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石南此時已經年屆六旬,卻身板硬朗,滿面紅光,一頭白髮如雪,挽成髻子以玉笄插住,並不戴冠。因外面下着大雪,進來的時候一頭一身都是雪白,乍一看上去,居然分辨不出哪裡是雪,哪裡是他的頭髮。看見平宗,他一拜到底:“晉王殿下勝常,年來未見,一切安好?”
平宗親手將他攙扶起來:“普阿翁不須多禮,今日請你出山,擾你在家的清閒,對不起得很。”
“國家有難,老奴出一份力也是應該的,殿下太客氣了。”普石南與平宗寒暄了幾句,這才又轉向平衍施禮:“樂川王安好?”
平衍看着他微笑:“沒想到阿兄請動了普阿翁,希望這一次能像上次那樣合作默契,一舉平亂。”
普石南卻面色沉重,搖了搖頭說:“只怕不容易。”
平衍心頭一沉,向平宗望去。平宗不動聲色地回望他一眼,沒有說話。
雖然普石南離開內宮已經七八年,但他的徒子徒孫遍佈宮廷各個角落,他已經不需要刻意去籠絡誰,從上到下,無論內官還是宮女,只要他提出要求,沒有不盡心竭力去按照他說的做的。在後宮之中,真正的主人既不是那些嬪妃,也不是皇帝本人,而是這位中侍中普阿翁。當初平宗以恩養的名義將他請出宮廷也是因爲他的在後宮中勢力太大,又對皇帝有輔助之功,若是放任他與皇帝形成某種聯繫,平宗就會失去對後宮的控制。
最好的例子就是高賢。高賢的背叛是平宗始料不及也最爲震怒。他沒有想到這個從小就忠心耿耿跟着自己的親信,在關鍵時刻向他通風報信,轉眼又會投向已經倒了臺的皇帝。而在高賢帶着平宸叛逃之前,已經以中常侍的頭銜成爲內官中職位最高的一個。
平宗將心底翻上來的怒意壓下去,望着普石南,語氣謙遜:“阿翁想來已經都知道了?”
普石南微微仰起頭,頗爲自矜:“殿下在這個緊要關頭將老奴從鄉下找來,若是連前因後果都沒有弄明白,老奴拿什麼來見殿下。”
平衍催問:“阿翁快說說。”
普石南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漿酪,才說:“關鍵是高賢。”
平宗點了點頭,這點不容置疑,是葉初雪親口向他承認的,只是他始終想不明白一件事:“高賢對我一直忠心不二,爲什麼會突然叛逃?究竟是受了什麼蠱惑?”
普石南嘆了口氣:“殿下實在是太不瞭解我們這些人心裡所想了。”這話若是別人說,不需平宗作色,平衍就已經出言呵斥了。但由他口中說出來,平宗平衍都只能默然聽着:“高賢在樑國公身邊服侍了七年,一手將他從頑童帶成了少年郎。需知皇帝雖然是九五之尊,卻也還只是個孩子,高賢在他身邊這麼多年,兩人之間又豈止是主僕君臣這樣簡單,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可當初延慶殿之時,明明是高賢親口向阿兄通報消息的?”平衍仍不大明白。
普石南感嘆地說:“這就是高賢的忠。他明白自己的職責,又對殿下忠心耿耿,自然不能眼見主人踏入陷阱而無動於衷。但樑國公落難也非他的本願,幫助樑國公逃脫,就是他的義。我們這樣的人,能坐到高賢如今的位置,那是踩着多少人的腦袋爬上來的,他肯爲了樑國公把這一切拋下,卻也是個重情義的漢子。”
沒想到他居然對高賢的背叛讚許有加,平衍頗爲意外,忍不住再次轉頭去看了平宗一眼,才略帶遲疑地說:“可即使是對樑國公心中懷疚,他又怎麼想得到把人給弄出去?”
“這就是遊說他的那人太高明瞭。”普石南高深莫測地看了他們兩人一眼,笑得別有深意:“這樣曲折幽微的人心,二位殿下都沒想明白,人家卻看透看準,一擊即中。”
平宗冷冷哼了一聲,不予置評,卻問:“他們怎麼成事的?”
“當日樑國公謊稱身體不適,高賢從太醫院找來人來診治,來的那位太醫是他早就買通的,帶着個藥童進去,出來時藥童換了人,守衛卻得到囑咐,說是樑國公服了安神的藥需要休息,讓人到第二天早上之前不要打擾。有高賢親自引導,一路出宮自然無人阻攔。若非夜裡當班的守衛心細覺得屋裡太過安靜,進去查看才發現了紕漏,這事只怕真到了天亮都未必能揭出來。”
平宗平衍聽罷相顧苦笑。平宸逃脫的伎倆與平若如出一轍,顯見在幕後策劃這一切的人壓根就沒有想費工夫弄一個花哨好看的計謀,切中要害,把握時機,既簡單又冷靜。
送走普石南,平宗一面讓阿陁去請楚勒焉賚,一面與平衍私下商議。平衍問道:“阿兄猶豫不決,是有什麼顧慮?”
平宗點了點頭,沉思着問:“她爲什麼要這麼做,你想過沒有?”
平衍要愣一下,才能反應過來“她”是誰,想了一下反問:“阿兄是擔心她有別的想法?”
“之前的每一步都在那女人的算計之中,吃了大虧,總得長點兒記性。這幾個回合你也看得明白了,她做事從不白費功夫,環環相扣,十分縝密。可是她的最終的目的是什麼呢?救阿若出去是爲了掩人耳目送走平宸,送走平宸的目的又是什麼?”
平衍嘆息了一聲,“確實是我們都大意了,誰想到一個女人會搞出這麼多的風波來。”
平宗斜睨着他,似笑非笑:“還不都是因爲她有個好助手?”
平衍面上一紅,乾咳一聲,繼續說:“她如果真是南朝的那個長公主,只怕多險惡的用心都有可能。”
平宗當然想到過這樣的可能,卻又覺得說不過去:“她是在南朝被逼的自縊纔不得已假死潛逃的,莫非還會爲他們做事?”
“如果是苦肉計呢?”
平宗一怔,仔細想了想,搖搖頭:“不會。”
“你怎麼知道?”平衍追問,他這個結論沒有任何道理。
“我就是……知道。”他如此說,迴避開平衍的目光,又在內心中審視了一遍自己的回答,想找出蛛絲馬跡證明自己是錯的。但是沒有,平宗就是不相信這一切是南朝和葉初雪的苦肉計。
她心中一部分是光亮無法照進去的,只在他強行探求的時候能隱約觸摸到其中慘痛的創傷,她從來不曾向任何人袒露過那一部分的自己。如果是苦肉計,這本應該是她取得信任最好的武器,她卻寧願將旁人都推開嚇走,也不願意將自己內心中的黑暗暴露出來。
他搖了搖頭:“我確定不是。”
這種毫無道理的篤定讓平衍束手無策,只好暫時放過,沉聲道:“不管是不是苦肉計,她這麼做一個最直接的後果令賀蘭部與賀布部自相殘殺。”
平宗猛然擡頭盯着他。
平衍解釋說:“樑國公潛逃賀蘭部,如果我們不做反應,勢必成爲天下笑柄,可如果如果我們這個時候出兵攻打賀蘭部,其他幾部難免會心生疑慮,畢竟賀蘭部與賀布部歷代皆是盟友,如今卻要反戈相向,如何能讓人心中偃服?”
平宗冷笑:“只怕你想錯了。”
平衍一愣:“怎麼?”
“她把阿若和平宸弄到賀蘭部去,就是爲了阻止我們攻打賀蘭部。畢竟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阿若纔是我的致命弱點所在,”他冷笑了一聲:“把兒子弄就可以制住老子,這就是她的想法。”
“那平宸呢?爲什麼要把他也帶走?”
平宗來回踱了兩步,終於蹦出兩個字來:“復位。”
平衍一驚,“什麼?”
平宗冷笑:“一個廢帝最大的用處無非是提醒人家他以前是皇帝。如果他要振旗稱帝,又有賀蘭部舉族支持,只怕願意歸附他的人還是不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