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李信被聲音吵醒。

走路的聲音,小聲說話的聲音,外頭木板被移動的聲音。非常的細瑣,然他習武出身嘛,外界一點兒聲音,都容易喚起他的警惕心。

他睜開眼,先看到坐在窗下陽光中的美麗女郎,之後才遲鈍地感覺到手臂的麻痛。他手稍微一動,也許是剛醒來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但痛感傳向大腦時,不由悶哼了出聲。

而這一聲,就喚來了窗邊說話的聞蟬與侍女們。

李信這屋空間很大,因爲他剛住過來,他又本身沒什麼愛好,什麼器物都沒置辦,平時只回來睡覺。李信醒來,就發現自己屋子裡鋪上了席子,席子上再鋪上了一層氈罽。聞蟬在屋外脫了鞋,穿着襪子在屋中走來走去,輕飄飄的,不注意聽,很難聽到動靜。

李信扯了扯嘴角:他就睡個覺的功夫,聞蟬就把他屋子大變樣了。

然而一想到以後聞蟬就要在這裡住,她喜歡怎麼改就怎麼改,李信又沒那麼不自在了。

“表哥,你別動,”聞蟬坐於牀榻邊緣,示意青竹打開她帶來的食盒,噴香的飯食味立刻衝向李信。李信肚子叫了一聲,聞蟬本憂愁他的傷勢,卻被他逗笑,“你餓了啊?”

青竹手腳麻利地舀了碗八寶藥粥,聞蟬接過後,猶豫一下,“你自己能喝麼?要我餵你嗎?”

李信尋思了一下,一隻手不能動,另一隻手還是可以的。然而聞蟬在這裡,他爲什麼要那麼身殘志堅?李信果斷說:“不能。你喂。”

聞蟬看着李信慘白慘白的臉色,更加憂鬱了。她才短短一天沒見到他,他就把自己折騰成了這樣。昨晚阿母回家後,晚筵時隨口說起表哥因爲奪旗受了傷,被馬踩了手臂,聞蟬當時手裡的箸子便直接掉了。還是阿母安慰她說表哥受傷並不嚴重,馬蹄沒踩到徹底,李二郎自我護衛了一下,沒看起來那麼厲害。

但就是那樣,聞蟬也坐立不安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晨,她便迫不及待趕來了。

忍着一腔酸意與澀感,問了醫工情況……現在看李信連坐起來自己喝藥都不能,聞蟬眼中的淚都快掉下來了。她眼眸清澈,烏黑分明,當眼眶中浸着一片水時,欲落不落,格外的讓人心疼。

李信:“……”

他意識到自己起了反作用,他最怕聞蟬哭了。當即手肘在木榻上一撐,在女郎吃驚的瞪視下,他就坐了起來,並豪爽地拿過聞蟬手裡的粥,一飲而盡。當李信狂飲完,向她要第二碗時,聞蟬還懵懵的。然後便意識到自己被耍了,李信根本沒他說的那麼虛弱!

她恨得想打他,但是看他現在負傷的手包成了那個樣子,又開始心痛。

聞蟬默不作聲地望了李信一眼,既沒掉眼淚也沒生氣。她輕聲細語地讓等在外頭的醫工進來,幫李二郎重新上藥。李信猶豫了一下,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臂腫了,拆開布後肯定又鮮血淋淋的很可怕。聞蟬在這裡……然而聞蟬神色如常地坐在一旁看着,醫工都已經躬身進來了,李信也不好在外人的面前趕聞蟬走。

當醫工上藥時,聞蟬目不轉睛地看着。看到他拆開紗布後的整個胳膊,她瞳眸驟縮,心也跟着大慟。她也跟李信見識過殺人的場面,也看過死人的樣子了。她表面那般柔弱,內心實則非常的堅強。但是那些慘狀,與她看到李信受傷,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她每次看到他傷痕累累的樣子,心就跟着難受。以前還好,都是皮外傷,內傷她也看不出來。這次他的整隻手臂,都腫成了這個樣子。這還是醫工口中的“情況挺樂觀的”,沒有完全被馬踩碎手臂,也沒有骨頭斷掉。當時的場景,她雖沒有見過,可是能夠想象……他總是受傷,不停的受傷……

聞蟬低着頭望着李信手臂出神半刻,醫工已經幫少年郎君重新包紮了手臂,囑咐他平時不要動,將養上一兩個月才能好全。而即使好全,短期內也不要給手臂太大的壓力,不要多去用這隻手……這還是幸虧他傷勢不重的結果。

李信低頭隨便應了,他從小到大什麼傷都受過,早就練就了一身鐵骨。只要不致命,他爬起來還是一條好漢。當時救吳明時,李信就算過了,確信自己能躲過那匹馬的重力。若非程太尉在高臺看着,他原可以一點傷都不受。但是李信有意給程太尉留下自己逞強的印象……只有他在程太尉眼中的印象足夠差,當他要去極北之地時,程太尉纔會不阻攔,纔會看着他送死。

他必須弱。

必須是一個性格莽撞、仗着一身好武藝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君。

可是聞蟬難過,他又跟着不好受。

態度良好地送走了醫工,青竹出去聽醫工的囑咐並熬藥,還知道翁主需要空間,領走了一屋子的僕從。屋中空了下來,李信對聞蟬柔聲說,“別不舒服了。我手疼得厲害……你過來,讓我抱一抱。”

聞蟬坐過來,摟住他的脖頸,埋入了他懷中。

她親暱無比地抱着他,很快,李信脖頸處就溼了一片。

少年心臟驀地一痛,完好的手握成了拳。聞蟬無聲地摟着他哭泣,簡直比刀割他的肉還痛。他幾乎是立刻投降,立刻跟她小聲解釋自己受傷的緣故,再千叮嚀萬囑咐她不要說漏出去,並要她不要擔心。他安慰了她很久,看她在懷中啜泣止住,才嘆氣般,親親她的額頭,“你別哭了。我要是心痛而死,就是被你痛死的。有什麼好哭的?”

聞蟬心想:我當然要哭。你實在太無情了,對自己太狠了。只要不是立刻就死的傷,你都能爲了得到一些東西而去犧牲。你一點都不在意自己會遭什麼樣的罪……如果我不哭一哭,我不讓你心疼,你恐怕更加肆無忌憚。

她在與李信長久的相識中,越來越清楚李信是什麼樣的人物。他走得太快,一路風刀霜劍,全都無所顧忌。他就一點不惜命,一點不自憐……如果聞蟬不憐他,如果她不在後面拉一拉他,他會成爲一個極可怕的梟雄。

聞蟬心酸地想,我表哥這樣子,永遠不可能是個大英雄的。

我得多哭一哭。

她果然哭得李信頭疼。李信受不了她哭,她一哭,他就心慌,就覺得人生灰暗,就特別想死,就仇恨自己……他煩躁道:“別哭了!我手這麼疼,你越哭,我越疼,你知不知道?”

聞蟬淚水瞬間止住,眨着溼漉漉的眼睛看向他手臂。

被她抱着半個肩的李信:“……”

他再次服氣她了,這說不哭就能不哭……敢情一直耍他呢?

聞蟬看李信眼中冒火,心中也赧然。不過被表哥撞破,她也不怕。她擡頭親了親他的眼睛,問,“表哥,我讓你抱一抱,我親一親你,你好受點了麼?”

李信心想你這點撓癢癢的親哪夠啊……

然他低頭看聞蟬眼中真切的擔心,他又不想戲耍她了。少年溫聲:“你多笑一笑,開開心心的,無憂無慮的,我就好受些了。”看聞蟬怔住,他與她碰了碰嘴皮子,輕聲,“你不知道麼?我最愛看你沒有煩惱,自我享受的樣子。你不爲別人動心,沒什麼憂慮的樣子,我最喜歡看了。看到你笑,看到你什麼都不煩,我手就沒那麼疼了。”

笑?

聞蟬眨眨眼:我要笑嗎?我表哥都傷成這樣了,我還能看着他的手無憂無慮地笑出來?

她有點兒不相信自己:這太考驗我了。

聞蟬正煩惱如何讓李信舒服點兒,青竹開了門進來。侍女無視自家翁主與少年郎君的親暱擁抱在她進來後狼狽鬆開,青竹行了個禮,“翁主,郎君,長公主與聞家一衆娘子們前來。馬車都到了門口,她們前來看望郎君你。”

聞蟬如聽天方夜譚:“我阿母親自來看我表哥?我阿母不是很煩我表哥麼?她不光自己來,還帶了姊妹們來?”

這就不知道爲什麼了。

李信大約猜出一點兒意思,脣角露出了笑。他起身,要梳洗正裝一番。聞蟬也便算了,他見長公主和一衆娘子們,總不能衣衫不整、奄奄一息地躺在牀上見面吧?

聞蟬也疑惑自己阿母什麼時候這麼關心李二郎了。既然表哥要換衣洗漱,她就跟青竹出去,討論這件事。侍女們給了很多猜測,聞蟬都不信。在一頓胡猜中,遠遠的,長公主已經帶着衆位女郎,搖搖地走過來了。

走在一堆碎瓦塵土間,行動間的風流都被掩了一二分。整個院子被聞蟬帶來的人拆得不像樣,幾乎都沒路可走了。宣平長公主都這個年紀了,她就沒見過這麼不像樣子的院子。她走來,被土嗆得直咳嗽。身後的年輕女郎們也是此起彼伏地跟着她咳嗽這還是看到長公主的車輦,匠工們已經停了工的樣子。

長公主如吞蒼蠅。

偏偏她女兒沒心沒肺地站在尚乾淨的屋前空地上,衝她打招呼。

身後一衆女郎們全都笑開了“小蟬,你果然在這裡!”“小蟬,讓我們見見你那位二表哥唄。”“就是啊,大家都是親戚,你總藏着掖着幹什麼啊?”

敢情這一衆聞家小娘子們,全都是來看李二郎到底是怎麼個三頭六臂的。

走到近前,衆女郎瞬間將聞蟬包圍住了,笑眯眯地取笑她。這些全是聞蟬的表姊表妹們,聽李二郎大名都聽了很久了。三年前李二郎來長安,她們見過面,但只看了一眼,沒仔細看。今年李二郎再次來了,衆女便知道李二郎是聞蟬的未婚夫婿了。表兄妹聯姻,向來是一段佳話。更何況那位表兄出身傳奇,追翁主追了這麼多年……衆女都好奇得不得了。

可惜李二郎沒以前那麼閒了,想見到他,還得排隊。李二郎昨日在校場上的風采無雙,過了一晚上,貴族們全都知道了。聞家女郎們正攔着家中兄長講述李二郎如何如何的厲害,恰逢長公主過來,向聞老討要一個神醫給李二郎送去。長公主看到這羣娘子們顏色嬌妍,有的還對李二郎充滿了憧憬,眼中神情掩都掩不住……長公主心中一動,就把聞家這些女郎全都帶上了,大搖大擺地上門,前來探病。

長公主倒要看看,見到崇拜他的女郎,見到對他有好感的女郎,再見到容貌也各有風情、各有各的美的年少女郎們,李二郎能不能把持的住。他但凡露出色迷迷的樣子,長公主就要重新考慮他和自己女兒的婚事了。

聞蟬自然不知道母親的考量,不過表姊表妹們想見李信,也不是第一天了。她一直不肯,是怕惹李信不耐煩。表哥那麼忙,整天連他自己的宅子都不怎麼回……基本每天聞蟬來的時候李信不在,聞蟬走的時候李信還不在。李信哪有時間應付這些女郎呢?

不過來都來了,聞蟬也不矯情。長公主先進去後,聞蟬便與女郎們一起跟後進去。

李信已經換了身能見客的衣裳,左手臂包紮得很厚,然右手卻沒什麼事。他眉目間英氣勃發,面色雖有些憔悴,神采卻極好。看到一衆顏色鮮妍的女郎們,李信先是眼睛被閃了一圈,然後就定下神,向長公主見禮了。

聞蟬把身後女郎們介紹給李信:“表哥,這位是我大堂姐……”

大堂姐微笑:“表弟。”

“這是我三堂姐。”

“表弟。”

“這是我大伯母家中排行二的表姐……”

“表哥。”

“……”

拉拉雜雜十來個女郎,聞蟬介紹得口乾舌燥,李信與衆女郎們一一見禮。李信目光掃過女郎們,他眼中懾人之光不存,只平淡地看一眼。衆女郎們都很漂亮,花一般的年紀,家教也好。在外頭圍着聞蟬時笑嘻嘻的,見到李信,拘謹了幾分,卻也都大大方方、眸中噙笑地好奇看他。

李信欣賞美人的目光一掃而過,重新看回了長公主這裡。

長公主滿意地開口:“小蟬,你帶着你的姊妹們出去玩會兒。我與你表哥有話說。”

聞蟬:“……”

她阿母都能和表哥有話說?!還不讓她聽?

聞蟬看李信,李信衝她笑。他那種帶着鉤子一樣撩人的笑容啊……聞蟬的餘光,看到一個表姐的臉紅了。聞蟬衝他哼了一鼻子,轉身領着姊妹們出門去了。女郎們的影子從門窗上越走越遠,說笑聲也漸漸聽不清晰,長公主才和李信開始了交談。

長公主淡聲:“我昨夜與你舅舅商量過了。去漠北查蠻族左大都尉阿斯蘭的事,都是你的猜測。你沒證據,誰也不知道準不準。你舅舅說讓府上一些護衛悄悄扮作商人,裝作去漠北經商的樣子,查詢此事。你舅舅讓我問你一聲,看你有什麼要補充的。”

李信眸子顏色深了些。

曲周侯麼……長公主這算是委婉告訴他,她和阿斯蘭的關係沒他想的那麼齷齪,起碼長公主的夫君是知情的?恐怕不止知情,當年之事還是參與了的。

李信低頭想了片刻,又跟長公主補充了一些。他說得多,長公主早有準備,帶來了曲周侯派過來的衛士,跟在一邊低頭記錄。少年邊想邊說,給這隊經商的人馬填補漏洞。長公主端看他的樣子,確實有些信服他的能力了。難怪自三年前,她夫君對這位少年郎的評價就很不錯。三年來,李信更是常跟她夫君通信……她夫君基本上算是默許把小蟬許給李信了。獨獨長公主不鬆口。

不過現在,長公主也想鬆口了。

李信忽然擡頭,凌厲凜然的眸子看着長公主,“能不能直接殺阿斯蘭?!”他想問長公主,他殺這個人,長公主會不會反對。

隔了一夜,長公主已經不在乎對方的生死了,她用一種旁觀的語氣道,“他武藝高強,又是左大都尉,身邊的人衆多。就跟我們大楚的將軍一樣……哪是那麼容易殺的?”

“然要根除,還是殺了最好。”

長公主認同,然她心中也有遲疑。她不方便跟李信直說,只是李信想殺這個人的話,長公主也不會反對。不管當年恩怨如何,當阿斯蘭當上蠻族的左大都尉,與他們大楚站到對立面時,哪怕當年再對不起他大家立場不一樣,該殺還是要殺。

李信垂頭想着這些事。

聽長公主忽然轉了話題:“我願意把小蟬許給你,只要你答應我一個要求。”

李信看着她。

長公主讓侍女取來了一卷軸,攤開,裡面斑斑駁駁皆是密密麻麻的小篆書。長公主將竹簡推給李信看,“阿信,你別怪我對你狠心。我和你舅舅最疼小蟬,小蟬身世有問題你已經知道,小蟬還很柔弱……大郎和二孃都屬於強勢的人,我和你舅舅從不擔心他們。我們最擔心小蟬,怕她受委屈,怕她過得不好。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爲父母的心。”

李信低頭,看到了長公主羅列的條款。

耳邊是長公主放軟聲音的話:“你若娶了小蟬,一輩子不能負她,也不能納妾,不能傷害她。你越來越厲害,越來越超乎我們的想象……即使現在我們壓你一頭,日後也不知道怎樣光景。我們只求你哪怕尋歡作樂,哪怕逢場作戲,你也別讓小蟬知道,別讓我女兒難過。你不是很聰明麼?哪怕哄她騙她,你也要保證我女兒幸福開懷,一輩子都不受傷。”

“你若是答應,就在下面按個手印吧。其實這契約書不合規矩,對你也沒什麼威懾力。只是我和你舅舅的一片心……想你知道你答應了什麼。你日後若是讓小蟬有丁點兒不開心,哪怕欺負她一點兒,就是王法對你沒有約束力,我們也不饒你,必殺你至天涯海角。”

李信默不作聲地看着這些條款。一字一句,皆是長公主與曲周侯對待女兒的心意。

他心中又酸又澀,帶點兒委屈,卻又有些高興。從沒有人像曲周侯夫妻二人愛護女兒一樣這麼關懷過他,若是聞蓉還在,當他要籤這樣的書函時,他那位母親必然大怒,必然不允女方這般瞧不上自家郎君。可是他們忌憚他,又好像很有道理。反正他在他們眼中,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怕他不長情,怕他三妻四妾,怕他突然厭了聞蟬……

他們都不真心待他。永遠試探他,警惕他。總覺得他不可信,他的能力讓人信服的時候,也讓人心裡沒底……

可是他們真心待聞蟬,李信又很開心。

李信咬破手指,面無表情地在下方按下了血手印。他心想沒關係,反正我做什麼,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意,只要知知知道就好。只要知知知道我待她別無所求,對她毫無保留就好……只要她不提防我,不把我當壞人看就好……

長公主看他簽下字,心裡又很愧疚,卻硬着心腸看少年神色淡漠的樣子。她也想相信李信,但是李信實在和別的郎君太不一樣了。別的郎君起碼能讓人看出個影子來,就李信這個小郎君,誰也不知道他的未來能走到哪裡。

當李信放下手中竹簡,長公主忍不住追問出自己的疑慮,“你十五歲的時候,爲小蟬殺人,爲她去坐牢,還差點重新淪爲草寇……若當年的事再重複一次,你沒有別的選擇,你還願意爲她把自己推向絕路嗎?”

李信怔了一怔,擡起眉眼。

一室靜謐中,他們忽聽到了窗外的笑聲。李信本就坐在窗邊,當他聽到笑聲時,就隨手開了窗。半個湖邊的景象映入了長公主與少年郎君的眼中屋中的二人看到湖水上結了一層薄冰,年少女郎們彎腰蹲在水面,不知哪裡找了木枝去挑冰玩。

冰很薄,一挑就破了。水濺開,淋溼了誰的裙裾。誰尖叫一聲,誰又大笑。更多的水濺出來,女郎們邊跑邊玩,互相推攘。

美麗的舞陽翁主站在湖邊拆了半截的小亭凸出來的一塊石頭上,笑盈盈地看她們想打她而過不來。她穿着碧綠色的絹絲襦裙,站在水中央,清瑩瑩的眼睛映着光。女郎迎水而立,衣裙飄然,眉目婉婉,仿若水中仙子般好看。

當她笑起來,院中的花木都爲之暗淡,冬日陽光也變得暖融融的。

這樣的充滿靈氣,又細嫩明豔。

冬華寂然,陽光萬里。

剎那時刻,多少過往撲面而來。那陽光一照千萬時光,穿越時空,穿越歲月。將他帶到過去,讓他一遍遍地看到她。從初相識的山賊窩,到會稽,到徐州,到李家,再到長安……無數次的輪迴,數不清的週轉,其實都是一樣的。

當她站在那裡時,他畢生的想念,就是能夠走近她。

李信隔窗看着她,目中柔軟而眷戀,心中歡喜又酸澀。無論多少次,他都對她迷戀無比。在長公主也看女兒玩耍時,少年頭靠着窗,聲音不高不低地開了口。他說

“我有野心,也有抱負。可是知知於我,凌駕於一切之上。我知道很多人瞧不起我,還有很多人害怕我,我不在乎這些人怎麼想我。我需要迎合誰麼?我這麼驕傲,我誰也不屑於迎合。我還記得少時我爲她去犯錯,去求死。我永遠記得那時候的心情,永遠忘不掉那時候的愛。從那以後,我永遠可以爲她去犯錯,去求死。“

因爲已經死過一次,之後死再多次也沒那麼可怕,沒那麼需要斟酌。他的少年時光,全都給了她一個人。

所有以後漫長的人生,那也是她的。

長公主心中發顫,垂了眼,再不質問什麼了。

冬日這樣短暫,又這樣漫長。

少女們在水邊嬉戲,少年在窗邊愛慕着女郎。時日悠遠而靜謐。

聞蟬不知道母親與表哥的對話,也不知道母親同意了婚事,因爲李信什麼也沒說。她依舊日日去看望李信,看他的傷剛好一點,就去東宮報道了。聞蟬每天變着花樣讓青竹他們做些補食,直吃得李信鼻血流個不停,衝她吼了一次後,她才消停些。

慢慢的,長安又下了幾場雪,天越來越冷了。

又要過年了。

聞蟬這次非常有自覺,在李信沒提醒她的時候,她就已經在想送什麼禮給李信了。聞蟬頗爲苦惱,心想我總不能再次送錢吧?表哥現在好像不缺錢?

她有心試探李信,然李信重新忙起來後,拖着受傷的手臂上蹦下跳,聞蟬又找不到人影了。她鬱悶之後,只好找自己的女伴們想主意。某日,女郎們在一間新建了二層樓的酒肆中請宴喝酒,聞蟬靠在窗邊,忽然看到了下方李信的身影。

他與一衆郎君們大打出手,當街鬧得很亂。

衆女全都探出了窗子,去看下方的打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