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鹿臺在龍城以南五十里偏西的地方,高十丈,周圍百丈,三百六十級臺階由巨大的青石條砌成。
當日太武皇帝立國營建龍城時便在此地起靑鹿臺南望,以示絕不止步於龍城一帶,丁零人的雄心在全天下。此後歷代君臣將相勵精圖治,厲兵秣馬,一次次出兵南下,將版圖從陰山南麓一路擴展到了長江之畔。每一次出兵,主帥定會在此演兵檢視,激勵將士。
而今日當平宗踏上青鹿臺時,情形卻與以往不同。
高臺之下陳兵十萬,他依然是主帥,麾下依舊雄兵列陣,但這一次他的目標不在南邊,而是北邊。
以往每一次出兵演武,平宗都是指着南方向將士們陳詞激勵。今日是他頭一次來到青鹿臺面向北邊的欄杆前。
龍城龐大的身影即使在五十里外依舊能夠隱約看見。
正是黃昏時間,城中家家戶戶生起的炊煙在龍城上方形成一片青色的薄霧,巨大的城體被夕陽鑲嵌上了一圈淡金色的光暈。平宗望着那座丁零人心中聖地一樣的城池,深深地吸了口氣,轉過身來,面對集合在面前的四路大軍的將領,沉穩的聲音顯出了他志在必得的決心:“四路大軍何時合圍?”
厙狄瑋所率東路軍最遲抵達合圍地點,因此其餘幾人都將目光投在了他的身上。孫文傑道:“東路軍前鋒已經抵達野風陂,後軍還需兩個時辰。”
其餘三路都已經接觸上開始緩緩壓縮包圍圈,平宗點了點頭:“午夜之前與南軍北軍接觸上就可以”他轉向另外幾人,開始部署:“午夜時分同時發起攻擊。還是之前制定的戰略,龍城城高牆厚硬碰硬無法取勝,還是以攻門爲主。其餘九門都固若金湯,要想攻破怕是要耗費太多人命,唯有南邊的龍章門,因爲從來沒有敵人從南邊攻打過,歷年修葺城門都極少涉及到這邊,門上守軍也歷來都是老弱閒散之人,這是我們攻取龍城最好的機會。但其餘三路也仍然要全力攻擊,令地方沒有餘裕抽出手來增援南門。
平宗擡頭看了一眼西邊沉沉落到山後的日影,再回頭目光從這些將領面上一一掃過,緩緩道:“你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改怎麼打仗不需我來教導。我只有一句吩咐:入城之後不得劫掠燒殺搶,必須嚴明軍紀,如有違反者斬。不得擅闖民宅寺廟,驚擾百姓僧侶,違者斬。不得擅自闖入皇宮,不得怠慢城中各部官員,諸部大人,宗室勳貴,違者斬。皇宮中諸般人等全部留住等我來處置。我們來打龍城,是要把原本就屬於我們的東西取回來,不是去從別人手中搶好處,自己的東西就要精心愛護,我說得夠明白嗎?”
衆人齊聲答道:“明白了!”
平宗點頭:“明白了就去吧。我在此等候諸公的捷報。”
突然下面大軍中起了一陣騷動,一騎飛騎穿過大軍營地來到青鹿臺下,斥候從馬上躍下,分開臺下守衛,幾個箭步竄上來。
平宗立即明白是有軍情,命人不得阻攔,自己來到臺階邊上問道:“怎麼?”
斥候氣喘吁吁地報告:“有一隊人馬從東門衝出來,與東路軍迎面相遇,已經打起來了!”
平宗一皺眉頭。東路軍是他合圍龍城全取敵人的關鍵,在東路軍沒有到位之前,他甚至不敢讓其餘各個方向離龍城太近。然而沒想到對方也一眼看出了關鍵所在,恰恰選在東邊進行突破。
斥候見他沒有出聲,便繼續說道:“那隊人馬有七萬人之多,比東路軍還要多。”
平宗心中有底,點頭道:“這麼多人只能是禁軍。”他轉向東路軍統領厙狄瑋不敢怠慢,連忙道:“屬下這就過去督戰。”
平宗點了點頭。都是指揮千軍萬馬打出來的將領,他此時反倒不宜過多幹涉具體事務,只是道:“禁軍鬥志不強,挫一挫銳氣打散就好。”
厙狄明白他這是在爲重返龍城後打算,答應了一聲,匆匆離去。
平宗見那名斥候仍立在一旁,便吩咐道:“你去吃些東西,休息好了再回去。”
“是。”斥候答應了一聲,卻仍然猶豫着不動。
平宗本來已經走開了兩步,見他這樣便又停下來問:“怎麼,還有事?”
斥候有些遲疑:“距離太遠,屬下看得也不是很清楚,不能確定……”
平宗聽他吞吞吐吐,留了意:“確定什麼?”
斥候哪裡受得住他如此逼問,咬咬牙說了出來:“屬下好像看見了世子。”
平宗一怔,仍是不肯相信:“你見過世子?怎麼認得他?他打出旌旗了?”
斥候搖頭:“就是沒有,纔不敢確認。”他終究還是回答了平宗的質疑:“去年陛下行獵,世子扈從,屬下當時見過世子。”
平宗想起來當初延慶殿之變,就是平宸借行獵受傷騙他入宮偷襲的。他於是又問:“陛下呢?你看見陛下沒有?”
斥候搖頭,十分確定:“只有世子。”
平宗直起身來,極目遠眺,龍城在暗淡下的天光裡,化身成一頭體形龐大的怪獸,虎視眈眈地趴伏在陰山腳下的陰影中,靜靜地等待着他們。
平宗下定決心:“我去看看。”
登時三四個人同時驚呼出聲。孫文傑勸道:“將軍是主帥,當居中策應,不可貿然到前線去,這太危險了。”
平宗回頭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地向臺下走去。
孫文傑跺了跺腳還要追上去再勸,卻被同僚拉住。“孫將軍,這是他們父子間的事。咱們還是別干涉的好。”
孫文傑微微一怔,無奈嘆息:“我就是擔心……”
“晉王什麼樣的事情沒經過,孫將軍,咱們趕緊歸隊的好。”
從青鹿臺到東路軍所在野風陂,有四十多裡地。饒是平宗的天都馬將厙狄瑋等人甩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也跑了一個半時辰,才趕到了野風陂。
禁軍確如平宗所料並無鬥志,即使主將厙狄瑋還沒有歸隊,手下副將也已經阻止人馬對禁軍進行了截擊。
平宗趕到時雙方激戰正酣。
野風陂地勢西低東高,禁軍從龍城東門出來,迎頭就遭到東路軍居高臨下的阻擊,雙方騎射衝鋒彼此廝殺裡幾輪,禁軍漸漸有不支的跡象,若非領頭之人指揮得當,每每尋到東路軍這邊幾隊之間的空隙衝殺過去,打亂對方的隊列,並且縱馬在戰場上左右衝殺,只怕挨不到平宗趕到,禁軍的陣列就已經土崩瓦解了。
平宗趕到之後反倒不急於干涉,尋到一處高地,居高臨下通觀全局。
陣中左右衝殺之人他自然一眼就認了出來。平宗看了一會兒,對身邊賀布鐵衛感嘆道:“禁軍實在是人心渙散的很了,如果不是厙狄將軍還沒趕到,下面這些衛長彼此之間雖然配合無間卻互不統屬,留出了轉瞬即逝的空隙,讓對方抓住了機會,今日咱們幾乎可以將他們全殲於此地。”
此時厙狄瑋終於匆匆趕到。平宗一擺手:“你們放手打,不必在意我,我就看看。”他目光緊緊隨着平若的身影在陣中逡巡,想了想說:“禁軍打散就可以,不必趕盡殺絕,”他擡起手指着平若:“把他給我留下!”
厙狄瑋答應一聲,匆匆趕到前線去。他的旌旗一升起來,陣中登時氣氛一變,東路軍這邊立即心中安穩下來,各個衛長彼此之間也從暗中較量轉爲彼此配合,眼看着傳令官手舉兩支火把在黑暗中打出不同的信號,各衛迅速地變換着位置調整陣型,厙狄瑋依照平宗所說留出一線出口的同時指揮大軍對禁軍形成合圍之勢。
包圍圈漸漸壓縮,禁軍也很快發現了缺口,不少人從那邊衝了出去。然而每當平若在親兵護衛下也要往那邊衝時候,那道出口便會從眼前消失,而出現在戰場遠端另外一邊。
平若如此奔波了幾個來回也就明白了過來,這是對方在擠水。他們的目的只怕就是要將自己擒獲。
想通了這一點,平若反倒沉穩了下來。他從帶隊衝出龍城與這一路大軍相遇後,一直身先士卒衝在最前面,打了幾個時辰到了這個時候,身上已經掛了彩,渾身浴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他幾次砍殺敵人,對方的鮮血濺得他一頭一臉,到現在都已經乾涸結痂,覆蓋在他的面孔上,倒像扣上一層鐵甲,令他連張口吶喊都不能自如調動肌肉,臉皮被拉扯成了一種猙獰的模樣。
對方的包圍圈越來越小,他身邊的同袍也越來越少。平若既然看清了對方的策略,索性自己縱馬左衝右突,撐開包圍圈,留出時間讓旁人一點點地離開,到最後包圍圈中就只剩下了他和十幾個人。
平若停了下來。
他已經精疲力竭,一人一馬都是大汗淋漓,都在重重喘着粗氣。
血一滴滴地順着手臂流下來。平若要喘息了一會兒才能感覺到手臂的疼痛,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裡又多了一處傷。
他嘿嘿咧嘴笑了一下,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心中卻十分平靜。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在沒有父親的護佑下上戰場。帶着幾萬人衝出龍城,一刀一槍地拼殺。賀布鐵衛寸步不離地守護,也沒有父親部下若有若無地隔離,他終於體會到了浴血沙場四個字的意義。
平若覺得他現在的人生已經圓滿了。丁零男兒骨子裡始終有一種對鮮血的渴望,他平日所讀的漢人經典似乎將他骨子裡的野性壓抑了下去,但是一聞到血的味道,他就仍舊還是個丁零男兒。
平若若無其事地縱馬在包圍圈中巡視,手中長戟揮舞得虎虎生風,周遭一劃,從敵人面前掠過,高聲問道:“怎麼不動手?來呀?既然被你們圍住,要殺要剮就隨便吧,我半句求饒的話也不會說。”
然而對方卻反常地沉默着,似乎對他的挑釁無動於衷,又似乎是在等什麼人。
平若心中有所預感,但極目戰場卻沒有看見那個人的旌旗,他才父親並不會出現在這邊。按照他一向的風格,大概此時正坐鎮中軍,策應各路大軍。也許這些人就是得了他的命令,要將自己斬殺在這裡。
然後平若聽見了那個聲音從身後不遠處響起:“阿若,還不下馬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