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平宗也似乎被崔晏的歌聲震動,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苦笑道:“崔晏三十年中領袖江北士人,還是有道理的。”
葉初雪的心口發悶,不願意說話。平宗察覺到她的沉默,將她耳畔的一絲頭髮攏到耳後,輕聲說:“讓你別看了。”
“我沒事兒……”她吸了口氣,挺直腰背:“還有那麼多人,一個一個殺,得殺到什麼時候去?”
平宗還未開口說話,突然人羣中騷動起來,各個角落冒出不少黑衣人來,在樹梢牆頭騰挪飛奔,四下裡呼嘯之聲此起彼伏,像是在彼此聯絡。葉初雪心中突然一動,只覺這嘯聲似曾相識,隨即憶起前些日子在晉王府中行刺她的那些人也是如此彼此聯絡的。
葉初雪立即轉頭去看平宗。他也正低頭朝她望過來,兩人目光對上,電光火石地,明白了對方心中所想。平宗看出葉初雪眼中的怒意,略帶歉意地撫了撫她的額頭,低聲說:“坐好!”言罷一提繮繩,縱馬從隱身之處跳了出去。
葉初雪被平宗護在懷中,仍舊睜大眼睛向周圍張望,果然見三四道刀光閃動着向自己這個方向追過來。平宗毫不理睬,一味提着繮繩促馬向前衝。之前隱入各處角落裡的賀布衛士在楚勒和焉賚的帶領下飛撲過來,攔斷刀光,幾處廝殺起來。
高臺之下亂成了一團,驚慌失措的人們奔走呼號,彼此推攘,東奔西逃,不辨方向。葉初雪在人羣中發現了晗辛的蹤跡,卻不敢有所聲張。慌亂的人羣中,晗辛被高大的北方人推倒,葉初雪驚呼出聲,卻令平宗以爲她是受到了驚嚇,拍着她的肩膀安撫:“別怕,有我呢。”
葉初雪橫了他一眼,那眼波明媚,在充斥着血腥味和重重殺機的一片混亂中,宛如明月般晶瑩,令平宗心頭無端地一癢,手中將她更摟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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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小心!”楚勒在不遠處發現危機,大聲提醒。
平宗眼中迸射出了殺戮前帶着渴望的光芒,笑着囑咐葉初雪:“抱緊我的腰。”葉初雪不敢大意,側身依言死死抱住。
刀光直追到了臉側,他擡手用犀牛皮纏裹的馬鞭架住從旁邊砍過來的刀,一手抽出腰間佩刀捅了過去。刺客的血噴濺了葉初雪一臉,帶着腥熱的溫度,她本能地閉眼,隨即又大睜開來,眼見那刺客瞪着一雙失去生命的眼睛,從他們的馬前跌落。
平宗大喊:“焉賚!”
焉賚如鬼魅一般出現在他們身側。
“怎麼回事兒?”
“將軍,他們的人比預料的多,有十來個,已經殺了一半,還有人望北邊跑了。”
平宗笑起來,他臉上也濺了血跡,隨手一抹,更是塗了滿臉,一張臉越發猙獰兇惡起來。他從馬上下來,“焉賚,你與我換嗎。你保護好初雪。”
焉賚十分無奈,只得遵命將馬讓給平宗,自己卻不肯上葉初雪的馬,牽過繮繩說:“我們到前面永順門等你。”
平宗點點頭,飛身上馬,一聲呼嘯,轉着腕子將手中長刀舞成一個花哨的花團,刀光如箭一樣投向前方,他身後焉賚帶來的賀布衛士隨即散開,呈扇形向黑衣人所在的方向包抄過去。
身邊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高臺那邊的閒人已經跑光,一衆待斬的崔家人哭哭啼啼又跑不掉,縮在一起彼此依靠,悽惶一羣失了頭羊的羊羣。焉賚朝那邊看了看,嘆道:“臨死還要受這樣的驚嚇,實在是可憐。”
葉初雪脣邊又出現譏諷的微笑:“只怕他們是死不了了。”見焉賚詫異地看着自己,只得解釋:“今日是沒有辦法行刑了,回去拖上兩天,登基大典一舉行,天下大赦,這些人死罪改爲流放,就算是留下一條命了。”
“啊,原來這樣。”焉賚恍然大悟,笑道:“如此算來,還得感謝那些刺客呢,他們的命算好的了。只是如果刺客早些鬧起來,連崔晏也不必殺了。”
“是啊,真巧。”葉初雪冷笑了一下。“咱們要去哪兒?”
焉賚向北邊指:“永順門在北邊。葉娘子你抓緊,兩腿也夾緊,我帶你過去。”
葉初雪點點頭,死死抓住馬鞍。馬向前竄了一步,她上身一晃,差點兒從馬上摔下來,驚得焉賚趕緊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腰:“葉娘子,你小心點兒。”
葉初雪咬着嘴脣點了點頭:“放心,我慢慢就習慣了。”她從沒一個人騎過馬,此時沒有了平宗的護持,她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馬上,心中難免有些緊張,卻不肯因爲自己的生疏而耽誤了時間,一邊在人羣中搜尋晗辛的身影,一邊向北邊指着問焉賚:“是那個方向嗎?”
焉賚不疑有他,點了點頭,“咱們快過去了吧。”
躲在人堆裡的晗辛遠遠看見了葉初雪的暗示,她擠開周圍胡亂推擠的人羣,躲避開前增援的城門校尉官兵,以及護衛晉王的賀布衛士,找到蘇翁和牛車,速速順着葉初雪所指的方向卓過去。
葉初雪不會騎馬,焉賚又不敢與她共乘一騎,兩人走的並不快。蘇翁的車很快追上他們。晗辛坐在車裡,吩咐蘇翁不要急於追過去,只是將頭上繫着的髮帶解下來,伸出車外,讓葉初雪看到自己的行蹤,而不去驚擾焉賚。葉初雪會意,叫住焉賚:“焉賚將軍,有水嗎?”
焉賚便將腰間的水囊解下來:“葉娘子要是不嫌棄就喝我這個吧。”
“多謝了。”葉初雪接過來,卻並不去喝,笑道:“想起來當初在昭明郊外,我似乎聽說將軍也愛喝酒?”
葉初雪嗜酒的事兒焉賚早有耳聞,這些日守在她的屋外,倒是沒有多少機會見識,聽她這樣說,眼睛一亮,笑道:“早就聽說葉娘子是同道中人。”
“喝水豈不是無趣?”她笑吟吟地瞧着他,話中含義不言自明。焉賚忍不住笑了起來,卻搖了搖頭說:“晉王嚴令。我不能離開葉娘子身邊半步。娘子若是真想喝酒,回府自然有。現在還是謹慎些好。”
葉初雪點了點頭:“應該如此,是我要求過分了。”
“葉娘子什麼也沒說。”焉賚倒是很明白,立即將葉初雪摘乾淨:“不過是閒聊幾句,也沒人當真。”
葉初雪不落痕跡地向晗辛隱身的地方看了一眼,聲音略提高了一下:“既然是閒聊,那就聊聊唄。”
焉賚在前面牽着馬,頭也不回地笑了:“葉娘子要聊什麼?”
“喝酒。”
“現在卻沒有酒喝啊。”焉賚嘆氣,好脾氣地回答。
“聊聊喝酒唄。你剛纔說讓我晚上回去再喝,現在連午時都不到,還有大半天時間要去做什麼?不如去喝酒?”
“這個……”焉賚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作答:“具體要做什麼我可不知道,不過將軍將定然有他的安排吧。等會兒他來就知道了。”
“爲什麼我們向北邊的門去?”
焉賚詫異地回頭看她一眼,意識到自己還是說了太多,帶着些懇求的意味:“葉娘子,咱們說點兒別的吧。有些話實在不是我該說的。”
“好啊。”葉初雪笑了,“那我說你聽吧。”她的目光瞟了晗辛一眼:“其實今日之亂是早就在意料之中的,對吧?所以你們賀布衛士遠不止跟着晉王出來的那二十個,這裡早就埋伏下人,就等着有人跳出來自投羅網。爲什麼會有人自投羅網呢,因爲有人早就放出風去,讓人風聞今日我會來現場觀刑。幾次要殺我的人一直沒有罷休,在龍城尋找機會,他們想必是要在南朝使者抵達之前孤注一擲地除掉我。你們就是利用這個機會散佈消息的。”
焉賚吃驚地看着她:“你是怎麼知道的?”
“猜的。”葉初雪笑得像只狐狸,當然不會告訴他,她也是在看見晗辛後才猜到早有人刻意散佈了她會出現的消息。“你這麼問,說明我猜對了,是吧?”
晗辛一路跟在他們不遠處,微探着頭聽兩人談話。突然一匹馬由遠馳近,她趕緊縮回頭,已經聽見外面平宗朗聲笑道:“你就別爲難焉賚了,有什麼問我來。”
葉初雪看了他一眼,見他除了臉上身上皆是血跡之外,到不像是有受傷的樣子,放下一顆心,淡淡地說:“你又拿我做餌。”
平宗笑了笑,從馬上下來:“焉賚,馬還你,你先回去吧。”
葉初雪突然說:“是啊,該做的事情抓緊時間去做。”
焉賚一愣,不明所以,卻不好多說什麼,只得上馬往回走。他今日騎的正是被晗辛養了一段時間的呼延搽,剛走了兩步,嗅到晗辛的氣息,突然不受焉賚駕馭,掉頭直奔蘇翁的牛車而來。焉賚大是奇怪,一邊勒緊繮繩,一邊朝蘇翁打量。
晗辛躲在車中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好在那日焉賚去白鷺坊找晗辛並沒有見過蘇翁,呼延搽衝着牛車不停噴氣跺腳,搖頭擺尾,焉賚不明其意,又看不出蘇翁的底細,便強拽着繮繩縱馬離去。
“這回你可以放心了,他們這一批刺客已經全部被除掉了。都是你那個叔父琅琊王派來的人,剛纔就問出來了。”
葉初雪一怔,低頭思量。
平宗上馬,依舊將葉初雪摟在懷裡,見她神色淡淡的,便在耳邊笑着問:“生氣了?”
“有什麼辦法呢?”葉初雪看上去十分無奈,“你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只是,能不能別每次都弄得一身血腥味來碰我。”
“那可不成。”他笑起來,對她的冷淡毫不在意,“做我們丁零人的女人,有兩種味道要習慣。”
“血的味道?還有一種呢?”
“還有馬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因爲剛廝殺過,他的情緒裡有一絲異乎尋常的亢奮,對她的沉默毫不介意,“你還沒見過真正的草原吧,我帶你去看看。就咱們倆。”他言罷一抖繮繩,呼嘯着衝了出去。
晗辛直到聽不見任何蹄聲才掀開車簾,蘇翁也正轉頭向她看來。
“你都聽見了?”
蘇翁點頭,“什麼意思?”
“咱們得趕緊回去,主人的意思是讓我們提前行動。快,走吧。”
蘇翁揮舞鞭子啪得一聲甩在牛背上,牛車也飛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