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早已黑了下來,龍城開始宵禁,城中戍衛士兵奔走坊裡之間,大聲吆喝着“禁時已到,坊門關閉,各安枕蓆,慎勿輕出!”龍城七十二坊同時關閉坊門,一百六十一條街道,漸次響起關閉坊門時的金鐘之聲,一時之間,偌大的龍城便街道肅清,閒雜人等盡皆消失。只有一隊隊士兵在街坊間巡走,查找還沒有回到坊中的行人。
一輛牛車慢悠悠地行走在坊間道路上,不時被巡邏的士兵攔下來詢問。晗辛坐在車中,手執焉賚送她那枚令符,每遇到盤查便亮出來,巡街士兵見識太宰府的令符便紛紛放行,竟然讓牛車一路從龍城東邊的長生坊一路來到了大理寺監牢縮在的慶善坊。
大理寺的監牢自然重兵把守,但因爲崔氏有二百多人關在這裡,一時間人滿爲患。晗辛來到獄卒縮在的屋外,見四五個獄卒正在裡面一邊喝酒一邊扔着幾個枚籌賭錢。晗辛叫出領頭的一個,亮出焉賚贈她的太宰府令符,板着臉對獄卒說:“奉晉王之命來提一個人,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叫崔璨的?”
獄卒狐疑地打量她,問道:“既然是晉王的命令,爲何不是焉賚或者楚勒將軍來?倒讓你一個女子來?”
晗辛冷笑:“原來太宰府的令符還需要看是男是女?這話你怎麼不對晉王說去?”
獄卒卻是個慣經場面的老油子,也不着惱,只是笑道:“小娘子這話說得卻是有趣,我若見得着晉王,哪裡還會天寒地凍的在這個地方呆着?你也莫用晉王的大腦袋來壓我,他那麼個大忙人若有功夫跟我生氣,也是我家祖墳上冒煙嘞。”
晗辛瞪着他看了半晌,反倒笑了:“睜大你的狗眼,瞧瞧這令符是誰的。”
她說着將令符背面亮了出來,偌大焉賚兩個字刻的陰紋刻在背面,獄卒看了一怔。晗辛冷冷地說:“你不是說要讓焉賚將軍來提人麼?想來這令符勞動不了你的大駕,不妨我這就去回稟他一聲,只說他這江北通行的令符唯獨你老人家看不入眼。晉王忙,他就不忙?你當他就有空撥冗來跟你嚼舌頭麼?”她將令符晃了晃,收回袖中:“你可想好了,我出了門,你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那獄卒還在猶豫,晗辛冷笑一聲,轉身就走:“尋常我也不愛做這等毀人前途的事兒,可被人欺負了總得回去有個說法,這你就怨不得我了。”
眼見她已經快要出門,獄卒連忙出聲叫住她:“罷,罷!我惹不起你們這些貴人們,我一家老小的,犯不着爲丟了飯碗。你且略等等,我給你提人去。”
晗辛轉身看着他冷笑:“你可想好了,萬一我是來誑你的呢?”
“不敢不敢……”獄卒一連聲地告饒,想了想仍是不甘心,試探地問:“可是按照規程,這令符我得去將前後圖案文字拓下來,日後有人來覈查的時候好交代。”
“這是自然。”晗辛口氣放緩,臉上也帶了些笑容:“我是跑腿辦事兒的,你記錄明白,以後查證大家都方便。”
獄卒見她如此,這才放心,點了點頭不再耽擱,一面叫人去將崔璨提出來,一面當着晗辛的面拓令符。他見晗辛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有心搭話,便問道:“這批人犯已經關了兩個多月,眼見着都到年關了,人到底還殺不殺啊?”
“怎麼,你就這麼想殺人?”晗辛斜睨了他一眼,嘆氣搖頭:“要我說,還是別殺的好,造殺業!”
“小娘子也信佛陀?”獄卒登時來了話興,說:“人人都說這佛陀保佑來世,可這輩子都還沒活出個模樣呢,誰還顧得下輩子?譬如今日都要餓死了,誰管明日是不是有綾羅綺緞穿?”
晗辛本沒有心情與他廢話,只是聽見他這樣說,不免覺得有趣,問道:“你覺得來世不可求?”
“不是不可求。”他嘆了口氣,“我們家那口子就日日拜佛吃齋,可我想,她求的是她的來世,我也就與她一世夫妻,來世就各奔西東了,誰在乎她過得如何呢。”
晗辛聽着呆了一呆,笑道:“你這人的想法倒是有趣。”
獄卒將令符拓好,雙手捧着遞給晗辛,笑道:“我這人沒別的好處,就是想得多些。所以剛纔多問兩句,倒惹得小娘子生氣了,你可千萬別見怪。”
正說着有人將崔璨帶了出來。
獄卒對晗辛說:“還得留人犯一個手印,小娘子稍候。”說着拿出一張紙來抄寫文書。
晗辛打量眼前之人。在這個監牢裡關了兩個月,早已經蓬頭垢面,滿面鬍鬚,看不出面孔原本的模樣來,身上極瘦,襤褸的衣褲穿在身上就像是套了個麻袋一樣,露出手腕腳腕,又幹又瘦,形如枯槁。晗辛問:“你就是崔晏的侄子?”
那人擡起頭來,一雙眼睛燦若明星,倒是令晗辛猝不及防地心頭一怔。只見他輕聲說:“在下清河崔璨,已故常山公禮部侍郎崔晏是我二伯父。”
晗辛倒是從來沒見過有人在如此狼狽不堪的情形下,還能這樣不亢不卑,彷彿他此刻不是衣衫襤褸地被人從監牢裡拖出來,而是峨冠博帶地站在書院中向同儕之輩侃侃而談。她清了清嗓子,說:“我奉命帶你出去,你跟我走吧。”
崔璨什麼也不問,只是點頭說:“好。”
那邊獄卒將手續辦好,拿着印泥走到崔璨身邊:“你按個手印就可以走了。”
崔璨便伸出手指來。晗辛忽然喊住他們,說:“這位崔相公出身世家,簽寫名字也可以吧。”
獄卒怔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可是歷來凡人都是留手印……”
崔璨卻道:“不妨事。”他伸手在文書上按下手印,又看了晗辛一眼,說:“我再簽上名吧。”
獄卒連連點頭:“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隨即有人拿來筆墨,崔璨伸出枯瘦的手,捏住筆管時手微微顫抖,晗辛看得分明,知道他是被關得久了,體力精神都不濟,也暗怪自己多事。“既然有手印了,就這樣吧,不用簽了。”她匆匆地說,想盡快帶他離開。
崔璨卻微微一笑,說:“很快就好。”說着筆走龍蛇,寫下自己的名字。崔璨兩個字寫得遒勁張揚,力透紙背,全然不像是出自之前還在微微顫抖的手。他寫完擡頭問晗辛:“可以嗎?”
晗辛面上突然一熱,轉身向外走:“走吧。”
獄卒已經將崔璨身上鐐銬取下,他便扶着牆,跟在晗辛後面,緩緩走着。裡面監牢石壁上插着的火把照亮通向外面的甬道,兩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長,投落在身前。晗辛低頭便能看見崔璨的影子在自己腳下微微顫抖。只消與自己的影子略一對比,便能看得出來那顫抖並非火把搖曳造成的。她放慢腳步,卻沒有轉身,知道崔璨這樣的人,寧願死也不願意將自己的軟弱暴露於人前。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外面,蘇翁趕着牛車就在門口相候。晗辛掀開車簾,讓崔璨上車,他卻一時沒有動,看着晗辛問:“這是要去哪兒?”
“我還以爲你不會問呢。”她微微笑了笑,“這輛車會送你出城。”她將手中令符交到崔璨手中,“這個可以保證你通過各個關卡。城外有人等着你,只是……”她打量了一下崔璨枯瘦的身形,略有些擔憂:“我怕你騎不了馬。”
“沒關係。”他輕聲說,不動聲色,“不妨事的。”
晗辛點了點頭,繼續說:“城外的人會帶你去金都草原……”
崔璨眉毛一挑,“去賀蘭部?”
晗辛點頭:“你在那裡會安全,也有你的用武之地。”
崔璨想了想,搖頭:“我全族老小都還關在牢裡。”
“眼下只能送你出去。“晗辛知道他是故意這樣說的,只得把話說明白:“你在牢中這些時日,龍城的天早已經變了好幾回了。新帝即將登基你是知道的,廢帝樑國公去了金都草原你可知道?”
崔璨一怔,隨即明白了:“原來是這樣……”他低頭想了想:“我伯父已經被殺,崔氏這一輩裡我年紀最長,想來你們是想讓我們崔氏繼續輔佐樑國公?”
“總好過困守龍城,全族被誅吧。”晗辛直到明白人不用把話說太透,“當日只斬了崔晏,已經是我家主人出力相救的結果,她在竭盡全力,只希望你不要辜負她。”
崔璨這才醒悟過來,忙問:“尊主是哪一位?日後如果有機會,必定要當面向他致敬。”
晗辛點點頭:“你快走吧,這令符出了城就扔掉吧,免得萬一被人看見,後患無窮。”
崔璨驚訝地問:“你不要了麼?”
“用了太多次了,這回提你出來,留了案底,只怕以後都不好用了。快走,再晚被發現就糟了。”
崔璨是個極其理智明白的人,聽她這樣說,便也不再多說,深深施了一禮,坐進車中。晗辛追着又囑咐一句:“車裡有肉脯米酒,你省着點兒吃,從這兒到金都草原要兩天時間呢。”
“後會有期!”崔璨拱手道別。
晗辛一直目送着牛車走到街道盡頭,向北拐走看不到了,才轉身慢慢往回走。她最近住在慶喜坊,離這裡倒是不遠,只隔着兩三個坊。夜裡坊間街道一個人都沒有,她也不着急,慢慢走着。
這是個難得的晴雪之夜。大雪初霽,將天空洗得十分乾淨。難得冬夜裡也有羣星閃爍,滿天星斗,雖然沒有夏夜裡繁盛,卻令人更加清晰地看得清每一顆重要的星星。晗辛索性站定,擡頭仔細辨認天上的星宿。曾經有人教過她天象,可惜只學會了辨認東方七宿和北方七宿,便再也沒有機會學了。她悵惘地看着星空,幽幽地嘆了口氣。
一陣風掠過,刺骨的寒意讓晗辛沒來由地心中一寒。多年行走在外的經驗,讓她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不再停留,加快腳步,匆匆向住處走去。
宵禁後的龍城街坊之間一片黑暗,晗辛行走其間,只聽見自己腳步聲落在雪地裡吱吱的響聲,卻總覺得在黑暗的角落裡,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她。她不由自主地小跑了起來,那種異樣的感覺如影隨形,令她越發確定危險就在不遠的地方。
突然眼前亮起了兩盞燈籠。
晗辛定住腳步,眯着眼試圖看清打燈籠的是什麼人。
燈籠微弱的光暈後面,影影綽綽有數不清的身影。
晗辛一怔,果斷轉身向來路跑,卻不妨砰地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她嚇得尖叫起來,隨即被幾隻胳膊伸出來死死抓住雙臂。
“放開我,你們什麼人?好大膽子,快放開我!”她奮力掙扎,尖聲地呵斥。
四盞燈籠出現在眼前。掙扎不動,只得停下來,直勾勾看着眼前坐在步輦上的人,一顆心冰冷到底。
平衍看着她說:“你不該留在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