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已經過了宮門下匙的時間,但平宗因爲終究與平衍是不歡而散,總不好再強留他在宮中過夜,便寫了張手諭命內侍飛快追上平衍,送他出宮。
平衍知道這是平宗始終不願意因爲葉初雪的事情與他決裂的表示,心中也略有動搖。畢竟兩人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分,爲了一個女人而破裂終究可惜。
平衍的馬車在秦王府門口停下來,守望在門前的奴僕們迎上來,將他扶到早已備好的步輦上坐下,再穩穩擡起送入府中。平衍擡頭看着中天一輪金黃色的月亮,繼續之前的思緒。
何況他其實並不討厭那個女人,相反,對於她的所作所爲還帶着某些欽佩。畢竟不是誰都能在那樣的處境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將敵國攪得天翻地覆,改朝換代的。如果那個“敵國”是其他任何一個國家,“敵人”是其他任何一個人的話,他都可能會與她成爲朋友。然而不幸的是,偏偏他們天生就註定了只能以敵手相見。
平衍嘆了口氣,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無端感懷,卻無法抑制從心底深處向上蔓延出來的酸澀。如果他們不是敵人,那麼很多事情就都不一樣了。也許當此刻他深宵回家的時候,會有人在房中等着他。
平衍打斷自己的胡思亂想,吩咐下人將他直接送入寢宮。今夜勞神太過,他沒有力氣再去那堆公文堆裡打滾了。
不料到了門外卻看見暈黃的燈光從窗上映了出來。平衍一怔,一片毫無道理的席捲從後脊背席捲上來,他的眼睛驀地一亮。
恰巧裡面的人也聽見了外面的動靜迎了出來,門開處屋內的燈光如水般瀉滿庭院,那個南方女子站在燈光的中央,眉目樣貌反倒隱入陰影中看不真切。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平衍只覺彷彿被什麼擊中了心臟,令他驀地一震,幾乎上不來氣。
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場面,曾經無限憧憬,也無比地接近過那樣的夢。他在朝堂上輔佐他的君王,而她在家中等着他的歸來。如果這能過上這樣的日子,也許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大丈夫一生所求,也無非是壯懷得展,柔情有託。
平衍一時間只覺得鼻頭髮酸,卻連吩咐僕人放下步輦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反倒是那個女子主動來到他的身旁,笑道:“殿下可算是回來了,我在這兒等了你好久呢。”
是這聲音挽救了平衍。
她們雖然總是在某幾個瞬間會讓人產生相似的錯覺,可一旦開了口就絕不會再弄錯。晗辛婉約輕盈,樂姌明媚張揚,只聽聲音平衍就能清晰分辨。
樂姌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說:“殿下,回神,回神來!”
平衍果然被她喚得一驚,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怔住,擡眼撞進她帶着打趣意味的眼眸中,登時羞惱襲上心頭,沒好氣地將她在自己面前晃動的手打掉,問:“你怎麼在這裡?”
“哎喲,這還用問嗎?”樂姌眼瞧着下人將他送進寢殿,便也跟了上去,見他被人攙扶着從步輦挪至榻邊,便揮手遣走旁人,又對趕來伺候的阿嶼笑道:“不勞小郎君費心了,這裡有我就好。”
阿嶼本已經睡着,聽見動靜匆忙起身,此時腦袋裡還是一團漿糊,又知道樂姌常在平衍房中進出,見秦王並沒有出聲,便只得行禮告退,並且體貼地從外面爲他們將門關上。
平衍連看都不願意看樂姌一眼,卻知道只靠冷臉趕不走她。若說這女人與葉初雪最像的一點,只怕就是越挫越痛,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韌勁兒。
果然樂姌走到他身邊來,笑吟吟地替他脫去外袍和腳上的革履,又要去解他腰間的蹀躞帶。平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聲問:“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哎……疼呢!”樂姌身上的骨頭天生就是軟的,被他一捏就勢就癱靠在了他的腿上,含嗔地斜瞟他一眼,滿腹委屈地說:“殿下真是一點兒也不懂得憐香惜玉,難怪晗辛那麼好脾氣的人都被你給氣走了。”
她這樣全無道理可講,如同魚膠一般碰上就甩不脫的做派令平衍簡直束手無策。他冷冷地放開手,板着臉道:“你要不然就好好說話,要不然就滾出去!”
樂姌露出冷笑來:“是誰不好好說話了?誰動手動腳的?難道是我鉗制住了殿下不成?”
平衍被她數落得面色一熱,忍住厭煩道:“若不說就走吧。”
“好了好了,不過玩笑幾句你就如此兇狠……”樂姌不滿地將他的蹀躞帶抽出來搭在一旁的朱漆木架上,又去脫他身上的半身袍,一邊低聲地問:“你見到她了?”
平衍竟然立即就明白了“她”是誰,心下愈發詫異起來:“你等到半夜,就是爲了問這句話?沒錯,我見到她了。”
樂姌哦了一聲,一時沒有說話,也不知低頭思量着什麼,起身無意識地走了兩步,突然又問:“她……她……”
“她很好。”平衍索性不等她問,直接說:“她爲陛下產下男嬰,如今陛下正不顧一切想要立她爲皇后。”
“男嬰……”樂姌一陣失神,神色突然黯淡了下來。平衍猜到她想起了誰,心頭一軟,便由着她拽住自己的衣袖,一時間沒有推拒。
“那麼……”她好一會兒纔想起來問:“他們母子平安?小皇子的模樣你看見了麼?什麼模樣?長得可好?”
“嬰兒長得不都一個樣麼?”平衍被她追問得有些狼狽。他當時一心都放在對葉初雪的防備上,哪裡顧得上去觀察嬰兒,就連阿戊的名字也是平宗問起來他臨時想的,當時只是想着平宗若不滿意就會駁斥掉,誰想到平宗竟然也不以爲意,就那樣準了。“那孩子……”眼見樂姌的渴切地瞧着自己,平衍臉上漸漸繃不住了,只得繼續說下去:“那孩子取名叫平艾。”
“平艾……”樂姌少有的認真重複着他說過的話,咀嚼那兩個字,一種無名的酸楚和欣慰涌了上來,“她都做了娘了。”她微笑起來,思緒回到了遙遠的過去:“當年我初見她時,不過是個野小子一樣的小姑娘,剛剛隨先帝入宮,比男孩子還皮,整日不是爬樹就是撈魚,一眼看不住就溜出去玩去了。”
這是平衍第一次聽到關於她們以前的事情,心中對那一段過往充滿了好奇和敬畏,問道:“你們那時候多大?”
樂姌要想一下才能理清楚:“我最年長,八歲,她七歲……”她說到這裡彷彿才終於省起自己面對的是什麼人,於是促狹地衝平衍一笑,道:“還有晗辛,也是七歲。我跟晗辛是最早到紫薇宮的,我比她早!我最大,公主喜歡跟着我玩,我去哪兒她就跟到哪裡。她學着我的樣子打扮,也學着我的樣子與人調笑……”她說到這裡突然收住話頭,強行將自己從過往的回憶中抽離出來。
平衍卻從她的神色中發現了些別的東西,一時間震驚不已,瞪着她喃喃道:“我以爲你恨她。”
“我當然恨她!”樂姌突然發起怒來,雙目圓睜,瞪着他就像他纔是自己的仇人一般:“我爲她做了那麼多事,她卻將我扔在一邊不再理睬。我不過是要爲自己尋個出路,她卻將我從紫薇宮掃地出門。她是個無比霸道的人,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不按照她的心意去行事,便會被她毫不留情地剷除。”樂姌說到這裡,突然看着平衍冷笑。
“你笑什麼?”他心煩意亂,想要從她所編織的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中抽身而出:“已經這麼晚了,你該走了。”
“你就不怕嗎?”她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卻將他的心緒煩躁看在眼中:“你就不怕嗎?”
“我有什麼可怕的。”他冷笑地反問。
樂姌仔細打量他的面孔,目光如炬,甚至比燈光還要明亮,幾乎就在瞬間洞徹了他的心思:“你怕她迷惑了你那個聖明勇武的陛下?”
平衍驀然變色,瞪着她一言不發,眼中露出狠厲之色。
樂姌卻毫不畏懼,反倒像是蠅蟲聞到了血腥一樣,雙眸發亮,全然不復之前悵然懷念的神色,笑道:“你剛纔說陛下要立她爲後,而你剛纔回來卻全無喜色,是不是因爲立後之事與陛下起了爭執?”
平衍皺起了眉毛。她這幅模樣令他無法不想起當初晗辛與葉初雪裡外溝通,兩相呼應,在龍城興風作浪的默契來。樂姌和晗辛一樣,都是那個人的故人。“你想做什麼?”他冷笑:“若是受了她的指示想在我身上想法子讓我同意立她爲後,那你就想錯了。”
“你纔想錯了呢。”樂姌一句話就將他的疑慮打消:“她做皇后對我有什麼好處?我爲什麼要幫她?”
平衍倒是一愣:“你不想幫她?”
樂姌冷笑:“我跟她的仇這輩子也解不開,她做了皇后我就危險了。”
平衍愈加迷惑:“可是你剛纔明明還……”
“還在感慨舊日之情?”樂姌替他說出疑惑,“你太不懂女人了。我們昔日是好姐妹,今日是仇敵,這不是理所當然麼?中間經過了那麼多事,當初越是親密無間,如今就越是不能相容。你放心,就算我跟她換一個位置,她也會無所不用其極地阻止我向上爬的。”她說到仇恨,雙眸熠熠生輝,在這樣一箇中宵寒夜中,整個人都散發出令人不可逼視的光芒來。
她說:“對付她,我比你有辦法的多,你可得好好向我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