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早在龍霄的預料之內,見到平宗他連握着葉初雪的手都沒有放下,只是一味地斜着眼睛冷笑。
平宗冷淡地將兩人來回掃了兩眼,面上也看不出喜怒來,淡淡地說:“尊使想來是迷路了?”
葉初雪饒有興味地觀察着兩人的神色,嘴角噙着渺渺的微笑,不動聲色地掙開了龍霄的手,順手理了理自己的頭髮,依舊靠在酒缸之間,左右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似乎這兩人之間緊張的對峙與她毫無關係,她只是恰逢其事坐觀好戲而已。
龍霄慢慢站直身體,轉而面向平宗,雙手負在身後,微微一笑:“倒是沒有迷路,不過是來尋故人敘舊而已。”
他顯而易見的挑釁態度令平宗略感驚訝,將目光落在了葉初雪身上,眼神炯炯,火焰在他眼中霍霍躍動。葉初雪似笑非笑地迎視,既不表態,也不迴避,沉默之間的態度已經昭然若揭。平宗輕輕哼了一聲,走到籠子邊向她伸手:“過來!”
這一聲裡的命令和宣示所有權的意味同樣明顯。龍霄皺眉朝葉初雪望去,微微搖頭。葉初雪的目光卻始終與平宗糾纏在一起,壓根沒看見他的暗示。好在她本身也沒有打算如平宗的意,笑道:“酒喝多了,腿軟。”
平宗索性蹲下來與她平視,問:“餓嗎?”
“不餓了。他給我送來牛肉餅。”葉初雪語氣中滿是歉意:“一時半會兒餓不死,真是不好意思。”
“我並不想要你死。”他語氣溫柔,全然不見前一天的怒意,只是話意之外卻總有些令人渾身一涼的氣息:“想不想出去?”
“出得去麼?”她眨着眼睛問,“你不是把鑰匙都扔了麼,怎麼出去?”
“你要真想出去,我可以讓人擡着鐵籠子走,就像他們擡着樂川王一樣,哪兒都能去。”
葉初雪微微變色,站了起來,來到鐵欄杆的邊上,臉貼在欄杆上,離平宗的臉很近,盯着他目不轉睛:“你可以隨便侮辱我。你對付女人的手段,就是你在我心中的樣子。要對我做什麼全看你的選擇。”
他一時沒有說話,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頂,輕聲說:“你的頭髮長長了。又該用烏斯那草了吧?哪一樣是你最害怕的?當衆受辱?還是把傷疤暴露在人前?你可以選一個不要的。”
龍霄忍無可忍:“夠了!這樣欺負一個女人,你還要廉恥嗎?”
“廉恥是什麼?”平宗站起來面對他,輕蔑地笑着:“那是你們漢人的東西,對我們丁零人來說,強者就是主宰。”
“你這個主宰卻被一個女人耍了那麼多次,所以惱羞成怒?”龍霄打定主意一味要激怒他。“對了,你們丁零人不要廉恥,所以被女人打敗也無所謂,折磨女人也無所謂。”
“對我來說,她不是女人,是敵人。”平宗眼中的怒氣在隨着火焰的光芒跳動。
龍霄變色:“如果這樣,我要把她帶走。”
“帶走?帶到哪兒去?鴻臚寺的使團駐地?還是你的梅林樓中?”平宗惡劣地譏笑:“不管龍城還是晉王府,能說這樣話的人都不是尊使吧?”
“我要帶她會南朝。”龍霄冷靜地說:“與其讓她在這裡受你侮辱和敵視,不如帶她回家。”
“回去就沒有侮辱和敵視了麼?”平宗針鋒相對:“連在龍城你們都不放過她,那些刺客尊使能說一句與你無關麼?帶她回去,讓她再受一次賜自縊的處置麼?”他的怒火漸漸按捺不住,突然一把拽住葉初雪的手腕,將她扯到離自己最近的地方,絲毫不介意她的臉撞在欄杆上發出沉重的響聲:“你仔細看看她的頭髮,至少我沒有讓她一夜白頭。”
這樣的指控卻是龍霄無法反駁的,他張了張嘴,說:“永德已死,不會再有人對她不利。除了你,你根本將她當做牲畜對待。”
平宗對葉初雪有一種奇怪的佔有慾。他可以用各種奇怪的方法來羞辱她,卻不許其他人傷害她分毫,光是想到她當初所受到的一切背叛和傷害就怒火滿溢。聽了龍霄的話,他轉過頭去向玉初雪看過去。
葉初雪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從臉撞在欄杆上的火辣辣的疼痛中擡起頭。平宗問:“你死了嗎?”
她心頭猛然劇烈跳動,這句話問得突兀又離奇,她卻領悟了其中的意思。這本不是他們對彼此說這些話的時候,龍霄在一旁關切地看着,他在爲她爭取,而問她這話的男人剛剛宣佈了她是敵人。但這世上還有誰會比敵人更瞭解自己?還什麼樣的關係比敵人更有默契?
從她因爲得知龍霄的出賣而情緒崩潰之後,葉初雪一直被一個難以解開的死結困擾糾纏着。這難題令她夜不成寐,輾轉反側,近乎自虐地搖擺在兩難之間,而不肯正視自己的心意。那樣的滅頂之災令她幾乎是孤注一擲地與平宗決裂,恰如他所說的那樣,作繭自縛。龍霄並不明白,現在身陷囹圄的局面是她自己選的,這是她給自己選的一條路,不違本心也不迷失方向。
但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居然明白了她這百轉千回的爲難與退縮。全天下最懂她的人竟然是他,這本不該是件奇怪的事兒。多少次的交鋒,多少次的*,他們早就瞭解了彼此的手段和想法,只是在此之前,誰都沒有發現這個事實。
“我……”她看着平宗,目不轉睛:“曾經死過。現在死着還是活着,卻也說不清。”
平宗聽懂了她的話,回頭轉向龍霄:“聽見了嗎?”
龍霄大皺起眉,忍不住問:“阿丫,你願不願意隨我回去?”
“阿丫已經死了。”她輕聲說,眼看着龍霄面色劇變。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她明白,龍霄是冒了多大的風險來找到她,又是以多大的勇氣與平宗對峙。如果他有足夠的人手他也許會帶人強行將她搶出去,而此刻,身邊只有青奴的龍霄,面對的是擁有整個北朝軍隊的晉王平宗,用盡全力在爲自己爭取。她卻拒絕了他。
“你……”龍霄沒有發現自己的聲音都顫抖起來,沒想到即使到了這樣的情形下,她依然固執如初,“你想好了阿丫,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以前那樣的傷害。”
“回南方,我就要隱姓埋名,託庇於你,也許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唯一能做的就是苟且偷生。”
“你現在也在隱姓埋名呀!”龍霄急了,不明白同樣的境遇,甚至更加不堪,她卻寧願選擇天寒地凍遍地危機的北朝。“你現在也只能做他的侍妾……”
“我還是他的敵人。”她微笑着說出這句話來,突然覺得豁然開朗。她不知道平宗是否明白她此時的心情,但這一切卻都不重要了,她說:“我還是永德。”
龍霄愣住,“可是你說……你說過她已經死了……”
葉初雪擡起頭來,在火光的照耀下,全身都被鑲嵌了一圈金黃的光暈,她站在光芒的中央,即使身在囚籠,身後滑稽地擺着兩個巨大的酒缸,面對着那個囚禁她羞辱她的男人,和龍霄不解的質問,她卻綻放出一種全新的光芒來,“死了的是永德長公主,但永德還活在葉初雪的身體裡。龍霄,你真的想讓永德死嗎?”
龍霄總算聽明白了。永德是萬千人中最獨一無二的存在,她的心機手腕胸襟抱負都異於常人。在中秋之變之前,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爲她能有這樣翻雲覆雨的手段是因爲她長公主的身份。但長公主敗亡假死改名換姓遠走異國之後蛻變成那個叫葉初雪的女人,卻仍然將北國攪了個天翻地覆。即使沒有了長公主的身份和權力,她仍然有着相同的心機手腕胸襟抱負。死了的是長公主,永德在葉初雪的血脈裡從來不曾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