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笛站在司膳局的後門,往來的宮女寺人們都略有些厭惡地瞟了瞟滿身血腥氣的連笛,復又低下頭匆匆離去,隱入曲折的宮牆之中,現在正是各宮傳午膳的時候。
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
宮城中的日光,每天都會耀耀成灰,遍灑在每個或幸運或不幸的人的身上。
看過了太多的日升日落,連笛此刻才明白,後宮沉浮,是以命相搏。
“臻華宮分過來的扁青?”一位着女官服飾的婦人抱臂站在門裡,衝連笛喊道。她約莫四十餘歲的年紀,細高挑的身量,瓜子臉,柳彎眉,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樣貌清麗的美人,只是時常在膳房的油煙中浸染,皮膚暗黃粗糙,鮮有保養。
此言一出,引得周遭路過的寺人和宮婢們紛紛側目,十分默契地皆向一旁退了一步,生怕沾上這位瘟神。現在後宮裡的人都知道,臻華宮不祥,好好的和親公主還沒侍寢,就因酗酒而被封宮,現在直接又出了穢亂宮闈的事情,闔宮上下皆被處死,只留下幾個貼身的姑姑、常侍被皇后娘娘仁慈,網開一面,分到各處做些雜事。
這哪裡是不祥,簡直就是命中帶煞。衆人皆有些惴惴不安,生怕日後和這位共事的時候,沾上了臻華宮的晦氣。
連笛略有些恍惚:“姑姑,我是。。。”
其實,這是顧芷莜特意安排的,她還是怕連笛會東山再起,要徹底地把榮國四公主連笛的名號從世間抹去。於是,連笛已死,扁青貶進司膳局,這是最妥帖的結局。
“行了,行了,應該就是你錯不了。皇后娘娘仁善,留下你和那個紫菀一條命,日後就在司膳局好好做事。去去去,先回房把衣服換了去,穿成這樣嚇鬼呢。”女官打斷連笛的解釋:“還有你們,都幹活去,在這看什麼熱鬧。”說着,她又抽空把那些東張西望、交頭接耳的寺人宮婢轟走。
然後,她衝着連笛勾了勾手指:“你,跟我走。”
“是。”連笛只好快走幾步跟上那女官的步伐,穿過繁忙嘈雜的後堂,往婢女們住的方向走去。
“不知姑姑怎麼稱呼?”連笛強撐着問道,其實她現在每說一個字,嗓子裡就彷彿有萬千根銀針紮在上面。
那女官聽到連笛沙啞撕裂的嗓音,微微側目:“得了得了,嗓子都這個樣子就別套近乎了。你一會去院子裡摘些益母草,搗爛後取些汁水直接服下,小心到時候變成啞巴了。”
話雖難聽,卻是真心實意的關心。連笛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二人無言地走了片刻的功夫,就來到了一扇破敗的木門前。那女官上下打量了一番連笛:“每個宮女一個月會有兩日的休息,我看你這樣子就先用了吧,省的到時候暈倒在膳房。”
連笛含笑着點了點頭,從手腕處褪下那個芙蓉玉玉鐲遞到女官的手中,屈膝行禮。
女官的手頓了頓,最後還是接過玉鐲:“好自爲之。”
連笛驀然地擡眼看
向那位女官,突然看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痛楚:“多謝姑姑。”
那女官翻了個白眼,把垂下來的髮絲攏到耳後:“趕緊進去吧,我還有的是事情要忙呢。”言罷,轉身離去。
連笛深吸了幾口氣,推門走進去,她不知道這回面對她的是什麼樣的場景。一切的未知,已經讓她十分懼怕。
“公主,您終於回來了!”當趴在榻上的紫菀看到從門外進來的連笛時,拖着仍傷痕累累的身軀快步跑到連笛面前。
眼前的紫菀似乎長大了,眉梢間再沒有昨日的稚嫩和天真,反而平添了絲坦然與堅持。一夜之間的拔節成長,疼痛得讓人顫慄。
連笛伸出手,給了紫菀一個大大的擁抱。從此,只有他們二人、相依爲命。
紫菀鼻頭一酸,落下淚來。自打昨夜公主離開後,臻華宮裡就只剩下空曠瘮人的風聲,同伴們的屍首已經被侍衛們拉走,只剩明亮月光照耀下的暗紅色疤痕。
“公主,沒事,你還有我。。。”紫菀只好拙劣地安慰着連笛:“哦,對,雖然皇后娘娘把臻華宮裡您所有的陪嫁都搬走了,但我還是找出了些她不知道的地方。我粗略地點了點,我們大概還剩下二三百兩的金銀細軟,還有。。。還有您陪嫁裡的那套《定國策》,我也給拿回來了,剩下的就是寫零散的物件。。。”
連笛靠在紫菀的身上,能感受到她蓬勃的鮮活的生命,耳邊還是她一如既往地叨叨不休,不禁讓人心生溫暖。
最尋常,纔是最幸福。
也是最遙遠。
“你還。。。疼。。麼?”連笛的手拍在紫菀的後背上,突然想起她身上的鞭痕,立刻鬆開她問道。
紫菀聽到連笛的聲音嚇了一跳,連忙抓住她的手,說話間都帶了哭腔:“公主,您別嚇我,您嗓子怎麼成這樣了。”此時,她才注意到連笛滿身的血跡。
連笛安撫性地拍了拍紫菀的肩膀,對她做了個放心的手勢。
“您快歇會,我去給您拿點治嗓子的藥,幸好當時魏公子平日裡都會留下藥。。。”說到此處,紫菀突然住了嘴:“您快去榻上休息一下,我再去打點水來。”
連笛看着紫菀匆匆忙忙離去的背影,啞然失笑。她把自己馬上就散掉的身子扔到榻上,終於有時間打量着‘新家’。
令連笛剛到驚奇的是,這間屋子裡竟然只有這麼一方軟榻,看起來是單獨給她和紫菀準備的。整個房間雖陳舊破敗,前面的牆皮都掉了,露出斑駁的磚塊,卻收拾的乾淨整齊,想來是紫菀的手筆。
正巧紫菀這時端着水盆走進來,二人擦身,梳髮,又折騰了好一陣子。
等二人終於安定下來時,已經是夕陽西下,橙色的夕陽從窗縫間打進來,落在斑駁的前面上,落在連笛遙不可及的遠方。
連笛和紫菀一同縮在被子裡,抵足而眠,像是兩隻傷痕累累的小獸,舔着彼此的傷口。
“公主,您別說話
,聽我說。”紫菀醞釀了許久,才覺得將昨夜的事情和盤托出:“昨夜,葛常侍上吊自殺了。”連笛頓時瞪大了眼睛,被紫菀一把抓住手腕:“您放心,後來被救下來了,現在被調進鳳翊宮做事了。”
連笛這才放心地點點頭,示意紫菀繼續說下去。紫菀試探地看了看連笛的神情:“只是,葛常侍說,他的罪,已經無法用命相抵。其實,他和扁青姑姑都是皇后安插進臻華宮的探子,每天都會監視着我們的一舉一動,然後上報給皇后。後來二人被公主的恩情所感動,於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壓下來了,每天告訴皇后,一切平安。“
連笛閉着眼睛點了點頭,眼前又閃過臻華宮中血流成河的場面。
“但是,前些日子葛常侍接到密令,要他嚴密地監視扁青姑姑和魏公子。葛常侍說,那時候皇后娘娘應該就是察覺到他和扁青姑姑有二心了。”
紫菀看着連笛眉頭緊蹙的模樣,咬着牙繼續說下去:“葛常侍說,這輩子對不起娘娘的恩情,只能來世再報。”
“我明白了!”突然,連笛睜開雙眼,眼球充血,甚是可怕。
“啊?公主?”紫菀嚇了一跳,連忙起身看連笛的狀態。
是的,連笛明白了,她終於明白爲何顧芷莜會對扁青痛下殺手,把她做成人彘了。那是對叛徒的懲罰,她不能容忍一絲一毫的脫離控制的感受。
同樣,她也是在殺雞給猴看,以此來警告後宮中其他的細作們,如果不聽話,下場就是如此。
顧芷莜啊,顧芷莜,你還有人性麼?
連笛緩過神來,把紫菀按回榻上,對她使了個放心的眼神。她無法說話,只能在紫菀的手掌心一筆一劃地寫出來。
她明白,她要努力活下去,揹負着所有的鮮血和仇恨一起活下去。
“來。。。日。。。方。。。長。。。”紫菀先是狐疑地看向連笛,轉瞬明白過來,她終於放下了心,只要公主不倒下,那就是還有希望。
紫菀在心中早做了打算,她這輩子是跟定公主了,是福是禍,是跌落塵埃,抑或是榮光萬丈,她都要死守在公主身邊。
連笛滿意地點點頭,睏意一陣陣襲來,於是,她幫紫菀掖了掖被角,沉沉進入夢鄉。
這一覺,她睡得很長。
她夢見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光着腳丫在草地上奔跑,笑聲如同銀鈴一般,震得兩側的花枝嬌顫。
轉瞬而過。
她又夢見她穿着一身黑色長裙,眼前立着三個墓碑,墓碑上的人們對她緩緩露出微笑,詭異且真摯。
她急速地後退,跌進一個黑黝黝的深洞之中。
轉眼間,又是那熟悉的宮殿,熟悉的人們,紫菀笑意盈盈,扁青眼角含春,葛常侍坐在門口哼着老調,普通得像是每一個晴朗的午後。時光慵懶,暗香習習。
就這樣,她在夢裡走過了一生。
一個長久、卻不願醒過來的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