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嗔毋癡

毋嗔毋癡

後院禪房,雖茅舍簡樸,倒也素潔雅緻。

入小院時,方纔所見和尚正手把花鋤,細心犁地。

我雙手合十,輕聲言道:“住持有禮。”

和尚擡頭望我一眼,示意小沙彌:“請女菩薩等到外間用茶,我有話與施主說。”衝我一擡手,“請。”

待兩人坐定,我抿口香茶,緩緩道:“不知住持相請所謂何事?”

和尚深深望我一眼,突地離席跪地,衝我三叩首,口裡連呼:“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這是演的哪一齣?我面無表情,不發一言,心中疑問萬千,只不能開口相詢罷了。

和尚見我不爲所動,渾身輕顫,口中喃喃:“沈莛自知難免一死,只是沒想到三王爺親來罷了,罪過罪過。”

沈莛?有些耳熟,卻想不起於何處聽過。觀他面相,也不相熟,本以爲認錯人了,那句“三王爺”又喚得蹊蹺。不好言語,只得頷首。

沈莛見我一言不發,也不敢起身,稍頃汗流浹背,臉色慘白:“三王爺此番來豳,本該親往叩迎,只奴才身份卑微,怕污了三王爺法眼。只得每日清香三柱,叩祝武聖與三王爺康健。”

父王?看他年紀,只怕與柳五一般,是常年匿身外邦的,心裡一動,何妨一詐:“沈莛,父王可是惦念你得緊啊。”

沈莛顫聲道:“奴才自知辦差不利,甘願受罰。”

我冷冷一哼:“辦差不利?你可知此事可大可小,輕輕一句甘願受罰就算了麼?”

沈莛頭也不敢擡,連連叩首:“奴才知罪,奴才知罪!本來奴才已經查到秦莘行蹤了,誰想他被豳王抓了,奴才幾次接近不成,反而讓豳王起了疑心,更加嚴密看守秦莘。一年前將他移往白槿三王子府上關押,奴才愚鈍,還不曾查到具體位置。”

“這麼說你也勞苦功高,要不要我轉奏父王,給你加官進爵啊?”眯着眼睛,冷冷嘲諷,索性再詐他一詐。

沈莛連滾帶爬到我腳邊,緊緊抓我褲腿:“這事裡面還有檜國插手,奴才委實決斷不下。還望三王爺饒命,三王爺饒命!”

我起身就走:“沈大人言重了,劉鍶何德何能?你的命是父王的,劉鍶不過是來看看罷了,既然沈大人活得好好的,那就沒甚麼要緊的了。仔細辦差,該怎麼着還是怎麼着吧。”

沈莛一把抱住,聲淚俱下:“秦莘絕無叛心,沈莛願以死擔保!”

“絕無叛心會潛逃他國?沈莛你死一百次都不夠!”一腳踢開,“佛祖割肉捨身,莫不是住持當久了,真生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念?”

沈莛也沒回話,我出了禪房,自有小沙彌帶我去見泱兒子敬,一行人遂出了後院,往寺門而行。剛要出寺,就聽鐘聲沉沉,壓抑得緊。正驚奇間,方纔沙彌手捧一淨盒奔來:“施主留步!”

“這是?”我皺眉道。

“住持圓寂前令小僧定要將此淨盒交予施主。”小沙彌躬身答道,將淨盒過頂而捧。

示意子敬接過:“圓寂?”

“方纔敲鐘正爲住持圓寂之事,施主慢走。”小沙彌再施一禮,回身自去了。

不由一愣,這個沈莛!一死了之,留個謎團給我,倒叫我作難,也罷也罷。

出了寺門,正欲扶泱兒上車,身側有人喚道:“公子!公子!”語帶幾分驚喜,莫非是相識之人,不由舉首一看,原來是方纔在靈光小院見過的少年,眉毛一挑,口中哦了一聲。

見我認出他來,那少年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將手中摺扇交予身後小廝,上前躬身道:“公子真是有緣人啊。”

泱兒打量他一陣,輕聲喚道:“三哥,這位是…”

我拍拍她手:“不相關的人,咱們走。”泱兒美目一轉,抿嘴一笑,折身入馬車坐定。我將馬車簾布放好,又讓婢女上車,見駕車小廝拉她坐定,自翻身上馬。

那少年公子急急攔住:“公子留步,公子留步!”

子敬滿臉不屑:“這位小公子,光天化日之下意欲何爲?”

小公子滿頭大汗,連忙辯解道:“我沒有歹意,只是仰慕你家公子罷了。”

我冷哼一聲:“仰慕?有甚好仰慕的。”

小公子一愣,慌道:“見公子面貌清俊,言談不俗,故而心儀,想與公子交個朋友而已。”

我仰首大笑:“‘面貌清俊,言談不俗,故而心儀,想與公子交個朋友而已’,公子說這話與當街調戲何異?公子小小年紀,還真是人不可貌相。”

子敬亦笑道:“主子方纔還真該好好拜拜菩薩,不然隔三差五就有些個登徒浪子相擾。”

那公子身後小廝怒道:“大膽!”

小公子臉微紅,擺手止住小廝,輕聲道:“如此是在下僭越了,唯願能與公子再見。”

“還是不見得好,免得有人自作多情。”泱兒一掀車簾,自馬車中探出頭來,一語說得衆人憋笑。

那公子訕訕的,倒是面嫩,被泱兒一激,連耳根都紅了。

泱兒又嬌笑一聲,放下車簾:“三哥,與那癡人有甚好說的,還不快走?泱兒餓了。”

我亦一笑,一拉繮繩:“走。”

策馬行得幾步,寺門漸遠。聞得身側子敬竊笑,擡眼望他。子敬這才忍笑道:“人都走了,還看着呢。”

回身一望,正午日下,眼波流轉,晶瑩剔透。泱兒亦從窗間窺望,掩嘴而笑:“果然俊俏得緊。若是女子,倒與三哥郎才女貌,可成大好姻緣。”

不由搖首一笑:“癡人。”

回得驛館,用過午膳,回到房中,將那淨盒緩緩打開,唯一腰牌、三封信耳。

把玩那腰牌,正面刻一“羽”字,背面刻一“沈”字,前後皆有花紋爲飾。細細一認,饕餮捲雲紋?父王登基後按制用的是團龍泗水紋,這當是父王爲儲君時近侍的標誌。如此說來這個沈莛至少到豳國二十年,從未回國。

再看那幾封信,皆無起筆落款。第一封書:夜長夢多,且莫遲疑,速速下手!第二封雲:久決不斷,反受其亂,作繭自縛!第三封寫:殺彼之日,汝回東也之時,若不成,提頭來見!

筆鋒尖利,傲氣勃然,是父王左手所書無疑。略一思付,將信紙投入香爐之中,另用一錦袋裝好腰牌,擡頭喚道:“子敬!”

“爺。”子敬垂首入房。

一指桌上錦袋:“將這收好。”

子敬肅然,將錦袋小心貼身放好。

想了想,又道:“昨夜那人如何了?”

“蔡大人看了爺的信後,秘密請了大夫來看,只說積疾難返,撐不得幾日了。”

“哦,這事兒別叫泱兒曉得。”

“南宮大人也幫着隱瞞,公主理應不知。”

“那就好。”略一點頭,“子敬,筆墨伺候。”

“是。”

濃墨滿沾,挑了兩份拜貼,請白柵白榆今夜雅頊樓一聚,想了想,又補了一份給白槿的,子敬顰着眉:“爺,不請韓焉麼?”

“放心,到時候沒這帖子,他也會來。”淺淺一笑,叫子敬交門外幾個兵士送貼,順便派個小廝把雅頊樓今夜包了,又着一個婢女去給擁翠樓的鈺兒下帖子相請,子敬這才恍然大悟。

“好了,你且下去吧。我歇息一會兒,若是國裡邸報來了,就送來吧。”子敬點點頭,給我燃了把佛手才退下。

閉目休息,卻睡不着。

文思尋來的酒菜我細細驗過,除卻三月香,也混了些化粉膏。三月香味重,故而一時未察。單單化粉膏毫無藥用,只前日我替文思解幽情香時,怕他身弱受不起勁力將毒直接逼出體外,故將毒導回我體內再逼出,如此一來在我體內會殘留些許毒素,與化粉膏一遇,就是最厲害的化功藥。

亓檀查過白槿浴室香鼎,乳香中加了少量催情香料,與我浴室中所燃香料相同,只因那時還有功力相剋,故而不覺有異,且於白槿浴室中再聞此香,也就不會起疑。

環環相扣,端的歹毒,此人竟連我心思都能揣測如許,真是不簡單!文思不過是棋子一枚,究竟是何人有這般心思?

豳王?他確有此可能與實力,但白槿畢竟是他親子,爲了制肘劉鍶犯得上賠個兒子麼?從他言談間,可見他乃是事後知曉此事,阻攔不了,也就推波助瀾。

白柵?他根本就看不上白槿,一門心思對付白榆,在白槿府上幾乎沒有人手,當不是他所爲。

白榆?他甚是看重這位三弟,從第二日言行來看,斷不是他。

白槿?他自己認了三月香是他所放,卻毫不知藥性;再觀後幾日,渾不像是計劃周密之人,只怕三月香都是被人唆使放的。

金傑?他和白柵沆瀣一氣,嫌疑少少。

韓焉?

韓焉!

靈光一閃,好個韓焉!論心機,此人胸懷深沉;論計謀,此人狡狤多智。文思是他派來的,他定然算到我想收服文思,無論是用哪種方法替文思解毒,我都會染上部分毒性;白府中,他早大方的告知有他的人手,要下毒易如反掌!

眼前閃過一人,面目敦厚,看似粗枝大葉,實則小心翼翼,小權!由是恍然大悟。這個小權,起始裝作是白槿心腹,與白鷳各自吸引我注意,如今想來,多半是韓焉手下。

若如此,韓焉有甚好處?賣了天大的人情給我,又沒有趁散功來襲,是要劉鍶感恩戴德麼?懣的小看人!

如此雖說得通,但有些不妥。韓焉深得豳王賞識,如此端的不怕豳王相責?細想豳王反應,莫非是韓焉瞞着豳王所爲?突然憶起韓焉含淚所言“其中悽楚,難述萬一”,又有些糊塗。

只是這般俠三濫的手段,真叫人不齒。此事辦妥,文思小權自是功成身退。

翻身向內,皺眉不已。這事兒也就罷了,橫豎沒有壞了其他計劃,只是,有些對不起白槿罷了。

拿出懷中麒麟,一少年閃現眼前,生得眼帶桃花,傾城傾國。嘆口氣,平淡相交,抑或一夕之歡,是問他,亦是自問。

既然選了一夕之歡,則盡興而歸,莫留遺憾。小三,小三對槿兒如何,毫無意義,橫豎小三已被豳王處死,世間再無此人。

再見當是衛國劉鍶,豳國白槿。

緩緩將麒麟放入懷中,嘆口氣,起身倒杯熱茶,卻又放下不飲。擡眼看着香鼎,突又想起和尚沈莛與秦莘,不由嘴角一揚,此次豳國之旅,真是不虛此行,收穫頗豐。

作者有話要說:大大們彆着急,進度是有些慢,但是,看在滿天神佛的面上,原諒某L無恥的承諾——後面會更好!

自己汗一個,走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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