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四十三章 龍城元夜聽驚雷 下

葉初雪一時沒有說話,而是在研判他所說的真實性。但這回她知道多半不會是假的。因爲平宗說出了崔璨的名字。

在此之前,葉初雪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真實的想法,而崔璨在崔晏的光芒掩蓋下,並不是很引人注目。但她早在鳳都時就已經聽說過崔璨的許多事情,包括崔璨作爲平宸伴讀,因爲不肯代替平宸受罰而被趕出太學;他在禮部侍郎的任上幾次提出對官制的改革,要爭取更多漢官進入中樞位置,這些提議都被崔晏否決。

當然最令當初的永德公主印象深刻的,是他曾經寫過一篇《論大業疏》。疏中崔璨詳細論述了南北兩朝彼此之間的異同聯繫,各自的歷史傳承和前景,最後得出了十分驚人的結論:南朝若不變革必然滅亡;北朝若變革太過激進也會分崩離析。崔璨寫就這篇文章是在三年前,因爲文中觀點太過驚世駭俗,崔晏擔心會牽連自己,將崔璨叫來長談通宵,終於迫他自己將此文毀去。然而誰都不論崔晏還是崔璨,誰都沒有意識到就在他們徹夜長談的時候,這篇文章的抄本已經送到了永德長公主的案前。

“爲什麼是崔璨?”平宗也十分敏銳地洞察到了問題的關鍵,“當初你勸我只殺崔晏,莫非就是爲了留下崔璨?你對他到底瞭解些什麼?爲什麼要將他救出來送給平宸?”

葉初雪仍然一言不發。

她的沉默實際上默認了平宗話外的意思,這令他的怒火猛地冒了出來,幾乎是咬着牙問:“爲什麼要支持平宸?”

當初她救平若,平宗以爲她是爲了求生向賀蘭王妃賣好;第二次將平宸弄出平城,平宗知道這個女人才是平生大敵,隱隱認爲她這麼做是受了南朝的指使。但隨後將王範送到他的手中卻分明是南朝使者也被她玩弄在手中了。所以是她選擇了支持平宸,不受任何人的指使。

葉初雪沉默地看着他。就連他的憤怒也在她的計算之中,她早就做好了承受他怒氣的準備。甚至在心底深處,她覺得如果能被他的怒火燒死,或許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我在問你話!”他爆喝一聲,火光被震得劇烈抖動起來,投在四壁上的影子也隨之晃動,彷彿是被他的怒氣席捲,無法自持一樣。然而她卻始終鎮靜,彷彿他那一聲怒吼不過是春風拂面一般,絲毫不能撼動她的心智分毫。

“因爲……”她終於開口,本不想選在這個時機,絕殺還沒有到來。但她心軟了,知道自己如果不盡快結束這一切,也許會比他先潰敗下來。或許這不是全勝,但也足以令他含恨終生。“因爲我想讓你生氣,暴跳如雷,束手無策,眼看着你這一生一手創造的基業,從此衰落下去,分崩離析。”

她安靜清晰地說出每一個字,目光清亮,眼神平靜,唯有脣角似有若無的譏笑泄露出了一絲快意,以至於平宗看穿了這份平靜背後的恨意,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你竟然這麼恨我?爲什麼?”

“爲了我失去的一切。我到北朝來,來到你身邊,就是爲了讓你也體會到你施加於我的一切痛苦。”

“他迷惑起來:“我施加於你的?我做什麼了?”

這話倒讓她愣了一下,彷彿遭受猝不及防遭受到重擊,震驚地瞪着他,銳聲問:“你不知道?你問我?”

其實平宗心中已經隱隱猜到,但他絕想不到一切的波詭雲譎竟然源於那麼久遠的佈置。“你把這一切歸咎於我?”他覺得不可思議:“羅邂還在南朝做他的文山侯,你卻來找我算賬?”

她詫異地盯着他,心中說不出的失落,她殫精竭慮,孤注一擲的復仇,他卻連原因都弄不明白。難道這一切在他看來竟然如此荒謬嗎?“我問過你很多次,你究竟與羅邂有什麼樣的交易,你從不肯正面答我。其實你這態度其實已經告訴了我答案。羅邂回南朝的目的根本不是爲自己的家族洗清冤屈,而是要顛覆南朝整個朝廷。除去我只是第一步,之後他會奪取軍權,然後除掉琅琊王,自己登上寶座,對不對?”

“我不知道。”平宗直截了當地否認,“我給他的任務沒有這麼多的內容。”

“是啊,你明確指示的只有一個任務,”她笑得十分苦澀:“利用他與我曾有婚約的關係除掉我。”

平宗張了張嘴,卻發現這話根本無法反駁。他的確這樣告訴羅邂的,雖然說的時候壓根沒想到這樣毫無根基的計謀居然會成功,但這的確出自於他的佈置。當時他在苦戰高車,柔然與永德公主合作,令他腹背受敵。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從來沒有寄予過太高的希望,總覺得羅邂如果能在南朝立住腳便是成功。因此他也從沒有將永德的失敗歸結到自己身上,但是沒錯,如果她要找一個人報仇的話,他的確不能算是無辜。

“原來你是懷恨而來。”他說出這句話,心情比想象中要沉重得多。比起這樣的真相來,他倒寧願她是陰受了委派,施展苦肉計,刻意到他身邊來,爲她的國家獻身。如果是這樣,至少他能向她證明,那些人不值得她拋卻家園如此犧牲。但她不是,她來只是出於恨,這是人間最無法可解情感。“所以你要讓我體會你所體會的每一件事?你要親手毀了我的朝堂?”他冷笑起來:“就憑你?”

“憑人心。”她靜靜地說,絲毫不被他的挑釁煽動情緒。

“人心?”平宗有一瞬間的失神,想起了那一次她堅持在牀笫間與他面對面,她說怕看不見人心。“你與我,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算計?”

葉初雪沉默了一瞬間,旋即點頭:“是。”

“你是個瘋子!”他不寒而慄。想起一次次幾乎被彼此熱情焚燬的歡愛,難道她每一次與他的耳鬢廝磨,纏綿糾葛都是在計算?她伏在他身上默默掩藏眼淚的哭泣也是在計算?平宗從來都以爲男女間情事是最無法虛僞掩飾的。說話可以有假,身體的反應卻從來不說謊。他們纏綿時,她總是掙扎在自持與投入之間,放肆地享受情事,卻總是努力不失去對自己的控制。他了解她每一次呼吸的節奏,每一次顫慄的強度,如果連這些都是經過算計的,那眼前這個女人就不只是可怕可以形容的。平宗向後退了一步,打從心底深處涌上來一陣噁心的感覺,不能自已地搖了搖頭:“你太可怕了。”

他臉上的厭惡毫無掩飾,被葉初雪全都看在眼底。只要讓他不高興就好了。她冷笑,“所以你還不相信我能親手毀了你嗎?”

平宗哼了一聲,臉色鐵青,看着她的目光中再沒有一絲暖意。現在對他來說,她不再是個值得欽佩的對手,也不再是個讓他願意付出代價去擁有的女人。此刻看她的眼神中,只有冷峭的傲慢,就像他每次上陣臨敵時,抽出寶刀注視着敵人時那樣,看着她。

“只要我還活着一天,就決不會讓你得逞。”他冷冷地說,嘴角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你是想讓平宸和賀蘭部跟我做對頭,挑動我們的內訌。你所謂的毀掉我的基業,只有一條路,就是平宸自立爲帝,並且在戰場上打敗我。就算你智計百出地做了那麼多的鋪墊,但有一樣你永遠無能爲力,你知道是什麼嗎?”

葉初雪知道,但她無法說出口來。

平宗替她說了:“最終的決戰始終是在我和平宸之間,你就算是再神機妙算也代替不了他。”他冷酷又傲慢地笑了起來:“他在延慶殿已經輸過一次,你不過是讓他再輸一次而已。”

葉初雪的目光不曾從他面上離開須臾,從始至終不爲他言語所動。直到此時才微微笑了一下,“即然這樣,不妨走着瞧,看看是你贏,還是我贏。”

“你從一開始就把自己放在了必敗的位置上,有什麼資格跟我談論輸贏?”平宗笑起來,看着她的目光中只有不屑。

“我敗了不過一死,你敗了就是要整個國家爲你陪葬,這個局我願意賭。”她仍然氣定神閒,對他的冷漠微笑以對。平宗有瞬間的恍惚,彷彿這微笑不再若以往那般飄渺,變得真切了起來。但那只是一時的眼花罷了,她的笑意依舊充滿了譏諷的意味。

他輕蔑地說出兩個字來:“做夢!”說完便轉身向外走。這間有她的房間已經令他無法再忍受下去。她的平靜讓他自覺自己的驚怒震撼彷彿一個可笑的笑話。她是如此的殫精竭慮想要將自己置於死地,他卻一次又一次對她的所作所爲鼓掌叫好。平宗覺得這個世界變得無比可笑,他走進這間暗室的時候還以她的保護者身份自居,離開時已經是她的仇人。

她原來這樣恨着他。

這個認知是所有的陰謀利用反目背叛中,最令他心痛的一個。平宗顧不得去想原因,只是知道當豺狼視你爲仇敵,你卻將它當夥伴的時候,必然結果就是遭到噬咬,他身上的疤痕還在,沒想到又一次陷入了同樣的危險之中。

推開門的時候,暗風不知從何處而來,將火焰扯動着嘩啦啦地猛烈跳動,火舌不約而同地向鐵籠的方向捲去。葉初雪輕聲驚呼,向後退了一步,退到鐵籠的中央,遠遠看着他走出門去,突然忍不住叫住他:“你等一下!”

平宗本不想理她,只是聽見了她之前的驚呼,強忍着沒有回頭,聽到這一聲似乎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停下腳步的理由。他回頭看着她,想看她還有什麼有毒的話要說出來。

果然,她從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落下風。她說:“你別死在平宸手下,我還要親手報仇。我的仇,從來都要親手報。”

他像是聽見最好笑的笑話,大笑着轉身出去。

外面天色已經全黑。漫天星光如雨,蕭疏地落在頭頂。平宗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寒氣,匆匆向外走。

出了門才發現佛堂外的院子裡已經站滿了人。衆人見他神色不對,期期艾艾不敢過來。平宗沒好氣地點名:“焉賚!”

焉賚蹭過來,他還不知道這兩人之間已經決裂,爲難地說:“是葉娘子自己要住那裡的,說是將軍你遲早還是會把她關進去。”

“說的沒錯。”平宗冷冷地說,“鑰匙在哪裡?”

焉賚從懷中掏出一枚黃銅鑰匙:“那我要不要現在去把她放出來?”

“放出來做什麼?”平宗反問,見焉賚無措,給出一條明路來:“把鑰匙扔了。”

焉賚一驚:“扔……扔了?扔哪兒?”

平宗突然發怒:“還用我教麼?湖裡,破冰扔進去,保證永遠不會有人找到。”

焉賚猶自沒有看臉色,怔然問:“那不就打不開鎖了嗎?”

“那就把她關一萬年!”平宗沉着臉往外走,一邊吩咐:“有事情要說的跟我來。”

衆人於是紛紛跟上他急速的腳步,剛剛走了沒兩步,不遠處突然響起一連串噼啪的爆竹之聲。

火藥塞入長竹竿的頭上點燃,竹爆平安,火星四濺,眼前一時無比絢爛,火光竟然掩蓋住了星光。

平宗詫異地看了會兒,才恍然想起至正七年已經過完了。

身邊一個屬官上來彙報:“樂川王選定了大統做新年號。”

“大統?”平宗念着這兩個尋常不過卻又被寄予了幾代人夢想的字,看着遠處夜色裡星星點點綻放的爆竹火光,突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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