面前。
燭光映着黑衣人衣領上的麒麟圖騰,在冷肅的夜色中尤顯得耀眼。姬韶祈接過他手中的瓷瓶將內裡的液體一飲而盡,緩緩地平復着胸腔的起伏,就聽黑衣人冷然道:“王爺已經服用此藥近十天,殿下說過,此藥雖然能緩解疼痛,但長久服用必會依賴成癮,讓王爺的身體變得更加孱弱,還望王爺斟酌三思。”
姬韶祈淡然地看了黑衣人一眼,“若是本王徹底垮了,你們的主子豈不是少一分威脅?雖說六弟將你們暫時交給本王調配,但你們卻從未真心爲本王所用,不必對本王表現無謂的關心。攖”
說着,他推開了黑衣人的手徑自下牀,皺着眉頭感受着自己體內的變化。
黑麒軍的統領秦一給自己服下的是西域秘藥阿芙蓉,能暫時壓制住他胸膛裡似灼燒般的痛苦,但下一次發作的時候卻會更加嚴重。
這打孃胎裡帶來的病痛已經摺磨了他很多年,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服用那來路不明的秘藥只會縮短他那已所剩無幾的壽命。但此時意外突生,慶國朝局動盪,他已經顧不得自己會如何,只想快些穩住即將失控的局面。
待胸口窒息般的悶痛消失之後,他面無表情地踱步到窗前,問道:“六弟什麼時候回來?本王突然失去了蹤影,宮中可有派人來尋找本王?”
那日在朝露宮,當姬韶淵將象徵着暗帝身份的麒麟珏交給他並離去之後,卻有另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欽天監的監正,現任國師李玄機償。
慶國朝堂無人知曉,一直對宣德帝忠心耿耿,同墨長歌一樣不參與黨爭的李玄機,其實早已經選擇了他認可的陣營,那便是幫姬韶祈一起護着九皇子姬韶言,等太子和三皇子鬥得兩敗俱傷之後,再扶持沒有任何背景的九皇子上位,讓姬韶言成爲未來的儲君。
這些年來,朝中大臣皆以爲太子的背後站着一個淮王,拖着病弱的身體還盡心盡力地爲太子籌謀打算,而太子也當姬韶祈料事如神無所不能,不管他捅出什麼簍子都能妥善地解決,卻不知姬韶祈的背後還有一個李玄機,完美地彌補了姬韶祈因爲身體孱弱而不能做到的一切,這才讓太子順風順水地把持朝局,沒有敗給三皇子姬韶風……
姬韶祈搭在窗棱上的手突然握緊,眼底閃過陰霾的殺氣。
他自認已將慶國的朝局掌控於心,自認可以悠然地洞悉一切,可以順利地等到言兒長大,把慶國國祚交到言兒的手中。即便他在此之前不幸離世,他也可以把言兒託付給李玄機,讓他代替自己來教導言兒。
卻不想,他原來一直都被李玄機玩弄於鼓掌之中,淪爲了李玄機對付姬韶淵的棋子。
一朝雙帝……
誰曾想到,慶國竟然還有這般可笑的祖制,皇城的背後竟還有一個凌駕於姬氏皇族之上的暗影宮。若不是姬韶風和太子聯手都敗給了姬韶淵,而李玄機也因爲吃了大虧,姬韶祈根本不會太過在意那個瞎了眼的皇弟,更不會想到,李玄機由始至終的目標都只有姬韶淵。
“宮裡此時可有什麼消息傳來?”強壓下心底喧囂的怒火,姬韶祈回頭對秦一問道。
“父皇已下旨,要在明日午時把將軍府滿門抄斬。”另一道聲音從窗外傳來,姬韶祈一怔之後迅速地回頭,然後就看到緩步向他走來的姬韶淵。
“殿下。”看着姬韶淵白衣上斑駁的血跡,秦一身形一動便來到了他的身邊,緊跟在姬韶淵身後的龍騎衛一陣緊張,立刻拔劍對準了秦一。
“退下。”姬韶淵對龍騎衛揮了揮手,然後便隨秦一進屋來到了姬韶祈的面前,喚道:“皇兄。”
姬韶祈看着姬韶淵一身狼狽的模樣,禁不住狠狠地皺起了眉頭,“你不是去找墨家丫頭了麼,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弄成了這樣?”
說着,他臉色微微一變,冷道:“言兒被李玄機抓走了。”
姬韶淵神色未動,但環繞在他周身的空氣卻瞬間冷凝了幾分,隨後,他緩緩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嘴角勾起一絲冷嘲的淺笑,“原來李玄機纔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一個,本宮和皇兄都被他騙了。”
“不但言兒被他抓走,連麒麟炔也落在了他的手裡。”姬韶祈撫着胸口又咳嗽了兩聲,眼底難得閃過了一絲愧疚,自嘲道:“本王自負這皇城裡無人能算計得過本王,卻不料最終竟栽在了最信任的人手裡。如此看來,近年內京城裡發生的一切,包括太后和三皇弟想要謀逆之事,應該全都是李玄機一手策劃出來的,而他最終的目的就是得到麒麟炔,成爲暗影宮的主人,取代我姬氏皇族成爲真正的九州共主,如今宮中已經亂成了一團,父皇在一連串的變故和太子的教唆下也幾乎失去了理智,若是明日墨將軍真的被處死,恐怕這天下就真的要亂了。”
姬韶祈的話音微微一頓,最終有些不甘地嘆了口氣,“六弟,是本王輸了,你可還有辦法扭轉現今這一切?”
他生而病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來還剩下幾天。但他從來都記得自己的身份,記得自己是慶國的皇長子,他從小到大所學所想的一切皆是要如何孝順父皇,如何爲父皇分憂解難,讓慶國的天下可以千秋萬載,讓慶國的百姓可以和樂萬年。
幼時的記憶中,父皇對他極盡寵愛,也對母后身懷歉意,只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送到他的面前,並遍尋天下名醫來爲他醫治身體。可惜,他這打孃胎裡帶出來的病痛根本無藥可醫,縱使他再殫精竭慮也改變不了他永遠無法入主東宮的事實。
後來,皇城裡的皇子日漸增多,圍繞着儲君的爭鬥也越來越複雜,姬韶祈原本的赤子之心在經歷了宮闈爭鬥後逐漸冰冷,溫暖的眼神也因爲病痛而蒙上了冰霜。
抑鬱難舒又驕傲自負,種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終讓他拖着病體把自己的弟弟推進了東宮。
看着姬韶鴻雖仗着太子的身份作威作福,卻仍是要在他的面前伏低做小,畢恭畢敬地叫他一聲皇長兄,姬韶祈不得志的內心纔會得到片刻的緩解。
掌控着太子,就彷彿將原屬於自己又被奪走的東西重新抓在了手裡。
隱居在幕後掌控着一切,就彷彿這慶國的天下仍然屬於他所有。
直到四年前,他遇到了才五歲的姬韶言,看到了他那雙純淨又聰穎的眼睛,姬韶祈才從那煎熬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並決定,要將九皇子姬韶言推上龍座,讓他成爲最終的皇位繼承人。也是在那時,還是個少年的李玄機出現在他的面前,用同樣驕傲的眼神看着他,對他說要成爲他的助力,助他完成所剩無幾的生命中最後一個心願。
姬韶祈的嘴角勾起了一絲苦笑。
是他大意了……
誰會想到,一個不及弱冠,驕傲無比的少年會有那等深沉的心計,早早地就將皇城的一切看在眼底,並不動聲色地把所有人都算進了棋局。
李玄機十六歲就成爲欽天監監正,更因爲師承空空老人,能鐵口直斷未卜先知,被父皇和慶國百姓都視爲神仙轉世,將他說的話全都奉爲金科玉律。現在想來,正是他臉上的高傲迷惑了自己,讓姬韶祈以爲多年前那個視凡俗爭鬥爲虛幻,當宮中的皇子全是蠢貨的李玄機,根本就不屑於涉入黨爭,以爲他也是真心喜歡言兒,認定言兒是真正適合慶國的儲君,一心一意地想輔佐言兒上位的。
欽天監,暗影宮。
這兩個超出他掌控的地方,一個是慶國最神秘的聖地,一個是遊離在姬氏皇族之外千百年的暗夜帝王。
不管是姬韶淵和李玄機,他們所掌控的局勢早就超出了自己的認知,可笑他還坐井觀天地把自己當成朝堂背後的帝王,以爲只要拿捏住了姬韶淵併除去太后,這天下就再也無人能與他對抗……
“皇兄。”
姬韶淵淡然的聲音打斷了姬韶祈的思緒,姬韶祈稍稍回神,擡頭看向依舊平靜無波的姬韶淵。
莫名的,焦躁又摻雜着沮喪自嘲的內心竟得到了緩解,就聽姬韶淵不緊不慢地說道:“你真的認爲,策劃並釀成現在局面的人是李玄機?”
姬韶祈眉心一緊,“六弟這話是什麼意思?”
“本宮同皇兄說過,太后是廢遼的後人,但她從小就在威遠侯府長大,並沒有人發現她是假冒的威遠侯小姐。有何人能將她的身份僞裝得這般徹底,瞞過所有人的眼睛讓她穩坐留宮之首至今?”姬韶淵修長的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敲擊,那有節奏的聲響逐漸把姬韶祈潰散的思緒重新聚起。
姬韶祈的眼睛微微眯起,“六弟是說,李玄機的背後仍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