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折戟沒有去隨州城看過鬱藍,但是雷辰選擇欺騙她。他知道怎樣說才能讓一個女人更加絕望,只是他低估了鬱藍的抗壓能力和強悍的性格。
陳折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總覺得心上有一把火在燒,催促着他去某個遙遠的山谷。他強行壓制下那不理智的想法,迫切地想出去打仗,想用敵人的鮮血和頭顱,來冷靜自己突如其來的狂熱和暴躁。
皇帝自然不會讓他失望。驃騎大將軍重病三年後初次出征,皇帝給他備了盛大的宴席送行,所有權臣皇子都必須到場。
陳折戟在赴宴之前,閒來無事,忽然一個人背手在將軍府裡逛起來。在他的記憶裡,烏蘭圖雅和眉染妝還住在後院,雖然三天兩頭鬧出點小事兒,但也算熱鬧。這麼一逛,卻發現後院着實冷清,連小廝都沒幾個。想想也是,女主人都不在了,那些多出來的自然要打發出去。
他一路走過,涼蔭密佈,本就是極其清爽的地方,這時突然又起了風,只聽樹葉沙沙作響,滿眼的青色好似碧水一般要傾瀉下來。陳折戟覺得冥冥中像是有誰在呼喚,他沿着彎彎曲曲的花架到了一處庭院,卻聽一個怯怯的聲音試探道:“誰在那?”
陳折戟回頭,看到一個一身素服的小丫頭,不由得問道:“你是何人?”
那小丫鬟看到陳折戟冷峻的面容,明顯嚇了一跳,忙俯身跪倒請安:“回將軍,奴婢叫湯圓,是夫人原來的貼身丫鬟。”
陳折戟心念電轉,道:“這是夫人以前住的地方?”
湯圓訥訥道:“回稟將軍,是的。”她早聽說將軍把夫人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原本還不信,今天一遇到,才知道竟然是真的。想着想着,忽然有些替夫人委屈起來。
陳折戟見這一院子的青藤蘿蔓,還有鬱鬱蔥蔥的桃樹,風一吹飄飄蕩蕩,又是清爽又是瀟灑,再看不遠處的畫舫,忽然道:“是個好地方,你家夫人倒是會享受。”
湯圓朝畫舫看了一眼,只見涼風吹動桅杆上水紅色薄紗,飄飄蕩蕩拂過去。她咬着脣低低道:“我家夫人自然是眼光頂好的……”只是夫人生前性格那麼好,對人那麼和藹可親,怎麼去世以後,連個爲她悼念的人都沒有?小丫鬟湯圓心中不忿,別說陳折戟大將軍,就是她孃家人,竟然也沒一個來的。
想她們夫人那般神仙樣的人兒,竟然死後落得如此淒涼……小丫鬟想着想着,竟然有些想要落淚。
陳折戟沒有察覺她的一樣,走近畫舫,上了甲板,推開一扇窗道:“這裡現在沒人住麼?”
沒有人回答,陳折戟也沒有說話,他被眼前的情景微微怔住了。
顏丹歌的靈堂竟然就設在畫舫內。一牀陀羅經被,素色緞面上用金線織滿了梵字經文,一襲一襲鋪蓋在上面。安息香插在靈柩前的一尊鎏金香爐內,細如遊絲的青煙繚繞在船內,宣告它的主人靈魂已升到三界之外。
陳折戟踏進靈堂內,只見素幔白幃,香菸繚繞,十分莊重肅穆。小丫鬟湯圓反應過來,也跟着上來,很有眼色地捧過一樽酒,陳折戟雙手擎起朝天一捧,輕酹靈前,算是行過禮。
看着這個場面
,湯圓不由想起夫人以前對下人的種種好處,想起某一日談笑時提起死亡,夫人那淡若清風的模樣。如今人去樓空,杳如黃鶴,淒涼無比,彷彿人生意趣索然罄盡,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哭出聲來。
陳折戟心中所思雜亂,聽着她嗚咽的聲音只覺得更加煩躁,也無暇顧忌在這裡設靈堂是不是合規矩,沒問誰設的靈堂。只將酒杯放下,轉身匆匆離去,空留一室的青煙嫋嫋。
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後面追逐,連無堅不摧的鬼神將軍,也不想面對。
陳折戟翻身下馬,眼前皇城宮殿崢嶸巍峨,莊嚴大氣,金黃水綠兩色的琉璃華瓦在陽光下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一派盛世華麗之氣。高大的朱壁宮牆如赤色巨龍,蜿蜒望不見底,道路兩旁站滿了戎甲持劍的侍衛,見到他全都低頭下拜。
招待羣臣的棲梧殿,算是個不大不小的行宮,裡面流水淙淙,雖然不如未央宮來的氣派,卻也是皇家風範,青磚黛瓦,顯得十分素淨,黑色高牆正適合陳折戟將軍的剛硬氣息。
陳折戟一向不喜歡這種宴席,到處都是虛假的客套話,畢恭畢敬的試探,黨派之爭,所有的齷齪都被隱藏在美酒佳餚下。這個國家近幾年越來越不成樣子,他總覺得是那些不成器的文官只會內鬥造成的。
今天皇帝又提起他的婚事。陳折戟知道皇帝總想給他找個女人拴住他,最好是能生個一兒半女,好讓他在前線打仗時有所顧忌,不會冷不丁地反了。但他實在厭煩這種被強行塞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的感覺,何況之前那個,他還什麼都不記得,莫名其妙就剩個牌位了。
民間似乎還有傳聞,說他如何如何深情,夫人死後依然沒有續娶,重病許久之類之類。陳折戟聽了只想冷笑。
皇帝這次,把主意又打到朝雲公主身上了。朝雲公主以前崇拜陳折戟,向皇帝請求過賜婚,但是駙馬爺是不能有官位在身的,皇帝沒有答應。現在他想開了。有個妹妹幫忙拴住,陳折戟就算是自家人,反正國師在,不怕鬧出什麼幺蛾子。
“皇兄!”只是這次,不僅陳折戟不願意,連朝雲公主也不樂意了,她半嗔半怒地看一眼皇帝,“又亂點鴛鴦譜!”
皇帝寵溺地看着她,笑道:“皇妹不是對陳將軍心生好感已久麼?”
朝雲公主被他當衆這麼一說,頓時臉色羞紅,道:“兒時胡言妄語怎麼能算數!再說、再說皇妹現在已經心有所屬了。”
皇帝愣了一下,撫掌笑道道:“好好,跟皇兄說說是哪家的公子?皇兄一定替你主持了這婚事!”
朝雲公主輕輕一笑,掩着脣道:“私下再說。”這位公主平日以性格外向偏男子氣出名,今日竟然會露出如此溫婉女子的情態,衆大臣皇子不由得好奇非常,頗有些驚喜。朝雲公主無視他人探來的目光,面上依然笑着和小聲打聽的皇太后聊天,心裡卻莫名地想起一件事來。
她想起昨日見過自己的至交好友,顏丹詩,也就是顏家二小姐,昨日兩人私下聊天,對她說過的話。顏丹詩在顏府一向沒有什麼存在感,但也沒人敢對她不敬,誰也不知道爲什麼,顏丹詩
彷彿什麼也不做,自然而然地被人當成洪水猛獸,靠近都不敢。偏偏她又不是那種心高氣傲的人,她性格溫婉,永遠白色紗裙,黑色長髮披散肩頭,看起來純良清雅。
顏丹詩的確非同常人,聽說她喜歡國師,沒有像別的人那般驚訝,反而很認真地直接給她意見。最詭異的是,顏丹詩平日看起來默默無聞,說到這件事,卻彷彿洞悉許多常人不知道的辛秘。
“想要與國師在一起,只有兩個途徑,一是你能與他比肩,讓他看得到你;二是將他從神壇上拉下來,你纔會有機會。”顏丹詩的聲音靜謐溫柔,卻又帶着魔性般的冷酷,彷彿只是在和閨蜜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朝雲公主覺得顏丹詩說的很靠譜,讓她若有所思:“那麼你覺得,哪一個比較可能呢?”
顏丹詩輕笑着答道:“當然是後者。這世上能成爲前者的,恐怕也就我的三妹了。”
朝雲公主愣了一下,喃喃道:“你說丹歌?”
顏丹詩點頭,烏黑的眼中彷彿有星河璀璨流轉,時光都消失在其中,她低低道:“想將國師大人拉下神壇,只有通過三妹,讓他們的矛盾激化,讓他們不死不休。”她擡眼,輕輕拉住朝雲公主的手,“可是我的公主殿下,當他成爲一個凡人,一個尋常男子,你還會這般喜歡他麼?”
朝雲公主沉默良久,答道:“我無法想象那一天。”
顏丹詩似乎很明白她的答案,眼中一絲波瀾也無,道:“走一步算一步咯。有些事情,畢竟不是咱們女流之輩說兩句話就能決定的。”
朝雲公主低頭喝酒,掩住神色變幻。陳折戟朝她那邊看了一眼,很快轉過神去。他對這位公主還有些記憶,記得是個十分英姿勃發的奇女子,今天看來卻是大變樣了。不過他對這些事並不上心,只想着明日出發,失憶這幾年未操練過,也不知他的兵將們如何了。胡亂想着,忽然他瞅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場宴席的主角是陳折戟,但無奈他生性冷漠沉默寡言,除了開場皇帝寒暄那幾句,他便再沒出聲。他這邊不說話,大臣們反而覺得輕鬆,宴席上還算氛圍不錯。但是陳折戟看到那人,卻明明白白一張鐵青的臉色,像是有誰欠了他許多錢。
豈不正是那儲君殿下雷辰?
細細看去,卻發現雷辰正和朝雲公主互相往來,朝雲公主似乎無意與他爭執,雷辰卻不依不饒,一直拿話激她。皇帝那邊正給心愛的妃子喂酒,並未察覺這邊的異樣。儲君和公主,爲何生了罅隙?陳折戟和許多大臣一樣不解。而且能讓一向度量溫厚的儲君如此不顧場合,似乎是不小的矛盾呢。
宴席半途中,朝雲公主便以身體不適的名義提前離開了,她剛一離開,沒幾分鐘,雷辰便也胡亂尋了個理由走了。大臣們心照不宣地看看彼此,不知道這是不是朝堂動盪的先兆。
陳折戟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許多大臣都喝的爛醉,快結束的時候皇帝抱着妃子滾牀單去了,大臣們也比較放得開,互相灌得不省人事。陳折戟酒量大,並沒有被放倒,只覺得臉上有些發熱,在夜色中一站,涼風吹拂,他很快清醒了許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