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民

魏祁抱着楚瑤, 下巴貼着她的額頭道:“說起來這次真要多謝他,若不是他, 我不可能這麼順利的逃出趙國。”

“不過……他怎麼會給趙王當了幕僚呢?以他的才學, 留在趙國也未免太屈才了。”

說着又低頭問楚瑤:“是綿綿你安排的嗎?”

“怎麼可能,”楚瑤笑道, “我怎麼能安排師兄的事呢, 是師父安排的。”

“徐公?”

魏祁更加詫異了:“他爲什麼讓若愚去趙國?”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去趙國都不是個明智之舉吧?

“師父沒有讓師兄去趙國。”

楚瑤說道。

“師父是想讓師兄留在大燕, 佯裝效忠劉承,以掌握大燕的動向。”

“但是劉承戒心很重, 雖然知道師父向來不管各個學生的去處, 任由他們自己去選擇自己今後的道路, 但又擔心若愚師兄心裡仍舊惦記着師父,對他不夠衷心,所以不敢重用他。”

“於是便想了個辦法, 把師兄派去了周國,讓他到周國當細作, 將周國的動向隔三差五的傳回與他。”

“師兄若是拒絕了,或者敷衍了事,就證明他根本就不想效忠於他。”

“師兄無法, 只得順着他的意思去了周國。結果周昊又把他打發去了趙國,於是師兄就到趙國去了。”

“原來如此……”

魏祁點了點頭。

“難怪這些年一直沒有聽到有關若愚的消息,我還以爲他跟徐公一樣隱世不出了呢。”

“怎麼會呢?天下大局未定,黎民百姓仍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連師父這把年紀都依然牽掛着百姓的福祉,師兄又怎麼會扔下他一個人跑去隱居呢?”

“也是,”魏祁道,“當年若愚不過一小內侍而已,若非徐公看中他天資聰穎,收他爲徒,他又豈會有今日?”

“知恩圖報,飲水思源,理當如此。”

楚瑤卻輕笑出聲,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魏祁聞言一怔:“他……他不是……”

“不是。”

楚瑤搖頭,又問他:“阿祁可曾聽說過大燕岑州顧氏?”

“聽過,據說是大燕當年頗有盛名的耕讀世家,但是十幾年前因爲惹怒了燕帝,被下旨抄家滅族。”

那也是大燕一件十分有名的慘案,據說顧氏闔家上下三百餘口,男子全部被處斬,女子被充爲官妓,未滿十一歲的稚童則全部沒入奴籍,最後活下來的滿打滿算不過三十餘人。

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之前在趙國的時候,那守城官兵好像稱呼若愚爲顧先生。

“難道……”

“是,”楚瑤點頭道,“師兄正是顧氏後人,因爲當初顧氏一族覆滅時他年紀還小,所以活了下來。”

“巧的是,曹正罡當初向燕帝進言,說我有鳳女之相。爲了驗證所謂的真假,他們又按照往常篩選鳳女的規矩,選了兩個與我生辰八字相合的童男童女守在地宮裡。”

“當時若愚師兄作爲罪臣之子已經入了奴籍,登記在冊,便被曹正罡選中了。”

“燕帝派人去把他帶來的時候,他因爲相貌周正已經被選爲入宮做內侍的人選,據說當時去找他的人若晚了一步,他就真的要被去勢了。”

可若真的如此,便是殘破之身,稱不上什麼童男了,也就沒有資格再進入地宮陪伴楚瑤了。

去找他的下人生怕誤了燕帝的大事,趕緊將他了帶回去,這才避免了他被去勢的噩運。

“原來是他!”

魏祁恍然道。

他之前就在想那個在地宮裡的男孩兒到底是誰,沒想到,竟然會是若愚!

“難怪燕帝會同意他一個內……一個下人跟着徐公一起唸書,原來是因爲這個緣故。”

楚瑤在棺材裡活了下來,青青和若愚便被認爲是與她命運相連的護法,他們活着能夠保護楚瑤,讓楚瑤平平安安的長大。

於是他們也因此受到格外的優待,青青成了楚瑤的貼身婢女,後來更是被封爲正二品的女官。

若愚則被允許跟着徐公唸書,表面上雖然仍舊是宮中的內侍,實際上卻沒有去勢,一直到十一歲才被送出宮去,不再在宮中居住,只能白日入宮行走。

“燕帝駕崩之後,劉承一直在尋找師父的蹤跡,試圖殺了師父。師父無法,只好躲了起來。”

“師兄自幼失怙,這些年一直把師父當做親生父親一般,所以師父說什麼他就會做什麼。”

“師父讓他繼續留在大燕,他就留在了大燕,後來輾轉到了趙國也是無奈之舉。”

“不過如今這樣也好,他雖然人在趙國,劉承和周昊卻都以爲他還在幫着他們做事,雖然中間傳遞消息不太方便,但卻能同時掌握大燕和周國的一些消息。”

“只不過爲了避免被他們發現,所以他不能把什麼事都寫信來告訴我,一來書信往來一趟太麻煩了,等他把周趙燕三國的動向都弄清楚再告訴我只怕也來不及了。二來若是咱們收到消息提前做出應對,對方肯定也會察覺出身邊有細作,屆時他就無法再繼續留在趙國了。”

“所以阿祁你不要覺得他不向着咱們,實在是……”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鼾聲,楚瑤轉過頭去,這才發現魏祁不知何時竟已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根本沒聽到她後面說了什麼。

一定是累極了吧……

楚瑤心疼的嘆了口氣,小心翼翼的扶着肩膀想要把他放到牀上。

但她顯然小看了魏祁的重量,也高估了自己的力氣,剛剛歪過去沒多少就撐不住他,砰的一下把他摔在了牀上,連帶着自己都身子一個不穩,跌在了他胸前。

身下的男人咕噥幾聲似乎睜了睜眼,然後迷迷瞪瞪的自己蹬掉了鞋,把楚瑤攬進懷裡就繼續睡去了。

楚瑤在他懷中趴了片刻,覺得他應該是睡沉了,這才撐着身子準備起身。

誰知纔剛動了動,男人就不滿地哼了一聲,又一把將她按了回去。

她擡頭看了一眼,見魏祁仍舊閉着眼,還時不時的打個呼嚕,攬着她的手卻抱得緊緊的,只能無奈的笑了笑,亦是蹬掉了鞋,陪他一起睡去了。

…………………………

魏祁這一睡睡了整整兩天,期間楚瑤還讓青青給他看了看,確定他真的沒事只是睡着了,這才放心。

可是平日裡作息那麼準時的人,這次卻睡了這麼久都不醒,可見身體是多麼的勞累。

楚瑤不忍叫醒他,也不讓任何人去打擾他,仍就像之前一樣自己把所有事務處理了。

但偏偏有人在這個時候來報,說對周的戰事出了問題。

周國因爲大旱的緣故,疲於應對魏國兵馬,這些日子在魏軍的攻勢下連失數城。

更加嚴重的是,因爲賑災不及時,他們國內已經發生民亂,災民揭竿而起,平定了這邊卻應付不了那邊,可謂內憂外患舉步維艱。

魏國此次受災並不嚴重,加上之前囤積了大量糧食,應對災情綽綽有餘,所以每攻下一座城池,都對當地百姓一視同仁,按照魏國災區的標準在當地賑災。

有些周國災民聽了,甚至會主動幫忙打開城門迎接魏軍入城,以至周國城池頻頻失守,魏國有時幾乎不費一兵一卒便可將其攻下。

此時的情形對於魏國而言應該是十分有利的,如果說出問題,那唯一的問題應該就是大批難民入境,導致當地發生混亂。

誰知來報信的人卻告訴楚瑤說不是。

“災民的安置並沒有出現問題,問題是……周國的厲萬榮厲將軍開始帶兵反擊了,而且……而且是把災民擋在前頭,讓災民當人肉盾牌來衝鋒!”

“咱們的兵馬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已經吃了幾次大虧了!”

如今魏周兩國邊境人人都知道魏祁與楚瑤對百姓的愛護,厲萬榮卻利用這點來對付他們,不可謂不陰險。

魏軍如果反擊,那所謂的魏周百姓一視同仁也就成了一句空話。

如果不反擊,卻會被周國兵馬壓着打,只能節節敗退。

有些魏國將領看到自己的部下因爲周國百姓而喪命,已經按捺不住準備直接反擊了,是被其他人勸了下來,說先問過魏祁楚瑤再說,這才壓了下來。

楚瑤早聽說這厲萬榮有兇將之稱,卻沒想到他連自己國家的百姓都不放過,竟然想出這種陰損的法子。

她看了眼輿圖,確定了厲萬榮如今的所在,以及與他對陣的魏國將領,道:“傳我的令下去,讓衛將軍駐守在永城不出,周軍再用同樣的方法攻城時,派人在城牆上對周國百姓喊話……”

她接連說了一長串,那小將仔細地聽着,聽完後咧嘴一笑,躬身應諾飛也般的又跑出去了。

三日後,厲萬榮再次故技重施,率領着一萬兵馬向永城方向靠近,兵馬前方是數千名老弱婦孺。

他看着城牆上站着的一排魏軍,勾脣冷笑。

什麼周魏兩國百姓一視同仁,都是屁話!

他就不信了,爲了那所謂的名聲,他們就真的會一再退讓,將永城拱手讓人!

那魏世子和珍月公主不是想要博得這樣的好名聲嗎?他就偏要把他們的名聲踩到腳底下!要讓世人看看,他們不過是些盜世欺名之徒罷了!

厲萬榮篤定魏軍用不了多久就會對這些百姓出手,讓自己的將士們像驅趕着牛羊一般將災民向魏軍的領地趕去。

眼看着剛剛進入一射之地的範圍之內時,卻見永城城牆上的魏軍舉起了手。

看吧!果然忍不住了!這就要大開殺戒了!

厲萬榮脣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下一刻卻見這些魏軍將手攏在嘴邊,忽然齊聲開口。

“世子與公主有令,凡周國百姓,能取周軍首級者,一人頭加一腰牌可換粟米半碗,能取厲萬榮首級者,賞金千兩,粟米一石。”

“取厲萬榮首級者,賞金千兩,粟米一石!”

這聲音一聲聲接連不斷的從永城傳來,傳進了周國災民的耳朵裡。

在如今這個時候,於他們而言,糧食比金子還貴。

半碗粟米省着吃可以吃半個月,一家人一起吃也可以吃好幾天!

而一石粟米,那更是意味着可以平安度過整個旱季,再也不用擔心有了今天沒明天。

殺誰?

殺誰?

周軍!厲萬榮!

這些把他們推出來送死的人!

既然被推出去必然是死,那爲什麼不拼一把試一試?

試一試說不定還能活下去!

能活着誰願意去死?有希望誰又願意放棄?

不知是誰先吼了一聲,拼盡身上最後一點兒力氣向身後的周軍撞去。

緊接着其他人也都不再向前,而是往身後的周軍隊伍中衝去。

他們的腦袋可以換糧食!他們的腦袋就是糧食!

人羣涌涌不斷向後涌去,周國兵馬一時慌亂之下被衝的亂了陣型。

有人揮刀把涌向自己的災民砍殺了,卻也有人被幾人圍攻之下不小心丟了自己的兵器,反被災民搶去拿在了手裡。

厲萬榮沒料到事情忽然間會變成這樣,倉惶之下被驟然暴起的災民嚇了一跳。

旋即一股怒火直衝頭頂,當即下令將這些災民全都殺了。

周軍得到命令不再像最初那般驚慌失措,瘋狂的砍殺着自己的百姓。

身邊的人不斷死去,災民們發出痛苦的哀嚎,躍躍欲試往上衝的人越來越少,心裡的恐懼再次支配了他們,讓他們開始四散逃竄。

這時卻不知哪裡傳來一陣歡呼,搶到刀的災民終於將一個倒在地上的周軍的頭顱砍了下來,之後扯下這名周軍的腰牌,扔下刀便向永城的方向跑,邊跑邊興奮的大喊:“我拿到了!我拿到了!”

有人拿到了……有人拿到了!

已經要四下散去的災民又涌了過來,那把刀也再次被人撿起。

厲萬榮氣的額頭青筋直跳,摘下馬背上的弓,搭弓射箭便要將那名災民射死。

不能讓他活着過去!否則今後就更要完了!

羽箭離弦,筆直的向那災民的後心射去,眼看就要射中時,卻被永城城牆上的另一支箭臨空一擋,箭鏃一歪,噹的一聲紮在了一旁的地面上。

厲萬榮擡頭看去,就見魏國將軍衛麟站在城牆上,舉着弓看着他,勾脣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