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殺

趙國京城有一窄巷, 名爲兔兒巷。

近兩年,大傢俬底下有時也會把這裡叫做世子巷, 因爲世子趙嶸每個月都會來一兩次, 這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

當然,這種叫法是不敢在大庭廣衆下說出來的, 頂多私下玩笑時提幾句, 不然恐會惹來是非。

兔兒巷是京城有名的南風街,開了好幾家生意火爆的南風館。

京城凡好南風者, 無不知道這條巷子。

趙國國主趙王雖沒有什麼治國之才,但卻是個剛直方正之人, 最是看不慣趙嶸驕奢淫逸好逸惡勞的性子。

趙嶸剛回國時, 他也曾出於愧疚和補償之心好好待他, 好言相勸的希望他能把這性子改過來。

但是趙嶸表面上應承了,背地裡卻越發變本加厲。

趙王多次苦勸無果,下了狠心懲罰了他幾回, 結果趙嶸雖有所收斂,但還是惡習難改, 只不過做事時更加隱蔽了而已。

久而久之,趙王便也失望了,對他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甚至還動過改立趙三郎爲世子的念頭。

後來還是顧白勸說一番,他纔沒有將這件事真的付之行動。

只是他雖然不大愛管趙嶸的事了,但是對於他好男風這點卻深惡痛疾,嚴令他不許在宮中做出這種事, 更不許去騷擾那些官員們的子嗣,尤其是那些讀書人。

趙嶸也怕真的惹怒了他保不住自己的世子之位,便很少在身邊養男寵了,而是時不時約上有同好的“好友”一起改去南風館。

兔兒巷因爲他們的光顧越發出名,小倌的價格也越來越高,甚至隱隱有超越青樓妓.女的架勢。

而說起兔兒巷,最出名的當屬燕雀樓。

燕雀樓中有一小倌名玉郎,生的膚白貌美,比女人還細緻幾分。一把嗓音宛如天籟,讓人聽了一次便欲罷不能。

這小倌兒很得趙嶸喜歡,在燕雀樓中兩年就沒有接過別的客人,被趙嶸獨自包了下來。

衆人皆知趙榮喜新厭舊,宮中婢女隔三差五便換一次,但對這玉郎,他可謂長情,兩年竟也沒膩,且還越來越寵愛,各種好東西就沒停過的往這裡送。

這日趙嶸又約上幾個好友,一起去了燕雀樓,進去後直奔玉郎的房間。

衆人知道他對這個玉郎向來獨寵,不願意與人分享,便也沒有跟上去,像往常一般各自去找了自己喜歡的小倌兒。

趙嶸由龜公引着到了玉郎的房門前,伸手將門推開,見他不在外間,便熟門熟路的走進了內室。

內室裡,一男子正對鏡梳妝,見他進來,頭也沒擡,只淡淡說了句:“世子來了?”

趙嶸也不惱,笑着走到男子身後,扶住他的肩膀,自己也湊過去看着鏡中人。

“玉郎這是知道我來,所以盛裝相待嗎?”

男子勾脣輕笑,並未說話。

趙嶸卻覺得這笑容讓燈光昏暗的房間仿若瞬間百花盛開,宛如春日般絢爛。

他啞聲道:“可惜玉郎是個男子,不然我就是冒着惹怒君上的風險,也要娶你做我的世子夫人。”

說着抱起身前的人,大步向牀榻走去。

纖瘦的男子卻在他脫光了衣服準備壓下去的時候撐住了他的胸膛,道:“玉郎前些日子剛學了些新花樣,世子要不要試試?”

難得男子主動開口提出了這樣的建議,趙嶸哪會不從,眼中一亮,坐直身子。

“什麼花樣?”

玉郎笑了笑,起身從妝臺的抽屜裡拿出一捆細細的繩子,對他說了幾句什麼。

趙嶸吞嚥一聲,迫不及待的要把繩子接過去,卻被玉郎攔了下來。

“世子不會系,一不小心就會傷了我,不如我先給世子示範一回吧?”

趙嶸點頭,兩眼放光的任由他用那細繩將自己綁在了牀上,期間還認真的觀察他的系法。

最後玉郎終於系完,又取出一塊兒布團要塞進他嘴裡。

趙嶸嗨了一聲,向後躲了一下:“這個我會,就不……”

話沒說完,下巴被人猛地扭了過去,布團也被三兩下用力塞進口中,幾乎堵到他的嗓子。

直至此時,趙嶸還以爲他是在開玩笑,愣了一下之後躺在牀上對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別鬧,趕緊把這布團給他取出去。

跪坐在牀邊的玉郎卻站起了身,眉眼肅正,臉上哪還有半分往常的媚態。

他轉身將自己的衣裳整理好,又穿上一件嶄新的沒有脂粉味兒的外衫,重新束了發,這纔將隔間的一扇門打開。

平日裡用來堆放一些雜物的隔間裡此時卻走出一個人,眉峰如刀,眼沉似海,一步步向牀榻走來,腳步分明無聲,卻又帶着劈山碎石的氣勢,讓人不自覺心頭一沉,睜大了眼。

趙嶸倒吸了一口涼氣,眼睛隨着他的靠近越睜越大。

直到那人走到近前,他纔想起自己應該逃跑,應該呼救。

然而身子被綁着,他跑不了。

嘴巴被堵住,他喊不出。

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此時的他就像一塊兒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救命!救命啊!!!

他在內心瘋狂的呼喊着,卻沒有人能夠聽到。

魏祁冷眼看着他,從腰間抽出一把刀,刀鋒映照出房中昏暗的燭光,晃了趙嶸的眼。

不!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趙嶸完全不明白魏祁怎麼會從千里之外忽然出現在這裡,還要對自己下殺手。

直到冰涼的刀尖兒在男人手上靈巧的一劃一轉,剜掉了他一隻眼珠,他纔在劇痛中陡然想起了什麼。

珍月……珍月!

他是爲珍月來的!

一定是有人把他偷窺珍月的事情告訴他了,不然他爲什麼要大老遠的跑來挖他的眼睛!

早知道他就不說了……

早知道他就不說了!

趙嶸一隻眼睛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血洞,鮮血從中汩汩地涌出來,打溼了牀榻。

冰冷的刀尖沒有停留,轉眼便來到了他的另一隻眼。

趙嶸因爲疼痛而瘋狂地扭動着自己的頭,奈何卻被男人死死按住。

我沒看見!我沒看見!

他在心裡咆哮着,這聲音卻卡在喉嚨裡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

我沒看見啊!我真的沒看見啊!那些話不過是跟別人吹牛的罷了,珍月當時泡在水裡根本就沒有起身啊!

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哪裡還收的回來。

又是一陣劇痛傳來,他的另一隻眼睛也被魏祁挖掉。

趙嶸疼的就快暈過去的時候,刀鋒又是一轉,來到了他的脖頸間。

他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感覺脖頸一涼,緊接着噗的一聲,什麼東西噴濺而出,迅速從他體內流走了。

他如同瀕死的魚在牀上抽搐了幾下,沒多久便一動不動了。

魏祁看着死去的人,眸中寒意仍舊沒有散去,手中刀鋒再次向下,欲砍下他的腦袋。

玉郎趕忙拉住了他,低聲道:“世子,他已經死了,此舉無用,快走吧。”

魏祁卻沒有理會他,掙開他的手堅持把趙嶸的頭顱砍了下來,砍完之後還要帶走。

“世子!”

玉郎不知道他與趙嶸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以至於讓他忽然就從魏國跑了過來。

但是現在人都已經死了,再大的氣也該出了,帶着這顆死人的腦袋,就是逃的時候也不好逃啊!

魏祁卻仍舊不加理會,把趙嶸的頭拎起來之後又把刀遞給他,吩咐道:“剁了他的命根子。”

啊?

玉郎愣了一下,見他態度堅定沒有迴轉的餘地,只得揮刀斬下了趙嶸腿間那團。

魏祁又把趙嶸的頭遞給了他,讓他將兩者包在一起,這才換了身玉郎早已給他準備好的沒有血的衣服,和玉郎一起從燕雀樓二樓的樓頂逃了出去。

早有人在外等候着他們,以便隨時接應,但是想要逃走顯然不像來時那麼容易。

或許是像趙嶸周昊這些常年在大燕爲質的人都極其惜命,或者說非常謹慎,所以無論去哪裡,身邊總是緊緊跟着一些貼身保護的人,輕易不會離開這些人的視線。

若非這燕雀樓是趙嶸常來之地,玉郎又是他相識了兩年的人,且還是當初他自己把人綁了硬塞到這裡的,他根本就不會這樣大意,守在外面的人也不會鬆懈,給了魏祁他們可趁之機。

但是這些護衛的鬆懈只是暫時的,過了約莫一刻鐘,他們按照往常的習慣隔着門板詢問裡面的人可還好的時候,沒有得到趙嶸的答覆,便隱約覺得不對。

趙嶸雖然喜好美色,但更愛惜自己的命,所以曾經跟他們約定,哪怕自己是在南風館裡與人幽會,讓他們也要每隔兩刻鐘喊他一回。

無論他在房中做什麼,進行到了什麼程度,一定都會回答他們,沒有回答那就是出事了。

護衛又喚了幾聲,見他仍舊沒有回答,心頭陡然一沉,砰地一聲推開了門。

外間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內室的門緊閉,看不到裡面的情況。

他們又走到內室門前欲將門推開,一個用力才發現門被人從裡面拴住了!

爲首的人退後一步,擡腳猛地將門踹開,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

“世子!”

衆人衝進房中,只見鮮血從牀榻上漫延而下,流的滿地都是。

而牀褥已經完全被血液浸溼,牀上的人赤.裸着身體被牢牢綁住,脖頸上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

這是……被人砍去了頭顱!

幾人心頭一涼,難以置信的看着那具連頭顱都沒有的屍體,有人顫聲問道:“這……這是世子嗎?”

由於屍體沒有頭顱,身上也沒穿衣服,他們乍看一眼根本無法確定這到底是不是趙嶸。

當然,如果不是最好!

若是的話……他們全都完了!

“大人!”

這時忽然有人喚了一聲,同時顫抖着將妝臺上的一封書信遞了過來。

信上只有簡單的一句話:人是我殺的。

落款:玉郎。

熟悉趙嶸的人都知道,玉郎原本根本就不是燕雀樓的小倌,而是趙嶸當初途經某地偶然遇到的一個有功名的讀書人。

趙嶸對玉郎一見傾心,但玉郎卻不是同好之人,趙嶸打探一番,得知玉郎父母雙亡,族中亦無甚依靠,便想辦法先削了他的功名,然後將他強擄了來,關在這燕雀樓裡。

早些時候玉郎也曾尋過死,甚至想要毀掉自己的容貌,但都沒能成功。

後來趙嶸實在等不及,偷偷給他下了一回藥,趁此機會強要了他一回,從那以後,玉郎也不知是不是想通了,或者破罐子破摔了,對趙嶸便不像原先那麼牴觸了,

雖然仍舊沒什麼好臉,但至少不像以前反抗的那麼厲害。

現在想想,他那副乖順樣子恐怕都是裝的,爲的就是等這一天!

等着趙嶸對他放下戒心,然後找機會親手殺了他!

“這屍體脖子上的刀傷斷斷續續的不像是老手,還有……身體這處也被割了,看來……真的是玉郎所爲!”

不然別人誰還跟他有這樣的深仇大恨,要連命根子都割掉?

爲首的護衛卻並不這麼認爲。

他先讓自己的幾個部下分頭去追查玉郎的下落,並速速回宮將此事報與君上,務必儘快關閉城門,這纔在房中繼續仔細搜查起來。

留在這裡的部下有些不解,問道:“大人,您是覺得兇手另有其人嗎?”

那人點頭,將門邊倒下的一個香爐扶了起來。

“玉郎功名已經被奪,且家中又無親族,世子如果真是他殺的,那他決絕之下殺了人之後,按理說應該會自盡在當場纔對,不然憑他一個讀書人,他以爲自己能逃得過我們的追捕嗎?”

“何況以他現在的身份,即便是逃走了又如何?既不能入朝爲官也不能繼續讀書,這對他來說與生不如死也沒什麼區別了吧?”

“一個當初不過是被奪去了功名關在這裡就幾次求死的人,如今殺了人之後不僅沒有自盡,還把點着濃香的香爐放在門窗邊,防止血腥味兒太早散出去被人發現……”

“要麼人不是他殺的,要麼是有人跟他一起殺了世子。”

“爲了讓兇手或是夥伴有足夠的時間逃走,他纔會這麼做。”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這人心裡很清楚,牀上這具屍體八成就是趙世子。

身邊的部下點了點頭,卻還是覺得玉郎自己殺了人的可能性比較大,畢竟好死不如賴活着嘛。

而且……

“那傷口又怎麼說?”

對方聞言將視線投向了牀上的屍體,道:“許是對方怕一刀砍下去用力過大,刀刃砍到骨頭或牀榻上發出聲音被我們聽到,所以才分了好幾次砍。”

“人的脖子不同於其它地方,骨頭沒有那麼多,手法好的話把肉割開,撬幾下砍幾刀,無須太過用力就能把腦袋摘下來。”

部下聽了只覺得頸間一涼,下意識的伸手捂了捂,又聽他繼續說道:“最重要的是……玉郎與世子的仇怨,割掉他的命根子還能理解,但是爲什麼要砍下他的頭?還要把頭帶走?”

這簡直令人費解。

可是兩人在房中找了半天,卻都沒找出有別人曾出現在這裡的跡象,最終也只能先離開了。

…………………………

逃出燕雀樓的魏祁一行人用最快的速度向城門奔去,力爭在城門關閉前出去,不然再想逃離恐怕就只能硬闖了。

可是趙國的反應比他們想象中更快,他們僞裝的商隊正接受盤查時,就有人急匆匆地跑了過來,說趙世子遇害,趙王下令立刻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出入。

守城官兵聞言大驚,忙要將魏祁一行人趕回城中不讓他們出去。

魏祁低垂着頭,右手正準備往腰間的刀柄上摸時,身後忽然傳來一清冽的男聲。

“等等。”

守城官兵動作一頓,下意識的回頭看去,就見一黑漆平頭馬車正緩緩駛來,馬車上畫着顧府的徽記。

這是……

“下官參見顧大人。”

爲首的小將立刻上前幾步,恭敬地拱手施禮。

馬車的車簾被掀開,一膚色白皙的男子露出了面容,掀着簾子的手骨節分明,如同山林間的竹子,乾淨而又勻稱。

“出了何事?爲何要忽然關閉城門?”

顧白在車中不緊不慢地問道。

小將立刻作答:“回大人,是世子遇害,君上下令關閉城門捉拿兇手。”

“世子遇害?”

“是,聽說……聽說是在兔兒巷的燕雀樓遇害的。”

他壓低聲音說道。

“這樣啊……”

顧白點了點頭,卻並沒有覺得太意外的樣子。

“早就告誡過他謹言慎行,不然遲早要出事的,他偏不聽……”

衆人都知道趙王和顧先生對世子不喜,見他並不如何哀痛惋惜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只是低下頭去不敢答話。

顧白嘆息一聲之後再次擡起了頭,道:“我有些急事要出城一趟,還請馮大人通融一下,容我出去之後再關閉城門。”

“這……”

小將有些猶豫,顧白笑了笑,將車簾又掀起一些。

“不然馮大人先將我這車上搜查一番,確定沒有藏匿兇徒之後再讓我出城?”

小將趕忙搖頭:“不敢不敢,顧大人怎麼會藏匿兇徒呢!”

說着對自己的部下襬了擺手:“讓顧大人出城。”

顧白在車內對小將點了點頭:“多謝馮大人。”

之後放下車簾坐正了身子。

外面的車伕一邊揚鞭輕抽馬臀一邊對前面堵住了城門的商隊吆喝:“快走快走,在這兒幹什麼呢?擋着路了沒看見嗎?”

商隊的人看了看那馬車又看了看守城官兵,見官兵對自己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快走,忙騎馬趕車離開了,將城門讓了出來。

他們離開之後,顧白的車緊跟着駛了出來,之後城門便吱呀呀的關閉了。

魏祁一行人鬆了口氣,下意識的將車馬往旁邊趕了趕,讓後面的馬車過去。

那架馬車經過他們身邊時,車中的人卻掀起了簾子,往這邊淡淡地瞥了一眼,看到魏祁後張了張脣。

“快回去吧,她在等你。”

話音落,簾子又放了下去,恍若從未掀起一般。

魏祁看着不過瞬間便垂落的簾幕,怔在了馬背上: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