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回去的時候,她恍惚得連握方向盤的手都是抖的。她把車速放得很慢很慢,可即便如此,把車開回家,還是耗光了她所剩無幾的全部心力。到了門口兒,連把車停進車庫的力氣都沒有,筋疲力盡的從車上踉蹌下來,幾乎扶着任何可以借力的東西勉強挨回去的。好不容易擡起手去碰大門上的密碼鎖,卻不成想,手指還沒等按下去,大門一下被人用力地從裡面拉開了!
剎那間熱氣撲面,眼前的黑暗被橙黃色暖光驅趕得無影無蹤,她被正等的不耐煩一臉焦急而迎出來的阿飛一把抱住,少年有力的懷抱瞬間變成了支撐着她的全部力量,她茫然擡頭,空洞疲憊的目光撞進阿飛那雙焦急的漆黑眸子裡,滿腹難言屈辱瞬間再也無法抑制,眼淚終於再也控制不住地就這麼突兀落下來……
寧非眉心一緊,關上門擁着她到臺階下面的沙發上坐下。她身體僵直地任由他拿着紙巾輕輕擦拭自己的眼淚,可是那淚水卻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怎麼也止不住……
寧非跟她在一起這麼久,見過她隱忍堅持也見過她失聲痛哭,可是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模樣,僵硬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眼底空洞而絕望,眼淚落下來,卻好像跟她無關一樣,一滴一滴,那樣機械冰冷……
一張紙巾都溼成一團了,寧非乾脆扔掉它,摟住夏初一把把她按在自己懷裡,讓她的眼淚都流到自己的身上,他聲音有壓抑着的擔憂焦急,“寶貝兒,別哭。告訴我,出什麼事兒了?”
他低沉如大提琴一樣的完美聲線仍舊帶着穿透人心的魔力,可是奈何如今夏初心裡已經被黃土掩埋得不見了原本的顏色,她答應了那個人的要求,他對她的好……她再也沒辦法安心領受了……
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鼻子嗅到的是他身上清新的肥皂香味兒,是她喜歡的牌子。他的衣服,都是她用這個牌子的洗衣皁親手洗的……
她以爲,他們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平平靜靜,快快樂樂。他比她厲害,賺的錢比她多,可是生活上卻是絕對的白癡一個。這些日子,她一度覺得他們就好像已經結婚的夫妻,他賺錢養家,她打理家裡。
可是……現在看來,那些美好的念想,終究都不過是夢幻泡影罷了。眼前少年給的幸福溫暖而真實,但是……她到底還是那無福之人。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最後一次貪婪地呼吸他身上那屬於她的味道,眼淚終於止住了,黑白分明的眸子被如同濃霧一般的迷濛遮掩住,仍舊空洞絕望,可卻冷漠得半點兒溫度都沒有了……
夏初擡手,慢慢慢慢地推開少年那曾經給她帶來無數溫暖安定的可靠胸膛,靜靜擡手,慢慢慢慢地……格開了他曾經爲她撐起一片晴朗天空的雙臂…
…
輕輕擡眼,即將割捨掉他的心情利刃似的在她心裡把那柔軟的部分凌遲成一塊兒一塊兒,她死命地緊緊咬着下脣內側的嫩肉,鐵鏽味兒瀰漫滿口,也毫無知覺……她實在是怕,怕下一秒她就會崩潰,忍不住再度一頭撲進他溫暖的懷抱裡,把今晚的事情全部都告訴他!
可是她不能這麼做。她這麼做,她的阿飛一定會阻止她。可是爲了母親,她卻不得不按照夏方嶺的意思就範。
縱然有萬般言語想吐露,可是卻一句都不能說出口,只能忍着仿若割肉般的痛苦把那最重要的人從自己的生活裡割捨掉……人生所謂最悲哀痛苦的,大概也莫過於此了……
少年似乎擔心得厲害,可是她眼底大概有了濃濃的拒絕,他不敢再伸手抱她,因而只能不停地低聲問她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她淡淡地開口,同時驚訝地發現其實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難以開口,“你的傷都好了,所以這個星期之內,搬出去吧。”
她看到眼前的少年眼底剎那閃過了錯愕和不確定,“你說什麼?”
“我想過了。”她終於凝聚起全部的勇氣,維持着眸子裡淡漠的顏色,直直地看進他的眼底了,她聲音緊繃,是幾乎傷人的冷凝,“你失憶之前的身份帶有太多不確定性,會給我帶來無端麻煩也說不定。事實上從你住進來之後我就一直不斷的出狀況……先是腳被燙傷,又是被推下樓骨裂,剛出院就又遇到小流氓搶劫……你看,我們一定是磁場不對。所以,你還是搬出去吧。我不想在這樣每天擔驚受怕的生活,再這樣下去,我會很困擾。”
寧非眼中的溫度一點點的沉下去,他定定地看着夏初,目光卻是篤定的,“你不是這樣的人。出什麼事兒了?我幫你解決。”
少年的語氣很沉,沉穩中帶着強大的自信。夏初看着他的樣子,疼得心臟幾乎縮成了一團,卻只能暗暗咬緊牙關,強迫自己撐下去。於是僞裝起來,笑得涼薄,“你總是這樣,明明一無所有,卻偏偏要自以爲是。別說我沒什麼事,就算是真的出事了,你又能解決什麼呢?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寧非的臉色變了。他明明是見慣了大風大浪已然練就了淡定自若那好本事的人;明明是那動動手指,幾千萬的生意,幾十條的人命都能面不改色的隨便玩弄於鼓掌的人;明明是很少會把什麼人放在眼裡的人……可是這一刻,他卻慌亂得有點坐不住……
他甚至沒辦法去分辨少女眼底那冷漠堅硬到底是真實的情緒還是僞裝,只能被動地讓她牽着自己的思路,被她影響,順着她的邏輯走下去……
寧非眼睛黑得幾乎能把人的靈魂湮滅,靜靜的看着夏初,眼神裡掠過一絲受傷和隱
忍。他慢慢開口,彷彿下定決定要公佈某件事情了一樣,意味深長的語氣有點急切地問她:“是不是我想起了從前的事情,是不是我能給你你想要的一切,你就不會這麼沒有安全感,就不會有這樣的念頭了?”
問題根本不在這裡!
我不在乎你是誰不在乎你有什麼,我愛的是你!我願意跟你在一起哪怕你一輩子想不起從前只能做沒有過去的阿飛!這些我都不在意。可是我有我無法割捨和必須守護的人……她比你更需要我,我不能那麼自私,爲了自己的幸福,放棄母親。
因爲問題根本不在這裡,所以無論你怎麼樣,做什麼,都沒辦法改變。
已經答應夏方嶺去見那所謂的黑道太子的我……還有什麼臉再回來面對你呢?
夏初心底的狂吼和哀嘆,寧非終究是沒有辦法聽見。夏初的痛苦掩藏的那麼完美,心絃已經被撥弄亂了的寧非也沒有辦法察覺。
他看到的,聽到的,只是夏初慢慢從沙發上站起來,聲音輕淺地告訴他,“就算你恢復記憶又能如何?我帶你回來的時候你手裡握着槍,跟人鬥毆頭破血流昏迷不醒。從這點看,你從前的身份,又能給我多少安定?”她深深地再次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雖然仍舊冰涼,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眼,她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心血去看他,去把這個已經永遠不可能的桀驁少年深深刻在靈魂深處……
那一眼之後,她安靜轉身往樓上走,“我想要安安靜靜的生活,不是整天受傷擔驚受怕。所以你收拾收拾東西,儘快離開這裡吧。你現在有足夠的能力養活自己,搬出去,也還是可以過得很好的。何必粘在這裡呢?”
她的背脊挺得直直的。
孤傲而冷清。
寧非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越走越遠,就好像心裡最珍視的東西被人生生挖走了一般,卻麻木得連疼痛都感覺不到,只覺得空空落落的,難受得仿若窒息……
寧非看不到夏初轉身後無聲墜落的眼淚。而已經上樓的夏初,也沒看到他在她走後,緩緩縮進沙發裡,修長手指插進烏黑髮絲捂住臉,遮住通紅的眼眶,顫抖着肩膀極力壓抑自己情緒的寧非……
當事人的一個錯誤的判斷,旁人的一個荒唐的決定……
他們之間,終於,就這樣……錯過了。
寂靜客廳裡,男人把臉埋在手掌中,壓抑的哭聲,悽慘黯淡……
樓上主臥裡,女人把頭蒙在被子裡,絕望的哭聲,撕心裂肺……
外面的夜風吹落了窗前大樹上的最後一片葉子,屋子裡的溫度,也彷彿跟着那片樹葉緩緩落在地上而被深冬黑夜凜冽北風吞沒,冰冰涼涼,冷得徹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