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邂在夢中翻了個身,抱住身邊那具溫軟的身體,閉着眼蹭過去在她身上一點點吻着。她被他鬧醒了,帶着夢中未及消褪暖意嬌慵地嚶了一聲,翻身想要避開他的騷擾,他卻不肯放手,口中喃喃喚着:“阿丫,阿丫……”話音未落,他自己倒先驚醒了,睜開眼藉着微弱的天光瞪視身下的人。
離音被這一聲阿丫徹底從夢中驚醒,眼中迷濛睡意登時消弭無形,懼意涌了上來,還未到達面上便被她強行按捺下去。她隱藏起自己全部的情緒,衝他咧嘴笑了笑。
羅邂皺眉看着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突然興致全無,翻身坐起,滿心煩悶地說:“不會笑就不要假裝笑,比哭還難看。”
離音如蒙大赦,鬆了一口氣,也迅速坐起來扯過衣物背對着他穿上。
羅邂回頭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些歉疚,伸出手去想搭上她的肩頭,到了半途卻又頓住。不知爲什麼,他有些害怕看見離音的眼睛。那雙眼睛如今變得幽深無底,彷彿所有的光亮都是依靠外界所反映的,她自己沒有一絲的情緒會顯露在外面。她在想什麼?看着他時心中是恨是懼,抑或是別的情緒,他捕捉不到。
羅邂慣來自詡城府深沉,卻也不得不在這樣不可琢磨的目光面前卻步。
兩人寂然無聲地各自穿好衣服,羅邂又在榻邊坐了片刻,說:“今日入宮,可記得要如何說?”
“嗯。”
又是一陣難耐的沉默。羅邂覺得煩悶,起身向外走:“我讓柳二孃來幫你收拾。”
離音掩着衣襟一直等到他出去關上門才鬆了一口氣。自那日被太后數落了一頓之後,她自己也有所醒悟,知道沒有人會幫她,即便是柳二孃也不會白白地伸手將她救出去,她總得做點兒什麼。太后教會了她不能一味任性地等着別人賜予,要懂得用自己所有的去換取想要的。離音懂了,便不再抗拒羅邂。但太后卻沒有教會她如何在交易中表現得樂在其中。好在羅邂也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喜歡,只要不拼死掙扎每次弄得一身傷,就已經覺得讓她去見太后大有助益了。
柳二孃端着水盆進來,見離音已經穿好了中衣下地,也不禁鬆了口氣,笑道:“你看這樣多好,少吃多少苦。”
離音抱着胸抖了一下,低聲說:“我覺得髒。”
柳二孃嘆氣:“誰不髒呢?哪裡有人能清清白白地活一輩子?你倒是說出一個來。”
離音一怔,張了張口卻連一個名字都說不出來。“混沌世間,本就不是爲清白的人準備的。”……“不是被人捧在手心裡的命,如何做得了無瑕白玉。”彷彿很早之前就有人這樣對她說過,她卻置若罔聞,只覺旁人都是和光同塵隨波逐流,她曾經那麼驕傲,心中暗自堅定地想,絕不隨風淪落。
沒想到一樣是在泥坑中打滾,有人是自己在裡面趟出條路,她確實跌跌撞撞幾乎溺死在裡面,終究誰也免不了一身泥污。值不夠……
“我覺得我比別人都髒。”仍舊是無法釋懷,她執拗地在心中輕賤着自己。
柳二孃垂首看着她,靜了片刻去取了進宮的衣裙來:“更衣吧。他讓你如何跟太后說?”
離音難堪地咬了下嘴脣,才說:“他說如果太后喜歡,就讓我留在身邊多待幾天。”
那日太后命人將離音送回羅邂府時交代了人傳句話給他:“若是不好好待離音,小心得罪了舊人。”當時離音並不在場,只是後來聽人說,羅邂因爲這句話發了好大脾氣,將書房中瓶盞筆墨砸了一地。當夜來找她時,卻的確溫和了許多。
太后專門遣了宮裡的車駕來接離音。這一回太后沒再爲難她,一見面就親熱地拉着手叫她坐下吃飯。一路也沒有旁的話說,無非閒聊了幾句讓她不要惹羅邂不高興,如今羅邂尚未正式娶妻,她若是伺候得好,太后可以想辦法給她認個義父,將身份擡高,嫁給羅邂做正妻。離音聽得如同油煎火熬一般,終於忍不下去,將筷子放下低聲道:“讓我嫁他,除非我死!”
太后也變了色,瞧着她看了一會兒,冷笑道:“原來你更喜歡他如今這樣將你當做個玩物。”
離音詫異地擡起頭,“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怎麼能如此自輕自賤?”太后聲色俱厲:“既然已經失了身,便應該儘量爲自己爭取些好處,羅邂好歹是文山侯世家子弟,他哪一點配不上你?你有什麼可挑剔的?”
她聲音響亮,理直氣壯,引得宮中服侍主人都朝離音望過來。離音羞得擡不起頭,心頭激憤欲焚,卻不敢反抗,只能死死咬住嘴脣不肯吭聲。
太后上下打量她一會兒,忽而笑道:“我知道了,你還等着龍霄是不是?”她嘆了口氣:“你呀,該說你什麼好?即便龍霄回來不嫌棄你,仍肯要你,你鬥得過永嘉嗎?龍霄可能停了永嘉娶你做正妻嗎?沒錯龍霄是對你好,可你也不看看他對你的好帶給你什麼?如果不是他,你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嗎?”
離音張了張嘴,明明知道她的話不對,卻又無法反駁,只能一味地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
太后說到了這一步才緩了口氣,和聲道:“我知道你一時想不明白,也不急,這種事情要徐圖緩進,你回去仔細想想便知道我是爲了你好。離音,這世上真正能爲你打算的人,除了你自己,也就是我們這些從小一起長大的了。別人都不在,也就只有我了。離音,你聽我的,我不會害你。”
離音眼眶溼潤,只覺心頭一片晦暗,卻不知該如何才能將眼前這片錦繡繁華的毒打破。龍霄是她唯一的希望,太后卻要將這希望徹底打碎,要將她永遠圍困在羅邂那個毒蠍窩中,她不明白這是爲什麼,卻知道絕非太后所說爲了她好。
“不用想,我不會答應。”她冷冷地說。無法再假裝一直以來的忍耐和刻意的卑屈,驀地站起來顫聲說:“我不知道你跟羅邂有什麼樣的交易,不知道爲什麼你想讓我嫁給羅邂,但我不會答應。決不答應,讓我嫁給他,我寧願去死。”
“死?”太后也不惱,冷冷笑了笑:“說得好像有多容易似的。真那麼想死,你怎麼現在還活着?當初他把你折磨得遍體鱗傷的時候,你不是都沒死麼?離音,說話要想讓人相信,總得做出來給人看,嘴上說的不算的。”她似乎也說得累了,擺了擺手:“罷了,這事兒現在不急,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告訴你一句,你那心思不可能實現。若是不信,你一會兒隨我出門去看看便知道了。”
離音不明所以。在太后面前也輪不到質疑,只得悶悶地由着太后宮中侍女們擺佈,一時收拾妥當,太后也着了外出的服飾,帶着她出了居延宮蹬車。太后今日並未用專門的翟車儀仗,只是一駕輕便的馬車,出了宮門一路向東飛馳。離音坐在車中不辨方向,見太后瞧着她似笑非笑,心頭更加鬱煩,不願與她目光相交,只是一味扭頭去看綴在車簾上的鳳鳥絡子,隨着車身晃動,一搖一擺,振翅欲飛。
太后忽而輕笑:“離音,你還記得羅三嗎?”
離音一怔,轉過頭來。太后自貴身份,從不肯談論以前的事情,即使剛纔遊說她也不過說從小一起長大,根本不提從前的身份。然而羅三不一樣,羅三在她們所有人的記憶裡是一個無比特殊的存在,提到他必會令她們想起身爲侍女的那段日子。離音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不吭聲。
太后卻繼續說:“情之一物,淺嘗輒止就好。陷得太深難免生出執念來,執念就是無邊苦海,陷得越深越無法超生。然而卻又沒有人能真正如願所嘗,即使連永德那樣的人都不能,你又何德何能,能心想事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