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欠—"一陣穿堂風吹過，連笛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已經在鳳翊宮的庭院中跪了一夜，膝蓋痠痛地如同針扎般，陣陣傳入心臟。
兩旁站着等待伺候皇后娘娘梳洗的宮人們，紛紛目不斜視。只有再遠一些的宮人們纔敢悄悄偷看着，有幸災樂禍者，亦有同情憐惜者。
連笛咬着牙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下脣已經被她咬出絲絲血跡。這一夜，她想了很多，她才發現原來顧芷莜的動作早有預謀，從她讓她出宮那一刻起，計謀就已經順利啓動，想來日日跟在她們身後的也是顧家的人。她最終的目的就是想捏住她的把柄，即便不是扁青的事，也會是其他的一些什麼事，這讓連笛覺得可怕。她是與她相處將近二十年的姐妹，深知她的一舉一動，一思一念。
也正是這一刻，連笛才發現，她根本就看不懂顧芷莜，從始至終，她都掩藏在厚重的面紗之下，只展示着她最想展示的一張面具。
“皇后娘娘起身。”晚晴的聲音從屋子裡傳出來。外面的宮女們應聲，魚貫而入。
等顧芷莜全部梳洗完，已經差不多過了半個多時辰，連笛只覺得眼冒金花，有一種飛上天的飄逸感。 “跪明白了？”顧芷莜趾高氣揚地走出來，妝容精緻，她今兒是要去處理迎接太后鸞駕的事宜，收拾得格外利落。
連笛張了張嘴，發現嗓子發不出聲音，她一狠心擠着喉嚨說道：“嬪妾自知罪孽深重，應當以死謝罪，請您放過扁青和魏冉。”她只覺得喉嚨間有玻璃碾過，嘴裡泛出濃濃的血腥味。
顧芷莜看着連笛腫的像桃仁般的雙眼，暗地裡搖搖頭，孺子，不可教也：“看來你還是聽不懂人話！”
連笛見顧芷莜要走，探出手想攔住她，結果膝蓋實在是支撐不住她過大的動作，一下子趴到地上。 顧芷莜有些不忍，幽幽地說了句：“何必呢？”兩個下人而已，犯得着你這麼拼命麼，連尊嚴都不要了。 連笛聽到了顧芷莜的話，擡起頭看着她，鄭重其事地說道：“因爲你不懂。”
你若是懂得，我們又何必走到今天的局面？
顧芷莜冷冷地扯回自己的裙角，心中還是微微觸動：“行了，念在你們主僕一場的份上，本宮特許你去送她最後一程。不要再無理取鬧了。”說着，拂袖而去，只留給連笛一個孤傲清高的背影。
這是她，最後的讓步。
雅瑩瞪着連笛說道：“請吧。”
連笛點點頭，回給雅瑩一個禮貌的微笑，想要站起來，結果發現小腿和膝蓋因爲跪得太久，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了，根本站不起來。她努力地撐着地面想要站起來，她絕不能放棄這次機會，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頭砸到地面上，氤氳成朵朵水花。
最後雅瑩實在不耐煩，派兩個小寺人把連笛撐起來，一步一步地挪向後宮中的監房。連笛只覺得渾身都使不上力氣，腦袋也疼得厲害。
此時，顧芷莜在轉角靜靜看着連笛的樣子，沉默了一下，吩咐晚晴道：“去備個轎攆和茶點給她送過去吧。”
晚晴狐疑地看着顧芷莜，在她嚴厲的目光下只能點頭，快速地去準備了。
皇帝統治天下，皇后則打理後宮，所以一般後宮女子犯了錯誤，都是送進後宮中自己的監房，叫作‘禮常司‘。按照規定，禮常司中亦設三位女官審查案情，皆由顧芷莜統攝。
轎攆在宮中繞了大約將近半個時辰，才落在一扇漆木大門之前。整扇大門烏黑壓抑，正中間掛着塊匾額，上書三個燙金大字：禮常司。陰風習習，從高聳的宮牆裡傳出陣陣嗚咽，前面擡步攆的小寺人嚇得瑟縮了一下，他才進宮三個月，還沒有到過這裡。一旁在宮裡待得年頭久了的寺人瞪了他一眼，滿臉不爭氣的神情：“這就把你嚇到了，日後看到的還多着呢。”
連笛忽視了她們的交頭接耳，一邊揉着失去知覺的膝蓋，一邊琢磨，她若真的見到了扁青，她又該說些什麼？
聊聊她們無緣再續的主僕之情，還是那場耀卻芳華的婚禮？
“姑娘，請下轎。”剛剛被嚇到的小寺人恭恭敬敬地請連笛下轎，旁邊的幾位不耐煩地抱臂站在一旁，反正她也不是主子，那麼恭敬幹什麼？
連笛聽到小寺人的聲音恍惚了一下，注意到那是個圓臉盤、大眼睛、乾淨明朗的孩子，她就着他的手走下步攆，衝着他含笑點了點頭。
“小的告退。”爲首的寺人揮了揮手，匆匆忙忙地擡着轎子往回走了，好像在連笛身邊多待上一秒鐘都是罪過。
連笛的腿已經漸漸恢復了知覺，只是移動時會有針扎的疼痛，像是有萬千螞蟻在骨頭上啃噬。她看到大門緩緩打開，裡面走出來一位穿着官服的佩刀女子，俊眉冷眼。
“請。”
這是個三進三出的院落，前院升堂問案，後院關押犯人，兩側的東西廂房則是司中女子們的住所，雖說她們身負官職，卻也是宮女出身，所以同樣常年居住在後宮之中，一生勞碌。
連笛路過偏院時，偶然瞥見有幾位女官正在用清水重刷前院庭中空地上的血跡，心中的不安更甚。
“皇后娘娘吩咐了，您只能在裡面待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我來接你。”女官把連笛引至一個緊閉的房門面前，上面的鎖已經被打開。
“多謝。”連笛向她行了個禮，然後親眼看着她的背影隱入轉角後才放心地推門進去。
禮常司中沒有牢房，所有的女犯皆關押在後院的空房間中。房門‘吱呀—’地一聲被推開，空中是金色陽光中照耀出的漂浮的灰塵。連笛揮着手，邊咳嗽，邊趕走這些灰塵，努力地在黑暗中找尋扁青的影子。
突然，她看到牆角的茅草跺裡彷彿有物體在蠕動，藉着大門透進來的陽光，她看到茅草上浸染的斑斑血跡，流在地上殷紅了一片。連笛心中的不安更加強烈，一個詞在她的腦海中蹦出來，她顫抖着身子不敢考前。
茅草下面的物體發出陣陣嗚咽，連笛只看到它正費力地向自己的方向爬過來，她心中的恐懼被無限放大，她不知道當她揭開那一層稻草後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連笛的淚水已經逼至眼眶，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地穩住心神，聲線顫抖：“扁青。。。”
那堆茅草跺聽到連笛的聲音後，反應更大
了，加快速度地向連笛爬來，身後拖出了兩道長長的血痕。
此時的連笛已經明白了這讓人無法接受的事實，她一個趔趄地衝到那堆茅草跺面前，顫着手緩緩揭開。縱使她早有心理準備，眼前的場景還是讓她一陣乾嘔。
茅草被緩緩揭開，映如眼簾的是一個被砍掉四肢的軀幹，雙手和雙腿的連接處還在向外滲着鮮血，頭部更是慘不忍睹，眼珠已經被挖掉了，只剩下兩個窟窿，嘴裡也在源源不斷地向外冒着鮮血，連笛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的舌頭已經被剪掉了。
只有那一身喜服還妥帖地穿在身上，分外刺眼。
“扁青！”連笛抱住眼前的‘人彘’嚎啕大哭，嗓子裡不時有鮮血冒出來。
顧芷莜，我一定要讓你血債血償！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嗚嗚。。。”連笛把扁青的上半身緊緊地抱在懷裡，鮮血染紅了她的裙裾：“等我幫你報了仇。。。。。我就去陪你。。。”
聽聞此話，扁青突然激烈地扭動身子，連笛手臂撐不住，使她一下子滑了下來。連笛這才緩過神來，抹去淚水，撕裂着嗓子問道：“怎麼了？”
扁青快速地擺動頭顱，連笛以爲她是不想讓她送死，安慰地把扁青的髮絲別到耳後：“沒事，你不用擔心我。”
“嗚嗚。。。恩恩。。。”扁青含糊地說着什麼，她聽連笛還是沒有聽懂的樣子，忍住劇痛，用傷口支撐着立起來，粗糙地石子混進她的血肉裡。
扁青憑藉着記憶力，一口咬住連笛手腕處的芙蓉玉鐲。連笛看着扁青吃力的樣子，連忙把玉鐲褪下來：“你是說這個鐲子？”
“恩恩。。。”扁青點點頭，把鐲子擺到地上，然後忍着身體的劇痛想去夠一旁的金瘡藥。扁青是先被斬斷了雙腿和雙臂，後來還是那個女官瞧着她可憐，才悄悄地爲她上藥，這才殘喘至今。只是，顧芷莜還不放過她，一方面憎恨她的不忠，一方面害怕她說出自己的秘密，所以派人挖點了她的眼睛和舌頭。
連笛看着扁青的動作，百思不得其解：“鐲子，金瘡藥？”
扁青着急把自己一下子砸到地上，滾到那玉鐲之上，嘴裡吱吱嗚嗚的含糊不清，然後又費力地碰到金瘡藥，嘴巴張得大大的，努力地想發出聲音。
“唔。。。。誒”
連笛眼睛一亮：“未？”
扁青聽到了聲響，終於放心地點點頭。此時，她已經耗盡了力氣，軟綿綿地躺倒下去。
連笛沒有時間細想扁青的話，她接住扁青的身子，把她放在一旁的柴草跺上，掏出手帕，一點點地擦乾淨扁青臉上的血跡。
扁青啊，下輩子可別遇見我了，找個好人家脫胎，過一世安樂的日子。
連笛撫着扁青的臉，這一刻，她的眼淚終於流乾了。
不問來生，不問去處。
素冰、王婆子、扁青，一個個鮮活的人在她面前倒下，是她們的屍骨鋪在她的身後，那是她的來處。
“姑娘，走吧。”
“謝謝。”
連笛站在禮常司的門口，後面的木漆大門已經緩緩合上，無數道生命在逝去，包括連笛的善良與隱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