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丹妮莉絲

蔚藍的海面十分平靜,只聽見緩慢沉穩的鼓點,以及木槳柔和的划動。 大商船貝勒裡恩號呻·吟着,粗重的牽引繩緊緊繃起,風帆則可憐地從桅杆上懸垂下來,紋絲不動。即便如此,當她站在前甲板上看着她的龍在湛藍的晴空中互相追逐時,丹妮莉絲?坦格利安依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她的多斯拉克人把海洋稱爲毒水,只要馬不能喝的液體就是不潔的東西。三艘船從魁爾斯起錨的那天,他們臉上的表情彷彿是在走向地獄,而不是駛往潘託斯。她年輕而勇敢的血盟衛們注視着逐漸縮小的海岸線,眼睛瞪得又大又白,但每個人都決心不在其他兩人面前顯露懼怕,她的女僕伊麗和姬琪則沒有這番顧忌,她們死命抓住欄杆,即便再小的顛簸,都嘔吐不止。丹妮的小卡拉薩的其餘部衆全待在甲板下面,寧可與緊張不安的馬匹爲伍,也不願瞧見這個沒有陸地的可怕世界。航行六天後,偶遇一場突來的風暴,當時她透過艙蓋聽到甲板下的聲音:馬兒蹬踢嘶鳴,騎手們則以輕微而顫抖的聲音不住祈禱。

但沒有風暴可以嚇倒丹妮,她的稱號便是“風暴降生”。當年,她在遙遠的龍石島哭號着出世時,維斯特洛歷史上最大的一場暴風雨也於同時在海上呼嘯。風暴如此狂烈,甚至刮裂城牆上的石像鬼,並將她父親的艦隊摧毀殆盡。

狹海上時有風暴,丹妮在孩童時代便穿越過幾十次,從一個自由貿易城邦逃到另一個自由貿易城邦,僅僅領先篡奪者的刺客一步之遙。在這個過程中,她喜歡上了海洋。她喜歡空氣裡刺鼻的鹹味,喜歡蒼穹覆蓋下的無垠海面。這雖然讓她自覺渺小,卻也感到自由。她喜歡此刻跟着貝勒裡恩號游泳的海豚,如銀色標槍一般穿透波浪,她還喜歡不時瞥見的飛魚。她甚至喜歡水手,喜歡他們的歌謠與故事。有一回,在航向布拉佛斯途中,當她注視着船員們頂風使勁拽下一面巨大的綠色船帆時,竟突發奇想地認爲,成爲一名水手該有多好。她把想法告訴哥哥,卻被韋賽里斯狠狠揪住頭髮,大哭一場。“你是真龍血脈,”他朝她嘶喊,“真龍,不是臭烘烘的魚。”

他是個傻瓜,大傻瓜,丹妮心想,如果他更理智,更有耐心,那麼此刻航向西方以取回王座的應該是他而不是我。雖然她明白韋賽里斯既愚蠢又惡毒,但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想念他——不是想念那個殘酷而軟弱的犧牲品,而是想念那個童年時代準她爬上他牀的哥哥,那個常給她講述七大王國故事的男孩,那個爲她描繪登上王位以後美好生活的國王。

船長走到她身邊,“若是貝勒裡恩號能象與她同名的龍一樣騰空飛翔,陛下,”他用雜着濃重潘託斯口音的瓦雷利亞語說,“我們就無需划槳,無需牽引,也無需祈禱起風了。”

“就是這樣,船長,”丹妮微笑作答。她很高興在短時間內把這個人爭取了過來。格羅萊船長和他的主子伊利里歐?摩帕提斯一樣,是個老潘託斯,用自己的船搭三頭龍令他緊張得像個少女——就連現在船舷外仍掛着數十桶海水,以防萬一着火。起初,格羅萊想把龍關進籠子,爲安撫他,丹妮答應下來,但龍的可憐模樣讓她很快改變了主意,堅持放他們自由。

格羅萊船長從這個安排中得到了好處,雖然有過一場微不足道的小火,但比起從前以賽杜里昂號之名航行的時代,貝勒裡恩號上突然少了許多老鼠。她的船員們曾經既好奇又害怕,而今卻開始對“他們”的龍油然生出古怪而強烈的驕傲,從船長到幫廚小弟,都喜歡看他們三個飛翔……儘管沒有丹妮那麼強烈。

他們是我的孩子,她告訴自己,若巫魔女所言非虛,他們還將是我惟一的孩子。

韋賽利昂的鱗片是新鮮的乳白色,他的角、翅骨和脊骨則是暗金色,好似陽光下閃亮的金屬。雷哥則由夏天的碧綠和秋天的青銅色構成。他倆在船隊上方翱翔,一圈一圈地盤旋,越升越高,競相攀比。

龍喜歡從高處攻擊,丹妮已經知道,爬到對手與太陽之間,就會折起翅膀,尖嘯着俯衝而下。接着他倆會互相扣住,糾纏成一團鱗甲的球,一邊自天空翻滾下落,一邊舞爪甩尾。他們第一次爭鬥時,她好怕會傷到彼此,結果證明這對他們而言只算活動筋骨。等降到海面,兩條龍即刻分離,噝噝尖叫着再度升起,舞動翅膀揮開蒸騰的海水。卓耿也在飛,但早已飛出她的視線範圍。他常到遠方去捕獵,離船有好多裡。

她的卓耿一直很餓,成長也最爲迅速。再過一兩年,也許就大到可以騎了,到時候我無需用船就可渡過鹹水汪洋。

但那個時候還沒有到來。再說,雷哥和韋賽利昂還只有小狗的體型,卓耿雖比他們大一些,但任何一條狗都比他們重——因爲龍的身軀基本由頸項、尾巴和翅膀組成,比看上去要輕。丹妮莉絲?坦格利安要回家還得靠木頭、帆布和風。

迄今爲止,前兩者均爲她提供了優良服務,變幻無常的風卻成爲叛徒。六天六夜,海面波瀾不驚,而今已是第七天,依然沒有好轉的跡象。惟一值得慶幸的是,伊利里歐總督派給她的船中有兩艘是划槳商船,各有兩百支槳,並配備了精壯水手。難在大商船貝勒裡恩號,她象肥母豬般笨重寬闊,體積大,帆也大,可沒槳,無風的時候半點動彈不了。瓦格哈爾號和米拉西斯號放出繩索拖拽,她緩慢而痛苦地前進着,三艘船上都擠滿人和各種商品。

“我看不到卓耿,”喬拉?莫爾蒙爵士來到前甲板上,站到她身旁,“他又迷路了嗎?”

“迷路的是我們,爵士先生。卓耿不喜歡如嬰兒般蠕動爬行,我也不喜歡。”黑龍比其他兩條膽大,他第一個在水面上展翅試飛,第一個在船隻間翱翔穿越,第一個衝入浮雲消失無蹤……也是第一個開始捕獵殺戮。想當初那條飛魚剛破出水面,便被一道火焰緊緊包裹,接着卓耿將其一口吞掉。“他能長多大?”丹妮好奇地問,“你清楚嗎?”

“傳說在七大王國,有的龍能擒出海裡的巨海怪。”

丹妮微笑:“令人驚歎。”

“這只是傳說而已,卡麗熙,”被放逐的騎士說,“傳說中,有些睿智的老龍甚至能活一千年呢。”

“那龍究竟能活多久?”她擡起頭,只見韋賽利昂低低地掠過商船,翅膀緩緩拍打,扇起疲軟的風帆。

喬拉爵士聳聳肩,“龍的天然壽命比人長得多,至少歌謠裡這麼講……七大王國的人民最熟悉的龍是坦格利安家族的龍。他們爲戰爭而繁殖,也在戰爭中死去。屠龍很難,但並非不可企及。”

那個侍從白鬍子起初站在精雕的船首像邊上,用消瘦的手拄着長長的硬木柺杖,此刻轉過身來,“黑死神貝勒裡恩在仲裁者傑赫里斯一世統治時期方纔死去,共活了兩百歲。他大得出奇,可一口吞下整隻野牛。陛下,龍是不會停止生長的,只要擁有食物和自由。”他本名阿斯坦,因爲滿臉白鬍須,所以被壯漢貝沃斯起了個綽號叫白鬍子,這個綽號也很快被大家所接受。他雖不及喬拉爵士肌肉結實,卻比後者高大,眼睛是淺藍色,長長的雪白鬍子如絲綢一樣順滑。

“自由?”丹妮略感不解,“什麼意思?”

“在君臨,您的先祖爲他們的龍蓋了一棟圓頂巨堡,稱爲‘龍穴’,迄今仍矗立在雷尼絲丘陵頂,只是早成廢墟。昔日,王室的龍就在那居住,好像一個大洞穴,外面有非常寬闊的鐵門,裡面可容三十個騎士騎馬並肩通過。即便如此,龍穴裡的龍卻從沒長到他們祖先的大小。學士們都說,這是牆和圓頂的關係。”

“見鬼,假如牆能限制體積,那農民該像侏儒,而國王該像巨人,”喬拉爵士說,“事實恰恰相反,茅屋裡往往生出大個子,城堡中住的卻是矮子。”

“人是人,”白鬍子回答,“龍是龍。”

喬拉爵士哼了一聲以示輕蔑,“還真把自己當那麼回事。”被放逐的騎士不喜歡這個老人,打一開始就表現得很明顯。“那有勞你給我們介紹一下龍的知識,怎麼樣呢?”

“不,我也不甚瞭解。但好歹我當初在君臨生活期間,鐵王座上坐的是伊里斯國王,有幸見過懸掛在王座廳牆上的巨龍頭骨。”

“韋賽里斯對我提起過那些頭骨,”丹妮道,“據說篡奪者把它們取下來收藏,因爲不堪忍受它們日日俯瞰他坐着偷來的王座。”她招手示意白鬍子靠近。“你見過我的父王嗎?”國王伊里斯二世在他女兒出生前就死了。

“我很榮幸地見過他,女王陛下。”

“他是否善良溫和?”

白鬍子盡力掩飾自己的感受,但那些感受其實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臉上。“陛下他……通常很和善。”

“通常?”丹妮微笑,“不是一直?”

“對於心目中的敵手,他會非常殘酷。”

“明智的人決不會成爲國王的敵手,”丹妮說,“那麼,你也瞭解我哥哥雷加嗎?”

“據說沒有人真正瞭解雷加王子。我只在比武會上見過他,也聽他彈過銀弦豎琴。”

喬拉爵士嗤之以鼻,“只怕是和成千人一起參加豐收宴會時聽的吧,虧你還沒宣稱自己是他的侍從。”

“我當然不敢如此誇口,爵士。雷加王子的第一任侍從是米斯?慕頓,接下來是瑞卡德?隆莫斯。他倆後來都被他親手冊封爲騎士,併成爲他終身的夥伴。除此之外,王太子殿下還有許多密友,包括年輕的克林頓伯爵,以及老朋友亞瑟?戴恩。”

“拂曉神劍!”丹妮愉快地喊道,“韋賽里斯跟我說過那把不同尋常的白劍,他還說亞瑟爵士是全國上下惟一可與我哥匹敵的騎士。”

白鬍子低頭,“我沒資格質疑韋賽里斯王子的話。”

“他是國王,”丹妮糾正,“雖未經加冕,但依舊是七國之君,韋賽里斯三世。好啦,你剛纔什麼意思?”他的回答並不如她預期。“喬拉爵士曾說我哥雷加是最後的真龍傳人,我以爲他定是個非常厲害的戰士,對吧?”

“陛下,”白鬍子道,“龍石島親王的確很厲害,但……”

“說,”她催促,“儘管直說。”

“遵命。”老人斜倚在硬木柺杖上,皺起眉頭。“無可匹敵的戰士……好動聽的評價,可是女王陛下,您知道嗎?評價往往不能決定勝負。”

“刀劍能決定勝負,”喬拉爵士生硬地說,“而雷加王子精於刀劍。”

“不錯,爵士,他確實武藝高強,可……我目睹過上百次的比武和比我願意見到的多得多的戰爭,無論哪個騎士,無論他如何強壯、如何迅捷、如何精準,只要他是人,終歸有極限。他可以贏得一次艱難的比武,也可能輸掉一場簡單的鬥爭。草地中的小小污點,晚餐時吃的髒東西,或許就意味着失敗。而一陣突然的風向改變卻會賜予你勝利,”他瞥了喬拉爵士一眼,“或者手臂上女士贈予的信物。

莫爾蒙臉色一沉,“小心你的舌頭,老頭子。”

阿斯坦見過蘭尼斯港外那場比武會,當時莫爾蒙手纏女士贈予的信物,贏得了長槍比試,也贏得了那位女士——海塔爾家族的琳妮絲——的心,她是他的第二任妻子,高貴而美麗……但她毀了他,拋棄了他,如今對他而言,關於她的記憶是一種折磨。“別生氣,我的好騎士,”她將手搭在喬拉胳膊上,“阿斯坦無意冒犯。”

“遵命,卡麗熙。”喬拉爵士的聲音很不情願。

丹妮回身面對侍從,“除了韋賽里斯的故事,我其實不大瞭解雷加,而長兄去世時,他只是個小男孩。說說看,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老人考慮了一會兒,“首先,他很有才幹。他堅定、沉着、忠實、誠懇。關於他有個著名的故事……無疑喬拉爵士也知道。”

“我想聽你說。”

“如您所願。”白鬍子說,“龍石島親王小時候好學得有點過分,他比別的小孩早得多就能識字讀書,以致於人們常說蕾拉王后懷他時一定吞了書本和蠟燭。雷加對孩童的玩耍沒興趣,他的智慧令學士們驚奇,而他父親手下的騎士們則酸溜溜地開玩笑說,聖貝勒又回來了……直到有一天,雷加王子從卷軸裡發現了某些東西,突然改變了性格。沒人清楚究竟怎麼回事,只知道某天一大早,那孩子出現在較場上,正穿戴盔甲的騎士們驚訝地望着他直走向教頭威廉?戴瑞爵士,說:‘給我長劍和鎧甲,我必須成爲戰士。’”

“他真的是個戰士!”丹妮高興地說。

“是的,”白鬍子鞠了一躬。“請原諒,陛下。說到戰士,壯漢貝沃斯起來了,我必須去服侍他。”

丹妮回頭掃了一眼。太監正通過船中間的扶手爬上甲板,他體格雖龐大,動作卻極靈敏。貝沃斯人不高,但胸膛寬闊,估計體重超過十五石,厚實的棕色肚子上橫七豎八地滿是淡白的舊疤痕。他穿着鬆垮的短褲,系一條黃絲肚兜,鑲鐵釘的皮背心則小得有些可笑。“壯漢貝沃斯餓了!”他朝所有人吼叫,“壯漢貝沃斯要吃東西!”他轉身發現前甲板上的阿斯坦,“白鬍子!你給壯漢貝沃斯拿吃的來!”

“你去吧,”丹妮告訴侍從。對方又鞠了一躬,然後離開,前去服侍他的主人。

喬拉爵士注視着他的身影,那張生硬而坦誠的臉皺成一團。莫爾蒙高大健壯,有強硬的下顎和厚厚的肩膀,雖談不上英俊,卻是丹妮此刻最真誠的朋友。“這老頭說話添油加醋,希望您明查,”白鬍子走遠後,他告訴她。

“女王須要聆聽所有人的話,”她提醒他,“尊貴的人與低賤的人,強壯的人與弱小的人,高尚的人與墮落的人。一個人的聲音也許會欺騙你,但綜合許多人的意見才能得到真相。”這是她從書中讀來的。

“那麼請聽聽我的話,陛下,”被放逐的騎士說,“這個白鬍子阿斯坦在欺騙您!您不覺得作爲侍從,他太老了嗎?況且他若真的侍奉一個呆頭呆腦的太監,怎會如此善於言談?”

確實古怪,丹妮不得不承認。壯漢貝沃斯從前是個奴隸,在彌林的鬥技場中長大受訓。他聲稱伊利里歐總督派他來保護她,而她也確實需要保護。鐵王座上的篡奪者用領地和爵位來招募殺手,有一次暗殺就在她眼皮底下發生。而今她越接近維斯特洛,想必遭到攻擊的可能性將越來越大。另一方面,不待離開魁爾斯,男巫俳雅·菩厲便派出遺憾客,來爲塵埃之殿中被她燒燬的不朽之人復仇,據說,男巫有仇必報,而遺憾客決不失手。此外,大多數多斯拉克人也與她對立。昔日卓戈卡奧的寇們都有了自己的卡拉薩,一旦發現她這小隊人馬,必定會毫不猶豫地加以攻擊,屠殺和奴役她的子民,並把丹妮本人帶回維斯·多斯拉克,逼她加入多希卡林的枯瘦老嫗們。札羅·贊旺·達梭斯幫過她,但魁爾斯鉅商的目的只是她的龍。還有陰影之地的魁晰,戴紅漆面具的神秘女子,以及她深奧莫測的忠告。她也是敵人嗎?還是危險的朋友?丹妮說不上來。

喬拉爵士把我從施毒者手中救出,白鬍子阿斯坦替我擋住蠍尾獸,也許下一次就輪到壯漢貝沃斯。他體格寬闊,手臂粗如小樹幹,而隨身攜帶的那把極長的亞拉克彎刀鋒利得可以用來刮鬍子——雖然他光滑的棕色臉頰長不出鬍子。他脾氣跟小孩似的,作爲保護者,還缺乏很多素質。謝天謝地,我有喬拉爵士和血盟衛,以及——我的龍。總有一天,魔龍將成爲她最好的護衛,正如三百年前,他們守護征服者伊耿和他的妹妹們一樣。然而目前,他們給她帶來的危險多過於保護。全世界只有三頭活龍,三頭屬於她的活龍,他們不僅是重生於世的奇蹟與恐怖,更是無價之寶。

她滿腹思量,突然感到後頸一陣涼氣,一縷銀金色的頭髮披散下來,在額頭飄蕩。上方,風帆動了起來,嚯嚯作響,歡呼聲響徹貝勒裡恩號。“風!”水手們大喊,“風來了!風!”

丹妮擡頭,只見大商船的帆鼓脹波動,帆繩緊緊繃起,來回敲打,彈奏出這漫長的六天來他們一直期盼的甜美樂章。格羅萊船長衝到船尾,高叫着發號施令,潘託斯人興高采烈地爬上桅杆,開始工作。連壯漢貝沃斯也袒露出大肚子,跳了一會兒舞。“諸神保佑!”丹妮說,“你看到了嗎,喬拉?我們又上路了!”

“對,”他說,“但我們上哪兒去呢,女王陛下?”

風吹了一整天,開始從東方,接着是狂亂的陣風。太陽在紅暈之中落下。我離維斯特洛仍有半個世界那麼遠,丹妮提醒自己,但每一小時,每一分鐘,都更加接近。她試圖想象第一眼看到那片她註定要統治的土地時,會是什麼感受。那是世上最美的海岸,我知道的,怎可能不是呢?

那天深夜,當貝勒裡恩號在黑暗中穿梭,丹妮盤腿坐在船長室中的牀鋪上——“即便在海上,”格羅萊非常客氣地宣佈,“女王仍然優先於船長”——喂龍時,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伊麗已在牀鋪下睡着了(三人同睡太擠,今晚輪到姬琪跟她的卡麗熙共享柔軟的羽毛牀),但聽見敲門聲,盡職的女僕還是起身走向門口。丹妮拉起牀單,夾在腋下,她裸着身子,根本沒料到這個時刻會有訪客。“進來,”她說。一盞搖曳的燈下,站着喬拉爵士。

被放逐的騎士低頭走進來,“陛下,很抱歉打擾您休息。”

“我還沒休息呢,爵士先生。來,過來看。”她從膝上的小碗裡取出一塊鹹肉,舉起來讓她的龍看見。他們三個都飢渴地盯着。雷哥展開綠色的翅膀,攪動空氣,而韋賽利昂的脖子跟隨她手的移動前後伸縮,彷彿一條乳白的長蛇。“卓耿,”丹妮輕柔地說,“dracarys,”隨後將肉拋到空中。

卓耿的動作比眼鏡蛇還快。他吼叫着噴出火焰,鮮紅、橙色和黑色摻雜在一起,肉未墜落,已被烤焦。他用尖利的黑牙猛地咬住,雷哥的頭也飛快地伸過來,彷彿要從哥哥嘴裡偷取戰利品,但卓耿一口把肉吞下,擡頭尖聲喊叫,較小的綠龍只能發出沮喪的噝噝聲。

“別這樣,雷哥,”丹妮惱火地說,一邊在他頭上拍了一下,“上次是你吃到的,別太貪嘴嘛。”她朝喬拉爵士微笑。“瞧,我無需用火盆爲他們烤肉了。”

“是,我看到了。dracar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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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個詞,三頭龍同時轉過頭來,韋賽利昂噴出一道淡金色火焰,逼得喬拉爵士急速後退一步。丹妮咯咯笑道:“小心喲,別說這個詞,爵士先生,否則休怪他們把你鬍子燒掉。在高等瓦雷利亞語中,這是“龍焰”的意思。我在訓練他們,得選擇無人會碰巧說出來的口令。”

莫爾蒙點點頭。“陛下,”他說,“能否私下講幾句?”

“沒問題。伊麗,請先離開。”她把手放在姬琪裸露的肩膀上,將另一個女僕搖醒。“你也一樣,親愛的,喬拉爵士有話跟我說。”

“是,卡麗熙。”姬琪從鋪位翻身而起,裸着打了個哈欠,濃密的黑髮披散下來。她迅速穿上衣服,跟伊麗一起離開,並關上艙門。

丹妮把剩餘的鹹肉盡數給了龍,讓他們去搶,然後拍拍身邊的牀鋪。“坐吧,好騎士,你想說什麼?”

“三件事,”喬拉爵士道,“關於壯漢貝沃斯,白鬍子阿斯坦和派他們來的人——伊利里歐?莫帕提斯。”

你怎麼又來了?丹妮把牀單拉高,搭到肩膀上。“怎麼回事?”

“魁爾斯的男巫們警告過您:命中註定您將經歷三次背叛,”被放逐的騎士提醒她,韋賽利昂和雷哥在一旁又抓又咬。

“一次爲血,一次爲財,一次爲愛。”丹妮忘不了不朽之人的話。“彌麗·馬茲·篤爾是第一次。”

“意味着還有兩個叛徒……現在他們同時出現了。是的,我就擔心這個,不要忘記,勞勃許諾只要有人能殺了你,即可受領封地成爲貴族。”

丹妮傾身向前,抓住韋賽利昂的尾巴,將他拖離綠色的兄弟身邊。移動時,牀單自胸前掉落,她連忙抓緊,重新蓋住自己。“篡奪者已死,”她說。

“他兒子接替他繼續統治。”喬拉爵士擡起頭,深色的眼睛對上她的目光。“一個忠實的兒子會爲父親討債。即便是血債。”

“這個男孩喬佛裡或許會想致我於死地……如果他還記得我的話。不管怎麼說,這跟貝沃斯或白鬍子阿斯坦有何關係?那老人甚至連劍都沒有,你親眼看到的。”

“我當然看見了,我看見他如何熟練地使用那根柺杖。還記得他在魁爾斯殺死蠍尾獸的事嗎?他要敲碎您的喉嚨也一樣容易。”

“沒錯,可他沒有下手。”她指出,“要害我的是那蟄人的蠍尾獸,他則救了我的命。”

“卡麗熙,您不覺得白鬍子和貝沃斯跟殺手是串通好的嗎?這多半是爲了騙取您的信任而佈下的陷阱。”

她朗聲大笑,嚇得卓耿噝噝叫起來,而韋賽利昂拍拍翅膀躍到舷窗上,“好厲害的陷阱。”

被放逐的騎士卻沒有笑,“這是伊利里歐的船,伊利里歐的船長,伊利里歐的水手……壯漢貝沃斯和阿斯坦也是他的人,不是您的。”

“伊利里歐總督庇護過我。壯漢貝沃斯還說,聽到我哥死的消息時,他哭了。”

“是啊,”莫爾蒙道,“但他是爲韋賽里斯而哭呢,還是爲自己落空的計劃掉淚?”

“他的計劃沒有落空!伊利里歐總督一直是坦格利安家族的朋友,他非常富有……”

“他的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據我所知,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因爲慈善而發財致富。男巫們預言第二次背叛是爲了錢,而除了錢,伊利里歐?莫帕提斯還有什麼看重的東西呢?”

“他的性命。”房間另一頭,卓耿不安地挪動着,蒸汽從他嘴裡升起。“彌麗·馬茲·篤爾因爲背叛而被我燒死。”

“彌麗·馬茲·篤爾是您的奴隸,而在潘託斯,伊利里歐將是您的主人,情況不一樣的。請相信我,我不僅瞭解你,也瞭解總督。他精於算計,聰明無——”

“爲贏得鐵王座,我正需要聰明人。”

喬拉爵士哼了一聲,“那個下毒的酒商也很聰明。聰明人往往不懷好意。”

丹妮不由自主地把腿收到牀單下面,“可你會保護我,還有我的血盟衛。”

“就憑四個人?很好,卡麗熙,看來您信得過伊利里歐?莫帕提斯,堅持讓自己被不瞭解的人所包圍,比如臃腫的太監和全世界最老的侍從。我只是求求您,從俳雅·菩厲和札羅·贊旺·達梭斯那兒吸取教訓。”

他本意是好的,丹妮提醒自己,一切皆源於對我的敬愛。“在我看來,不信任任何人的女王跟信任所有人的女王一樣愚蠢。我很明白,每接納一個人都是一次冒險,但不冒風險又怎能贏得七大王國?難道靠一個被放逐的騎士和三個多斯拉克血盟衛去征服維斯特洛嗎?”

他頑固地咬緊下巴,“我不否認,您的道路需要冒險,但遇到騙子或陰謀家還加以接納,結局將和您哥哥一樣。”

他的固執令她惱怒。他還把我當小孩子看待。“壯漢貝沃斯連早餐都得靠別人安排,好個陰謀家!而白鬍子阿斯坦撒過謊嗎?”

“他是假扮的!你瞧他今天說話莽撞,哪裡有侍從的樣子?”

“是我命令他直說,我想了解我大哥呀。”

“陛下啊陛下,瞭解你大哥的人不止他一個。好吧,在維斯特洛,御林鐵衛的隊長在御前會議上擁有席位,不僅用武力,同時也以智慧爲國王效勞。您說我是女王鐵衛的首席騎士,那我請求您,好好聽我說,我有個計劃。”

“計劃?快告訴我。”

“伊利里歐?莫帕提斯要您回潘託斯,寄居於他的屋檐下。很好,去就去……但時間由您決定,而且不是孤身一人。就讓我們看看他的人究竟有多忠誠、多順從。請命令格羅萊船長,改變航線,前往奴隸灣。”

丹妮有些不安,聽說淵凱、彌林和阿斯塔波這些奴隸制大城邦裡的人肉市場如膿包般滋生,相關的故事讓人心驚膽戰。“我去奴隸灣做什麼?”

“招募軍隊,”喬拉爵士道,“既然你喜歡壯漢貝沃斯,滿可以從彌林的鬥技場裡再買幾百個……但我建議駛往阿斯塔波,在阿斯塔波,您能購買無垢者。”

“戴青銅尖刺盔的奴隸?”丹妮在自由貿易城邦見過無垢者,他們往往替總督、大君和執政官當衛兵,“我要他們來做什麼?無垢者不會騎馬,通常還是很胖。”

“您在潘託斯或密爾見過的無垢者都是些護衛,完全不能發揮長處。他們無所事事,而太監本容易發胖,因爲是食物是他們僅存的欲·望。陛下,通過幾個老邁的家族奴兵來判斷所有無垢者就跟通過白鬍子阿斯坦來判斷所有侍從一樣。對了,您聽過三千勇士保衛科霍爾的故事嗎?”

“沒聽過,”牀單從丹妮肩頭滑落,她將之拉回原位。

“四百多年前,多斯拉克人首度從東方騎馬出現,沿途洗劫焚燒每個城鎮。領導他們的卡奧叫特莫,他的卡拉薩不若卓戈的那麼大,但也不小,至少有五萬人,其中一半是辮綁鈴鐺的戰士。”

“科霍爾人知道他來臨的消息後,便着手加固城牆,增加一倍士兵,並僱來兩個傭兵團——亮幟團和次子團。由於傳來的情況越來越不妙,他們趕緊從阿斯塔波補買三千無垢者,但幾乎已來不及了。無垢者們長途行軍趕往科霍爾,遠遠便看見煙霧和塵埃,聽到戰鬥的喧囂。”

“等他們抵達城下,太陽已經落山,烏鴉和野狼享用着科霍爾重騎兵們的遺體,而亮幟團和次子團早早卷旗逃匿,傭兵一旦面對強弱懸殊、毫無希望的情況就會這樣做。夜幕降臨,多斯拉克人沒有再戰,他們撤回營地徹夜飲酒、跳舞和狂歡,準備第二天攻破城門,肆意姦淫虜掠。”

“但到破曉時分,當特莫和他的血盟衛們領着卡拉薩走出營地,卻發現三千名無垢者已在城門前排好陣型,頭頂飄揚着科霍爾的黑山羊旗。您若瞭解多斯拉克人的戰術,就會明白,他們根本不會把這支小隊伍放在眼裡。陣型不寬,易被包抄;人是徒步,將遭騎兵踐踏。”

“於是多斯拉克人發起攻擊,而無垢者們緊握盾牌,壓低長矛,紋絲不動。面對兩萬鈴鐺作響的哮吼武士的決死衝鋒,他們毫無懼色。”

“多斯拉克人一共衝鋒了十八次,但在那片盾牌和長矛前,好比浪濤拍打岩石一樣潰散。特莫卡奧三次派出騎射手,圍着對手輪番射擊,弓箭如雨般撒向這三千勇士,但無垢者只是舉起盾牌,擋在頭上,不肯讓步。到最後,他們只剩下六百人……但有超過一萬二千名多斯拉克戰士倒在戰場上,包括特莫卡奧,他的三名血盟衛,他所有的寇和所有的兒子。三天之後的清晨,新卡奧率領倖存者們列隊莊嚴地來到城門前,一個接一個,每人都割斷自己的髮辮,扔到那三千勇士腳下。”

“從那天起,科霍爾的守備隊便全由無垢者組成,每人舉着的長矛上都掛有一束人類的髮辮。”

“這就是您將在阿斯塔波找到的東西,女王陛下,請在那兒上岸,完成交易後,再由陸路繼續前往潘託斯。沒錯,這會花費很多時間……但未來,當您跟伊利里歐總督一起用餐時,將有一千把劍爲你撐腰,而不僅僅只是四把。”

他的確爲我貢獻了智慧,丹妮心想,但是……“怎麼買得下一千名奴隸戰士?我的財產只剩碧璽兄弟會送的王冠而已。”

“真龍對阿斯塔波人和對魁爾斯人而言,都意味着重生於世的偉大奇蹟,想必奴隸商人們會和魁爾斯的鉅商一樣,送您大量禮物。假如不夠……您忘了嗎?這三條船上不止有您的多斯拉克人和他們的馬,還有從魁爾斯購買的大批貨物。我清點過貨艙,親眼看到無數絲綢、虎皮、琥珀、翡翠雕刻,藏紅花、沒藥……奴隸便宜,陛下,虎皮卻很昂貴。”

“那些是伊利里歐的東西,”她抗議。

“而伊利里歐是坦格利安家族的朋友。”

“那就更不應該竊取他的貨物。”

“如果有錢的朋友不願出錢,那他有什麼用,女王陛下?假如伊利里歐總督拒絕你,只能證明他不過有四重下巴的札羅·贊旺·達梭斯而已。如果他真誠地支持您,就不會捨不得三船貨物,您想想看,他的虎皮哪有比替您買來軍隊更好的用途呢?”

是的,是的。丹妮激動起來。“可路途遙遠,會有危險……”

“走海路同樣有危險。海盜船在南方航線徘徊,瓦雷利亞以北的煙海則有魔鬼出沒,下一次風暴沒準令我們船毀人忙,夏日之海的巨海怪也許會將商船拖進海底……再或船隊因無風而再度停滯,在等待中活活渴死。陸地行軍有危險,女王陛下,但海洋不見得更安全。”

“若格羅萊船長拒絕怎麼辦?阿斯坦,壯漢貝沃斯,他們又會怎麼做呢?”

喬拉爵士站起身,“或許是該您親自去發現的時候了。”

“是的,”她下定決心,“是的!”丹妮將牀單往後一扔,從牀鋪上跳起來。“我要立即去見船長,命他駛向阿斯塔波。”她彎腰打開箱子,抓起最上面的外套和一條寬鬆的紗絲長褲。“把我的勳章腰帶給我,”她一邊命令喬拉,一邊把紗絲長褲拉過臀部,“還有我的背心——”她轉身道。

喬拉爵士摟住了她。

“噢,”她只來得及說出這一個字,便被他抱緊,兩對脣壓在一起。他渾身上下散發出汗、鹽和皮革的味道。他將她緊緊壓向自己,短上衣的鐵釦嵌入她赤·裸的乳··房。他用一隻手抓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順着她的脊椎滑至細小的後腰。她的嘴不由自主地張開來,任他的舌頭伸入探索。他的鬍子雖然扎人,她心想,但嘴裡很甜美。除了嘴角的長髯,多斯拉克人不留絡腮鬍,而在此之前,只有卓耿卡奧吻過她。他不能這麼做,我是他的女王,不是他的女人。

長長的一吻,丹妮說不準究竟有多久。結束後,喬拉爵士放開她,她快速回退一步。“你……你不該……”

“我不該等這麼久,”他替她說完,“早在魁爾斯,我就該吻你,不,在枯骨之城,在紅土荒原,我就該吻你,每日每夜,我都該吻你。你那麼美麗溫柔,天生就是用來親吻的尤物。”他的眼睛看着她的乳··房。

丹妮在乳頭出賣自己之前用手蓋住,“我……你這是逾越!我是你的女王。”

“您是我的女王,”他說,“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勇敢、最甜蜜和最美麗的女人。丹妮莉絲——”

“陛下!”

“陛下,”他讓步了,“龍有三個頭,記得這句話吧?從塵埃之殿中聽來之後,你一直深感疑惑。好吧,我告訴你:從前有貝勒裡恩,米拉西斯和瓦格哈爾三條巨龍,分別由伊耿,雷妮絲和維桑尼亞騎乘。坦格利安家族的紋章是三頭龍——實際上,是三條龍,三個騎手。”

“我想也是,”丹妮說,“可我的哥哥們都死了。”

“雷妮絲和維桑尼亞不僅是伊耿的妹妹,還是他的妻子。你沒了哥哥,但可以有丈夫。讓我明確地告訴你,丹妮莉絲,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及得上我對你一半的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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