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永順門就是北苑。
葉初雪早就聽說過北苑是北朝皇族圍獵騎射的獵場,她一直以爲既然獵場會很大,那北苑總得比鳳都皇城中的馬球場大上三四倍。直到平宗帶她踏入北苑的那一刻,她都沒有意識到北苑究竟有多大。
“我們這就在北苑了。”出了永順門不過片刻,平宗就停下來這麼告訴她。
葉初雪展目四望,卻絲毫不覺得有任何獵場的模樣,城外道路蜿蜒地伸向前方,與城門內的道路並沒有太大的區別。眼前是一連串的小山丘此起彼伏,樹林就像是被細密繡在這副圖景上的針腳,每一棵都至少是兩人環抱的粗細,枝椏向着彼此伸展交錯,在樹林的上方織出森嚴的網絡,即使冬天也顯得幽深茂密。陰山挺立在遠處,一片青灰色的山體,山頂繚繞着雲霧,半山腰的雪線清晰可見。
其實葉初雪在晉王府中的住處便是在陰山餘脈伸進龍城城闕之中的山腳下,她日日對着漫山的松濤,卻從未想過此刻會如此清晰無遮無擋地面對陰山。
平宗知道她的目光落在什麼地方,笑道:“你別看它近在咫尺,要到跟前,就算是我的馬野德跑上一天一夜呢。”
葉初雪有些疑惑地問:“這是北苑?你說的草原在哪裡?”
平宗手中的馬鞭指向山丘:“山那邊就是。”
“還要翻過山?那這片地方豈不是浪費?”
他笑起來:“怎麼會浪費呢?夏天這裡樹蔭下會有小溪,樹根下面長出的蘑菇可好吃了,還能打山雞兔子,現在是冬天,動物都藏起來了,要到遠處去打狼。”
“狼?北苑就有狼?”葉初雪好奇起來,“今天能看見嗎?”
“怕是看不見了,以後有機會帶你去看狼王。”他說着話,催動坐騎緩緩穿過樹林,爬上緩坡,又向下行。葉初雪的目光始終被樹林遮蔽,放眼望去,林木之間只能見到白茫茫的遠景。即便一個月沒有下過大雪,北方的嚴寒還是讓厚厚的積雪覆蓋着大地,遠遠望去,什麼都分辨不清。
然後,就在突然之間,林木消失了。平宗帶她走出樹林,眼前突然什麼都沒有了。一片蒼茫的白色,覆蓋着大地,一望無際,一直伸向遠方,直到目光所及的邊界。一條灰黑色的界限在天邊緩緩劃過,像是天圓地方的邊緣。葉初雪平生第一次明白了爲何人人都說天是圓的。因爲她第一次看見了那條邊界。邊界的後面,巍峨的陰山沉鬱聳立,
此時天地間只有他們二人,風聲呼嘯,遠處似有鳥聲,卻不見隻影。太陽將他們的影子投落在雪地上,映照出他們親密相偎的輪廓。葉初雪的胸口被風漲滿,視野被雪白的世界淹沒。她似乎是踏進了一個神仙故事裡纔會有的世界,一切的前塵過往,悲歡聚散都變得飄渺遙遠不可觸及。在這個空曠廣大到無邊無際的世界裡,只有她和身後那人的呼吸聲是真切的。彷彿天地爲他們而打造,日月爲他們在輪轉,彷彿這是一個只屬於他們兩人的世界。
他突然伸手覆蓋住她的眼睛:“別盯着雪看,你會瞎的。”
葉初雪回神,驚訝地轉頭向他望去,卻發現似乎被一層黑影覆在了眼睛上,他的臉變得模糊不清,滿目只有刺目的白色和他的輪廓。“我看不清了……”她驚慌起來,伸手去觸摸他的臉。
“沒事兒,沒事兒,別擔心。”平宗握住她的手,將她的臉按在自己的胸前。他的心跳聲穿透重重裘皮衣物,傳入她的耳中。“第一次看到雪中草原的人,都會忍不住去看。閉上眼睛,過一會兒就好。”
他先下了馬,將她從抱下來放在鋪好了裘氅的地上。積雪到小腿的一半,厚厚軟軟,因爲有裘氅的阻擋,雖然涼意不斷,卻並不寒冷。“躺好。”平躺着就不會陷到雪裡去。葉初雪第一次知道雪也會這麼強硬。他擺偏她的頭,讓她的臉藏在陰影裡,問:“現在覺得怎麼樣?”
“眼睛好熱。”她緊緊閉着眼,因爲用力鼻子都皺起來了。
平宗垂臉看着她的模樣,心底一處柔軟的地方微微被觸動了一下,忍不住低頭在她的鼻樑上輕輕吻了一下。這出乎意料的親暱讓她頓時安靜了下來,眼皮微微顫動,似乎是要睜眼。平宗低聲笑了一下:“別動……”他說話時氣息落在她的眼睛上,帶來一陣酥麻的戰慄。緊接着他的脣落下來,輕輕地吻上她的左眼,然後是右眼。
天很冷,但他呼出的氣息是滾燙的。葉初雪在心底略微掙扎了一下,終於還是在他微微後撤的時候睜開眼。他擋住了陽光和大部分的雪景,這令他的面孔在她眼中漸漸清晰了起來。她看着他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鼻尖對着鼻尖,四目交投,她恍惚能分辨出他眼中隱隱的淡藍色。
有那麼一瞬間,她恍惚起來,不知是不是他與腦後的藍天混爲一體,才讓她產生了那樣的幻覺。而他沒有她留下太多的時間去思考,吻上她的脣。
葉初雪嘆息了一聲,對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燙貼暖意感到驚訝,她從來不知道那裡還會有別的溫度,在這個她生命裡最漫長的冬天,在那個早已被嚴寒冰封的角落,她竟然察覺到了些許冰雪松動的跡象。這令她驚恐起來,縱然他的吻輕柔溫暖,全然不似平日兩人牀笫間充滿了慾望,甚至不帶一點兒征服的意欲,卻仍然令她悚然而驚,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時候跑進早已被荒棄的宮苑中,被蜘蛛網纏住手臂的感受。
平宗敏銳地察覺到她突如其來的抗拒。他停下來,擡頭打量她。葉初雪維持着表面的鎮靜,目光沉着清冷,令人無法從中窺視到任何波瀾。但她僵硬的手臂和緊繃的嘴脣出賣了她。平宗用拇指摩挲她的下脣,本該因爲親吻變得柔軟嫣紅的地方卻乾澀得像是久旱的農田。他有些沮喪,不知道片刻之前還柔軟如小鳥的她,受到了什麼驚嚇突然變成這樣。而她強作鎮靜的模樣也讓他有些悻悻然。
他離開她,翻身坐起。葉初雪躺在原處沒動,她得給自己一點兒時間軟弱。然後,當一隻孤雁從天邊飛過的時候,她坐了起來,將頭髮略攏了攏,說:“走吧。”
她根本沒有要解釋或者安撫他的意思。平宗惱怒起來,拉她上馬的時候力氣很大,拽得她胳膊生痛。她能感受到他的怒氣,卻無動於衷,維持着冰冷的沉默。這更令平宗火大,他突然狠狠地抽了坐下駿馬一鞭子:“走!”
神駿的天都馬從來沒有經受過這樣的鞭笞,憤怒通過鞭子傳遞到了它的身上。它長嘶一聲,奮力奔跑了起來。
葉初雪從未經歷過如此酷烈的奔馳。這是她到過的最北的地方,沒有了城中建築的遮蔽,迎面撲來的風就像是飢餓已久的猛獸,呼嘯着,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像是要將她揉碎,撕爛,吞噬掉。而這一次她得不到平宗的護佑,他不斷催促坐騎更快地奔跑,助紂爲虐,將她毫無保留地暴露在風中。葉初雪很快便被灌了一脖子風,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像是被刀子輪流地割,鈍痛刺骨。她盡最大的努力保持雙眼睜開,她想看飛馳的駿馬是否能將她帶到天地相交的地方。
但是很快她就意識到,北苑的廣大超越了她以往對任何宮苑的認知。他們一路向着陰山的方向奔跑,卻始終無法拉進任何距離。馬蹄濺起雪屑亂飛,像一柄鋒銳的匕首,在大地上深深劃下痕跡。
平宗的怒氣終於逐漸消散,他收緊繮繩,讓馬放慢腳步。她倔強地挺直腰背,從始至終一言不發,也不肯放軟姿態向他尋求護持。平宗在挫敗之餘,不是不欽佩的。即使是丁零那些從小在馬上長大的女人,也未必能像她這樣在凌冽寒風中堅持下來。
“冷嗎?”他問,對於必須由自己來打破僵局還是十分懊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