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 汝南(三)

按照計劃,整編十一旅的還是要回轉遂平,而整編一一八旅進駐汝南,整編四十九旅迴轉駐馬店,整編十一師的這三個旅依然呈鐵三角之態,護住以駐馬店爲中心的平漢鐵路。

在張賢正準備帶着整編十一旅開跋的時候,楊濤副師長終於從南京學習歸來,他卻還帶來了一個令張賢與大家都有些意想不到的人,正是那個據說在南京十分落迫的高偉。

楊濤帶着高偉從武漢方向歸來,聽說胡從俊與整編十一師的各旅還在汝南,便迫不及待地趕了過來,高偉也算是整編十一旅裡的老人,只是中途隨着張賢進入了七十四軍,這一次過來,也是爲了見一見老戰友們。

楊濤的歸隊本來就是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只是當看到已然一臉憔悴的高偉時,所有的人都有些吃驚。

此時的高偉,已然不再是那個大家印象裡英俊挺拔的少年,他的個頭還是很高,但是已然有些傴僂,所以顯得他的這個人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顯然,他爲了專門來見大家,不經過了一番修飾,頭髮是剛剛理過的,鬍子也是剛剛刮過的,臉也是剛剛洗淨的,軍服也是剛剛穿上的,他的領章上那個代表着他中校軍銜的標誌也嶄新地發着亮光。儘管如此,可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出來,他的臉瘦了許多,也黑了許多,濃眉大眼的眼角上已然出現了不少的皺褶,額頭也鬆馳了下來,再不是原來那般圓潤的樣子;他的下巴還是那麼得厚實,但是卻比原先尖削了許多。

當第一眼看到高偉,熊三娃經不住有些不敢相信一樣地喊了起來:“天呀,高偉哥,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跟個活骷髏一樣了!”

雖然熊三娃的比喻有些誇張,但是也說明了高偉的削瘦已然出乎了大家的想象之外。

聽到熊三娃如此這般的形容,高偉尷尬地笑了一下,卻是一臉得苦澀,告訴他:“我能夠活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

張賢卻是狠狠地瞪了熊三娃一眼,雖然並不知道在高偉的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但是顯然他遭受過了很大的打擊,這個打擊不僅是在精神上,而且還應該在肉體上了。當下勸解着道:“阿偉,別聽三娃胡說八道,你還沒有變得那麼難看,只不過有些顯老罷了!”

“是呀!”旁邊的陳大興也跟着腔道:“其實我們大家都老了不少,呵呵,這麼多年過來了,大家不老纔怪呢!”

高偉知道這是張賢與陳大興對自己的安慰之語,很是感激地看着面前的兩個老戰友,告訴他們:“我這次是跟着楊副師座過來特意看望一下大家的,明天還要趕往商丘,迴轉整編七十四師報道!”

“原來是這樣!”衆人這才明白過來。

熊三娃卻還有些奇怪,問道:“高偉哥,上一次我們在山東地時候,你不是說不準備繼續當兵了嗎?怎麼又回心轉意了呢?”

這個熊三娃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陳大興使勁地拽了他一把,也沒有阻止住他這張飛快的嘴。

高偉這個時候反而平靜了下來,只是一聲長嘆,告訴他:“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很多都是身不由己,我實話跟你們說了,如今我可是帶罪之身,早就沒有了自由!”

聽他如此一說,大家都來了興趣,正要追問下去,邊上的楊濤卻招呼着:“我們還是找一個地方爲高偉接個風,然後邊吃邊談吧,我的肚子早就餓壞了!”

經他這麼一說,大家這才反應過來,連聲說是,看來,高偉的故事卻不是一時半會兒就可能說得清楚的。

※※※

張賢在汝南城的天中閣酒樓訂了一桌酒席,時近中午,他將原十一師的老相識們都請來了,只是因爲胡軍長事情繁多,所以並沒有來,而王元靈、徐海波、白京生、龍天涯、梅佔元等這些高偉原來就認識的老戰友們悉數到場。

在此之前,楊濤自然要先去晉見胡從俊,而張賢也趁此機會向高偉詢問他從山東共軍俘虜營出來,迴轉南京的那段經歷。

提起這段經歷,高偉卻是淚眼迷離,面對自己最信任的老戰友,並沒有隱藏,把自己的悲與痛、愛與恨盡數地講了出來。

當初高偉在南京的時候,經雷霆介紹,認識了一個叫任雨娟的女教師,這個女教師是與雷霆的老婆邱萍在一個學校裡的。兩個人很快便投入了愛河,但是卻始終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在這個時候,高偉隨着部隊出征了。後來他曾經拜託過雷霆,想要讓他代自己向任雨娟說明,但是孟良崮的失敗使他們都同時成爲了解放軍的俘虜。

在離開南京之前,高偉把自己這些年來的積蓄拖負給了自己的一位在南京的老鄉兼好友,這個叫袁彪的人也是一個軍官,卻是在南京的某個軍需處裡當一名小股長。按照高偉的想法,戰場之上槍炮無眼,說不定什麼時候自己就會爲國捐軀,所以希望這個姓袁的老鄉能夠把自己的這些積蓄帶回老家,交給自己的父母。這個姓袁的老鄉也一口應承了下來。

可是高偉還是對任雨娟有些放心不下,又帶着任雨娟來見袁彪,希望自己不在南京的時候,讓老鄉幫助照顧一下這個女友,按照高偉的想法,如果自己在戰場上大難不死,定然會回來向任雨娟求婚。

這些原因,也就是爲什麼當初在山東俘虜營裡出來,張賢勸他直接回歸鄉里,而高偉卻要堅持回南京的原因。

高偉懷揣着張賢寫給郭萬的介紹信,在星夜裡回到了南京城,他當然不敢過於聲張,知道此時整編七十四師在重新組建,生怕應了張賢的那句話,如果讓人知道他這個團長回來,定然會把他的名字添進這個新組建的師裡。

理所當然的,高偉先去找了他在南京的那個姓袁的同鄉,袁彪見到高偉的時候卻是嚇了一跳,連忙把他帶進了靠近長江大堤的一個小旅社裡安頓下來,這才詢問他的情況。高偉並沒有隱瞞,把自己的經歷都說了出來。當知道高偉準備領回自己的財產,然後去見任雨娟,準備帶她回雲南的時候,袁彪讓他先等幾日,並且告訴他那筆錢他用來投資了股票,要幾日後纔可以回收,還會賺上一大筆錢。高偉便信以爲真,聽從了這個姓袁的安排,準備拿到這筆錢後再去見自己的愛人。

當晚的時候,兩個人在一起喝了很多的酒,在酒桌上,高偉又向他透露了自己並沒有去新組建的整編七十四師報道,同時又懷揣着一封寫給聯勤總部郭司令的信,並將這封信拿給他來看。

這天下許多的事都是出人意料的,這天下許多的人都是無法識透的,高偉將這個老鄉當成了知己,卻忘記了那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名言。

高偉被袁彪灌醉後送回了旅社,而就在當晚,這個小旅社着起了火來,連帶着燒死了五條人命。而高偉卻在迷朦中被人救了出來,到後來他才知道救他的人正是自己心愛的女友任雨娟。

原來,袁彪得知整編七十四師在孟良崮覆滅之後,便起了貪念,把高偉寄存在自己這裡的財產據爲了己有,並且又利用與高偉老鄉的關係,在任雨娟最傷心的時候,博得了她的好感,騙她說高偉已經死在了戰場之上。就這樣,心情沮喪的任雨娟着了他的道,被他奪去了貞操,最後不得不嫁給了他。

高偉的突然出現,令袁彪有些措手不及,他不想讓自己的幸福就此失去,所以纔會定下了這條毒計,把高偉灌罪,然後將之燒死。

其實,以高偉的爲人,如果袁彪對他如實相告,高偉定然會轉身離去,成人之美,再不會去見任雨娟。

袁彪以爲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料那天任雨娟久候他未回家,跑到他的單位裡去找他,聽到他的同事講起了是他的一個老鄉把他找去,細問之下,從他的同事的口中得知了高偉的相貌與身材,這令任雨娟不得不起疑,於是追蹤而至,將袁彪的嘴臉看得一清二楚。

此時的任雨娟已然是身懷六甲,對袁彪只能忍辱負重,卻又擔心高偉會再次被害,於是等他醒來之後,便對他說明了這些事情,並請求他能夠原諒袁彪和自己的負心。

高偉如夢方醒,卻又心如刀絞,悲憤異常,最後在任雨娟的懇求之下,他還是決定放棄掉自己曾經追求的幸福,寬恕袁彪的忘恩負義,成全任雨娟的苦心。他此時是萬念俱灰,準備重回戰場,加入整編七十四師的行列裡,去追隨自己往日同袍的足跡,再不去問那男歡女愛的世俗。

但是,也就在這個時候,袁彪突然出現,他是來察看高偉是不是已經燒死的,在長江邊看到自己的妻子正與高偉互訴衷腸,於是氣便不打一處來,掏出手槍乘着高偉不注意便開了一槍。在他掏槍的時候,正被任雨娟看到,於是毫不猶豫地拉開了背對着槍口的高偉,子彈貫穿了任雨娟的身體,她倒在了血泊中。同時槍聲也驚動了正在救火的警察,紛紛趕將了過來。

高偉撲上去與袁彪搏鬥的時候,警察們也趕了過來,袁彪卻是惡人先告狀,說高偉是縱火犯,同時還是強姦犯,強姦不成打死了人。而在警察趕到的時候,那把槍正被高偉奪過來,舉在手上,成了他的兇器。而這把槍卻也正是那把張賢送給他的勃朗寧手槍,被袁彪乘着他酒醉之時搜去的。

高偉是渾身長嘴也無法辯白,更何況此時他是衣衫不整,渾身襤褸;而袁彪再怎麼說也身着上尉的軍服,是一個軍官。這些警察自然寧願相信一個在職的軍官,也不會相信高偉這個沒有身份證明的流浪漢。

高偉被逼到了絕路之上,他並不想束手就擒,因爲他知道如果自己進了監牢,便不會再有出頭之日,根本沒有他的哪個朋友知道他會進監獄而幫助他。於是,他毫不猶豫地一頭跳進了長江裡。

但是,高偉還是成了一個通緝犯,他的畫相曾經貼滿了南京的大街小巷。只是在這樣一個年月裡,通緝也是很無奈的事,許多的案件都無法破解,戰爭的頻繁也讓人們麻木了起來,對人命也就不當成了一回事。隨着風吹雨打,那些貼在牆上的通緝令也成了碎片沒有影子,新的通緝令很快蓋上了舊的,於是,也就沒有人再去追究那夜的強姦縱火案了。

高偉並沒有離開南京,他要報仇,這是他留下來的主要原因,於是,他裝成乞丐混跡於京城裡,很快便過了半年多。梅佔元當初在南京看到他時,那正是他的蟄伏期,所以自然不會讓自己的戰友同袍發現他的秘密。

而就在這個時間裡,袁彪卻拿着張賢寫給郭萬總司令的信,去面見了聯勤總部自己的這個最高長官。在那封信裡,張賢寫得過於簡單,只是告訴郭總司令這個持信人是自己的好友,請求他能夠替這個持信人行個方便。便是這樣的一封信,成就了袁彪的升官夢,從一個上尉股長,升任爲了少校處長。

高偉有苦難言,只好臥薪嚐膽,坐待時機。

也就在梅佔元遇到他的兩個月後,高偉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這個袁彪在妻子去世之後,又攀上了某個高官的女兒,兩個人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也許是過於興奮,令他少了幾分防範,帶着自己這個未婚妻去試婚衣,被高偉跟蹤而至,在他走出裁縫店的時候,高偉用那把勃朗寧手槍中的最後一發子彈擊中了他的頭,令他當場被打死在了街頭。

事後,高偉並沒有躲逃,拿着自己的槍直接到警察局投案自首,在這一時刻,他已然如願以償,同時也已然心死,不再留戀這個虛僞的世間,只求一死!

這個案子很快便傳遍了整個南京城,一時間成爲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對象,也就很自然地傳到了此時正在南京陸大學習的楊濤副師長的耳朵裡。

楊濤馬上想起了張賢的叮囑,所以理所當然地跑到了看守所去看望高偉,回憶起往日在軍旅中一起生活戰鬥的情景,說到情深之時,兩個人都不免淚如雨下。從看守所出來之後,楊濤便去找了一趟聯勤總部的郭萬將軍,郭將軍這才知道當初的袁彪是在偷樑換柱,才騙取了自己的信任。

經過郭萬將軍與楊濤等人的上下活動,高偉並沒有被判死刑;而在這個時候,整編七十四師的新任的邱師長也趕到了南京來爲高偉保釋,畢竟在國軍裡象高偉這樣又能打仗又有高腦的年青軍官實在是不多了,而對於新組建的整編七十四師來說,這就是一個難得的人材,爲此,邱師長還帶來了整編七十四師裡許多人的聯名擔保信。

此時的中原戰場上,國共雙方打得正是激烈,而前方也正是用人之際,在這些將軍們的運作之下,最終高偉以現役軍官的身份進入了軍事法庭的審判程序,其審判過程與結果都不對外公佈。這實際上就是給了高偉一個生存的機會,那就是要他戴罪立功,他被判決回到整編七十四軍裡實行軍役。

而高偉卻也因禍得福,被邱師長委任爲整編五十七旅的參謀長,而這個旅的旅長正是他所熟悉的蘇正濤。於是,在軍階恢復後,高偉也由少校團長升爲了中校參謀長。

再一次走向戰場,對於高偉來說卻是異樣得沉重,所以纔會跟着楊濤來到汝南見一見這些真正過命的兄弟同袍們。

聽完了高偉的敘述,張賢宛如是在聽一場夢魘,忽然感到人性的脆弱。這個世間過於醜陋,過於陰暗,以至於令人生畏。看着高偉已然平淡的表情,他知道這個曾經離隊的老戰友,在歸來的時候,已經成就了一次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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