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年十月就開始查“託合齊等結黨會飲案”,在大家脖子都等長了時,歷經六個月的查詢終於有了結果。一切如鎮國公景熙所奏,確有謀逆之語,特別是齊世武和託合齊,頗多鼓動衆人擁立太子登基的言辭。康熙怒斥道:“以酒食會友,有何妨礙,此不足言,伊等所行者,不在乎此。”康熙語意未盡,但下面的意思衆人都明白,他恨的是這些大臣通過這種方式,爲皇太子援結朋黨,危及他的安全和皇位。
查審結黨會飲案同時,戶部書辦沈天生等人包攬湖灘河朔事例勒索銀兩案也被查出,齊世武、託合齊、耿額等人都與此案有牽連,受賄數目不等。
牽涉在內的大臣紛紛入獄收監,康熙對臣子一向寬仁。對鰲拜不過是圈禁,對謀反的索額圖也未處以極刑,可此次卻採取了罕見的酷厲手段,對齊世武施了酷刑,命人用鐵釘釘其五體於壁,齊世武號呼數日後才死。康熙的態度令太子的追隨者惶惶不可終日,一時朝內人心浮動、風聲鶴唳。太子爺逐漸孤立,整日處於疑懼不安之中,行事越發暴躁兇殘,動輒杖打身邊的下人。這些舉動傳到康熙耳裡,更惹康熙厭惡。
宮裡的人對太子爺如何不敢多言,整日偷偷議論着齊世武的死,明明沒有人目睹,講起來時卻好似親眼所見,如何釘、如何叫、血如何流,繪聲繪色,聽者也不去質疑,反倒在一旁眉飛色舞、附和大笑,衆人樂不可支。直到王喜命人杖打了幾個太監後,宮裡的人才收了口,不再談論此事。
我偶爾聽到兩次,都是快步走開。瘋了,都瘋了!這都成了娛樂和談資。轉而一想也正常,六根不全,心理已經不健康,日常生活又壓抑,不變態纔怪。心情本就沉重,想着和這麼幫變態日日生活在一起,更是僵着臉,一絲笑容也無。
四月的太陽最是招人喜歡,恰到好處地溫暖。我和玉檀在陽光下翻曬往年積存的乾花幹葉和今年新採的丁香花。
王喜經過時,過來給我請完安,湊到竹籮前翻了翻幹菊花,賠笑對我說:“我聽人說用幹菊花裝枕頭最是明目消火,姐姐找人幫我做一個吧。”
我頭未擡,一面用雞毛撣子掃着竹凳,一面隨口問:“你哪來那麼多火要消?平日喝菊花茶還不夠?”
王喜嘆道:“姐姐不知道我前兩日纔跟那幫混賬東西生過氣嗎?命人狠狠打了他們一頓板子。”
我心不在焉地說:“是該打,也實在太不像話,不過人都打了,你還氣什麼?”
王喜嘻嘻笑道:“姐姐看着了也不管,我有心不管,可怕事情鬧大了奴才跟着倒黴。如今姐姐是人人口中的賢人,我可是把惡名都擔了。”
你以爲我想要這“賢人”的名?難道我就願意整日壓抑地過?想着就來氣,順手拿雞毛撣子輕甩了他兩下罵道:“還不趕緊忙你的活兒去,在這裡和我唧咕賢惡,倒好似我佔了你多大便宜似的。回頭倒是要找你師傅問問明白,究竟該不該你管。”
王喜一面跳着躲開,一面賠笑道:“好姐姐,我錯了。只是被人在背後罵,心中不順,找姐姐抱怨幾句而已。”
我罵道:“你好生跟着李諳達多學學吧,好的不學,碎嘴子功夫倒是不知道從哪裡學來了,仔細我告訴你師傅去。”說着作勢趕了兩步,又揮了揮手中的雞毛撣子。
他忙一面作揖一面慌慌張張地側身小跑,忽地臉色一驚,腳步急停,身形卻未止,一個踉蹌,四腳朝天絆倒在地,我還沒來得及笑,他又趕忙爬起來,灰也顧不上拍打就朝着我們身後請安。我和玉檀也忙轉身請安,原來四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正站在屋廊下。
四阿哥面色清冷,擡了擡手,讓我們起身,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在他身後都是滿臉的笑意。
王喜行完禮就告退了。待他人影不見了,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才大笑起來,我說:“趕緊笑吧,可是憋壞了。”我看他倆都瞅着我手中的雞毛撣子,忙把它丟在了一旁的席子上。他們越發笑得大聲起來,我緊着嘴角,看着他們,過了一會兒,自己也繃不住,開始笑起來。
十四阿哥笑問:“你今日是怎麼了?這麼不小心,暴露了自個兒的本色,以後可是裝不了溫婉賢淑了。”
我斂了笑意,淡淡說:“你沒聽過‘物極必反’的道理嗎?”
他和十三阿哥都是微微呆了一下,隨即又都淺笑着,沒再說話。一直在旁靜靜看着我們的四阿哥,一面說“走吧”,一面提步而去。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忙跟上,三人向德妃娘娘宮中行去。
我回身隨手撥拉着丁香花,吩咐玉檀道:“如果不費事的話,幫王喜裝個枕頭吧。”
玉檀笑應道:“不費事的,枕頭套子都是現成的,填充好,邊兒一縫就可以了。”
晚上回了屋子,我拿出繩子想跳繩,卻總是被絆住,心思很難集中,不得已只好扔了繩子,進屋躺着發呆,聽得有人敲門,忙起身開了院門。小順子閃了進來,一面請安,一面遞給我一封信,我接過後,他忙匆匆而去。
我捏着信在院裡發了會兒呆才進屋,湊在燈下看。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極其乾淨漂亮剛硬的字,這是他的字嗎?以爲十四阿哥的字已是極好,沒想到他的字也毫不遜色。
一字字細細看過去,不知不覺間,他的字似乎帶着他特有的淡定,慢慢感染了我的心情,積聚在心頭的焦躁鬱悶漸漸消散。嘴角帶着絲笑,輕嘆口氣,鋪紙研墨,開始練字。
看看字帖,再看看他的字,倒覺得他寫得更好看。忍不住模仿他的筆跡,一遍遍寫着“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不知不覺間,心思沉浸到白紙黑字之間,其餘一切俱忘。
待感到脖子痠疼,擡頭時,夜色已經深沉。忙收了筆墨,匆匆洗漱歇息,不大會兒,就沉沉睡去,很久難覓的好睡。
太子大勢已去,一切只是等康熙最後的裁決。康熙如今看太子的目光只餘冰冷,想着那個三四年前還會爲太子傷心落淚的父親,我心中滿是感嘆。皇位,這把冰冷的椅子終於把父子之情碾碎磨完,如今只餘冷酷厭惡。
因良妃過世,悲母成疾而抱病在家半年多的八阿哥再度出現在紫禁城中,他雖面色蒼白,脣邊卻時時含着笑,只是眼光越發清冷。
今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來給康熙請安,人剛坐定,八阿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又來請安。康熙卻小憩未醒,王喜問各位阿哥的意思,幾位阿哥都說等等看。屋裡人雖多,卻一片寂靜。我捧着茶盤,依次給各位阿哥奉茶。
走到八阿哥桌旁,把茶輕輕放於桌上,感覺他目光一直盯着我手腕,我強自鎮定地瞥了他一眼,正對上他的眼眸,冷如萬載玄冰的波光中,夾雜着驚詫傷痛。
剎那間我心急遽下墜,全身驟寒,幾步走離了他,給側旁的十三阿哥奉茶,屏氣轉身從身後小太監託着的茶盤中端起茶,手卻簌簌直抖。十三阿哥淡淡瞟了我一眼,直接伸手從我手中接過茶盅,裝做很渴的樣子,趕着抿了一口,又若無其事地放到了桌上,自始至終,眼神一直笑看着對面的四阿哥和九阿哥。
我雙手攏在袖中,行到十四阿哥桌旁,深吸了口氣,才穩着手將茶盅端起,一面用眼光問他。他愣了一下,看我奉茶時尾指指向他的手腕,他一面裝做端茶而品,一面微不可見地搖搖頭。原來他還沒有給,難怪如此!
我失神地拿着茶盤,轉身而出,猛地和迎面狂衝進來的人撞到一起,立身不穩,向後摔倒,只聽得他怒聲喝罵道:“混賬東西!狗眼長到哪裡去了?”一面擡腳就踹,幾人“住手”之音未落,我側肋上已捱了一腳。所幸藉着摔倒後仰之力,化解不少,可也是一股鑽心之疼。
顧不上疼痛,我忙跪下磕頭請罪,擡眼看卻是十阿哥。他顯然未想到踹到的人是我,又急又氣又惱,一手舉袖遮着半邊臉,一手過來攙扶我,我忙躲開他的手,自己爬起來,忍着痛低聲道:“只輕碰了下,沒踢到實處。”說着給他躬身行禮道:“謝十阿哥不責罰。”
他愣了一下,還想說話,我向他笑着微微搖了搖頭。他臉色懊惱地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仍舊用衣袖半遮着臉。八阿哥臉色微青,呵斥道:“進來後安也不請,橫衝直撞,你有什麼要緊事情?”
十阿哥看了眼四阿哥,向四阿哥和九阿哥敷衍着行了個禮,十三和十四阿哥又趕忙向他行禮,擾攘一番後,才各自坐回了椅子上。
我快步走到簾外後,才扶着牆,彎着身子輕輕摸着被踹的地方,疼得齜牙直吸冷氣,一面對身旁的小太監吩咐:“通知玉檀給十阿哥沖茶。”說完,側頭看向簾內,不明白究竟是誰點了這個炮仗,我卻無辜被炸。
十阿哥看了一圈在座的阿哥,大聲問:“皇阿瑪呢?”
一旁的太監忙躬身回道:“萬歲爺小憩未醒,十阿哥候一會兒吧!”
十阿哥氣拍着桌子,問一旁立着的太監:“茶呢?沒看見爺在這裡嗎?”
太監忙躬身回道:“若曦姑娘剛出去沖泡了,估摸着馬上就來。”
十阿哥正在拍桌子的手一滯,在半空停了一下,又緩緩放到了桌上。我氣嘆道,這個二百五,找人撒氣,卻次次落到了我頭上。
十四阿哥問:“十哥這是打哪兒受氣而來呀?幹嗎一直用袖子遮着半邊臉?難不成與人打架掛了彩?”
十阿哥臉色難看,發了半天呆,猛地一拍桌子,立起身叫道:“就是拼着被皇阿瑪責打,我也非休了這個潑婦不可!”
滿堂阿哥聞之,都是一愣,十四阿哥卻開始笑起來,一面道:“快把袖子拿下來,讓我們瞅瞅,到底打得如何?一會兒也好幫你敲敲邊鼓。”
九阿哥和十三阿哥聞言,都是想笑卻又斂住。四阿哥臉色一直淡淡,恍若未聞地垂目盯着地面。八阿哥微皺着眉頭呵斥道:“哪有把夫妻間私事鬧到宮裡來的?趕緊回去。”
十阿哥氣鼓鼓地站着,不說話,也不動。十四阿哥笑上前,想拉開他的袖子一探究竟。十阿哥怒推開他,十四阿哥住了手,笑眯眯地問:“究竟所爲何事?說來聽聽,正好我們幫你評評理。”
八阿哥看十阿哥不爲所動,無奈地長嘆口氣,問道:“究竟怎麼回事?你要鬧到這裡來!”
小太監捧着茶盤,輕聲道:“姐姐,茶備好了。”
我忙接過茶盤挑簾而進,十阿哥指着侍立在旁的太監喝道:“滾出去,一個不許留。”自打他進來後,就一直提心吊膽的太監如奉綸旨低頭匆匆退出,守在簾子外的太監也都迅速散去。
十阿哥看人都走了,才氣沖沖地道:“今年元宵節,她見我書房掛着的燈籠好玩,就要了去。今日不知從哪裡聽了些閒言碎語,回來就把燈籠摔到我臉上,幾腳跺爛,不依不饒、又吵又鬧地非要我說個清楚‘爲什麼把別人去年不要的東西給她’。我哪有閒工夫陪她唧咕這些?她越發鬧得厲害。我氣罵她脾氣連若曦的一絲半點都趕不上,她就突然發起潑,居然給了我,給了我……”說着,快速拿開衣袖給八阿哥看了一眼,又迅速掩上。
我聽到
這裡,只是尷尬,一時進退不得。十四阿哥笑睨了我一眼,一副“你看,你看,就知道是你惹的禍”的樣子。
八阿哥柔聲勸道:“那也沒有爲了這個就休妻的道理。先回去,回頭我讓她姐姐去好好數落她一頓,爲你解氣。”
十四阿哥看連八阿哥都勸不住十阿哥,知道十阿哥可不是鬧着玩的,忙收了嬉皮笑臉之色,正色道:“十哥,你這樣鬧可不好,無故帶累了若曦,還是先回去吧。”
十阿哥坐回椅子上說:“八哥,你不用勸我了,我是鐵了心的。”
十阿哥怒道:“我自己會跟皇阿瑪說清楚的,我休她,因爲她是個潑辣貨,和若曦有什麼相干的?”
十四阿哥側頭看向我,示意無能爲力,讓我自己拿個主意。我猶豫了一下,如今正是多事之時,太子求婚餘波未定。以十阿哥的渾脾氣,對着康熙不知道還要說出什麼話來,萬一哪句話引得康熙生氣,遷怒於我,只怕後果可怕。而且康熙隨時會來,沒有時間容後再說。權衡利弊後,覺得再不妥當也只得如此。所幸在場之人,除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是八爺黨的人,即使我有什麼出格的話,就是不顧念我,也得顧念十阿哥。
我上前向十阿哥行禮道:“奴婢斗膽,有幾句話想說。”
十阿哥道:“誰都不用勸我,我心思已定!”說完竟閉上了眼睛。
我輕嘆口氣,自顧說道:“沒打算勸你,只是想問一個問題而已。”他沒有反應,我問道:“十阿哥,你被福晉打了,可有還手?”
他閉着眼睛搖搖頭,冷哼道:“沒有!”
我問:“爲什麼呢?”
他睜開眼睛看着我,有些悶悶不解,過了半晌怒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
我道:“你脾氣一上來,還會記得不跟女人一般見識?只怕就是個孩子,也先打他一頓解了氣再說。”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緩緩道:“奴婢小時候特別喜歡吃冰糖葫蘆,因爲它酸酸甜甜脆脆,偶爾一吃,感覺很新鮮。後來因爲阿瑪嫌它不乾淨,不肯給我買,我卻越發不能忘記冰糖葫蘆的味道,總覺得那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雖然我也很愛平日常吃的芙蓉糕,可還是覺得冰糖葫蘆更好吃。後來,有一天,我終於又吃到了冰糖葫蘆,十阿哥,你猜猜我是什麼感覺?”
十阿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見我緊盯着他,他說:“肯定很高興!”我笑了笑道:“錯了!是失望,極其失望!奴婢一瞬間的感覺是,這個東西雖然不難吃,可也絕沒有芙蓉糕好吃,奴婢怎麼會一直認爲它比芙蓉糕好吃呢?然後就試着三個月都沒有吃芙蓉糕,發覺自己想得要命,這才知道自己最愛吃的原來是芙蓉糕。奴婢竟然不知道隨着年齡漸長,自己的口味早已經變了,只是固執地守着過去的記憶不肯放手,卻不知道一直被自己的記憶騙了。”
說完我靜靜看着十阿哥,他卻是一臉茫然,我說的話很難懂嗎?我看向十四阿哥,十四阿哥讚許地看了我一眼,緊接着看着十阿哥無奈地搖搖頭。
看來不是我的問題,事已至此,挑明瞭說吧!我吸口氣,繼續道:“十阿哥,其實奴婢就是那個冰糖葫蘆,而十福晉就是芙蓉糕。芙蓉糕一直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日子久了,你不覺得稀奇。而冰糖葫蘆因爲一直得不到,留在記憶裡,味道變得越發好。但如果真有一日你沒有了芙蓉糕,你纔會知道,其實你最喜歡的是芙蓉糕。”
十阿哥臉色一時驚一時痛一時疑,默默沉思着。我道:“奴婢再問一遍,十阿哥爲什麼沒有還手呢?”
十阿哥臉色變化多端,猶疑不定。我道:“也許是即使氣極了,心底深處仍然不捨得呢!”
他猛地把桌上的茶盅掃翻在地,吼道:“不是!不是!我不和你說!我總是說不過你!反正不是!”說着,掩着臉向外衝去。
我緊追了幾步,十四阿哥在身後叫道:“讓他自己靜心想一想,這麼多年的心結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想通的,何況他還是個認死理的人。”
我停了腳步,很是尷尬,轉身向幾位阿哥草草行了個禮,誰的神色都不敢看,就趕忙退了出來。出來後叫了王喜讓他帶人進去服侍,又吩咐他趕緊把地上的碎茶盅清理了。
我坐在几案旁呆呆地想着十阿哥和十福晉。玉檀輕聲叫道:“姐姐,該給萬歲爺奉茶了。”我“啊”了一聲,忙立起,玉檀把茶盤遞給我。我向她點點頭,定了定心神後託着茶盤,小快步而出。
進去時,康熙正和幾位阿哥商議“江南督撫互訐案”。我心中輕嘆道,又是貪污。如今真是月月有小貪,幾月一大貪。
因爲江蘇鄉試時,副主考趙晉內外勾結串通,大肆舞弊,以至發榜時蘇州士子大譁。康熙命巡撫張伯行、兩江總督噶禮同戶部尚書張鵬翮、安徽巡撫樑世勳會審此案。審理期間卻牽連出噶禮受賄銀五十萬兩,案子越發錯綜複雜,審理一個多月竟然沒有任何結果。張伯行憤而上奏彈劾噶禮,噶禮聞訊也立即上書攻擊張伯行。一時衆說紛紜,各有道理。
康熙無奈之下又派了穆和倫、張廷樞去查詢,可他們卻因爲顧忌噶禮權勢而至今未有決斷。噶禮出身顯貴,是太祖努爾哈赤之女的額駙、棟鄂氏滿洲正紅旗溫順公何和哩的四世孫,本身又位居高位,兩江總督是封疆大吏中最煊赫的要職,乃正一品大員。最重要的是噶禮一直聖眷隆厚,康熙很看重他。
康熙問四阿哥如何看,四阿哥恭敬地回道:“皇阿瑪南巡時曾讚譽張伯行爲‘江南第一清官’,他在民間也一直口碑甚好。噶禮在皇阿瑪親征噶爾丹時立下大功,其時大軍困於大草原時,唯獨噶禮冒險督運中路兵糧首達,向來對皇阿瑪忠心耿耿。如今兩人互相攻擊,確實令人惋惜,兒臣的意思是還需詳查,勿要冤枉任何一個。”
我一面低頭奉茶,一面抿嘴而笑,好個抹稀泥,說了和沒說一樣。不過接着卻替他無奈,他的本意肯定是嚴懲貪污之人,但上次在戶部虧蝕購辦草豆銀兩案件時,已經因自己的政見與康熙不合而遭到斥責,此次又牽涉到康熙的寵臣噶禮,在不能確定康熙的心意前,如果不想失去康熙的歡心,他也只能韜光養晦,隱藏政見。
康熙又問八阿哥的意思,八阿哥回道:“兒臣的想法和四哥一樣,還是要仔細查詢,勿枉勿縱。”
我心下一笑,這也是個滴水不漏的,有觀點等於沒觀點。待奉完茶後,低頭靜靜退了出來。
玉檀看我捂着側肋皺眉頭,半蹲在我身邊問:“疼嗎?”
我點點頭道:“隱隱地,還好。”
玉檀道:“晚上我幫姐姐用燒酒、麪粉和雞蛋清敷一下傷處,過幾天就會好的。”我朝她感激一笑,點點頭。
心中忽動,想着連一直未去前頭的玉檀都知道十阿哥大鬧,康熙不可能一無所覺的。
過了大半晌,王喜匆匆進來說:“萬歲爺叫姐姐。”我起身隨他而去。幾位阿哥正向外行去,我和王喜忙俯身蹲在一旁,待他們走後,我才進去。
康熙問:“剛纔怎麼回事?胤䄉?鬧什麼?又是踹人,又是摔杯子的。”
我跪在地上,想着終究是瞞不過的,只能實話實說,低頭道:“十阿哥和十福晉吵架,一時生氣就跑來找皇上評理,後來被勸了幾句,就又回去了。”
康熙說:“這些朕都知道了。爲何吵?怎麼把他勸回去的?”語氣雖溫和,卻隱隱透着無限威嚴壓迫。
我心中一顫,磕了個頭道:“十阿哥和十福晉吵架的原因,歸根究底是因爲多年前的一些流言飛語,十福晉一直誤會至今,所以此事也算因奴婢而起。是奴婢斗膽勸的。”當年十三妹喜歡十阿哥的事情,全紫禁城都傳得沸沸揚揚,康熙沒有道理不知道。
我把由燈籠引發的吵架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又把對十阿哥說的話大致重複了一遍。
回完話後,頭貼在地上,心中只是難受,一件件,一樁樁,不知道康熙最終會怎麼發配我。忽地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我整日提心吊膽,瞻前顧後,費盡心機,卻還是時有紕漏,生生死死都操控在別人手中,不管是康熙還是阿哥,任何人的一句話都有可能瞬間把我打入地獄。無限心灰,無限疲憊,忽覺得如果他就此把我給了十阿哥,我也認了,不想再爭,不想再抗拒。
康熙一直沒有說話,空氣中死一般地凝寂,我木然地等着康熙的發落。半晌後,康熙說:“起來吧。”我磕頭後立起。康熙凝視着我,溫和地問:“道理你說得如此清楚明白,將來有一日自己可能做到?忘掉得不到的,珍惜已經得到的?”
我猛地擡頭看向康熙,正對上他洞察秋毫的目光,又忙俯下頭。靜默了會兒,回道:“奴婢不知道。”
康熙輕嘆口氣,柔聲說:“下去吧。”
我茫茫然地出來,腦中迴盪着康熙的話“將來有一日自己可能做到?忘掉得不到的,珍惜已經得到的?”這是什麼意思?他認爲什麼是我得不到的,什麼又是我能得到的呢?
心中憋悶,信步走到屋廊外,看看四周的高牆,天地被圈得如此逼仄壓抑。再半仰頭看向碧藍的天空,是如此明朗開闊,無邊無際。它們離我彷彿很近,似乎手伸長一點兒,就可以觸碰。被蠱惑般地伸出手,卻什麼都沒有,只有不能把握的風從指間滑過。
“若曦。”
我木然地看着臉色冷若冰霜的八阿哥,呆了半晌,才明白這是在叫我,朝他莞爾一笑說:“什麼都沒有,只有風。”八阿哥臉色一怔。
我側身回頭定定看着正緩步而來的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一面笑向八阿哥請安,一面道:“我和四哥想着該去給德妃娘娘請安,就又轉回來了,八哥怎麼也沒有出宮?”
八阿哥笑說:“忽然想起若蘭有些事情讓我問問若曦,就耽擱了。”說完,看着我柔聲道:“若曦,越來越沒規矩了,安都不請的嗎?”
十四阿哥驚異地問:“若曦,你怎麼了?”
我還未及回答,他和八阿哥就向着我身後俯身請安,八阿哥一面笑道:“四哥還未出宮?”
我心中煩躁,向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請安,一面道:“奴婢出來的時間久了,還得回去當值。”靜靜蹲了一會兒,卻無人說話,我擡眼哀求地看了眼四阿哥,他神色不變,隨意地揮揮手說:“退下吧。”我忙快步走開。
昨日一夜都未睡好,腦中一直翻來覆去琢磨康熙的話,明知道自己想不明白,卻無法剋制地想了又想。今日又是當早班,強撐着當完班,回來後,覺得頭重,躺在牀上卻睡不着,反倒頭更是暈,只得又爬起來。
坐在桌前發了會兒呆,鋪開紙張,研了墨,開始練字,仍舊照着四阿哥的筆跡一個個字寫去,“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直很管用的鎮靜方法,今日卻好像失靈,寫了兩大篇後,心神仍然沒有安定。
正低頭寫字,忽聽得院門吱呀一聲,我應聲擡頭,從大開的窗戶看去,四阿哥正推門而入。
我提着筆,還有些呆,忽地反應過來,忙順手將紙張收攏起來
。他走到桌旁問:“寫什麼呢?”
我說:“沒什麼,隨便練字。”
他坐於一旁的椅子上說:“這麼用功?”說着強拉住我的手隨手抽了一張攤開看。
我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說:“寫得很難看吧?”
他凝視了好一會兒,說:“練了很多遍了吧?”我低低“嗯”了一聲。
他問:“昨日被踢的地方還疼嗎?”
我搖搖頭說:“只是輕碰了下,沒有踢到實處。”
他沉默了會兒,忽地說:“若曦,答應我件事情可好?”
我問:“什麼?”
他緩緩道:“從現在起永遠不要對我說假話,我和你一樣,即使醜陋也要真實。”
我靜了一會兒,問:“那你能答應我永遠不和我說假話嗎?”
他嘆道:“真是算計得清清楚楚,一點兒便宜都不給人佔。可捱了十弟這一腳,怎麼未和他算賬?擔着掉腦袋的風險維護十四弟,你這筆糊塗賬又是怎麼算的?”
我笑道:“我只和聰明人算賬,見着糊塗人自個兒就也糊塗了。”
他哼了一聲問:“如果我答應,你就答應嗎?”
我笑着點點頭。他說:“我答應。”
我吃驚地看着他,他坦然回視着我。
我問:“爲什麼?”
他說:“沒有爲什麼,只覺得理當如此。”
我想了會兒說:“可是有些事情我就是不願意說,那怎麼辦呢?”
他想了想說:“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你不願意說,但是不要用假話來搪塞我。”
我出了會子神,忽地笑道:“那我有個問題要問你,你可以選擇不告訴我。”說着示意他把手遞給我。
我在他的手掌上,用手指慢慢寫了個“皇”,又寫了個“位”,然後挑着眉毛,笑睨他問:“你想要嗎?”停了一下,又笑補道:“可以不回答的。”面上雖在笑,心裡卻很是緊張,因爲知道他的答案會就此改變很多東西。我心裡既怕他說“不想”,更怕他說“想”。
他緩緩收攏手掌,神色未變,靜靜注視着我。我笑容漸漸有些僵,知道自己在賭,賭我在這紫禁城中最後一點兒的不甘心、最後一點兒的渴望。
只是一瞬,可於我而言已經久到我開始萬分後悔自己的莽撞衝動,爲什麼要試驗呢?他說會說真話,我相信就是了!爲何要試驗呢?試驗最難測的人心,而且是紫禁城中的人心,何必呢?
正想着如何不着痕跡地把話帶過時,他嘴角微抿,雲淡風輕地說:“想要!”似乎我在他掌心寫的不過是平常之極的玩物,而非九五至尊的寶座。
他語聲輕輕,我卻如聞雷響,半晌不得做聲,喃喃問:“你還告訴過別人嗎?”
他說:“你是第一個。”
我搖頭表示不信,問:“十三阿哥呢?”
他說:“他從小跟着我長大,我凡事不瞞他。我的心思,他還摸不透嗎?還用我告訴他?”
我問:“你不怕我告訴別人嗎?”
他淡淡說:“你剛纔壓的賭注太大,我有心不賭,可怕就此終生錯過。你把自己的心看得太嚴實,錯過這一次,還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次。”
我咬脣皺眉看着他,我的心思在他面前竟然如此通透?他盯着我,伸手輕輕撫展我的眉頭,嘴角噙着絲笑,溫和地說:“你不會的。”
我傻傻地看着他,還是難以置信,他把對皇位的覬覦之心藏得那麼深,就連康熙都從未對他起過疑心,如今爲什麼告訴我?甚至懷疑自己幻聽。驚詫未散,心中暖意緩緩流動,一時竟鼻子酸酸。他猛地在我額頭上彈了一記,說:“該我問了。”
我揉着額頭,顧不上疼,忙斂了心神緊張地看着他,他想知道什麼?他嚴肅地與我對視了一會兒,緩緩說:“我想知道……”他停了下來,我屏着呼吸,“昨日踢得重嗎?”
我長舒口氣,皺眉道:“又嚇我!不算重,不過也不輕,一直隱隱地疼,玉檀已經替我敷了藥,沒什麼大礙。”
他拿出一盒藥放於桌上:“每日早晚溫水服用一粒,和外敷的藥不起衝突。”我點點頭。
“昨日皇阿瑪和你說了什麼?你行爲那麼異常?滿臉不耐煩,見到我們連安都不請。”
我嘆口氣,將我和康熙的對話轉述給他聽,問:“最後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他帶着絲淺笑說:“先告訴我,你怎麼回答皇阿瑪的?”
我撇撇嘴說:“奴婢不知道。”
他點點頭說:“說了和沒說有什麼區別?皇阿瑪怕是要苦惱了。”
我抿嘴一笑道:“皇上是嘆了口氣來着。”
他好笑地看着我,我側頭笑嗔道:“未摸準皇上確實心意前,當然只能如此回答了。再說了,你可別笑我,你自個兒抹稀泥的本事不比我差,那麼大件案子,說得倒好似義正詞嚴,可實際卻……”我向他皺了皺鼻子,未再說話。
他笑盯着我道:“就我看來,恐怕皇阿瑪以爲你的意中人是十三弟。”
我“啊”了一聲,看着他笑起來:“是因爲上次和敏敏賽馬的原因嗎?”
四阿哥點點頭說:“八九不離十。敏敏和十三弟的異樣那麼明顯,皇阿瑪肯定會想到兒女私情上去的。”
我凝神想了會兒,問道:“當時蘇完瓜爾佳王爺究竟和皇上說了什麼讓皇上不再追究呢?”
他道:“自個兒沒有琢磨過嗎?”
我道:“當時也曾仔細琢磨過的,不過有一點想不透,也就只得算了,不過今日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明白了。”他看着我,鼓勵地點點頭,示意我繼續說。
我道:“當日我想不透王爺究竟會不會告訴皇上敏敏喜歡十三阿哥,總覺得不可能告訴皇上的,難道不怕皇上指婚嗎?可如今想來,當時的場面怎麼瞞得了呢?所以王爺肯定要向皇上坦承敏敏對十三阿哥的感情,但是接着說了什麼不願意讓敏敏嫁給十三阿哥的道理,而且說服了皇上同意佐鷹王子和敏敏。”我嘆氣道:“至於皇上爲什麼會同意敏敏嫁給佐鷹王子,我不僅不明白還覺得詫異,皇上讓兩大部落聯姻也就罷了,可怎麼還暗中默許佐鷹王子爭取王位呢?”
四阿哥淡淡而笑:“伊爾根覺羅大王子的同胞姐姐是納喇部的新王妃,現在可明白?”
我“哦”了一聲,笑道:“明白了,平衡各個部落的勢力,讓他們彼此牽制,彼此爭鬥,誰都不能真正坐大。”
四阿哥道:“這就是皇阿瑪同意佐鷹和敏敏婚事的最重要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伊爾根覺羅大王子。一方面大王子額娘出身顯貴,母族不僅在伊爾根覺羅部勢力龐大,在其他幾個部落也很有影響力,另一面伊爾根覺羅大王子本身也非王位合適的繼承人,佐鷹卻纔能出衆。而且最重要的是額娘出身低賤,沒有勢力輔助,他將來繼承王位後,雖然有蘇完瓜爾佳部落的支持,卻要面對自己部落內大王子的勢力,兩相牽制,皇阿瑪自然默許他爭王位。”
我嘆道:“太複雜了,再說下去,就要把蒙古八大部落的姻親歷史關係和內外爭鬥都理一遍了,我只要知道大概就好,知道敏敏嫁給十三阿哥不如嫁給佐鷹好處多就行了。在這種情況下,皇上既順了蘇完瓜爾佳王爺的心意,讓王爺對皇上感激,也順了自己的心意,又何樂而不爲呢?”
四阿哥微微一笑,沒再說話。
我側頭回想着當日的情景,不禁趴在桌上笑起來,笑問他:“皇上不會糊塗嗎?多年前人家說我中意十阿哥,如今又知道我中意十三阿哥。”
他搖頭說:“我從未覺得你會中意十弟,不過你不中意十三弟,我當年倒是有些納悶。”
我眨了下眼睛嘲笑道:“自己弟弟總是最好的。”話剛出口,就發覺此話大有語病,他睨了我一眼,未吭聲。
我趴在桌上,默默想了會兒,幽幽問道:“皇上那句話的意思究竟是想讓我遂了心意,還是不想?”
他笑說:“若曦,皇阿瑪的確很疼你。依照你所說的皇阿瑪的語氣和神態來說,皇阿瑪對你的事情倒是頗爲躊躇,還是很照顧你心思的。”
我臉埋在胳膊間,悶着聲音問:“那將來皇上會答應嗎?”
過了半晌,他都沒有回答,正納悶,他笑道:“終於會臉紅了。”
我道:“纔沒有呢!”
他笑說:“沒有嗎?那你耳朵怎麼紅了呢?”我的臉越發燙起來,靜靜趴着再不敢多話。
他笑說:“等太子之事的風波平息,我就去求皇阿瑪,向皇阿瑪說明我們兩情相悅,等皇阿瑪問你時,你再表明心跡,以皇阿瑪對你我兩人的感情,應該會答應我們的懇求的。”
我靜靜趴於桌上,凝神想着,他的手輕輕落於我頭上,柔聲說:“不要費神琢磨這些了,此事我已想過,雖然你的婚事有些麻煩,可我又不去爭皇位,沒有什麼利益之爭,只要不涉及皇位,皇阿瑪對子女一向寬仁,對我更是慈愛,又那麼疼你,他會成全的。你若有工夫,想些有意思的事情。”
我悶着聲音問:“什麼是有意思的事情?”
他含笑道:“比如等我日後生辰,你給唱支什麼曲子,或者將來我們去塞外,你該給我跳支什麼舞。”
我笑着說:“王爺有所命,奴婢豈敢不從?”
忽然兩聲篤篤敲門聲,我一驚,猛地從椅上跳起。他嘆道:“怎麼如此沉不住氣?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你也如此驚慌?我又不是第一次來。”
我揚聲問:“誰呀?”
“奴才方合。”
我忙關了窗戶,出來時又順手掩了屋門。打開院門,人堵在門前壓着聲音問:“什麼事情?”
方合一面請安,一面遞給我藥,也壓着聲音低聲說:“十四爺吩咐的,服用方法裡頭都寫分明瞭。”
我心下釋然,笑接了藥,他又打了個千,轉身而去。我握着藥,關好門進屋,隨手把藥擱在桌子上,又推開窗戶。
他淡淡瞟了眼桌上的藥:“十四弟打發人送來的?”
因爲心中無愧,十分坦然地應道:“嗯。”他沒有說什麼,站了起來,我問:“要走了嗎?”
他點點頭,說:“自從太子求婚後,你就終日心神不寧,前陣子剛看着好些了,可皇阿瑪一句話就又讓你舉止失常。往後的日子只怕少不了風波,你打算就這個樣子去應對嗎?越是心內害怕面上才應越鎮靜,他人摸不清底細,纔不敢輕易出手,哪有自個兒猴急着自露馬腳的道理?”
我咬了咬脣,點頭道:“記住了。”
他道:“我走了。”
我微微一笑說:“好。”
他從桌上快速抽了張我練的字,待我驚覺劈手要奪時,他已經收攏進袖中:“做個見證,看你以後可有長進。”說完,提步而出。我立於窗前,看他走到院門口,伸手拉門時,回頭又看了我一眼,隨即轉頭掩門而去。
我立了半晌後緩緩坐於椅上,忽覺得這屋子前所未有地寂靜冷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