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提利昂

父親給予總主教的新冠冕由金絲和水晶鑄成,足有被暴民砸碎那頂兩倍之高,稍作運動便映散出七彩虹光。進本站。提利昂很好奇瘦小的總主教如何能支撐它的重量。對方正在主持喬佛裡與瑪格麗的婚誓儀式,國王和他的未婚妻站在天父和聖母高大的鍍金雕像前,宛如一對壁人。

新娘穿象牙色絲衣和密爾蕾絲裙,裙上無數顆小珍珠組成各種花朵,顯得十分可愛。身爲藍禮的遺孀,她本該採用拜拉席恩家族的金與黑,卻選擇了提利爾家族的色彩,以示純潔。新娘斗篷由綠天鵝絨製成,繡有一百朵金玫瑰。提利昂不知她究竟還是不是處女。反正喬佛裡也不懂。

國王看起來也同樣堂皇,身穿暗玫瑰色外衣,披掛紋飾着雄鹿與獅子的深緋紅色天鵝絨斗篷,王冠瀟灑地戴在捲髮上,兩種金色融爲一體。是我替你保住了這頂爛東西。提利昂不停地變換着雙腳重心,感覺神智遊移。喝太多了。本打算在離開紅堡前麻醉自己,與雪伊的一夜歡娛更讓他精力不濟。關鍵的是,此刻他有跳上去扼死這該死外甥的衝動。

瓦雷利亞兵器我熟得很呢,這小子如此誇口。修士們不是常說天父會公正地裁判每個人麼?好啊,如果他能像踩死一隻甲蟲一樣碾死喬佛裡,我就把餘生奉獻給聖堂。

我早該想到,詹姆決不會派人去替他殺人,狡猾的瑟曦則不可能留下匕首的線索,只有小喬,只有這傲慢、邪惡、愚蠢的混蛋……

還記得臨冬城的那個寒冷清晨,他走下藏書塔的陡峭螺旋梯,發現喬佛裡王子和獵狗在討論殺狼的事。叫狗去殺狗,他這麼說。但喬佛裡再蠢也不會笨到支使桑鐸·克里岡去害艾德·史塔克的兒子,因爲獵狗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報告瑟曦。所以,這小子想必轉到那羣自王家車隊啓程起就緊隨不捨的自由騎手、商人和小販中尋找骯髒的殺手。不知是哪個弱智下人願以生命來換取王子的青睞和一點錢幣。提利昂思考由誰定計待勞勃離開臨冬城後方才動手。大概是喬佛裡本人,他會把這當作最巧妙的謀劃。

依稀記得王太子自己的匕首帶有寶石圓頭,刀刃嵌金線。至少他沒有蠢到使這把刀,而是用了父親收藏的武器。勞勃·拜拉席恩極其慷慨,兒子想要的玩意兒,自然無所不予……但提利昂認爲喬佛裡是私下取的。去臨冬城那回,不僅跟了一大票騎士和隨從,還有大輪宮及長長的輜重隊,肯定有專人負責照看國王的兵器,以備不時之需。

喬佛裡挑的這把刀鋒利且實用。它沒有黃金裝飾、沒有寶石刀柄、沒有銀絲鑲嵌、外觀平凡無奇。它從未被勞勃國王使用過,處於被遺忘的角落,然而本身又是致命的瓦雷利亞鋼……輕而易舉便可劃開皮膚、血肉和咽喉。你瞧,我是識貨的。諷刺啊,小子,你卻真正不識貨!否則怎會選小指頭的刀呢?

但爲什麼要殺?難道他就是天性殘忍?在這點上外甥可謂登峰造極。提利昂極力剋制,纔沒把喝的酒吐出來,或尿了褲子。他不安地蠕動。我該在早餐會上閉嘴纔是,現下這小子知道我瞭解實情,噢,這張大嘴巴遲早會有一天給我招來殺身之禍。

國王夫婦發下七重婚誓、接受七層祝福,交換七次承諾,然後聖歌唱響,當無人上前質疑挑戰,換斗篷的時刻便到了。提利昂將重心自一隻短腿換到另一隻,試圖從父親和凱馮叔叔中間看出去。若諸神有眼,該讓小喬當衆出醜。他不敢去望珊莎,不敢讓夫人發覺自己眼中的苦澀。你當時應該跪下來,真該死,彎下那對僵硬的史塔克膝蓋,媽的,爲我保全一點起碼的自尊有這麼難?

梅斯·提利爾溫柔地替女兒移去新娘斗篷,喬佛裡則從弟弟託曼手中接過新郎斗篷,並將其極盡誇張地抖開。國王雖只年方十三,卻已和十六歲的新娘一般高度,他無需站在弄臣背上爲對方系斗篷。與之相對,小喬用紅金天鵝絨料包裹住瑪格麗,傾身向前,在她咽喉處繫緊,表示從今往後,代替岳父永遠地守護瑪格麗。哼,誰來保護她不受他的傷害呢?提利昂瞥向站在御林鐵衛隊伍中的百花騎士。你時時刻刻磨劍準備吧,洛拉斯爵士。

“經由這一吻,獻出我的愛!”喬佛裡清脆地宣稱,瑪格麗應聲回覆後,國王將她拉近,長久地深吻。冠冕再度發散出七彩虹光,總主教莊嚴地宣佈拜拉席恩和蘭尼斯特家族的喬佛裡與提利爾家族的瑪格麗將是一個軀體,一個心靈,一個魂魄。

見鬼,總算結束了。我他媽終於可以回城堡上廁所去。

身穿全身白鱗甲、披雪白披風的洛拉斯爵士和馬林爵士當先開道,帶領隊伍離開聖堂。國王夫婦緊跟在後,託曼王子提着籃子爲他們散玫瑰花瓣。接下來是瑟曦太后和提利爾公爵;挽緊泰溫公爵的提利爾夫人;荊棘女王一手扶凱馮·蘭尼斯特爵士、一手抓柺杖,蹣跚着走在第五,兩名孿生護衛貼身保護;第六對是加蘭·提利爾爵士夫婦,然後輪到提利昂。

“夫人。”他朝珊莎伸出胳膊。她盡責地挽住,但步上走道時,他能感覺到她的僵硬。此外,她連一眼也沒低頭看他。

還沒到門口,提利昂便聽見外面如潮般的歡呼。羣衆深深愛戴瑪格麗,以至於願意再給喬佛裡機會。畢竟,她曾屬於藍禮,屬於英俊的三王兄,屬於那位甚至從墳墓中趕來拯救他們的英雄。況且她帶來了富庶的高庭,食物和補給近期川流不息地自玫瑰大道涌入都城。蠢貨們選擇性地遺忘當初正是梅斯·提利爾封鎖南境,引起了這場該死的饑荒。

夫婦倆結伴步入清冷的秋日中。“還以爲我們永遠逃不掉了呢。”提利昂一語雙關地表示。

珊莎別無選擇,這才頭一次望向丈夫。“我……是,夫君大人,你說得對。”她神色落寞,“好一場壯觀儀式啊。”

我們的確並非如此。“儀式冗長,僅此而已,我只想趕回城堡好好撒泡尿,”提利昂揉揉爛鼻子,“早知就尋個差事離開都城了,小指頭真聰明。”

喬佛裡與瑪格麗站在面對寬廣大理石廣場的階梯上,周圍由白騎士們環繞,亞當爵士統領金袍軍隔開人潮,而貝勒王的雕像慈祥地照看着大家。提利昂別無選擇,只能帶領珊莎依次上前恭賀。他吻了瑪格麗的手指,祝願對方幸福久遠。謝天謝地,隊排得那麼長,留給每人的時間都十分短暫。

坐轎擱在豔陽下,內裡已被烤得十分悶熱。入轎後,提利昂撐起手肘,而珊莎繼續瞪着交疊的雙手。她的美貌比之提利爾的明珠毫不遜色。頭髮是秋天的赤褐,眼睛爲徒利的深藍,悲傷讓她憔悴寂寞,卻也使她更爲楚楚可愛。此時此刻,他只想上前擁抱,解開那禮貌的盔甲。這就是他開口的原因?抑或不過是爲了舒緩腫脹的膀胱?

“等道路暢通安全了,我們去凱巖城旅遊吧。”遠離喬佛裡和我老姐。他越是思量喬佛裡今早對待《四王志》的手段,心裡就越是不安。噢,沒錯,這裡面蘊涵着明確無誤的信號。“我很榮幸帶你參觀黃金長廊和雄獅之口,參觀詹姆與我從小在其中游戲的英雄之殿。當海潮到來,地底傳來雷霆……”

珊莎緩緩擡頭,他看到她眼中的映象:鼓脹的額頭、傷殘的鼻子、怪異的粉紅傷疤和大小不一的眼睛。她的目光散亂、空洞而冰涼,“夫君大人想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我想逗你開心呢,夫人。”

“夫君大人開心,我就開心。”

他嘴巴抿緊。你這可憐的小惡魔,競以爲雄獅之口會給她歡笑?夠了!除了用錢,你不可能讓任何一個女人歡笑!“算了,這是蠢主意,蘭尼斯特才喜歡石頭。”

“是的,大人,如您所願。”

百姓們高呼着喬佛裡國王的名字。三年之後,這殘忍的孩子就將長大成人,臨朝聽政……屆時,任何有我一半洞察力的侏儒都會遠遠逃離君臨。我該上哪兒去?舊鎮?自由貿易城邦?他有些渴望去拜訪布拉佛斯的泰坦巨人。也許巨人像能讓珊莎開心?於是他再度開口,溫柔地提起布拉佛斯,結果同樣撞上那堵由乾巴巴的禮貌築成的牆,冷酷而不動搖,猶如在北方踏上的絕境長城。他累了,倦了,再也不想說了。

夫婦倆沉默地坐轎子,走完最後的旅程。提利昂滿心只想對方說點什麼,什麼都好,哪怕一個詞、一個字,但她到最後仍一言不發。在城堡庭院停轎後,他召來馬伕扶她下轎。“一小時後,就得前去參加婚宴,夫人,我馬上回來。”他邁着僵硬的步子離開,院子對面,喬佛裡將瑪格麗橫抱下鞍,女孩發出喘不過氣來的嬌笑。總有一天,這孩子將和詹姆一般高大強壯,他心想,而我永遠是他腳下的侏儒。或許他想讓我變得更矮……

提利昂尋到廁所,將早晨的酒一古腦兒拉了出來,隨之發出欣慰的嘆息。這種時候,撒尿比干女人還爽。要是自己的疑慮和內疚也能這麼輕易釋放就好了。

波德瑞克·派恩等在臥室外。“我把您的外套放上了,不是在這裡,在您牀上,臥室的牀上。”

“沒錯,臥房,擱牀的地方。”珊莎一定在裡面更換宴會服裝。還有雪伊。“去倒酒,波德。”

他坐到窗邊座椅上喝酒,打量着下面廚房的混亂。陽光還未照到城牆頂端,但烤麪包和烤肉的香味業已四散飄逸。賓客們很快便會涌入王座廳,毫無疑問,這將是一個充滿歌聲與輝煌的夜晚,代表高庭與凱巖城的結合,展示出大聯盟的富裕和力量,威懾全國諸侯歸服喬佛裡的王化。

目睹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和羅柏·史塔克的下場,誰還敢反抗喬佛裡的統治?河間地仍有戰事,但四處的火星正漸漸熄滅。格雷果·克里岡爵士渡過三叉戟河,佔領紅寶石灘,並不費吹灰之力地奪回赫倫堡。海疆城向黑瓦德·佛雷投降,藍道·塔利伯爵的軍隊則控制了三叉戟河以南的女泉城、暮谷城和國王大道。在西方,達馮·蘭尼斯特爵士與金牙城的佛勒·普萊斯特爵士會合後,正朝奔流城挺進,而萊曼·佛雷爵士率兩千步兵自孿河城南下予以增援。派克斯特·雷德溫伯爵保證他的艦隊不日即將從青亭島起航,通過環繞多恩的漫長旅途,穿越石階列島,直撲龍石島。這支艦隊的數量十比一地超過史坦尼斯的里斯海盜船。實際上,這場被學士們稱爲“五王之戰”的鬥爭已經提前結束。有人甚至聽見梅斯·提利爾向泰溫公爵抱怨沒把勝利的機會和榮耀留給他。

“大人,”不知不覺間,波德已來到身邊,“換衣服嗎?我把您的外套放上了,在您牀上,爲宴會準備的。”

“宴會,”提利昂酸溜溜地反問,“什麼宴會啊?”

“婚禮宴會,”自然,波德沒聽出他挖苦的語調,“喬佛裡國王和瑪格麗小姐的婚禮宴會。我的意思是,瑪格麗王后。”

提利昂暗下決心,今晚不醉不歸,“來吧,波德瑞克小子,把我打扮得有個參加宴會的模樣。”

走進臥室,只見雪伊正替夫人梳理頭髮。喜悅與悲哀,此兩人站在一起正是絕妙的反差,歡笑和淚水。珊莎穿松鼠皮滾邊的銀色綢緞裙服,帶有淡紫色毛須的拖長衣袖幾乎觸到地板,雪伊爲她罩上一面鑲嵌深紫色寶石的精緻銀髮網。此情此景,令作丈夫的不禁陶醉,提利昂從未得見如此可愛的她,但那長長的綢緞衣袖又蘊涵了無盡的哀傷。“珊莎夫人,”他開口,“你將是今晚最美麗的女性。”

“大人過譽。”

“夫人,”雪伊用充滿渴望的語調懇求,“可以在席間爲您服務嗎?我還從未見過餡餅裡飛出鴿子的景觀呢。”

珊莎猶豫地望着侍女,“但是太后親自挑選了所有僕人呀。”

“而且大廳裡太擠,”提利昂奮力壓抑不快,“算了吧,到時候城堡內四處都有樂師表演,外院也會擺上桌子,堆滿食物和飲料。”他打量着他的新外套,深紅天鵝絨服裝在肩膀處加墊,而蓬鬆的袖子開了口,露出下面的黑緞內襯。果然漂亮,可惜沒有漂亮人兒來穿。“來,波德,幫我把它穿上去。”

他邊穿邊喝了一杯酒,隨後挽着夫人離開廚堡,加入到那向王座廳彙集的絲綢、緞子和天鵝絨河流中。許多賓客業已進廳尋找座位,其他人則聚集在大門前,享受難得的秋日溫暖。提利昂帶領珊莎在院子裡周旋,以盡必要的禮數。

她的確是個乖巧知禮的好女孩,看着珊莎稱讚蓋爾斯伯爵的咳嗽好轉,恭維埃籮·提利爾的裙服,詢問賈拉巴·梭爾有關盛夏羣島的婚俗,提利昂不禁心想。表弟藍賽爾爵士在凱馮叔叔扶持下也來參加宴會,這是自黑水河之戰後他頭一遭下病牀。他看起來好像鬼魂。藍賽爾的頭髮灰白脆弱,人瘦得像根棍子,若非他父親幫忙,隨時都可能倒下。但當珊莎誇獎他的英勇,誠摯地祝福他身體健康時,父子倆頓時容光煥發。她本該成爲喬佛裡的好王后和好妻子,假如他有愛她的能力的話。提利昂懷疑外甥根本沒有愛任何人的能力。

“你看起來格外優雅迷人,孩子,”奧蓮娜·提利爾夫人蹣跚走近,那身金絲裙服顯得比這老婆娘本人還重,“美中不足的是,風稍稍亂了頭髮。”矮個老婦替珊莎理理散開的髮絲,將它們放回原位,再整好髮網。“我爲你逝去的親人們感到遺憾,”她繼續漫不經心地撥弄,“不錯,你哥哥是個大叛徒,可我們要淪落到在婚宴上殺人的地步,實在沒得治了。噢,這下好多了。”奧蓮娜夫人微微一笑,“很高興知會你,孩子,後天我便要動身返回高庭。如果照實說,我受夠了這臭烘烘的城市。男人們離家打仗期間,你願意陪我做小小的拜訪嗎?我會非常想念瑪格麗與她可愛的同伴們,若有你陪伴,可真是太欣慰了。”

“謝謝您的好意,夫人,”珊莎道,“但我必須陪着我的夫君大人。”

奧蓮娜朝提利昂露出一口充滿皺紋的無牙笑容,“噢?請原諒無知的老婆子吧,大人,我並非要拐走您可愛的妻子。您莫非不統帥蘭尼斯特大軍前去對抗邪惡的敵人麼?”

“我的大軍是金龍與銀鹿。財政大臣必須留在宮廷,居中調度,好讓士兵們安心打仗。”

“那當然,那當然,金龍與銀鹿,還有侏儒的銅板。我聽過這些侏儒的銅板,毫無疑問,收斂它們是件煩瑣工作。”

“我制訂計劃方針,不管收斂之事,夫人。”

“噢,是嗎?我還以爲您事必躬親呢。總而言之,王室不能在侏儒的銅板上遭人欺騙,您說對吧?”

“那自是天理不容,”提利昂開始覺得羅斯·提利爾公爵是有意跳下懸崖的了,“請原諒,奧蓮娜夫人,我們夫婦該就位了。”

“我也該進去了。天哪,七十七道大餐,是不是有點過於鋪張,大人?我最多隻能嚐嚐三四道,噢,您我這種小個子真是不走運哪,您說對吧?”她又摸摸珊莎的頭髮,“好啦,快去吧,孩子,開心一點。我的護衛呢?我的護衛上哪兒去啦?左手!右手!快扶我上高臺。”

黃昏還有一小時才降臨,王座廳內卻已燈火通明,每個壁臺的火炬統統點燃。已到的客人站在長桌後,正在進門的領主和貴婦們經傳令官依次通報名諱與頭銜後,再由身穿王家服裝的侍酒護送穿越寬闊的中央走道。旁聽席上全是樂師,有鼓手、笛手和提琴手,還有的操着號角、豎琴和皮風笛。

提利昂挽緊珊莎的胳膊,沉重地蹣跚而前。他可以感覺到人們的目光,饒有興致地打量他鼻子上那道讓他更醜的新傷疤。讓他們去看,他一邊跳上座椅,心裡一邊想,讓他們去瞅,去議論,直到說夠爲止,我纔不會爲他們而遮遮掩掩。荊棘女王拖着腳,以細小的步子跟在後面,他不知是自己和珊莎的搭配,還是夾在兩名七尺孿生護衛中間的枯瘦老婦看起來更可笑。

喬佛裡與瑪格麗坐在相匹配的純白戰馬上騎進大廳。侍酒們跑在前面,散下無數玫瑰花瓣。國王和王后也爲宴會更換了着裝。小喬穿黑與深紅的條紋馬褲,金線上衣有黑綢袖子和瑪瑙鈕釦;瑪格麗則脫下結婚時的端莊裙服,換上淡綠錦繡服裝,緊身胸衣露出肩膀和小乳··房的上半部。她柔軟的棕發披散在潔白的肩膀,直垂到腰,額頭則戴了一頂纖細的黃金王冠。王后的笑容羞澀而又甜蜜。她是個可愛的孩子,提利昂心想,我外甥不配得到她。

御林鐵衛護送國王夫婦步上高臺,坐在鐵王座陰影底的榮譽位置,前面垂下一排長絲旗,有拜拉席恩的金、蘭尼斯特的緋紅和提利爾的綠。瑟曦擁抱瑪格麗,親吻未來兒媳的臉頰。接着泰溫公爵、凱馮爵士和藍賽爾爵士也上前施禮。喬佛裡則接受了岳父和兩位新哥哥——洛拉斯和加蘭——的親吻。我結婚時可不是這樣的,提利昂心想。當國王和王后就座後,總主教帶領大家作祈禱。我還算有眼光,至少這人的聲音不像前任那麼令人昏昏欲睡,提利昂安慰自己。

他和珊莎坐在國王右手邊,挨着加蘭·提利爾爵土和他妻子萊昂妮夫人,與喬佛裡之間隔了六七個位子。身爲蘭尼斯特家族的核心成員和前任代首相,照理這算是一種侮辱,但提利昂還嫌不夠,滿心希望離得越遠越好。

“滿上酒杯!”禱詞唸完後,喬佛裡迫不及待地宣佈。他的侍酒連忙上前將整整一壺青亭島暗紅葡萄酒倒入提利爾公爵清晨贈送的金盃中,國王雙手捧起,“敬我的妻子,王后陛下!”

“瑪格麗萬歲!”全大廳高呼迴應,“瑪格麗萬歲!瑪格麗萬歲!敬王后陛下!”一千個杯子同時碰響,宣告婚宴正式開始。提利昂·蘭尼斯特和旁人一樣幹了第一杯,落座時叫人重新滿上。

第一道大餐是蘑菇和黃油蝸牛燉的濃湯,盛在鍍金碗裡。由於幾乎沒動早餐,而酒精業已滲入肢體,所以提利昂大吃特吃,很快掃個精光。完了一道,還有七十六道。城內天天都有孩子餓死,平民爲了一根蘿蔔互相廝殺,我們卻在這裡享受吃不完的七十七道菜。假如放老百姓進廳來看看,他們就不會再喜歡提利爾了。

珊莎嚐了一口湯,便將碗推開。“味道不好麼,夫人?”提利昂詢問。

“還有好多菜呢,大人,我胃口小,不能先吃撐了。”她緊張地撫摸髮網,然後望向喬佛裡國王和提利爾王后所在的席位。

莫非她還想取瑪格麗而代之?提利昂不禁皺皺眉頭,三歲小孩都不該這麼想。他心煩意亂地別開頭,眼中只看到形形色色的女人,漂亮溫柔美麗的女人,屬於別的男子。瑪格麗笑容甜蜜,與喬佛裡共用七面大金盃;她美貌的母親艾勒莉夫人,梳着長長的銀色髮辮,威嚴地陪在梅斯·提利爾身邊;王后的三位表妹像歡快的小鳥;瑪瑞魏斯伯爵的黑髮密爾老婆那大大的黑眼睛裡放射出無限激情;而多恩人羣(瑟曦將他們專門安排在一桌榮譽位置,只比高臺矮一席,卻是全廳裡離提利爾家最遠的地方)中的艾拉莉亞·沙德正爲紅毒蛇的話而縱聲嬌笑。

有位坐在國王左手第三張桌子末尾的女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她似乎是某個佛索威家人的老婆,懷孕之後挺着大肚子,但並未影響那份與生俱來的精緻和對食物與歡笑的享受。提利昂看着她丈夫從自己盤裡喂她吃東西,他們共用一個酒杯,在不經意間頻繁接吻。每次親吻,作丈夫的手都會溫柔地放在妻子肚子上,以爲安撫和保護。

不知靠過去吻珊莎她會怎麼反應。多半是躲開吧。或者鼓起勇氣忍受,就當是她的責任。她是我的妻子,然而除了責任卻別無所有。就算我說今晚要開她的苞,她也會盡職盡責地答應下來,連眼淚也不多流一滴。

他嘆口氣,叫來更多葡萄酒。酒杯灌滿之後,第二道大餐也上來了——夾豬肉、松仁與雞蛋的糕餅。珊莎也只小咬了一口,傳令官們則宣七位歌手的第一位出場。

灰鬍子的“琴手”哈米西首先道,“諸神和世人爲證,即將表演的這首歌是從未在七大王國奏響的天籟之音。”他稱其爲《籃禮大人的覲見》。

歌手的指頭拂過豎琴琴絃,王座廳內充溢甜美的音律。“在那骸骨的王座上,死神打量着被謀殺的王兄……”哈米西開始唱,歌詞講述了藍禮後悔攫取侄兒的王冠,所以拒絕死神的召喚,重回陽間,對抗自己的二哥,以保衛王國。

就爲這檔子荒唐劇,“銀舌”西蒙被做成了褐湯,提利昂饒有興味地想。唱到最後,當歌手說起勇敢的藍禮大人英魂不散,千里走單騎前往高庭,去看他的真愛最後一眼時,瑪格麗王后已感動得淚眼汪汪。“藍禮·拜拉席恩這輩子從未爲任何事後悔過,”小惡魔告訴珊莎,“但若我是裁判,會把鍍金銀弦豎琴判給哈米西。”

“琴手”還爲大家表演了一些熟悉的歌曲。毫無疑問,《金玫瑰》是讚美提利爾家;《卡斯特梅的雨季》是奉承他父親;《處女、聖母與老保姆》是取悅總主教;而《我心愛的妻子》則點燃了少男少女胸中的羅曼蒂克之火。提利昂半心半意地傾聽,一邊吃了甜玉米屑,混合切碎的棗子、蘋果和橙子烤的燕麥麪包以及野豬肋骨肉。

接下來,菜上得越來越快,表演也愈加繁多,他則不停索要麥酒與葡萄酒。哈米西走後,一隻矮個老熊在笛子和鼓聲的指揮下笨拙地翩翩起舞,同時賓客們享用碎杏仁包裹着煮的鱒魚。月童踩着高蹺,在席間追逐提利爾大人滑稽的胖弄臣黃油餅,領主夫人們品嚐烤蒼鷺和洋蔥奶酪派。一個潘託斯雜技團或翻着筋斗,或倒立着走出來,一會兒單腳踩在盤子上保持平衡,一會兒又共同組成大金字塔。伴隨這次表演的是用味道強烈的東方香料煮的螃蟹,杏仁奶中加胡蘿蔔、葡萄乾和洋蔥燉的大塊羊排,還有新烤的魚餅,熱得燙手。

緊接着傳令官們召喚下一位歌手,泰洛西人科裡羅·昆廷提斯,他有硃紅的鬍子,口音正如西蒙所說那般可笑。科裡羅首先表演《血龍狂舞》——這首歌通常由男女對唱。提利昂邊聽,邊吃了兩份蜂蜜鵪鶉,灌下若干葡萄酒。科裡羅接下來唱的那首民謠,關於兩位戀人在末日浩劫降臨的瓦雷利亞生離死別的故事本來十分生動,可惜用的是高等瓦雷利亞語,在場貴族多半聽不懂,好在《酒館女郎貝莎》以淫`詞蕩曲贏回了人心。未拔羽毛的孔雀端了上來,它是整個兒烘烤的,肚裡填滿棗子。科裡羅召來一名鼓手,在泰溫公爵面前深深鞠躬後,唱起《卡斯特梅的雨季》。

天哪,假如非得聽七個版本的“雨季”,我還真想去跳蚤窩,向那鍋褐湯道歉了。提利昂轉向夫人,“你喜歡哪個?”

珊莎眨眨眼,“大人?”

“歌手,你喜歡哪個歌手?”

“我……我很抱歉,根本沒聽呢。”

她也沒吃東西。“珊莎,你不舒服嗎?”他不假思索地問,話一出口才覺得愚蠢她的親人全被殺死,而本人被迫嫁給我來參加這樣一出鬧劇,我還問她舒不舒服。

“我沒事,大人。”她扭過頭去,假裝觀賞月童以棗子投擲唐託斯爵士。

四位火術士大師召喚出四隻烈火猛獸,彼此以火爪互相攻擊,僕人則端上一碗碗清淡食物,包括牛肉湯和沸酒加蜂蜜、白杏仁燉的大塊雞肉。接着若干風笛手、寵物狗和吞劍藝人入廳分散表演。搭配的菜餚則是黃油豌豆,搗碎的堅果和以藏紅花加桃子煮的天鵝肉。“不要天鵝肉”,提利昂嘀咕,想起在決戰之前與姐姐共進的晚餐。某位雜耍藝人同時輪轉三把長劍和三把斧頭,血腸串在烤叉上滋滋響着放到桌上。提利昂認爲上餐的順序很講究得體,雖然他並不愛吃這道菜。

傳令官們又吹響喇叭。“爲鍍金豎琴的競賽”,其中一人高聲宣佈,“庫伊家族的葛勒昂上場了。”

葛勒昂是個胸圍寬闊的大胖子,黑鬍鬚,禿了頂,洪亮的聲音教廳內每個角落都能聽見。他帶來六名樂師,“尊敬的大人們,美麗的女土們,今晚,我只給您們帶來一首歌,”他朗聲道,“《黑水河之歌》,唱的是王國得救的故事。”鼓手們打出緩慢而陰鬱的節律。

“暗之君主在高塔上沉思,”葛勒昂開始唱,“他的城堡如永夜般漆黑。”

“漆黑的頭髮,漆黑的靈魂,”樂師們齊聲詠頌,一支長笛加入演奏。

“他以嫉妒和殺戮爲餐,酒杯中盛滿恨意,”葛勒昂唱道,“我的哥哥統治過七大王國,他告訴潑辣的妻子,‘我要用利劍結果他的子嗣,將一切佔爲已有’。”

“一位勇敢的王子,頭髮是黃金的色彩,”樂師們再度詠頌,木豎琴與提琴也加入進來。

“若我再當上首相,頭一件事就是吊死所有歌手。”提利昂不由自主地大聲喝道。

身邊的萊昂妮夫人輕聲淺笑,而加蘭爵土靠過來,“請寬心,大人,公道自在人心,歌頌與否,事蹟都不會被抹殺。”

“暗之君主招集軍團,他們如羣鴉聽候他的呼喚,渴望鮮血,登上戰船……”

“……來砍可憐的提利昂的鼻子。”他替對方唱完。

萊昂妮夫人咯咯笑道,“或許該由您表演纔對,大人,您填的詞半點不遜於這葛勒昂呢。”

“不是這麼回事,夫人,”加蘭爵士解釋,“我們的蘭尼斯特大人生來是該幹出番大事業,而不是填什麼小詞的人。若非他的鐵索和野火.敵人早過了河;而若非他派出原住民,殺掉史坦尼斯大人絕大部分的斥候,我軍也不可能收到奇襲的效果。”

聽罷此言,提利昂竟油然生出荒謬的感激,也稍稍不那麼關心葛勒昂無休無止地頌揚小國王的勇敢和他母親黃金太后的堅定了。

“她根本不是那樣子的。”珊莎突然脫口而出。

“永遠不要相信歌謠裡說的任何故事,夫人。”提利昂叫僕人再把酒杯斟滿。

夜色已籠罩在高窗外,葛勒昂唱得愈發起勁。他說他的歌共有七十七段,在提利昂耳中聽來簡直有一千段之多。這混蛋打算給每位賓客各唱一段嗎?最後幾十段詞他是喝酒喝過去的,一邊剋制住想用蘑菇塞耳朵的衝動。當歌手鞠躬離開時,許多賓客已喝得大醉,開始尋起樂子來。盛夏羣島的舞者身穿明亮的羽衣袍子和煙須狀絲綢雀躍着來到大廳,派席爾國師卻已伏案呼呼大睡。上熟透的藍乳酪填麇鹿這道菜時,羅宛伯爵麾下某騎士刺了一位多恩人,金袍子趕緊上前將兩人拖走,前者扔進黑牢,後者帶去找巴拉拔學士診治。

提利昂漫不經心地叉起一塊加了肉桂、丁香、糖和杏仁奶做調料的醃豬肉,只見喬佛裡國王突然搖搖晃晃地起身。“該我的王家騎士上場噦!”他雙手一拍,嗓音裡帶着深深的酒意。

外甥喝得比我還醉,提利昂目睹金袍衛土打開長廳盡頭的大門,心裡想。從他坐的地方,只能看見那對並肩而入的騎土所舉斑紋長槍的頂端,隨着兩人踏過中央走道,走向國王,歡鬧的波浪在賓客中間擴散開來。此二人騎的馬特別矮嗎?他猜測……直到對方進入眼簾。

所謂的“王家騎士”原來是兩名侏儒,其中一人騎在一隻長腿大嘴的灰狗上,另一人騎一隻斑點大母豬。隨着動物行動,侏儒騎士身上的彩繪木盔甲劈砰亂響。兩人皆雄赳赳氣昂昂地挺起長槍,提着比他們本身還大的盾牌,不時搖晃叫囂,顯得格外滑稽。一名騎士全身金色,盾牌上繪有黑色雄鹿;另一名騎士灰白相間,裝飾冰原狼紋章。馬鎧也是類似裝扮。提利昂望向高臺上一張張嘻笑的臉龐:喬佛裡已樂得臉色紅彤彤、喘不過氣來;託曼在椅子上跳上跳下,叫個不停;瑟曦優雅地吃吃發笑;即便泰溫公爵也顯得頗感興趣。高臺上就坐衆人中,唯有珊莎·史塔克毫無表情。他本該爲此而愛她的,但事實上,史塔克女孩之前就已神遊太虛,連侏儒騎士走到身邊也渾若不覺。

不怪這兩名侏儒,提利昂得出結論,等表演完畢,我會問候他們幾句,打賞一大包銀幣,然後找出設計這小小玩笑的傢伙。蘭尼斯特有債必還。

侏儒們在高臺下停步,向國王致意時,狼騎士忙亂中掉了盾牌。他彎腰去撿,而鹿騎士同時握不住長槍,結果武器“砰”地一下砸到狼騎士背上,把他打下豬來。接着兩人便亂了套,東西在地板上糾纏一團。等他們重新站起來,又一同跑去騎狗,隨之而來的是另一陣叫嚷爭奪和推擠。最後,兩名侏儒終於重新上鞍,卻互相交換了坐騎,拿錯了盾牌,還坐反了方向。

又作了一番可笑的整理後,兩人終於騎到大廳走道相對的兩面,準備比武。領主和貴婦們有的鬨笑,有的傻樂。侏儒們“啪嗒啪嗒”地跑過來,猛然相撞,狼騎士的長槍正中鹿騎士的頭盔,將對方的腦袋挑飛出去。頭顱濺灑鮮血,在空中旋轉,最後落到蓋爾斯伯爵膝上。無頭的侏儒在席間奔跑,雙手拼命揮舞。狗兒狂吠,女人尖叫,月童極爲驚險地踩着高蹺避開現場,結果蓋爾斯伯爵卻從打爛的頭盔裡掏出一個粉碎的西瓜。當看到鹿騎士的頭從盔甲裡伸出來時,一陣笑鬧的風暴席捲大廳。侏儒們等大家笑聲漸息,才又彼此繞圈,辱罵各種情色髒話,準備第二輪比武。這時,灰狗突然拋下騎士,騎到母豬身上。大母豬可憐地尖叫抗議,婚宴賓客們樂得合不攏嘴,尤其看到鹿騎士趁機壓住狼騎士,解開木製馬褲,用那話兒努力幹對方下·體,大家的肚子都快笑爆炸了。

“我投降,我投降,”被壓在下面的侏儒尖叫,“好爵士,把您的‘寶劍’放下吧!”

“我會的,我會的,只要你別蠕動‘劍鞘’!”騎在上面的侏儒回答,歡樂於此刻達到頂點。

喬佛裡笑得兩個鼻孔裡噴出酒來,他喘着粗氣,站起身子,差點撞翻那七面巨杯。“冠軍,”他叫道,“我們有了一位冠軍了。”聽見國王發話,大廳沉默下來。侏儒們也規規矩矩地站好,無疑在等待着誇獎賞賜。“可是,這並非真正的冠軍,”小喬續道,“真正的冠軍得擊敗所有挑戰者!”國王爬上桌子。“還有哪位要向我們的小冠軍挑戰呢?”帶着愉快的笑容,他轉向提利昂,“舅舅!爲了王國的榮譽,你可以出戰嗎?我說,騎上那隻豬吧!”

笑聲如海浪般打來。提利昂不記得如何起立,如何爬上椅子,反正他發現自己已站到桌子上,面前是一片搖曳的模糊笑臉。他用扭曲的面容扮出也許是七大王國有史以來最爲醜陋、最爲諷刺的微笑。“陛下,”他喊回去,“我騎豬……你騎狗!”

小喬困惑地皺緊眉頭,“我?我又不是侏儒,幹嗎上場啊?”

你簡直一如既往的遲鈍,正好踏入陷阱。“幹嗎?因爲你是全場我唯一確信能打敗的人!”

他不知哪樣更甜美:是剎那間大廳內驚駭的靜默,是隨後猛然爆發的狂笑,還是外甥臉上無法壓抑的暴跳如雷。小惡魔滿意地跳下桌子,而奧斯蒙爵士和馬林爵土扶國王下來。他注意到瑟曦怒視着他,便給了對方一記飛吻。

樂師重新演奏,廳內氣氛得以舒緩。兩名侏儒領着豬狗離開,賓客們開始享用野豬肉。提利昂正叫人斟酒,忽被加蘭爵士猛力扯住衣袖。“大人,小心,”騎士警告,“國王來了。”

提利昂坐在椅子上轉身,只見喬佛裡已經走來,紅了面頰,踉踉蹌蹌,手捧巨大的金盃,酒液溢過邊沿。“陛下。”才說這一句,國王便將酒杯整個從他頭上倒下去。紅色的水流沖刷他的臉龐,浸透他的頭髮,刺痛他的眼睛,灼熱他的傷疤,流過下巴,打溼了他的新天鵝絨外套。“感覺如何啊,小惡魔?”喬佛裡嘲笑道。

提利昂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他用衣袖擦臉,不停眨巴,試圖讓視線恢復清晰。“這樣做很不適當,陛下。”他聽見加蘭爵士靜靜地表示。

“話不是這樣說,加蘭爵士,”提利昂不想出更大的醜,不能在這裡,當着全國諸侯的面,“並非每位國王都願意親自來敬他卑微的僕人一杯酒的。很遺憾,酒灑掉了。”

“纔沒有灑掉!”喬佛里根本沒領會提利昂爲他提供的臺階,“我也不是來敬你酒的!”

瑪格麗王后突然出現在小喬身邊。“我可愛的君王,”提利爾女孩懇求,“來,回座位吧,又一位歌手要開始表演。”

“對,伊森人阿里克,”奧蓮娜·提利爾夫人拄着柺杖走近,和她孫女一樣對渾身溼透的侏儒無動於衷,“希望他再唱一遍《卡斯特梅的雨季》,吃了個把鐘頭,我都快忘記詞了。”

“亞當爵士還要爲我們祝酒呢,”瑪格麗說,“來嘛,陛下。”

“我沒有酒,”喬佛裡宣佈,“沒有酒如何能接受祝酒?小惡魔舅舅,你可以爲我服務,既然無法上場比武,就當我的侍酒吧。”

“我很榮幸。”

“這不是什麼榮譽!”喬佛裡厲聲尖叫,“把杯子給我撿起來。”他默然照辦,手朝杯耳伸去,不料國王一腳踢翻了金盃。“撿起來!你這矮冬瓜還笨得出奇嗎!?”

他爬入桌子底下找到東西。“很好,現在給我倒酒,”提利昂從一名女僕手中抓過酒壺,將杯子注滿三分之二。“不行,跪下去,侏儒,”於是提利昂雙腳跪下,捧起沉重的金盃”心裡懷疑國王是否要再讓他洗次澡。幸好喬佛裡這回將杯子一手接過,深飲之後,放到桌上,“你可以起來了,舅舅。”

腿腳業已僵硬抽筋,幾乎令他再度癱在地上。提利昂趕緊抓住椅子穩定平衡,加蘭爵士伸手來扶。喬佛裡笑了,瑟曦笑了,大家都笑了。他看不見他們的臉,但記住了所有聲音。

“陛下,”泰溫公爵以不受影響的精準語氣發話,“餡餅上來了,您得親自切割。”

“餡餅?”國王一把挽住王后,“來,夫人,該切餡餅了。”

大餡餅由六名喜氣洋洋的廚師擡着,緩緩進入長廳,大家都站起來,叫嚷喝彩,互碰酒杯。它的直徑足有兩碼之長,顏色金褐,表皮鬆脆,裡面傳來鳥類尖叫、撲騰和打鬧的聲音。

提利昂坐回椅子,只等鴿子朝他拉屎,今天就算功德圓滿。酒汁不僅浸透了新外套,還浸進內衣,皮膚溼漉漉的,很不舒服。他想去換裝,但在鬧新房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離開,現下還有二三十道菜呢。

喬佛裡與瑪格麗在高臺下等候大餡餅。國王拔出配劍,王后伸手製止,“寡婦之嚎不是用來切餅子的。”

“沒錯,”小喬提高音量,“伊林爵士,把你的劍拿來!”

從廳後的陰影裡,伊林·派恩爵士突然出現。宴會上的幽靈,看着國王的劊子手大步上前,形容憔悴,神情冷酷,提利昂不禁心想。失去舌頭之前的伊林爵士他並不瞭解,因爲那時人還太小。想必當年是另一番模樣,而今沉默與那雙深邃的眼睛、鐵灰色的鎖甲和背上的雙手巨劍一樣,成爲了他的招牌。

伊林爵士在國王夫婦面前鞠躬,伸手過肩,將一柄六尺長、刻滿符文、裝飾華麗的銀色巨劍抽出來,隨後單膝跪地,將巨劍劍柄朝前獻給喬佛裡,劍柄以大塊龍晶雕成微笑骷髏,紅寶石眼睛閃爍着紅色火光。

珊莎不安地扭動,“那是什麼劍?”

提利昂的眼睛依舊被葡萄酒刺痛,他努力眨巴,以求看清楚。伊林爵士的配劍與寒冰一樣長而寬闊,但色彩並非瓦雷利亞鋼的沉暗如煙,而是發出銀色光澤。珊莎抓住丈夫的胳膊,“他把我父親的劍怎樣了?”

我該把寒冰還給羅柏·史塔克,提利昂心想,他瞥向父親,但泰溫公爵的注意力全放在國王身上。

喬佛裡和瑪格麗協力舉起那柄巨劍,猛然揮下,劃出一道銀弧。餡餅皮破開的同時,一百隻白鴿迫不及待地衝出來,向各個方向亂飛,最後拍翅站到窗戶和房樑上,空中都是飛散的羽毛。大廳內歡聲雷動,旁聽席上的提琴和風笛奏出輕快的樂章。小喬抱起新娘,快樂地轉圈。

一名僕人將一片鴿子餡餅放到提利昂面前,並撒上一勺檸檬乳酪。餡餅是用真正的鴿子做的,但他討厭它們就跟討厭它們那些四處拉屎的同類一樣。珊莎也沒開動。“你臉色蒼白得厲害,”提利昂道,“呼吸點新鮮空氣吧,裡面太悶了。而我也該換身衣服。”他站起來,握住妻子的手,“來吧。”

可喬佛裡又回來了,“舅舅,想上哪兒去啊?你是我的侍酒,不準走!”

“我得換身衣服,陛下,可以先告退嗎?”

“不行,我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給我倒酒。”

國王的金盃還在桌上,提利昂爬上座椅,將它捧起。小喬伸手抓過,深飲一口,他的喉嚨不住吞嚥,紫色的酒液流過下巴。“陛下,”瑪格麗求道,“我們該回去了,布克威爾大人要來祝酒呢。”

“我舅舅沒吃餡餅,”國王一手握住杯子,一手搗鼓餅子,“這不吉利。”責罵之餘,他胡亂抓起一把塞進嘴裡。“瞧,很好吃,”他吞下熱騰騰的香料鴿子餡餅,嘴裡嗆出些許脆皮,隨後又抓了一把。“幹,有點幹,得衝下去。”小喬又飲一口酒,然後開始咳嗽。“我要你,咳,騎那隻,咳咳,豬,舅舅,我要你……”他的話語被咳嗽聲打斷。

瑪格麗關切地望着丈夫,“陛下?”

“是,咳,餡餅,沒關——咳——系。”小喬再喝一口酒,但當又一陣咳嗽猛然降臨時,所有汁液都噴將出來。他的臉色越漲越紅。“我,咳,無法,咳咳咳咳……”金盃自手中滑落,暗紅的葡萄酒流淌在高臺上。

“他噎住了!”瑪格麗王后驚呼。

她的祖母迅速靠攏。“快幫幫這可憐的孩子!”荊棘女王以比身材高十倍的嗓門尖叫,“你們這幫白癡!只會張口結舌傻站着看嗎!快幫幫你們的國王!”

加蘭爵士推開提利昂,來爲喬佛裡捶背。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爵士割開國王的衣領。這孩子從咽喉深處發出細得嚇人、充滿恐懼的嘶聲,就像一個人想用一根蘆葦飲盡一條長江,隨後竟連這也消失了,只剩恐怖的沉寂。“把他翻過來!”梅斯·提利爾手足無措地大吼,“把他翻過來,提起腳跟抖!”另一個嗓門吼的則是,“水,給他喝水!”總主教高聲祈禱,派席爾國師嚷着命人扶自己回去取藥。喬佛裡伸手抓向喉嚨,指甲在皮膚上挖出道道血痕,然而下面的肌肉硬得像岩石。託曼王子哭哭啼啼。

他快死了,提利昂領悟過來。儘管周遭充滿各種混亂喧囂與狂暴,自己卻奇特地鎮靜。這會兒有好幾個人在給小喬捶背,但國王的臉色越來越黑。狗兒吠叫,孩童嚎啕,大人們彼此呼喊樁樁毫無意義的建議。一半的賓客站了起來,有的推擠過來想看清楚,有的則忙着溜出門去。

馬林爵士掰開國王的嘴巴,將一支勺子伸進咽喉深處探察。就在這時,國王的眼睛對上提利昂的目光。他有詹姆的眼睛。但詹姆從不會如此懼怕。畢竟他才十三歲呢。喬佛裡的喉頭擠出一下乾燥、粗嘎的聲音,似乎是要說話。他眼白突出,神色恐怖,提起一隻手……指向舅舅,指向……他是要請求我的原諒嗎?或者認爲我能拯救他?“不不不不,”瑟曦嘶聲哭嚎,“天父啊,救救他吧,誰來救救他啊,他是我兒子,我兒子……”

提利昂不由自主地思及羅柏·史塔克。事後看來,我的婚禮還算幸運。他想看珊莎的反應,但廳內一片混亂,不見夫人蹤影。最後,他的目光落到那隻被遺忘在地板的金盃上,便把它撿了起來,底部還有少許深紫色酒液。提利昂考慮了一會兒,將它倒光了。

瑪格麗·提利爾倒在祖母懷中啜泣,“勇敢些,勇敢些,”老婦人呢喃道。泰半的樂師業已逃離,只有一個笛手留在旁聽席裡奏出一曲輓歌。王座廳底部的大門邊,爆發了混戰,賓客們互相踐踏爭奪,亞當爵士的金袍軍連忙上前維持秩序。客人們不顧一切地衝向黑夜,有的哭泣,有的踉蹌,有的嘔吐,慘白的臉上寫滿恐懼。明智的選擇是趕緊離開,提利昂遲鈍地想。

當他聽到瑟曦的慘叫時,明白一切都結束了。

我也該離開的。相反,他蹣跚着走過去,走向他的姐姐。

太后癱倒在一灘酒水裡,懷抱着兒子冰冷的身軀。她的裙服破爛髒污,她的臉頰白如堊石。一隻瘦黑狗爬到她身邊,舔嗅小喬的屍體。“這孩子去了,瑟曦,”泰溫公爵把戴手套的手放在女兒肩上,手下衛士則將狗趕開,“鬆手,讓他走吧。”作母親的渾然不覺,兩名御林鐵衛協力才把她手指掰開,於是七國之君喬佛裡·拜拉席恩一世的屍體就這樣柔軟地、毫無聲息地滑倒在王座廳的地板上。

總主教跪在死去的君主身邊,“天上的聖父啊,求你公正地裁判我們的好國王喬佛裡吧,”他拖長聲音吟詠,開始作臨終禱告。瑪格麗·提利爾哭出聲來,她母親艾勒莉夫人則安慰道,“他噎住了,親愛的,他被餡餅噎住了,不是你的錯。他噎住了,我們都瞧見的。”

“他沒有噎住,”瑟曦的音調比伊林爵士的寶劍更鋒利,“我兒子是被毒死的。”她掃視無助地環繞在周圍的白騎土,“御林鐵衛們,履行職責。”

“夫人?”洛拉斯·提利爾爵士狐疑地詢問。

“立刻逮捕我弟弟,”她下令,“是他乾的,這侏儒和他的小妻子。他倆害了我兒子,害了你們的國王。抓住他們!抓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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