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瓊恩輕聲喚道。進本站。
空氣裡瀰漫着陳年積灰和腐朽紙張的味道。在他面前是一座座高大的木書架,頂端沒入黑暗,架上堆滿了皮面裝訂的書冊,以及一箱一箱的古老卷軸。在房間某處有一盞油燈,微弱的黃光從書堆中滲透出來。這裡到處都是老舊紙張,爲避免引火,瓊恩吹熄了手中蠟燭,跟隨燈光,在拱形天花板下的狹窄過道里穿梭。他一身黑衣、一頭黑髮、一張長臉,一雙灰眼,彷佛是黑暗中的陰影。他連雙手都戴着黑色鼴鼠皮手套:右手是因爲灼傷未愈,左手則是因爲手套戴一邊顯得很可笑。
山姆威爾·塔利弓着背,坐在一張嵌進石牆壁龕裡的桌子邊。光線便是來源於懸掛他頭頂的一盞油燈。他聽見瓊恩的腳步聲,擡起頭來“你整晚都在這兒?”
“真的?”山姆似乎很驚訝。
“你沒來和我們吃早餐,你的牀也沒有睡過的痕跡。”雷斯特認爲山姆棄營逃跑,但瓊恩不相信。當逃兵總還需要一點勇氣,而山姆是連那點勇氣也沒有的。
“已經早上了嗎?在這下面沒法知道時間。”
“山姆,你真是傻得可愛。”瓊恩道,“我跟你保證,等我們只有又冷又硬的地面可睡,你就會想念牀的感覺了。”
山姆打個呵欠,“伊蒙師傅派我下地窖來幫司令大人找地圖,我沒想到……瓊恩,你看這些書,從沒見過這麼多!有好幾千本耶!”
他環顧四周,“臨冬城的藏書室也有百來本書。找到地圖了嗎?”
“有啊有啊,”山姆揮舞他肥如香腸的手指,指着面前桌上散亂的書籍和卷軸。“起碼有十幾種。”他展開一張羊皮紙,“這上面的墨水雖然已經褪色,但你還是可以看出繪圖者標示的野人聚落,還有一本書……我放哪兒了?剛剛還在讀。”他推開幾張卷軸,找出一本積滿灰塵,封皮腐爛的書。“就是這本,”他語帶虔敬地說,“是一個姓雷德溫的遊騎兵寫的,講述的是他從影子塔一路到冰封海岸的淒涼岬的旅行經過。上面雖然沒有日期,但他提到北境之王多倫·史塔克,所以這一定是在征服戰爭以前完成的。瓊恩,他們和巨人作戰呢!雷德溫甚至和森林之子有過貿易往來,這些全記在書裡面。”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翻頁,“你看,他畫了地圖……”
“山姆,或許你也可以把我們這次巡邏的經過寫下來。”
他本意是鼓勵,卻說錯了話,山姆此刻最不需要別人提醒的就是從明天起他們將面對的命運。他隨手翻動一些卷軸,“地圖還很多,如果給我時間……這裡亂成一團,不過我有辦法把一切都整理妥當,我知道我能行,但那得花上好多時間……唉,說真的,起碼要好些年才行。”
“恐怕莫爾蒙沒法等那麼久,”瓊恩從箱子裡抽出一束卷軸,吹掉上面厚厚的灰塵,不料展開的時候,卷軸竟有一小角從他指間剝落。“你看,這張快碎了。”他看着褪色的字跡皺眉。
“輕一點。”山姆繞過桌子,從他手中接過卷軸,像是對待受傷動物似地捧着。“重要的書籍記錄在需要時常被謄抄。這裡最老的書說不定被抄過五六十次呢。”
“哎,可這張沒什麼好抄的。二十三桶鹽漬鱈魚,十八罐魚油,一桶醃……”
“這是張貨物清單,”山姆說,“或是買賣的收據。”
“誰管六百年前的人吃多少鱈魚啊?”瓊恩不禁納悶。
“我就會,”山姆小心翼翼地把卷軸放回原本的箱子,“從帳目裡,你可以學到很多,真的,我不騙你。比方說,你可以從中得知當時守夜人軍團有多少人,過着什麼樣的生活,吃些什麼東西……”
“他們吃的還不就是食物?”瓊恩道,“他們的生活和我們有什麼兩樣?”
“那你可就錯囉,瓊恩,這裡處處是寶藏哪。”
“你說是就是吧。”瓊恩半信半疑。所謂的“寶藏”,應該是指黃金、白銀和珠寶,決非灰塵、蜘蛛和腐爛皮革吧?
“我是說真的耶!”胖子激動得衝口而出。他年紀比瓊恩大,依法已經成年,可他怎麼看都還像個孩子。“我找到魚梁木上人面的畫像,一本關於森林之子語言的專著……還有連學城都沒有的作品,比如古瓦雷利亞流傳下來的卷軸,千年之前的學士所做的季節變化紀錄……”
“書又不會跑,等我們回來再看也不遲嘛。”
“那也要我們回得來……”
“熊老這次所挑的兩百個弟兄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其中更有四分之三是遊騎兵,況且‘斷掌’科林還會從影子塔帶一百弟兄來跟我們會合。就算待在角陵你父親大人的城堡裡,也不會比這更安全了。”
山姆威爾·塔利勉強擠出一絲哀傷的笑容,“我在父親的城堡裡本來也不怎麼安全。”
諸神對人的種種殘酷捉弄,莫不以此爲甚,瓊恩不禁想。迫不及待想參加這次長征的派普和陶德必須留守黑城堡,需要面對鬼影森林的,卻是山姆威爾·塔利。他是個自承懦弱的的人,肥胖無比,膽子奇小,騎馬舞劍樣樣不行。可熊老打算隨軍攜帶兩籠信鴉,以便沿途將訊息送回城堡,而伊蒙學士雙眼已盲,身子又太過孱弱,無法與他們同行,只好由他的事務官代替。“山姆,我們需要你照顧信鴉,我自己也需要你幫忙照着葛蘭,確保他小心一點。”
山姆的下巴抖了抖,“又不是隻有我能照顧信鴉,換你或葛蘭也行,這事誰都做得來。”他的聲音裡帶着一絲絕望,“我可以教你怎麼弄,你也識字,幫莫爾蒙大人寫信不會比我差。”
“我是熊老的事務官,我得跟在他身邊,照顧他的坐騎,幫他搭帳篷,沒時間照顧鳥兒的。山姆,你發過誓,已經是守夜人的一員了。”
“守夜人不該害怕,對不對?”
“我們誰不害怕呢?要有人不怕,那他一定是傻子。”過去這兩年來,已經有太多遊騎兵下落不明,其中也包括瓊恩的叔叔班揚·史塔克。他們在森林裡找到叔叔的兩名手下,均慘遭殺害,屍首更在寒夜中死而復生。瓊恩一想起這事,灼傷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至今他依舊會在夢中看到屍鬼奧瑟,那雙燃燒的藍眼和黑冷的雙手,但這些可不能對山姆提起。“我父親對我說過,不必爲恐懼而羞恥,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對。走吧,我幫你拿地圖。”
山姆怏怏不樂地點點頭。書架擺放得非常緊密,彼此間隔很窄,僅容一人通行。走出地窖,便來到弟兄們稱爲“蟲道”的隧道,蜿蜒曲折的蟲道位於地下,連接着黑城堡的堡壘和塔樓。夏日之際,除了老鼠橫行,鮮少有人使用蟲道,可到冬天就大不一樣。當積雪深達五十尺,夾雜冰霜的北風呼嘯而至時,聯繫黑城堡各處的唯有這些通道。
那樣的日子就快到了吧,他們爬出地窖,瓊恩一邊想。他已經在伊蒙學士那兒親眼目睹了報告夏日終結的使節——一隻來自學城,通體雪白,和白靈一樣沉靜的信鴉。他在童年時代,曾經見識過冬天的景象,不過大家都說那個冬天既非苦寒,更不漫長。這次可不一樣,他打骨子裡感覺得到。
等他們登上級級陡峭石梯,走回地面,山姆已經像鐵匠的風箱一樣氣喘吁吁。迎面一陣勁風,吹得瓊恩的斗篷劈啪作響。白靈趴在穀倉的籬笆牆下睡覺,當瓊恩走近,它便一躍而起,跟在他們身後,毛茸茸的白尾巴豎得筆直。
山姆眯眼朝長城望去。城牆巍然聳立,儼然如一座七百尺的冰封絕壁。瓊恩時而覺得長城似有生命,自有其心緒變換。冰壁的顏色隨着光線移動而改變,有時是河流凍結的深藍,有時是堆積陳雪的污白,若有流雲蔽日,則又黯淡下來,成了凹凸山石的淺灰。長城向東西兩面延伸,直至視線盡頭,其龐然之勢,使得牆下的木造堡壘和石砌塔樓都顯得微不足道。它,就是世界的盡頭。
而我們卻要越牆北進。
晨空中飄着幾朵淺灰薄雲,但在雲層之外,依舊可見那淡紅的線條。黑衣弟兄們把這顆天際的流浪星叫做“莫爾蒙的火炬”,半開玩笑地說這一定是天上諸神特地送來,指引老人穿越鬼影森林的。
“這慧星好亮,白天都看得見。”山姆舉起一疊書遮眼。
“別管慧星了,熊老要的是地圖。”
白靈跑到前面。少了去鼴鼠村妓·院挖寶醉酒的遊騎兵,早晨的營區顯得十分空曠。連葛蘭都去了。派普、霍德和陶德爲慶祝葛蘭初次出任務,決定付錢買女人幫他完成初次。瓊恩和山姆也在受邀之列,不過對山姆而言,妓女和鬼影森林是差不多同樣可怕的東西,瓊恩則沒那個念頭。“你們要怎麼隨便,”他對陶德說,“我可是發過誓的。”
經過聖堂時,他聽見裡面傳來高聲吟唱的聖歌。戰爭來臨的前夕,有人想幹妓女,有人想求神靈,瓊恩不知道嗣後哪邊會比較滿意,只是聖堂和妓·院一樣對他沒有吸引力。他所信仰的諸神以荒野爲宗廟,那裡的魚梁木伸展着蒼白如骨的枝幹。七神在長城外沒有力量,他心想,但我的神卻等着我呢。
兵器庫外,安德魯·塔斯爵士正在操練昨晚剛到的新兵。人是康威帶來的,他和尤倫等人一樣,行走七國各地,專司爲長城守軍招募人手。這羣人中包括一個拄木杖的灰鬍老頭,兩個看起來像兄弟的金髮男孩,一個脂粉味重的青年,身穿髒污的緞子外衣,還有一個衣着破爛、有隻木頭假腿的人,以及一個自以爲厲害、不住傻笑的愚漢——安德魯爵士正在矯正他的錯誤想法。跟前任教頭艾裡沙·索恩爵士相比,安德魯溫和了許多,不過被他操練下來,照樣渾身帶傷。一見有人捱打,山姆就皺起眉頭。瓊恩·雪諾倒是很專注地看他們過招。
“雪諾,你覺得他們如何?”唐納·諾伊站在兵器庫門邊,上身赤·裸,圍着一條皮圍裙,斷掉的左手也裸露在外。雖然諾伊大腹便便,胸膛寬闊,鼻子扁塌,下巴長滿黑鬚,委實不怎麼好看,但瓊恩見到他卻很高興,因爲事實證明,武器師傅是個好朋友。
“他們一身夏天的味道,”瓊恩一邊說,一邊看着安德魯爵士朝對手衝鋒,將其撞翻在地。“康威從哪兒找來這些人?”
“海鷗鎮附近某個領主的地牢,”鐵匠回答,“一個強盜,一個理髮匠,一個乞丐,兩個孤兒,還有個小男妓。我們得靠這種貨色來守護王國。”
“他們能行,”瓊恩朝山姆會心一笑,“我們不也一樣?”
諾伊把他拉近,“你哥哥的事,聽說了沒?”
“昨晚聽說的。”康威和那羣新兵把新聞帶來北方,昨晚全大廳談論的都是這個。瓊恩還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感覺。羅柏當了國王?那個從小和他一起玩耍打架,一起喝下生平第一杯酒的哥哥?可是,哺育我們的不是同一個母親的奶水,所以如今羅柏會用鑲珠寶的酒杯啜飲夏日紅,而我則會跪在某條不知名的小溪邊,吮吸捧起的融雪。“羅柏一定能當個好國王。”他虔誠地說。
“是嗎?”鐵匠直勾勾地盯着他,“小子,我也希望如此。以前我對勞勃也是這麼希望。”
“聽說他的戰錘就是你打的。”瓊恩想起來。
“沒錯,我曾是他的手下,拜拉席恩家族的部屬,風息堡的鐵匠和武器師傅,直到我少了這條胳膊。我還記得史蒂芬大人被大海捲走前的音容笑貌,他那三個兒子打從出生命名起,我就看着他們長大。我告訴你——勞勃戴上那頂王冠後,整個人就變了。有些人生來就該打仗,和劍一樣,若把它們掛起來,就只等着生鏽吧。”
“他那兩個弟弟呢?”瓊恩問。
武器匠沉吟片刻,“如果說勞勃是真鋼,那史坦尼斯就是純鐵,又黑又硬又堅強,卻也容易損壞,和鐵一樣,彎曲之前就會先斷掉。至於藍禮嘛,他像是閃閃發光的亮銅,看起來漂亮,實際卻不值幾個錢。”
羅柏又是何種金屬呢?瓊恩不敢問。諾伊從前是拜拉席恩家的人,恐怕他認爲喬佛裡纔是合法的國王,羅柏則是叛徒一個吧。在守夜人的弟兄間,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決不能對這種事做深入討論。長城守軍來自七國各地,不論一個人發過多少誓,舊愛和親情終究難以泯滅……這點瓊恩自己便深有體會。就連山姆也有困惑:他的家族宣誓效忠高庭,而高庭的提利爾公爵如今支持藍禮。所以最好別多談這些,守夜人軍團是不偏不倚的。“莫爾蒙大人等着我們呢,”瓊恩說。
“那我就不耽擱你們了,快去找熊老吧。”諾伊拍拍他肩膀,微笑道,“雪諾,明天開始,願諸神與你們同在,把你叔叔給我找回來,聽到了沒?”
“嗯,一定!”瓊恩向他保證。
自從居所被燒後,莫爾蒙總司令便改駐國王塔。瓊恩把白靈留在門口的守衛處。“又要爬樓梯,”他們一邊上樓,山姆一邊抱怨,“我最討厭樓梯。”
“哎,好在森林裡沒有。”
他們剛進書房,烏鴉便一眼發現。“雪諾!”它厲聲叫道。莫爾蒙原本正在談話,“你們花的時間可不少,”他推開桌上吃剩的早餐,清出空間。“放這裡,我等會兒看。”
索倫·斯莫伍德是個體格結實的遊騎兵,下巴的線條不明顯,嘴巴更是埋藏在一小撮鬍子下。他原本和艾裡沙·索恩交好,因此對瓊恩和山姆素無好感,只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依我之見,”他毫不理會剛來的兩人,繼續對莫爾蒙說,“總司令應該坐鎮黑城堡,負責統籌和管轄。”
烏鴉拍拍黑翅膀,“我!我!我!”
“哪天等你當上總司令,愛怎樣便怎樣。”莫爾蒙對遊騎兵道,“但依我之見呢,一來我還沒翹辮子,二來弟兄們也沒推舉你取代我的位子。”
“現在班揚·史塔克和傑瑞米爵士都死了,我就是首席遊騎兵。”斯莫伍德固執地說,“應該由我來指揮出擊。”
莫爾蒙無動於衷。“班是我派出去的,在他之前我還派了威瑪爵士,我可不想把你也送出去,然後坐在這兒乾等,直等個昏天黑地才終於放棄希望,判定你也棄屍荒野。”他指出。“還有,在我們確定史塔克死亡之前,他依舊是首席遊騎兵。就算他真死了,也該由我來指派繼任者,輪不到你作主。好啦,少浪費我時間,我們天一亮就得出發,你沒忘吧?”
斯莫伍德立正,“是,大人。”出去的時候,他朝瓊恩皺了皺眉頭,彷佛在責怪他。
“首席遊騎兵?”熊老的視線停在山姆身上,“我還不如讓你當算了!就有人這麼厚顏無恥,竟然當着我的面嫌我老,比不上他啦!小子,我看起來老嗎?”莫爾蒙的頭髮早已逃離他遍佈老人斑的頭皮,卻在他的下巴重新集結,一大叢毛茸茸的灰鬍幾乎遮住了胸·部。他用力一捶胸膛,“我看起來虛弱嗎?”
山姆張開嘴,卻只發出一點可憐的尖聲,他向來很怕熊老。“當然不,大人,”瓊恩趕忙接話,“您強壯得像……像……”
“雪諾,少來哄我,你很清楚我不吃這套。來,讓我瞧瞧地圖。”莫爾蒙粗魯地翻看起地圖,每張都只看一眼,咕噥一聲。“你只找到這些?”
“我……大-大-大人,”山姆結巴起來,“還……還有很多,可-可-可是……那裡很……很亂……”
“這些都太舊了。”莫爾蒙抱怨,他的烏鴉也厲聲應和,“舊了!舊了!”
“聚落的位置或許會改變,但丘陵和河流的方位是一樣的。”瓊恩指出。
“這倒是。塔利,烏鴉挑好了沒?”
“伊-伊-伊蒙師傅打-打-打算今晚再-再-再挑,喂-喂-喂完它們之後。”
“我要他最好的鳥兒,不僅聰明,還要夠強壯。”
“強壯!”他的烏鴉一邊整理羽毛,一邊叫,“強壯!強壯!”
“若是我們全被宰了,我得讓繼任者知道我們死在哪裡,怎麼個死法。”
此言一出,山姆威爾·塔利頓時嚇得說不出話來。莫爾蒙往前靠去,“塔利,從前我還只有你一半年紀的時候,我母親跟我說,如果我張開嘴巴傻站着,黃鼠狼可能會誤以爲我嘴巴是它老巢,然後一溜煙鑽進喉嚨去。所以,你有事就趕快說,否則小心黃鼠狼。”他粗魯地揮手示意他退下,“你走吧,我忙得很,沒空聽你胡扯。我想學士那兒應該有工作等着你。”
山姆吞吞口水,向後一退,連忙快步離去,還差點絆倒在草蓆上。
“這小子真像看起來那麼蠢嗎?”他走之後,司令開口問。“蠢!”烏鴉埋怨道。莫爾蒙沒等瓊恩回答,“他父親大人在藍禮國王的朝臣中頗有份量,我本有心派他……算了,叫這個蠢話連篇的胖小子去見藍禮,恐怕沒好結果。我請亞耐爾爵士去好了,他比較沉穩,況且他母親還是綠蘋果佛索威家的人。”
“大人,可否容我問一句,您向藍禮國王所求何事呢?”
“小子,我跟每個國王要的東西還不都一樣?士兵、戰馬、刀劍、盔甲、穀物、乳酪、酒類、羊毛、釘子……守夜人軍團一點不挑剔,別人給什麼,咱們照單全收。”他的手指在粗木桌面上敲打,“假如風向順遂,艾裡沙爵士在一個月內便會抵達君臨,但小毛頭喬佛裡會不會理睬他,這我可就不敢說了。蘭尼斯特家對咱守夜人從沒好過。”
“但索恩帶了屍鬼的手,可以提起他們的注意。”那是一件噁心的東西,顏色慘白,長了黑色的手指,裝在罐子裡還扭個沒完,彷佛依舊有生命。
“我倒希望咱們還有一隻,好讓藍禮也瞧瞧。”
“戴文說長城外什麼都有。”
“得了吧,‘戴文說’。上回他出巡邏,還說什麼看到十五尺高的巨熊。”莫爾蒙哼了一聲,“從前有人說我老妹找頭熊當情人,這比那還離譜。雖然這是個死人會走路的世界……唉,就算這樣,一個人還是該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親眼見過死人走路,但我可沒見什麼巨熊。”他審視瓊恩良久,“不過我們談的是手,你的手還好吧?”
“好多了。”瓊恩脫下鼴鼠皮手套給他看。從手掌到肘部,疤痕遍佈,班駁的紅嫩皮膚雖仍不便伸縮,但已經逐漸癒合。“還有點癢,但伊蒙師傅說這是好現象,他給了我一種藥膏,讓我帶着路上塗。”
“用長爪方便嗎?”
“沒問題,”瓊恩伸出手指,依學士吩咐的方式握拳然後張開。“伊蒙師傅要我每天這樣活動,就能保持指頭的靈敏。”
“伊矇眼睛雖然瞎了,腦袋可清楚得很。希望諸神保佑,讓他再活個二十年。你知道,他原本可能當上國王嗎?”
瓊恩大吃一驚,“他只對我說過他的父親是國王,可……我以爲他不是長子。”
“他的確不是。他的祖父是戴倫·坦格利安,即國王戴倫二世,就是他將多恩領併入王國。他依協議娶了一位多恩公主,而她爲他生了四個兒子。伊蒙的父親梅卡是其中的幼子,而伊蒙則是梅卡的三子。注意,雖然斯莫伍德把我說得老朽不堪,但這些都是在我出生之前很久的事。”
“聽說他的祖父爲他取名伊蒙,是爲了紀念龍騎士伊蒙王子。”
“沒錯,人們不是常說伊蒙纔是戴倫國王真正的父親,而不是‘庸王’伊耿四世麼?可是呢,咱們的伊蒙生來便沒有龍騎士的武藝。他老說自己動作慢,只有腦筋轉得快。難怪被他爺爺送去學城,當時他才九、十歲吧,我想……他在繼承順位中排在第九或第十。”
瓊恩知道伊蒙師傅早已年逾百歲,要將這位身體孱弱、肌肉萎縮、滿臉皺紋、雙目失明的老人,想成與艾莉亞同齡的小男孩,實在很古怪。
莫爾蒙續道:“當伊蒙的大伯,也就是王位繼承人,在一次比武大會上意外身亡時,他還在埋首書堆呢。他大伯本有兩名子嗣,可沒過多久便相繼死於春季大瘟疫。戴倫國王也同時染病去世,因此王位傳給了戴倫的次子伊里斯。”
“‘瘋王’伊里斯?”瓊恩糊塗了,伊里斯是勞勃之前的國王,距今應該沒這麼久啊。
“不,那是伊里斯一世。勞勃推翻的是二世。”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啊?”
“我看總有八十年了吧,”熊老道,“說不確切,當時連我都還沒出生,伊蒙卻已造好了大半頸鍊。伊里斯依照坦格利安家的傳統,娶了妹妹爲妻,之後又統治了十多年。伊蒙則宣誓成爲學士,隨後離開學城,去爲某個貴族服務……直到他的伯父過世,且未留下子嗣。鐵王座由是傳給了戴倫國王最後一個兒子,即伊蒙的父親梅卡。新王將兒子們通通召回宮中,他本打算讓伊蒙擔任重臣,可伊蒙不願篡取理當屬於大學士的地位,因而拒絕了。他去了長兄的城堡,選擇爲他服務,那一位也叫戴倫。可是呢,這個戴倫不久也沒了命,身後只留有一個弱智的女兒。如果我沒記錯,他好像是逛妓·院染了梅毒。王國接下來的繼承人是次子伊利昂。”
“‘魔鬼’伊利昂?”瓊恩知道這個人,“自以爲成龍的王子”是老奶媽的故事裡特別恐怖的一個,小弟布蘭最愛聽了。
“正是,不過他稱自己爲‘明焰’伊利昂。某天晚上,他喝過了頭,居然灌下一罐野火,並對朋友誇口說野火可以使他成龍,所幸諸神有眼,只讓他成爲死屍一具。他死後不到一年,梅卡國王也在對抗盜匪頭目的戰事中陣亡。”
瓊恩對王國曆史並非一無所知,這都要拜魯溫學士所賜。“那一年召開過大議會。”他插話,“全國諸侯決定放棄伊利昂王子年幼的兒子和戴倫王子的女兒,而把王冠交給伊耿。”
“你只說對了一半。他們本將王冠悄悄地獻給伊蒙,卻也被他悄悄地拒絕了。他告訴他們:諸神託付給他的使命是服侍,而非統治,他發下誓言,就決不背棄,縱然總主教願意赦免他也不行。噯,只要頭腦健全的人都不願讓伊利昂的後代坐上王位,而戴倫的女兒不僅低能,更非男性,最後不得已,只好改立伊蒙的弟弟爲王——這就是伊耿五世,老王的四子的四子,他們叫他”不該成王的王“。伊蒙深知自己倘若繼續留在朝中,難免被反對伊耿的人士利用,於是他來到長城,再未離去,而讓他的弟弟,他的侄子,他的侄孫一個接一個統治國事,復又死去,直到詹姆·蘭尼斯特結束了龍之國王一族的血脈。”
“國王!”烏鴉嘎嘎怪叫,振翅飛過書房,停在莫爾蒙肩上。“國王!”它搖頭晃腦地又叫一聲。
“它好像很喜歡這個詞。”瓊恩微笑道。
“這個詞容易說,更容易討人喜歡。”
“國王!”鳥兒又叫。
“我想它希望您也有頂王冠,大人。”
“國內現在有三個王,而我還嫌多了兩個咧。”莫爾蒙伸出手指,彈了一下烏鴉的下巴,但視線自始至終沒有離開瓊恩·雪諾。
他覺得事有蹊蹺,“大人,您爲何告訴我伊蒙師傅的事?”
“不爲什麼,”莫爾蒙動動身子,皺緊眉頭,“你哥哥羅柏如今是北境之王,你和伊蒙有了共同之處,你們都是國王的兄弟。”
“不僅如此,”瓊恩說,“我們也都發過誓。”
熊老響亮地哼了一聲,烏鴉也飛起來,拍拍翅膀繞着房間轉。“倘若每個背誓者都發配來守長城,我就不愁人手不夠了。”
“我早知道羅柏有朝一日會統治臨冬城。”
莫爾蒙吹一聲口哨,鳥兒又飛回來,歇在他手上。“領主和國王,這是兩回事,”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玉米,餵給烏鴉。“他們會給你哥哥羅柏穿上五顏六色的綾羅綢緞,你卻得一輩子黑衣黑甲;他會娶漂亮公主爲妻,膝下兒孫成羣,而你不僅永遠無法結婚,更別想生兒育女;羅柏高高在上,統治四方,你卻只有做牛做馬的份;別人罵你是‘烏鴉’,卻會尊稱他爲‘陛下’;他不管幹下何等無聊事,一律被詩人吹捧上天,而你即便立下豐功偉業,也註定籍籍無聞。假如這些對你一點都不困擾,瓊恩……那你就是個天大的騙子。你知道,我說的沒錯。”
瓊恩站起來,全身緊繃猶如弓弦,“如果這些真能對我造成困擾,我這個私生子又該怎麼辦呢?”
“你覺得呢?”莫爾蒙問,“身爲私生子,你該怎麼辦?”
“繼續困擾,”瓊恩道,“但堅守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