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着馬走過夜色中的皇城,在無人的角落,高高的黑色宮牆下,忽然傳出一聲女子爆喝:
“你這是無理取鬧!”
是朝雲公主的聲音。陳折戟心中一動,擡手止住小廝向前探視的動作,屏退了下人,朝那邊走了幾步,站在視線無法顧及的死角,安靜地聆聽。
“無禮的人是誰,姑姑心裡清楚!你到底把顏丹歌藏哪兒了?”另一邊充滿焦躁和憤怒的男聲,卻是皇儲雷辰,“姑姑,我也不想與你把事情鬧大,你只要告訴我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笑話!我有什麼既往可以用來讓你咎的?”朝雲公主的強悍性格此刻顯露無疑,她的聲音裡帶着皇室之女渾然天成的貴氣和冷傲,“我說不知道她在哪兒,便是真的不知道,你一再糾纏,到底有什麼意思?”
雷辰壓低聲音道:“我不信!沒有你幫忙,她怎麼可能逃得過我的搜查,逃得過父王的監視?”
她?陳折戟剛開始直覺他們說的是個女人。難道是儲君殿下看上了什麼女子,卻被朝雲公主藏起來了?這事情倒是稀奇得很。聽到名字,他着實怔在那裡,這不是自己那個死去的夫人麼。陳折戟默默唸着這個名字,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
雷辰的語速舒緩下來,添了些誘哄和說服的意味,道:“都到這個境地了,姑姑也不用裝了,明日陳折戟便要出發,你們只有今晚這個機會,難道你還指望丹歌和陳折戟一同行軍不成?”
怎麼還跟自己有關係?陳折戟蹙眉。難道……顏丹歌沒有死?那麼所有人聯合起來騙自己是怎麼回事?這件事……怎麼越來越複雜了。
“你問我,我問誰?”朝雲公主卻半分鬆口的意思也沒有,依然故我道,“你有來糾纏我的機會,不如多派些人去找,偌大的延都,你翻個底朝天,不信找不到。當然,說不定丹歌根本沒有回延都。”
雷辰道:“要不是怕打草驚蛇,讓父王發現,你以爲我不會那麼做?你將她從我府中帶走,不是來見陳折戟,還能幹什麼?”
爲什麼自己的夫人沒死,卻要放在儲君府裡?就算他對那個名叫顏丹歌的女子並沒有什麼感覺,聽到這兩人的話,他還是越聽越不爽,更有一種被愚弄的憤怒。此刻的陳折戟,着實感到失憶的不便之處,這種被隱瞞的情況,實在讓習慣乾綱獨斷的他難以忍受。他陰沉着臉,等那兩人談到不歡而散,終於轉身離開。
就算明天就要離開,他也會讓人去調查,他要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這一切到底有怎樣的隱情。陳折戟和下人們回府,從皇宮到將軍府有兩條路,一條寬敞清靜,是給達官貴人過的官道,平民不得入內;另一條則通過鬧市區,狹窄熱鬧。
延都雖爲天子腳下,卻比其他地方還要開放些,並沒有嚴格的宵禁。加上這幾日剛剛過了春分,百姓們還在通宵狂歡。街上人沒有白天多,但也可以見到一些提着燈籠四處走的男男女女。陳折戟讓下人們退下,獨自來到這條街。他面上戴着面具,卻不是青銅獸,而是剛剛在角落一個小販那裡買的一隻普普通通的花臉譜
。高大的身形,卻戴了那麼個滑稽的臉譜,受到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和指指點點。
陳折戟渾不在意,不知爲何,他想散散心。
他發現自從醒來,不僅身邊的人和事變了許多,自己的心境也越來越難以捉摸。這種感覺讓他感到了威脅,但是解鈴還須繫鈴人,他連自己爲什麼會這樣都搞不清楚。擡頭望向天空中迷濛月色,他獨自走在長街上,看行人來來往往,忽然有種莫名的孤獨感,好像整個人空蕩蕩的,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般。
正發愣着,忽然迎面走來一個戴着同樣面具的女子,一襲灰裙,腦後扎着隨意的馬尾。陳折戟注意到她,一晃神,那女子已經從身邊經過,陳折戟來不及視線跟隨,便發現自己的手被拉住了。
怎麼?
那女子的動作如行雲流水,彷彿這樣已經做了許多次,就這麼拉住他的手,將他牽向無人的小巷。陳折戟心裡感到奇妙,也有些好笑,並沒有掙脫她,任這女子莫名其妙地將他帶走。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幕。
在角落站定,陳折戟張口便道:“你是誰派來的?”
那女子卻不慌不忙地取下了面具,擡眼直視向他。
有個詞叫做一眼萬年。
也許一切早在開始就埋下了伏筆。所謂爆發,不過是將積攢太久的情緒因發現一個突破口而全部涌出。陳折戟見過不少美人,但就算面對所謂天下最風華絕代的女人,他也只會像一塊兒木頭,沒有任何感覺。他孤僻,冷漠,沒有人能忍受他,他也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心動。但是這一刻,他知道,自己似乎是淪陷了。
說不上多麼精緻絕倫的五官,脣有些薄,眼尾也過於上挑,不施粉黛的面容雖然柔美溫軟,卻因爲細長的眉,看起來有些不屬於女子的英氣。烏黑的雙瞳,像是一潭深淵,裡面包含着億萬星辰,千載光陰。她就那麼直視着他,好像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久到地久天長,久到滄海桑田。
他無法拒絕那種心悸的感覺,如同無法拒絕記憶的痕跡潛入爬牆的青藤,浸醉了春天的蓓蕾,開成嬌媚的顏色。彷彿有一隻雪白纖細的手指在心上劃過的痕跡,暖了陽光,暖了眼眸,卻溼潤了心。他忽然弄明白自己每每午夜夢迴的那種分裂感,痛楚的感覺深入骨髓,卻只能無能爲力,好像整個人被生生割下了一塊肉。
他是不是曾經把這個名字,一筆一劃的寫在心上,但是又在什麼時候,被人一刀割去?曾經的聲音,傾訴與被傾訴,寂寞與繁華,湮滅與存在,都被命運的手掌打散成隻言片語,無跡可求。但是隻要她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那聲音便着魔般再次出現,輕鬆地穿透他的身體,在血液裡遊走,經過心臟的那一瞬間,層層包裹的心事,渲瀉成無法收拾的河,奔流而出。
“你是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來自另一個時代,“顏丹歌?”
那女子緩緩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那笑容像是從黑暗的巖隙飛出一隻蝴蝶,停在清麗的面容上拍翅,她低低答道:“不,我叫鬱藍。”
好像一場盛大的歌會,聲嘶力竭到深處,彷彿忘記了所有的傷痛。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夢境最後一道大門。
他在夢裡見過衆神之戰,怒掌拔山,巉巖碎爲掌中沙,纏鬥中,烏雲啃噬了紅日。倏爾天地寂靜,夜風吹奏樹葉,最後那道身影佇立在高高山崗上,俯視着他。他茫然地發覺,那人卻與他有着相同的面容,相同的神情。
“陳折戟,”鬱藍望着這個自己似乎已經整整一個世紀沒有看過的男人,問道,“他們說你忘記我了。”
陳折戟看着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心跳得這麼快,他強自鎮定道:“本將軍的確是不記得你。”
鬱藍面無表情,忽然問:“單單不記得我一個人?你記得烏蘭圖雅和眉染妝嗎?記得阿八嗎?你記得莫念莫語嗎?記得春茗大師嗎?”
陳折戟問:“春茗大師是誰?”
鬱藍又問:“你的記憶,在那個二月十七之前麼?你單單忘記了娶我之後的一切?”
陳折戟見她眼中漸漸升起怒火,反而覺得沒什麼可激動,甚至有了些想要親近調笑的心思,他道:“不錯。不過,陛下說我的妻子顏丹歌已經死了,你說你是鬱藍,不是她,爲什麼說我娶了你?我不記得自己娶過妾室。”
鬱藍以爲自己已經做好了最差的打算,但真的面對時,她發現自己所做的思想準備根本不堪一擊。她跟朝雲公主說她會努力再次將陳折戟追回,但是等一切擺在面前,她忽然發現自己根本無從下手。眼前的陳折戟,眼睛裡沒有一絲她熟悉的溫度。
她咬脣道:“你信不信我說的話?”
陳折戟一板一眼地答道:“本將軍與你並不熟悉。”
鬱藍被他一口一個本將軍說的心中鬱卒,乾脆直接道:“我曾經是你的戀人,但是皇帝受奸人引誘,想要殺我,咱們兩個去蒼鹿山參加春狩時,一起掉下懸崖……後來被找到,就成了今天這樣。”
陳折戟一副冷漠疏離的模樣,道:“陛下爲什麼要殺你?你認爲自己說的哪句話有說服我的可能?”
鬱藍忽然明白,她遠遠低估了失憶後陳折戟的冷血和無情,這個男人,似乎真的對她沒有任何留戀了。她還想掙扎一下,道:“你要是一點也不信我,爲什麼會由着我帶你來這邊?”
陳折戟漠然而理所當然地答道:“因爲本將軍很好奇,是誰有這麼大的的膽子來尋本將軍的事。你……”他凝視着鬱藍那張秀麗的面容,道,“敢在街上與男子拉拉扯扯,你這樣的女子,絕不會本將軍的菜。”大多時候人的行爲,都只是好奇,經不起任何推敲和威逼,但是陳大將軍的好奇,卻是擁有着無可匹敵的力量,他不畏懼任何陷阱。
他以前非常明確,自己喜歡的是那種溫婉可人的類型,喜歡那種百依百順,對他沒有任何反抗之心的女人。他也許不會把對方當成並肩的戀人,卻可以保證一生一世守護。陳折戟認爲,自己的口味不會有任何變化。
鬱藍沉默了一會兒,道:“不要說得這麼絕對,陳折戟。你將來會後悔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