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初的風還帶着夜露的冷香,梅林裡已開始慣有的喧囂。
流轉的劍光如千堆雪,籠罩在整片梅林上空,她身影如投林乳燕,輕靈迅捷更勝一籌。
玉瓏站在不遠處看着劍術越發凌厲的主子,想起十年後的生死之比,不由緩緩地發出一聲長嘆。
“好端端的嘆什麼氣?”近在咫尺的詢問聲,她這才發現主子不知何時已收劍卓立在自己身前。
“沒什麼。”玉瓏掩飾地笑笑,連忙端正表情。
蘭傾旖也不追問,甚至沒再看她,掛念着今天要親手給某人準備午膳,她在梅樹下挖出某人埋下的酒,自顧自回去。
“小姐,你們倆可真有默契。”玉瓏看她一挖一個準,咋舌讚歎不已。
“那是因爲有共同的回憶。”蘭傾旖笑意甜蜜,芳香如酒。對鳳儀宮的一草一木,他們都特別有感情,因爲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爲他們特意佈置的,只契合他們的喜好和記憶。
玉瓏低低一嘆,覺得主子這輩子能遇到這樣一個人,也值了。
在宮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換上便於活動的輕便衣服,吃完早飯,蘭傾旖徑直奔向廚房。
儘管不是嬌生慣養的溫室花朵,但能偷懶時她是絕不會客氣的。這麼冷的天,她當然不肯自己動手打水洗菜擇菜,當然這些事也有宮人來替她完成,廚房裡頭人不少,熱氣騰騰,站在外面幾乎看不見人。
瀰漫的霧氣裡每個人都在低頭做自己的事,她進來時也沒人擡頭。
她站在砧板前,捲起衣袖,撈起菜刀開始切姜塊。她感謝自己從小練出的腕力,切菜時毫不費力,咄咄咄的切菜聲頻率均勻,刀工嫺熟,切菜的姿勢漂亮如行雲流水。
鍋裡的熱水已燒開,她接過除去內臟洗乾淨的水鴨,將之入鍋焯水洗淨,趁這功夫將五花肉切片,準備好其他食材調料。見還有段時間,她順便將竹蓀白果腐竹湯的原料處理完放在火上煮。
撈出焯水的鴨子放進砂鍋,她捲起有些下滑的袖子,露出線條優美的臂膀,腕骨精緻十指纖長。翠綠的蔥葉在她雪白的手指間移動,撒入砂鍋裡沸騰的熱水中,水汽飄搖着遮住她的面容,卻遮不住她眼中明亮的光彩。
蘭傾旖沉在水霧中,想着多年前赫連夫人告訴她“愛一個人,就是每日想着下一頓爲他做什麼菜”時,不禁粲然微笑。
她菜刀一排將切片的五花肉和水髮香菇整齊地碼在鴨身周圍,又均勻地撒進蔥花薑片八角,加進醬油香醋料酒白糖和鹽,清淡的香氣立即四散開來。
竈上生起大火燉鴨子,她細細看兩眼竈上小火煮着的竹蓀白果腐竹湯上若有若無的熱氣,咕噥着:“火候還差點。”
食物的濃香飄蕩在廚房裡,不少宮人默默嚥下喉間突然分泌暴增的口水,目光不住往砂鍋上飄啊飄。
雖然註定吃不到,但看着解解饞也不錯。
蘭傾旖看一眼玉瓊:“什麼時辰?”
“快午時了。”玉瓊立即答:“還差一刻鐘。”
蘭傾旖點頭,神情頗滿意,“很好,時辰正好。”
她邊說邊將調好的粉糊均勻地抹在醃製好的鯉魚表面,提起魚尾淋熱油下鍋,又加了十餘種調料煮開做糖醋汁,濃郁的香氣讓玉瓊不住吸鼻子。
“湯已可以了。”蘭傾旖看着砂鍋上汩汩升騰的熱氣,“鴨子還差些時辰,玉瓏,你先帶人去收拾桌子,準備碗筷。”
忙得熱火朝天的廚房壓根沒有發現聞人嵐崢的到來,他靠在門邊看着她挺秀的身影,脣角淡淡笑意驚破天光雲影,心口滿滿的都是歲月靜好的寧和,這獨屬於他的充滿紅塵煙火氣息的美麗溫柔,讓他沉醉不醒。
半生血火森冷,還是遇上了這處溫情貼心繁花葳蕤的風景。
即使只爲這一刻,一切都是值得的。
專注燒菜的蘭傾旖完全沒有注意到門口的人影,他也不叫她,只安靜地看着她纖美的背影和流水般順滑的烏髮,越看越覺得這一幕充滿違和感,要是讓外頭那些視她爲不沾人間煙火的雲端之神,覺得她與“女人”二字完全搭不上邊的各國高層看見這一刻在廚房忙碌的她,會不會覺得天打雷劈?他想着覺得好笑,又忍不住歡喜得意,這朵不染凡塵的雲巔之花是獨屬於他的,她此刻的人間煙火也只爲他而綻放。這樣的獨一無二,足以讓天下人羨慕。
“差不多了。”他正想得入神,那邊蘭傾旖已低聲道:“火候正好。”她掀開鍋蓋,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四周一片咽口水的聲音。
蘭傾旖一回頭,正對上門口的聞人嵐崢含笑的目光,“哎,你已經過來了?”她揮手讓人去收拾桌子,又讓他去等着,“馬上就好,再等一下。”
宮人迅速擺好餐具,她很快將一鍋燉菜端到他面前,香得滿屋的人都要發暈。“雞湯骨湯打底,放入適量的江寧名酒,放進雞鴨羊肉鵪鶉蛋蹄筋,又加香菇冬筍片和十餘種海鮮,先在武火上燒沸,後在文火上慢慢煨燉。從昨夜就煲起,直到現在方成。嚐嚐。”蘭傾旖笑容也似這壇好菜般芳香四溢,“我好幾年沒做,無憂要我給她過及笄禮時我都沒答應。如今便宜你,嚐嚐看味道怎麼樣?”
她遞上筷子,笑得容色生花,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聞人嵐崢接過筷子,挑了塊海蔘。
蘭傾旖看着他的側臉,微笑。
菜餚很快全部端上來,她不肯多做了浪費,每頓只備四菜一湯,他卻吃得很滿意,覺得這輩子能娶到她,的確是最大的福氣。
“味道很不錯,你自己也嚐嚐。”
蘭傾旖眯着眼,怡然淺笑着給他佈菜,明媚的眼波映亮了此刻的黯淡天色。
一頓飯吃完,外面也冒出細細的陽光,她興沖沖地拉着他去散步。
兩人在園子裡走過好幾圈,停在吊橋邊暫歇,她坐在橋欄上,看着腳下的流水出神。
花瓣在水中輕盈悠遊,微微打着旋兒。
風吹起她的發,似一匹上好的墨綢在歲月長河中飄搖。那些埋在時光深處不爲人知的往事,沉澱着人生中的黑暗森涼和人性的卑劣冷酷,帶着歲月的鐵鏽味,緩緩浮現在眼前。
她看着橋,目光卻穿過橋,看見豪門末世的畫卷,看見劇毒的荒野沼澤裡開出的黑色妖花,看見……這人生中諸多的陰冷血腥,她覺得有些冷,伸手拉緊衣裳。
“怎麼又在發呆?”他看着她渙散的目光,心裡有微微不安。不是不安她有秘密瞞着他,而是不安她此刻幽暗疲倦到近乎死寂的眼神,連忙出聲打斷她的回想。
“沒什麼。”她下意識搖頭,神情如大夢初醒。
他當做沒看見。
她擡起頭,正對上他溫柔的眼波,染了桃花醉了月色,映入她心底。
一瞬間四周風停花散天地失色,她聽見自己心花開放的聲音。
此處安心是吾鄉。
她臉上掛起燦爛的笑容,明媚得如揉碎天邊的朝霞嵌入笑渦中。“我沒事。”
他擡起手,掌心輕輕落在她發上,真正的輕似春日的風,怕驚了落於花心的蝶,悠悠緩緩,幾分珍重,幾分小心,隨即他默默伸出另一隻手,握住她的手。熟悉的溫度順着兩人交握的掌心傳遞,似終於確定她的存在,他長舒一口氣。
沉默少許,他緩緩開口:“我不喜歡這座橋。”
蘭傾旖擡頭看着他,清透的目光中滿是疑惑。
“這吊橋,你說過在月下山莊就有,你初學輕功,首先要爬上底部沒路的九十度絕壁,再順絕壁走過淺得只能放下腳尖的山間‘階梯’,再過一段空隙極大,材料輕得風一吹就翻個個兒的吊橋,最後從吊橋末端掠到一丈外的山壁上延伸出來的黑朽平臺上。吊橋很高,橫亙在山巔迷霧中。你修煉輕功,就是和莊中子弟比試,看誰能最快走過那吊橋,最早掠到對岸……你說你從沒輸過,可我聽着總是心驚膽戰,很多次做噩夢,夢見你在那迷霧裡的吊橋上一腳踩空……”
蘭傾旖默默地聽着,握住他手的手冰涼如白石,掌心卻滾燙如炭,她眼中粼光閃爍,眼中隱隱有悲憫,卻什麼也不說,只將頭輕輕靠在他肩膀上。
說什麼呢?這一刻心事沉浮,觀盡歲月風雲,時光帶給他們的傷痛並不妨礙這一刻的安寧和相守,甚至這份相守的安寧因過往磋磨而更加珍貴。
她將自己的大半重量都壓在他身上,無言地告訴他:我在,我們都一切安好。
過往如一枚落地的秋葉,因時光腐蝕而變色,充斥着古怪變質的佔有、驚懼、疼痛和暴戾,卻始終都不肯就此消失。
但那又怎樣?
至少此刻,他們心中都是寧靜的。
聞人嵐崢伸出手,攬住她的腰,垂眸掩去眼底洶涌的黯色。感受着懷中女子的溫暖和鮮活,他長長地舒口氣。
熟悉的清鬱氣息涌入鼻端,蘭傾旖閉上眼睛。
良久,她伸手推開他,直起身,笑道:“今年的平湖雪你還沒喝過吧?怎樣?要不要我陪你喝一杯?”
“一杯怎麼夠?”聞人嵐崢斜眼看着她分外明豔的笑顏,笑容幾分歡喜幾分狡黠。
蘭傾旖眉毛動了動,卻並未迴避,“所以?”
聞人嵐崢跳下橋欄,拉着她往橋下走,“怎麼着也要來幾壇吧?多喝點,給我點面子,不枉我親手埋酒。”
“想灌醉我?”蘭傾旖揚高眉毛,“我的酒量可是很好的,只怕你不大容易成功。老實交代,你又想幹什麼?”
“你說呢?”聞人嵐崢瞅着她笑,眼底亮光似驚破的華夢。
蘭傾旖瞪他一眼,卻依舊乖乖任他拉了去。
雪中新酒圖一醉,留待來年舞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