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鬱悒,每日左思右想,病好得更加慢,且時有反覆,待全好時,已經是十月底了。
這是自一個多月前生病後,我第一次當值,心中頗爲忐忑,待得王喜通知說“萬歲爺下朝了”,我幾次三番都有衝動讓秋晨去奉茶,我只想躲開,但終是理智控制着自己,和秋晨捧了茶盤進去。
侍立在外的太監看我來,忙打起簾子。眼光掃了一圈,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等都在座,我深吸了口氣,定了定心神,輕輕走進去。
屋中一片寂靜,康熙正在側頭凝思,我把茶盅置於案上,躬了身子行禮。康熙一直未曾看過我一眼,我心下微鬆口氣,轉到三阿哥桌旁奉茶。一圈茶奉下來,幾個阿哥都是正襟端坐,目不斜視。我自始至終低垂着頭,視線只集中在眼前一塊。
出暖閣後,快步走回耳房,放了茶盤,我這才長出了口氣。待心神靜了下來,又不禁想,他們在商議什麼?爲什麼個個表情凝重?
等兩日後康熙頒旨,才知道當日爲何氣氛那麼沉重了。“以殷特布爲漢軍都統,隆科多爲步軍統領,張谷貞爲雲南提督。”全是手握兵權的重要位置。八阿哥率先發難,卻是四阿哥的人隆科多掌握了這個負責京城安全的重要職位,在衆人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四阿哥的這一枚重要棋子已經漸漸布好了。
腦中正在仔細琢磨,忽地想起我曾經提醒過八阿哥,要他防備隆科多。如果他對我的話上了心,那就是說,在這個時候,八阿哥應該知道四阿哥和隆科多的關係,即使現在他們來往並不親密,甚至隆科多和四阿哥爲了避嫌,還有意疏遠對方。我這樣做,是已經掀了四阿哥的一張重要底牌嗎?
腦中開始迷糊,模糊的歷史和現在的實際情況,讓我本就看不透的局越發難懂,只得作罷,仔細想想自己何去何從。
現在不得不相信一點,我是逃不過被指婚的命運的。蘇麻喇姑抗旨不嫁後可以安然留在宮中,那是因爲康熙對她感情特殊,願意容忍她。而我如果抗旨,恐怕康熙絕對不會讓我日子好過的,也許真就是三尺白綾的下場。
可康熙究竟會把我指給誰呢?太子爺,從現在起,他就會麻煩不斷,直到被廢,所以他排除。
現在的局面,只有兩種可能,康熙要麼把我指給一箇中立派的人讓我遠離奪嫡風波,要麼把我指給他心中看重的人,也就是說有可能是他心中認定的未來皇帝或他的追隨者。
仔細分析後,再一一排除,卻還是有多種可能,再加上朝堂中我不熟悉的大臣,最後發覺,我如果想憑藉排除法找出答案是不可能的了。康熙心思深沉如海,我雖跟在他身邊多年,卻仍然無法看出端倪。
其實,四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早已給我指明瞭路,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與其等着康熙給我指婚,最終結果難料,不如自己選擇,至少可以保證避免最壞的結果。
想到太子,全身又是一陣惡寒,禁不住撐着頭,長嘆口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古人十六七就成婚,如今與我年齡適當的男子,個個都是已有嬌妻美妾,原來我也就是做小老婆的命。
選誰?
八阿哥肯定不行!以前或許還可以,但是蘇完瓜爾佳王爺的一塊玉佩讓我身份尷尬。康熙一廢太子後又對八阿哥深爲忌憚,現在是絕對不會把我指給他,讓他的勢力繼續擴大。
十三阿哥肯定不行!雖說敏敏已經要嫁做他人婦,可若讓她知道我要嫁給十三阿哥的話,只怕當年我勸她的話都變成別有居心,我不想失去這個朋友。再說,十三阿哥也肯定不會同意,自從我帶他去荷塘找過四阿哥後,他已經把我視作四阿哥的人,否則也不會用九阿哥來試探我。
十四阿哥也不行,他現在還是八爺黨的人,一則康熙不會同意,二則他自己爲了八阿哥也絕對不會要我的。
想了一圈,各人的心思、康熙的心思、他們的利益糾葛,越想越亂,越想越無所適從,最後覺得何必如此麻煩?既然想遮風擋雨,索性找那棵最大的樹去靠不就行了,反正他也願意娶。然後以後的事情再走一步說一步。
我拿起簪子,瞅了半天,四阿哥這麼喜歡木蘭,究竟出自什麼寄託?“朝搴陂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是像屈原一樣認爲自己內在芬芳嗎?還是覺得自己的抱負和才華不得施展?
我仔細插好簪子,端詳了下,忍不住譏笑起來,以爲自己永遠不會用的,卻不料這麼快就插在了頭上。
待得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出來時,我盈盈上前請安。十三阿哥笑着讓我起來,四阿哥嘴角帶着絲若有若無的笑,凝視着我頭上的簪子,轉而又打量我的神色。我嘴角含着笑,靜靜立在一旁,任由他打量。十三阿哥看我們神色異常,也不出聲,只在一旁若無其事地站着。
四阿哥看了我一會兒,舉步前行,十三阿哥和我隨後跟着。待行到僻靜處,他轉身站定,看着我。十三阿哥走開了幾步,在遠處打量着四周。
我低着頭站了好一會兒,他卻一直不說話,我只得強笑道:“四王爺應該已經明白奴婢的意思了。”
四阿哥道:“你找我,是讓我來猜謎的嗎?”
我長吸了口氣,打起精神笑道:“說得是,那奴婢就直說了,奴婢是來求四王爺娶奴婢的。”
他道:“原因?”
我嘆口氣,笑道:“王爺不是勸過奴婢嗎?與其不切實際地幻想,不如找一門自己相對滿意的婚事。經歷了太子之事,奴婢覺得王爺說得很有道理,所以決定從善如流。”
他問:“爲什麼是我?”
我道:“王爺是想聽假話,還是真話?”
他嘴角扯了扯:“假話如何,真話又如何?”
我道:“假話就是,王爺對奴婢青眼有加,奴婢心中惶恐感激,只求侍奉於王爺身旁,以報萬一。”說着自己笑了起來,他卻臉色嚴肅,目光冷淡,一絲笑意也無。我忙肅了肅面容,接着道:“真話就是,這次雖然僥倖逃過一劫,但下次可就難說了。如果嫁給太子爺那種人,不如真的死了算了,可我卻貪戀紅塵,不願意那麼早就香消玉殞,所以只能揀一個高枝趕緊落下,避開未知的風暴。”
他嘴角帶着嘲弄,好笑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全身毛骨悚然,忙撇開目光。他道:“你怎麼就肯定,我願意讓你攀上這個高枝呢?”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眼裡嘴角俱是嘲笑。我愣了好一會兒,無力地問:“王爺不樂意娶我?”
他笑道:“是,我不樂意娶你。”
我看他神色嘲弄,不禁捂着嘴,苦笑了起來,我還真是太高估自己了,以爲送了項鍊、送了簪子就肯定願意娶的。笑了一會兒,惱羞成怒,轉身就走。
他在身後問:“你還打算去找誰呢?十四弟嗎?給你句實話,現在沒有人敢娶你的。”
我停住腳步,思索了會兒,轉身走回,問道:“此話怎講?”
他斂了笑意,道:“太子爺爲什麼會突然要你?現今看來,蘇完瓜爾佳王爺的玉佩是一個原因,他娶不了敏敏,如果娶了你,至少和蒙古的關係也是一個緩和。再則,佐鷹王子去年八月一路追逐敏敏而去,連自己部落都不回,整日和敏敏耗在一起,一待就是一年。讓伊爾根覺羅大王子譏笑說‘見了女色就昏頭,難成大器’,佐鷹卻趁其不備,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蒐集了大王子私自斂財、假造賬目和買通伊爾根覺羅王爺近侍監視王爺的罪證,打破了伊爾根覺羅王爺對大王子的信任。以佐鷹的權術計謀,加上蘇完瓜爾佳王爺的支持,將來伊爾根覺羅族的王爺是何人,已經不言而喻。那你和敏敏的要好自然也可爲太子爺所用了。”
我聽得呆住,我以爲佐鷹是因爲情難自禁才追敏敏而去,卻不料竟是如此,這就是我以爲的真心?爲什麼太陽背後總有陰影?這個權力鬥爭場裡可還有真心?不禁悲哀地問:“佐鷹王子對敏敏可是真心?”
他道:“這重要嗎?反正他會永遠嬌寵着敏敏,凡事順着敏敏,何必還非要弄明白是真是假?如果假一輩子和真又有何區別?”
我喃喃道:“有區別的,肯定有區別的!即使疼痛我也寧願要真實,而不願在花好月圓的虛假甜蜜中。”
他搖頭嘆道:“你這個人怎麼夾雜不清呢?我們是在說佐鷹和敏敏嗎?你現在還有心思操心別人?”
我靜了一會兒,木然地說:“奴婢不覺得一塊玉佩就能說明蘇完瓜爾佳王爺真會對奴婢如何,太子爺太一相情願了。”
四阿哥說:“蘇完瓜爾佳王爺刻意當着皇阿瑪和滿蒙親貴的面說那麼一番話,雖只是一個姿態,不見得真會爲你做什麼事情,但每個人如何對你卻非要權衡一下他的態度。你若嫁了太子爺,蒙古其他部落勢必要顧忌一下蘇完瓜爾佳王爺,何況現在還有佐鷹王子,未來的伊爾根覺羅王爺。”
他停了一下,接着說:“太子爺要你,皇阿瑪最後只說‘想再留你一段時間’,把這事兒拖了過去,可也沒有完全否決太子爺的請求。你自己琢磨琢磨,誰若現在向皇阿瑪要你,豈不是和太子爺搶人?再往深裡想一想,皇阿瑪最忌諱什麼?只怕此舉還會引得皇阿瑪猜忌他。”他嘆道,“誰現在敢娶你呢?”
我傻了半晌,禁不住笑起來,道:“如今是燙手山芋,無人敢要了。”
他道:“太子爺求婚前,你若想嫁人,雖不見得容易,卻也沒有那麼難,可如今,你只
能等了。”
我盯着他道:“等?等着嫁給太子爺嗎?”
他看着我微微笑了下說:“你既已戴了我的簪子,又說了要嫁我,以後就莫要再想別人了。”
“王爺不肯娶,難道還不準奴婢另嫁?”我問。
他凝視着我說:“只是想找個黃道吉日娶,現在日子不吉利。你不會連這都等不了吧?就這麼急着想跟我?不怕進另一個牢籠了?”
我苦笑着說:“奴婢怎麼覺得蘇完瓜爾佳王爺在害奴婢呢?”
他輕嘆道:“不見得全是好意,倒也不是惡意,不過這是個雙刃劍,用好了,也自有好處。”
我呆了會兒,俯身行禮道:“此次多謝王爺幫奴婢逃過一劫。”
他淡淡說:“我沒做什麼,是你自個兒病得恰到好處。”
我還想再說,他截道:“回去吧!久病剛好,飲食上多留心。現在面色太難看,我不想娶一個醜女回府。”
我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而去。經過十三阿哥身旁時,他挑眉一笑,我卻是對他長嘆口氣,禮也懶得行,自快步離去。
我如今算是和四阿哥達成了某種協議嗎?是否今後他真能爲我遮風擋雨、護我周全呢?信步慢慢踱回住處,剛推開院門就看見立於桂花樹下緩緩轉身的八阿哥。我心狂跳,忙反手掩了門,靠着門板只是喘氣,竟有做賊心虛的感覺,呆了半天才上前請安。
他嘴角帶着絲笑說:“太子好女色衆所周知,總不能眼看着你跟了這樣的人,你即使不跟我,我也不願你跟着他遭罪。”
“多謝貝勒爺。”我低頭道。
我擡頭看他,他靜靜回視着我。微風輕撩着他的袍角,簌簌作響,又吹起我的碎髮迷糊了我的雙眼。迷濛淚光中,他的身影越發模糊。我猛然低頭俯身行禮道:“貝勒爺回吧,奴婢這裡不宜久待。”
他問:“可有後悔?”
我咬了咬脣,擡頭盯着他問:“後悔又能如何?你現在願意娶我嗎?”
他轉開視線,靜了會兒,說:“皇阿瑪短期內不會給你指婚的,以後……以後就要再看了。”
我低下頭,忍不住扯着嘴角對自己笑起來,他的反應……果然是這樣的。
兩人默了半晌,他說:“我想問你件事。”
我聽他語氣慎重,擡頭看去,問:“什麼事情?”
他說:“你跟在皇阿瑪身邊多年,依你看,這次皇阿瑪可會拿定最後的主意?”
我想着上次告訴他皇上還是很愛太子爺,本意是要他收斂,他卻反倒愈發找機會打擊太子,此次若說實話,會不會又有難以預料的後果呢?
我道:“我說的不見得準。”
他笑說:“至少上次被你說準了,的確是‘還很愛’。”
我思索了會兒說:“以前凡是和太子爺相關的事情,皇上總是要麼壓下不查,要麼只是懲治一下其他相關的人,此次卻是大張旗鼓命人徹查,而且這三四年,皇上對太子爺感情日淡,忌憚卻日增,只怕心中已經作好恩斷義絕的準備。”
他嘴邊含着絲笑,垂目靜靜思索了半晌,隨即看着我,柔聲問:“對自個兒的終身,你如今有什麼打算?”
我的打算?我苦笑道:“人生就是一個個選擇,當初你選擇了放棄,而以後就是我自個兒的選擇了。”
他凝視着我問:“你心裡有別人了嗎?”
我一慌,脫口而出:“貝勒爺怎麼總是問奴婢這個問題?奴婢心裡有誰,不必貝勒爺操心!”說完立即想打自己嘴巴,怎麼自從太子爺求婚後,我就這麼穩不住了呢?
他嘴角帶着絲笑道:“你打算選擇誰呢?不要是老四!否則只會受罪,反倒枉費我如今的一番心血。”
我心內震驚,神色微變,強笑道:“是與不是都與你無關。再說了,你我都知,這件事情是萬歲爺說了算,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他理理衣襟,笑着向我點點頭道:“如果你只是聽憑皇阿瑪做主,那這話就當我沒說過。”說完,不疾不徐邁步而去。我卻是趕忙扶住桂花樹才能立穩,他是什麼意思?轉而又一遍遍告訴自己,我是知道歷史的,我的選擇不會有錯。
十一月二十日,良妃娘娘薨。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繪製花樣,手一抖,一大攤墨汁濺在了宣紙上,迅速暈染開去,即將完工的蓮花剎那風姿不再。
七八日前聽說她身子不舒服,請了太醫,誰也沒當回事,怎麼轉眼間就去了呢?
突聞噩耗的八阿哥肯定萬分悲痛,朝堂上的一切正按自己預料發展,不可謂不順心得意,額娘卻突然辭世,人生喜悲總難預料。
我發了會兒呆,抽出箋紙,提筆欲寫,筆鋒剛觸紙面,八字的一撇都未寫全,卻又頓住,握着筆,只是默默出神。從陽光滿室一直靜坐到屋子全黑,心思幾經轉折,最終長嘆口氣,擱下筆,將箋紙揉成一團,隨手丟了。
待得一切冷落,宮中的人不再議論此事時,已經是一個月後。我這纔敢來良妃娘娘宮前。
茫茫然地立在良妃宮外,看着深鎖的院門還是覺得一切那麼不真實,這就人去宮空了?凝視着夕陽餘暉下的殷紅宮門,腦中卻是一樹潔白梨花,不禁喃喃誦道:“萬化參差誰信道,不與羣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材卓犖,下土難分別。瑤臺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忽聽得皇帝經過時清道的鞭響,忙退到牆根跪在地上。不大會兒,一隊太監侍衛環繞着康熙從主路上過,康熙身後跟着太子爺和十四阿哥。經過良妃宮前時,康熙忽地腳步一頓遙遙目注向這邊,身前身後的人都趕忙隨他停下來,可衆人腳步還未停穩,康熙又已舉步而行,衆人又趕忙提步,呼啦啦地一時頗爲凌亂。
原來這就是帝王之愛,不過是一瞬間的回眸。或是他們肩頭擔負太多東西,因而必須有常人難及的堅強,一瞬間於他們而言已代表很多?
本以爲已經躲過,我正打算爬起來時,一個太監快跑着過來,一面請安一面道:“萬歲爺要見姑娘。”我忙隨他追趕而去,心中暗歎,被看到了,不知道是哪個多嘴的傢伙說的。
隨着康熙一路進了暖閣,玉檀奉完茶後,康熙纔看着我說:“太子說跪在側牆根的是你,還真是你。”
我忙跪下回道:“往年曾去良妃娘娘宮中幫忙繪製過花樣,良妃娘娘對奴婢所繪製的花樣滿口稱讚,今日恰巧路過,就忍不住駐足磕個頭,也不枉娘娘當年的一番錯愛。”
康熙沉默了一下,說:“起來吧。”我忙站起,恭立在一旁。康熙對太子爺和十四阿哥說:“朕有些累了,你們跪安吧。”
太子爺和十四阿哥忙站起行禮,康熙吩咐道:“胤禎,得空多去看看胤禩,勸勸他固然是傷心,也要顧全自個兒身子。”
十四阿哥忙應是,太子爺卻是臉色難看,狠盯了十四阿哥一眼,率先退出。
李德全打了手勢,我們都迅速地退出來。我正往回走,忽見十四阿哥等在路邊,心裡不禁覺得有些可笑,這人對我已經大半個月神色冷淡,怎麼今日又有話說了?上前給他請安,他嘆道:“說你無心吧,你卻在良妃娘娘宮前躑躅,說你有心吧,八哥自娘娘薨後,就一直悲痛難抑,輟朝在家。身子本就不好,如今更是腳疾突發,行走都困難,就是其他不相干的人都知道致哀勸慰,你卻面色淡漠,恍若不知,一句問候也無,你就一點兒也不顧念八哥平日對你的照顧?遠的不說,就最近的這一次,若非八哥,你現在只怕已在太子府了。若曦,你可知道八哥有多寒心?”
我默默出了會子神說:“十四阿哥,你可曾嘗過相思滋味?那是心頭的一根刺,縱然是對着好花圓月、良辰美景,卻總是心暗傷、意難平!如今我是不可能跟他的,以前只是自己的原因,現在卻是形勢不由人。娘娘薨前,我曾問過他如今可願意娶我,他回說要再看,其實他雖沒明說,可我心中早就明白,他如今不可能娶我的。既然兩人已經不可能,何必再做那些欲放不放的纏綿姿態撩撥他,讓他心中一直痠痛。如今他越寒心,卻越可以遺忘,我寧願讓他一次狠痛過後,忘得乾乾淨淨,從此後了無牽掛!”
他喃喃說:“心頭刺?”低頭默了一會兒,道,“道是無情卻有情,如果你願意等,還是有可能的。”
等?等着他當太子嗎?我苦笑着問:“是我願意如何就可以的嗎?萬歲爺能讓我一直等嗎?說句真心話,我真願意誰都不嫁,就一個人待着呢!可萬歲爺能準嗎?”
十四阿哥靜了半晌,問:“你能忘了八哥嗎?”
我淡淡說:“已經忘了。”
十四阿哥苦笑幾聲道:“原來這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倒是我癡了!罷!罷!罷!今日既已說清,從此後我也算擱下一樁心事。”
我沉默地看着他,他肅容道:“日後究竟什麼個情形,我也拿不準。從現在起,一定要謹慎小心,凡事能避就避,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間可小可大,再不可出現今日這種被人揪住錯處的事情了。人被逼入窮巷,反撲起來不擇人的。萬一被波及,我們也不見得能護你周全。”
我認真地點點頭:“聽明白了。”
他揮揮手說:“回去吧!”說完轉身自去了。
我凝視着他的背影,心裡滿是迷茫,將來我嫁給四阿哥後,該如何面對他們呢?十三阿哥試探我,也只是用九阿哥,如果換成十阿哥、十四阿哥,我還能利落地說出又打又罰的觀點嗎?想到十三阿哥,就
又想起他被監禁十年的命運,即使知道最終結局是好的,仍然心情沉重。再過幾日就是新年,卻只是滿滿的壓抑。
其他宮女都在喜氣洋洋地過節,我卻無法投入,知道前面風波迭起,不免總是擔着心事,內心深處又一直在恐懼康熙給我指婚,好多次都從結婚拜堂的噩夢中驚醒。夢裡有時是太子爺,有時是一個面目模糊的猥瑣男子,醒來時就趕忙慶幸原來只是夢,可接着卻是滿心的悲哀和恐懼,大睜雙眼直至天亮。我如今是疲憊不堪,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怎麼在雪地裡發呆?”不知何時站到我身後的四阿哥問。
我頭未回,隨意說:“哪有發呆?我是在賞梅。”
他走到我身旁,道:“原來梅花都長到地上去了,要低着頭賞的。”
我笑着側頭看他,他問:“琢磨什麼呢?”
我愁眉苦臉,可憐巴巴地說:“琢磨着王爺究竟什麼時候肯娶奴婢。”
他道:“說這些話,臉都不紅,真是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女子。以前不肯嫁,現在卻如此急着嫁。”
我接道:“以前是以爲有別的盼頭,現在宮裡日子越發難過,又要怕這個,又要怕那個,所以想着索性找個小院子趕緊把自個兒圈起來,豈不比宮裡安全省事?”
四阿哥目光冷冷地看着我,我心裡有些畏懼,試探地問:“奴婢說錯什麼了嗎?”
他撇開目光說:“不是人人都喜歡聽真話的。”
我想了想,真心地說:“女人天生都會演戲的,假話奴婢也會說,王爺若想讓奴婢扮柔情萬種,我願意演這場戲。可我覺得王爺是寧可聽真話的,即使它會傷人。”
他聽完嘴角溢出絲笑,眼中清冷俱散,柔柔凝視着我,微微搖了下頭,忽地伸手從我頭上撫落了幾瓣梅花。我看着他難得一現的溫暖,心神有些恍惚,定定站着,由着他的手撫過我的頭髮,又緩緩落在了臉頰上。
“簪子呢?”他一面輕弄着我耳旁的碎髮,一面問。
我這纔回過神來,側頭避開他的手道:“會被看見的,在屋子裡呢!”
他收回了手:“今年的耳墜子也在屋裡躺着?白費了我的心思。”
猜到你遲早會問,早有預備。我掃了眼四周,從領子裡拽出鏈子,向他晃了晃,又趕忙塞回去,道:“戴着這個呢!”
他脣角含笑地看了會兒我,問:“若曦,你真明白自己的心嗎?太多畏懼,太多顧忌,整天忙於權衡利弊,瞻前顧後,會不會讓你根本看不分明自己的心呢?”
我“啊”了一聲,懵懵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小會兒,猛地伸手在我額頭上重重彈了一記爆慄。我“哦”了一聲,忙捂着額頭,敢言不敢怒地看着他,委屈地叫道:“很疼的,幹嗎打我?”
他撲哧一笑,擺擺手說:“趕緊回屋子,守着暖爐發呆去吧。”說完,提步而去,走了幾步,回頭看我還呆愣在原地,喝道:“還不走?”
我忙向他俯了俯身子,轉身向屋子跑去。
回了屋子,坐在暖爐旁,抱着個墊子,開始發呆。問自己,我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我的心思是什麼?他難道能看明白我的心思?其實我需要看明白自己心嗎?我更需要的是如何在這個風波迭起的宮廷中保全自己。
眼光低垂時,瞥到腕上的鐲子,心裡驀然陣陣酸楚,已經兩個多月未曾見過,他的哀慟可少了一點兒?發了半晌呆,忽地扔掉墊子,開始擼鐲子。人心本就難懂,我不能看得分明,但是決定我卻是一定要做的,這個倒是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手弄得只是疼,卻仍舊摘不下來,忽想起玉檀說過,用油抹腕會容易取下鐲子。忙走到桌邊,倒了桂花油出來,折騰半天,直到皮膚被擼得發紅,一碰就痛時,鐲子終於被我摘了下來。原來割捨是如此不易,會疼痛。
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腕,再看看桌上孤零零的鐲子,更是心痛,原來生命中有太多東西都終會隨着時間而流逝。忍不住狠狠掐着自己發紅的手腕,陣陣疼痛傳來,臉上卻是一個恍惚的笑。
不管多麼不捨,多麼疼痛,從此後我卻必須放棄得一乾二淨,否則將來是害自己更是害他。一個皇位已經足夠,不需要我再去增加仇恨。
元宵節前,我就把鐲子揣在了身上,可直到元宵節過完好久,眼看着已經要四月,八阿哥卻仍然輟朝在家。自個兒暗自琢磨了會兒,想他如此做,心情和身體的原因固然居重,但應還有其他因由。一則爲了避嫌,畢竟一廢太子時,他深受其禍,這次精心佈局二廢太子,他爲了避免一招不慎又招禍患,不如索性輟朝在家,避開一切。二則,大清以孝治天下,八阿哥此舉也未嘗不是爲自己博取賢名,以獲得讀書人的好感。
既是如此,只怕他短時間內仍然不會進宮的。想了想,只好勞煩十四阿哥了。一日,留心看只有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起,忙急急追了過去請安。
請完安後,我一面和他們笑談,一面給十四阿哥打手勢,示意他讓十阿哥先走,十四阿哥卻朝我直皺眉頭,表示幫不上忙,讓我自個兒想辦法。
我只好討好地看着十阿哥,賠笑道:“你可不可以自個兒先出宮去,我有話和十四阿哥說。”
十阿哥氣道:“用着我的時候,就和我有話說,用不着我的時候,就急着趕我走,有什麼話不能讓我聽?”說着怒瞪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忙道:“和我無關,我自個兒都不知道她要說什麼,要瞪就瞪她去。”
十阿哥向我瞪過來,誰怕誰?我瞪着他道:“元宵節前,我遠遠地看着你和十福晉,還未及上前請安,你就帶着福晉溜掉了。你說,你爲什麼要躲着我?要算賬,那就一筆筆算個清楚!”
十阿哥臉色訕訕,泄氣道:“我不和你渾說,反正總是說不過你,你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去!”一面說着,一面轉身快走了。
我看着他背影不禁笑起來。十四阿哥笑問:“你遠遠看到十福晉,不躲還要特意上前請安?”
我笑道:“唬他的。當時我正想避開的,沒想到十阿哥也看到我了,擋着十福晉的視線,溜得比我更快。”
十四阿哥笑着搖搖頭說:“不知道十福晉的心結何時能解開。你我都已經明白十哥的心思,可他們自己卻還是看不懂。”
我嘆道:“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不過時候到了,總會明白的。”
十四阿哥笑問:“你究竟找我什麼事情?”
我默默站了一會兒,從懷裡掏出包好的鐲子遞給他。十四阿哥接過後,隨手一摸,問道:“好像是個鐲子,什麼意思?”
我道:“幫我還給他,不過也不急,你瞅個他心情好些的時候再給他。”
十四阿哥自然知道我口中的他是誰,也明白我這還君鐲子背後的含義,臉上的笑不禁淡了,默默發了會兒呆,說道:“幹嗎讓我做這不討好的差事?自己還去。”說着把鐲子遞回來,我忙跳開兩步,哀求道:“自從去年娘娘薨後,他一直抱病在家,我自個兒到哪兒還去?再說,又不用你說什麼,他看到鐲子,自然會明白一切的。”
他面帶猶豫地靜靜想着,忽地臉露笑容,看着我身後低聲道:“四哥和十三哥來了。”
想騙我收回鐲子沒那麼容易,我嗔道:“別玩了,這招對我不管用的。”
十四阿哥收起鐲子,俯身請安道:“四哥吉祥,十三哥吉祥。”
我這才驚覺不對,忙回身急急請安。十三阿哥似笑非笑地挑眉看着我和十四阿哥,四阿哥說:“起吧。”
十四阿哥和我起身後,我心下不安,只是低頭立着。十四阿哥笑看着四阿哥問:“出宮嗎?”
四阿哥道:“要晚一些,還要去給額娘請安。”
十四阿哥說:“那我就先行了。”說完向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行禮告退,經過我身邊時,又壓低了聲音,對我笑說:“卻之不恭,多謝!”
我心中哀嘆,十四啊十四,走就走,爲何還故作如此姿態,把誤會往實處落呢?
他一走,立即冷場,十三阿哥斂了笑意,轉身走開。我躊躇了會兒,不知道該如何向四阿哥解釋。打量他的神色,面色淡淡,一如往常,眼光隨意地看着遠處。
我復低了頭想,怎麼說呢?正在躊躇,他問:“沒有解釋嗎?”
我猶豫了會兒,一橫心道:“王爺信也好,不信也好,奴婢只撂一句話,絕對不是王爺所想的。”
他嘲弄道:“我還沒審,你就如此痛快地招了,原來你還真和十四弟有私。”我驚得“啊”了一聲,他接着道:“我本想着,你和十弟、十四弟一直要好,彼此之間互送東西也正常,可你卻斷然否決了我的想法。如此坦白利落,真正少見!”
我又氣又笑,嗔道:“你怎麼老是戲弄我呢?剛纔十四阿哥說你們來了,我還不相信,以爲他也騙我,全是被你害的。”
四阿哥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十四弟的心思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們相互往來,送東西說笑都隨你,不過我不想再看到以前那種拉拉扯扯、哭哭啼啼的場面。”
這個要求很合理,我努了努嘴說:“知道了。”
兩人沉默了會兒,我向他躬身行禮,問:“還有吩咐嗎?沒有我可走了。”他揮手說:“去吧。”
轉身走遠了,嘆口氣想,他倒是比我想象的大方許多,沒有說不許這樣、不許那樣。又想起十四阿哥,不禁恨恨地,他究竟想幹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