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整個玉京都很忙碌紛亂,城中主要街道更是沉浸在惶惶不安中。
從天水大街到九宮大街,從城東到城西,被紛亂浩繁的人羣狂奔過一遍又一遍。龍泉宮、仁親王府更是炸翻了天。
無數人半夜而動不得好眠。
蘭傾旖周身內力都提到極速,飛檐走壁奔出白螺坊便茫然地停住腳步。
往哪裡去追?
她在街邊樹木上粗暴地扯下兩片葉子放入脣中輕輕吹奏,清脆的葉哨聲中,一隻翠鳥落在她肩頭。她伸手撫過它的羽毛,擡手將它放飛,看着翠鳥遠去的方向,“追!”
獵獵的風聲自耳邊呼嘯而過,她一路狂奔向前,將速度提升到極致,整個人看起來都如一陣並不猛烈卻眨眼竄遠的風,腳下屋頂過電般刷刷向後倒飛,人羣如轉瞬即逝的電光般換了一撥又一撥,她都沒空理睬,心中只默默祈禱不要出意外不要出意外,出了意外她這輩子都沒法安心。
冰冷的風吹過臉頰,有淡淡的疼意,萬籟俱寂的夜裡,大街上無端端生出幾分清新之意,如洗淨鉛華的少女。
清冷的月光落在衣袖上,淡銀色五瓣梅繡紋閃爍着瀲灩波光,穿行在月下的黑衣男子淡漠的目光掠過四周穿梭而過匆忙歸家的人羣。
玉京這段日子有些不太平,連他這個不理塵事的人都未能倖免,不斷有人找上門來擾他清淨,弄得他煩不勝煩,這才大半夜出來逛街。
他的目光猛的一凝。
前方不起眼的小巷口,停着一輛馬車,幾個瘸腿捂臉的人正七手八腳地將一個人擡上車,圍得太密,那人又被厚厚的披風裹住,看不清容貌,但看起來個子不高。他的目光一瞥而過,想着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說是有人生病要求醫也是有可能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沒怎麼在意,舉步離開。
夜色中有很多事物都顯得曖昧不清,心突然跳得飛快,似有些緊張。黑衣男子搖頭,與馬車背道而去。
身邊忽然掠過淡淡的風,臉頰上有涼涼的觸感,他心中微驚,擡頭看去,夜色中灰衣人影飛撲而過,他們轉瞬便已竄遠,身形極快,宛若電光,一看就知道輕功高明,即使是內家功夫,也絕對不弱。一人奔上馬車,一人卻突然回頭,望向後方駐足回首的他所在的黑暗巷子。
聞人楚楚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
房裡沒點燈,藉着窗外隱約的月光可以看到,房間佈置得很豪奢,博山爐裡燃着濃濃的薰香,不知道是什麼香,只聞起來特別撩人心懷,讓她全身發軟昏昏欲睡,而地毯簾帳,都是豔麗魅惑的桃色玫瑰紫之流。整個房間的佈置看起來都很有那啥啥的盪漾味道。
聞人楚楚的臉色有點青,被這香薰得要暈,連忙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使勁搖晃沉重如鐵的頭,覺得全身力氣都被抽空。她心中苦笑,知道自己不用再抱任何僥倖心理,的確是被那個噁心人的傢伙劫來了。
她手肘撐在榻上,環視四周想看得更清楚,最起碼也要尋個防身的東西,這一刻她無比後悔沒有好好學武功,更後悔自己沒有聽皇嫂的話用闢毒香薰衣,不然也不會這麼容易中招,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還是設法自保爲重。
聞人楚楚勉力爬起身,撈過一個定窯白瓷花瓶放在手邊,微微喘着氣,努力調動自己稀薄的真氣緩解此時的頭暈目眩。
“陰溝裡翻船。”她努力保持平靜,低低咕噥着跳下牀,走到門窗邊仔細查看,不出所料,都被人從外面反鎖了,打不開。少女心中冷哼,眉宇間隱見戾氣,“豐國公陳業,哼,你等着!”
手心裡都是汗,黏膩膩的特別不舒服,她不斷地深呼吸,伸出略有些顫抖的手摸向腰帶,感受着指下的觸感,緊繃的心絃鬆了少許。
還好,匕首還在,沒被搜去,再不濟也能廢了那個人渣。
聞人楚楚擡手擦了把頭上的冷汗,忍着胃裡翻滾的不適感,躺倒在牀。人渣還沒來,休息一下積蓄體力要緊,早點恢復也好早點脫困,她疲倦地閉上眼睛,覺得沉沉的睡意一波波涌來,臨睡前最後一個念頭掠過腦海:也不知道皇嫂有沒有辦法找到自己。
黑暗中風聲猛烈,到了這冷清小巷裡已成爲森冷的嗚咽,撞在牆壁上叮噹作響。
暗夜之下兩人正對峙。
黑衣如墨的俊美男子仔細打量着對面的灰衣人影,目光着重在他們微帶青黑的眼角落了落。眼神中微微疑惑和不確定:這身形……似乎是那邊的手下。可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暗暗沉吟:今日既然在這裡遇上,這人斷然留不得,不然自己更麻煩。
他籠在袖中的右手握緊,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刀光一閃,妖異而悽美地展開一片淡青色的圓弧形光幕,帶着難言的詩意與風華,迷離的光暈似淺淺的玉輝,將對方的全身籠住。
灰衣人全身微微一震,顯然沒有料到他的武功之高超出自己想象。他伸手劈出一掌,同時飛速後退。
月光下他的手掌比一般人要長,指甲根部聚集着淡淡的黑氣,空氣中散發出微腥的氣味。
黑衣男子連眼皮都懶得擡,刀尖自下而上斜劈而過,淡青微光如流雲般撲過,溫柔而迷離地迎上灰衣人的手,罡風摧枯拉朽摧折而過,如湯沃雪,灰衣人的掌力被這一刀劈得乾乾淨淨。
月光流素,落在那把刀光淡淡縹緲的袖刀上,黑衣男子的眼底,也亮起刀光般雪亮而妖異的光芒。那樣的光芒,似午夜流星驚豔閃過,足以令人爲之迷醉。
灰衣人心中警鈴大作,還沒來得及變招反擊,眼前突然亮了。那亮光壓迫着他的眼睛,讓他雙眼脹痛幾欲流淚,他大驚,來不及想任何事便鏘然拔刀,刀卻劈在空處,他感到臉上有淡淡的軟軟的觸感,似柔軟清涼的秋風拂過面頰,隱隱有不知名的淡香。而後,他覺得後背一涼,那股涼意如此兇猛地貫穿了他的身體,從後背到前胸,如被人爲地塞進一捧冰雪,涼意透骨。
一生裡最後一個念頭飄過腦海:他到底是誰?爲何如此熟悉自己的招式?
砰的一聲地上多了具屍體。
黑衣男子躍上屋頂,漠然看一眼地面,將目光投向城西——馬車遠去的方向。
他眼神清冷而凌厲,如他那把刀流轉的刀光。
這一夜註定是跌宕起伏的多事之秋,蘭傾旖追人追得那個辛苦。因爲帶走聞人楚楚的馬車一路上繞了不少彎路,她也不得不繞,從城東追到城西,最後還是把人追丟了。
站在屋頂上看着在自己身邊徘徊卻再也不往前飛的翠鳥,她捏緊手指面色鐵青。楚楚那個丫頭,定然是沒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沒用闢毒香,她那寢宮裡用的是宮中的普通薰香,要掩蓋過去的方法雖然不多卻也不少。但現在也沒空怪她。俯視高低不一錯落有致的連綿屋脊,她無奈地揮手下令:“分頭找,以煙花爲號。”
身邊氣息微冷,她想也不想閃身避開,森冷的勁風颳過,眼前多了個人,看不清容貌,周身都散發着一種腐朽的似墓穴裡爬出來的活死人的味道,靜如死水,毫無生機,看不出半分人類的感情。
蘭傾旖的目光漠然瞥過他,覺得今晚果然比較倒黴,找個人也能接二連三遇到攪局的麻煩和數不清的意外。
對峙半晌,她忽然笑了。
風雪中怒放的寒梅般傲然的笑,黑夜裡流星飛掠照亮矇昧世界般驚豔的笑。
劍光流轉,她出手狠辣而迅捷,招招直攻要害。
黑衣男子運氣比較好,先前灰衣人的馬車驚動他時,他順手彈了顆自制的彈丸黏在馬車上,丸里加有他特製的藥,一路上所過之處會留下濃香,所以他一路順利地追了下去。
這是個不大卻精緻的小院,他不多時已在院中掠過一圈,沒發現什麼可疑的地方,心中微微意外。目光落在一座小繡樓上,他想了想,飛身掠上去。
繡樓二樓分內外兩間,他凝神戒備,四下搜索一遍,才小心地用暗勁隔空打開內間的門,門外的月光潑水般大片大片地瀉進來,隨即,他不可思議地瞪大眼。
他盯着安睡的人影,牙疼似的嘶嘶地吸着冷氣,箭步衝上前,伸手推她:“丫頭,快醒醒!”
刀光驚電般一閃,燭火下亮起亮麗的血色,潑刺刺地落在錦被上,形成一個筆直的“一”字,又緩緩地滲開去,蔓延出蜿蜒的斑駁血痕。這一刀極狠,傷口處隱隱可見森森白骨。
黑衣男子愣了愣,頗爲無奈地看向聞人楚楚,苦笑道:“你……好快的一刀!”
聞人楚楚卻傻了,呆呆地看着猶在滴血的刀刃,又呆呆地看向黑衣男子皮肉翻卷的猙獰傷口,臉色漸漸發白,烏亮的大眼泛上驚慌之色:“怎麼是你?你……你怎麼會……”
“追人來此。”黑衣男子顯然不願多談,隨手點了大穴止血,又撕下衣角包紮好傷口,一拉她的衣袖,“趕緊走!”
聞人楚楚的手腳仍有些發軟,握着匕首的手在微微發抖,半靠着他的攙扶才穩住身形。
黑衣男子皺眉看着她,忽的嘆口氣,蹲在她面前:“來,我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