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寧王張染聞訊趕來時,寧王妃聞姝與李二郎李信已經從屋中打到了院子裡。兩人中,女郎用鞭,少年空手。那長鞭破空聲,飛舞如同銀蛇,嚇得滿院子的侍女戰戰兢兢,臉色倉皇。那鞭子,卻無法奈何身手極好的少年郎君。李信在長鞭揮出的一個圈中周旋,還能與聞姝交上手。空手對長鞭,他其實已經贏了。

侍從們則是兩邊都是主子,不知道幫哪個。自家翁主都只知道站在迴廊的欄杆後傻眼圍觀,他們也只能乾着急。

所以張染過來時,聞蟬就撲了過去,見到救命恩人一樣求他,“姊夫,你快讓他們停下來吧!”說是“他們”,其實指的是她二姊。只要她二姊的火氣能壓下去,李信更好對付。

聞蟬堅信自己永遠有對付她二表哥的秘訣!

張染旁觀戰局,顏色蒼白的貴公子與舞陽翁主站在一起,顯得比少女還要弱幾分。但他身上的氣度,卻不是聞蟬這種小娘子可以比擬的。至少聞蟬聽着那鞭聲,看着兩人在場中纏鬥的身影,便眼皮直跳;然她的二姊夫寧王,卻只是冷淡無比地看着,眼也不眨一下。

張染以一種似感嘆般的語氣說,“小蟬莫怕。你二姊自小喜歡與人動武,偏偏她不能像你阿父一樣上戰場。她憋屈了這麼多年,我又病弱,無法陪她練手。好容易碰到一個對手,你二姊見獵心喜,很正常。”

聞蟬眨眨眼,難以理解二姊憋屈什麼。不就是不能打架嗎?她就不喜歡打架。她一點點武功都不喜歡學,被二姊逼了這麼多年,她也沒學下什麼。她從二姊夫口中,才知道她二姊喜歡打架喜歡到了這個程度……

聞蟬問,“爲什麼我二姊想上戰場,卻上不了?因爲她是女子嗎?”

張染說,“不是。”頓一下,“因爲她姓聞,因爲她是寧王妃,”看聞蟬還是不理解,他笑一下,摸摸小妹妹的頭。青年冷淡的眼中,掠起幾分憐惜之意,“這裡面彎彎道道太多。但願小蟬你永遠不會懂。”

聞蟬想了想,覺得自己果真不懂,便沒追問了,繼續揣着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去看戰場了。

寧王笑,小娘子這種豁達無比的心性,也不枉費他們所有人都疼寵她了。

張染看向打得火熱的場中,忽然“咦”了一聲。

聞蟬立刻緊張地問,“怎麼了怎麼了?是不是我二表哥要輸了?”自看清二姊甩出長鞭,她總覺得李信要吃虧。

張染語氣古怪說,“不是。是你這位二表哥的武功,實在很有章法,真不是野路子出身。恐怕有宗師級人物教過他,他才幾歲,就有這般本事……你二姊不是他對手。”

聞蟬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驕傲感,心想:姊夫說得對!我二表哥就是這麼厲害!但他更厲害的,你們還沒見識過呢!只有我知道!

但她轉念又爲她二姊擔心起來……

她真是忙,兩邊都是她的親人,左手右手都是肉,疼完了左邊疼右邊。哪像她二姊夫呢,覺得自己拉不住架,乾脆往欄杆上一靠,開始欣賞起戰局來。而從頭到尾,二姊夫看的,也只是她二姊一人而已……

場中那打鬥的二人,打了近百招,也能看出彼此的水平了。李信若放開了打,聞姝絕對奈何不了他。但他並沒有放開,也許是顧忌着聞姝的身份,也許是爲了聞蟬一開始的“不要傷我二姊”。聞姝心中怒火更勝,一是爲自己竟無法教訓這個小子,二是覺得對方不全力以對,是瞧不上自己。

她聞姝自小到大,還不需要這種“相讓”!

一邊將長鞭舞得赫赫生風,她一邊質問李信,“我教妹妹寫字,教她成才,你卻是她的好哥哥,爲什麼阻攔?!”

李信答,“當然是覺得你教得不對了。”

聞姝冷笑,一鞭子揮向他,往前追擊,口上不停,“我不對,於是你送亂七八糟的畫本迷她心性?還教她關着門窗,在屋裡不知道在教什麼壞!你這種外面的人,自己不知道學了什麼腌臢的東西,回來還教會我的妹妹!簡直玩物喪志!”

她翻來覆去,也就這麼幾個字。她被李信氣得要命,可自小的教養,也讓她罵不出幾句真正難聽的話來。

李信對她口口聲聲的“送畫本”事件供認不韙。

他甚至抽空往廊下站着的聞蟬那裡掃一眼,小娘子果然如他所料,在她二姊斥責他時,她害怕無比,想要張口解釋。

李信心中一軟,他怎麼會讓聞蟬說出真相呢?

聞蟬在她二姊面前,就跟耗子見貓似的,那麼膽小。她二姊吼她一句,她都膽怯。她怕她二姊,心裡不情願她二姊逼她練字,可又不敢違抗。陽奉陰違,讓李信替她頂了罪,她卻又心中不安……

聞蟬的柔軟本心,讓李信心跳。

他趕在聞蟬解釋之前,漫不經心地開口,隨口認了聞姝的指責,“你整日禁着妹妹不讓她出門,從來沒問過她願意不願意嗎?你知道她很喜歡玩,卻被你們看得不敢放開手腳嗎?你是一片好意,但知知已經貴爲翁主,你還想她什麼樣?你們教她上進,我教她玩好了。學得好算什麼本事,玩得好才更有前途。”

聞姝被李信的歪理氣笑,“哪個是‘知知’?!你亂給人起什麼小名?誰同意了?”

而李信已經厭煩了跟聞姝打鬥。聞姝不是他的對手,又是女郎,李信一般不對女子動手。聞姝還是寧王妃,他要真打傷了她,那纔是一堆麻煩事。可是他不擺脫掉聞姝,聞姝的長鞭又實在揮得好,讓他也躲不了閒。

李信往四周一看,有了主意。

在聞姝長鞭舞成一道屏障時,少年急流勇退,往後幾跨步。聞姝自然往前追,那少年纏身而來,誘了她一鞭。鞭打在土地上,起了一陣煙塵,讓周圍人嗆得直咳嗽。而少年郎君已經遊走到了她身後,聞姝立刻轉身去拿他,他身子往上幾縱斜掠,再誘她幾鞭。

等聞姝察覺上當時,身邊侍女們已經替她發出了一聲驚呼聲。

她持鞭在眼,冷目去看,見李信已經退出了她圍出的這個圈子,而是走到了場外。他不是隨意走的,聞蟬瞪大了眼站一邊,李信卻拿住了張染。李信拽住張染,在青年肩上拍了幾下,換青年不自禁的咳嗽,同時肩骨發麻,然除此之外並無不適。

但聞姝當然不會這麼覺得!

她臉發白,抓着鞭子的手都在抖了,“你幹什麼?!放開我夫君!”

一鞭揮來,李信把張染往前一推,拿青年去擋。讓聞姝不得不在半空中收了鞭子,還被內力往回衝了一下,心口微滯。

只是眨眼的功夫,李信喊一聲,“知知!”

聞蟬本能的“哎”了一聲迴應,手腕就被李信握住了。

李信提着她,就跳上了房,並在衆人沒反應過來前,把身嬌體盈的小娘子拽上了叢木後方的牆頭。他站在牆上,衝院中的混亂露出挑釁一樣的笑來,“二姊,你慢慢養傷。我和知知出去‘玩物喪志’去!”

衆侍女驚呼,眼睜睜看着李二郎帶着她家翁主往後一跳,就從牆頭上消失了。急忙忙派侍從出去找人,找了半天,也沒有追上那兩人。

院中已經一派混亂了。

塵土飛揚,蓋因之前二人的打鬥。相爭已停,寧王妃灰頭蓋臉,臉色難看地走向夫君,扶起張染,“你沒事吧?”

張染淡淡看着她,“方纔已出鞭,爲什麼半途收回去?”

聞姝說,“我怎能向你揮鞭?”

張染道,“便是我又如何?想要贏,誰人不可犧牲?你婦人之仁,到底輸李二郎一籌。恐怕當時你若拿小蟬去威脅他,他該動手還是會動。”

聞姝默了下,說,“我永遠不會拿你去實驗別人是否真心,也不會拿我的任何親人去實驗。你就是罵我‘婦人之仁’,我也還是這樣了。張染你想要我變得冷血無情嗎?爲了贏一個小人物,讓你去以身犯險嗎?不說今天是李信,哪怕跟我爭的人,上升到兩國之間,我不犧牲你,也絕不犧牲你。”

張染沉默。

他看着聞姝。

這個聞家二娘子,從小就性格強硬。聞蟬受盡家中寵愛,但在聞姝幼時,聞家烏煙瘴氣,長公主與曲周侯,正是鬥得最厲害的那時候。那時候,幾乎整個長安都知道,陛下的指婚不是結喜,而是結仇。聞姝自小的成長環境,便是父母跟仇人一樣的環境。她大兄也小,和她一樣,都是孤零零的。孤零零的長大,就養成了一身冷硬的脾氣。

張染與聞姝成親三年,聞姝也還是這個脾氣。

她站在他面前,面上沒有多少表情地看着他。她一身是土,眼睛只專注地看着他。多少人說他遲早是個早逝的命,聞姝也毫不在意。她懷着一腔堅定無比的決心,爲他調養身子。她自來喜歡打打殺殺,但在他面前,卻收起所有爪牙,只爲他細心地熬一碗藥。她堅信有她在,他的身體就不會出問題,他遲早和她一起長命百歲。

而聞姝,卻也依然有遺憾。遺憾她不能如她阿父一樣上戰場,遺憾她這個寧王妃,註定被關在一個宅院裡……

張染看着她,眼中的冷淡便消失了,微微露出笑意。他伸手牽住她的手,問,“李二郎傷你傷得重不重?”

聞姝看他不那麼冷漠了,才鬆口氣。他們這對夫妻,看似她強勢。實則鐵血無情的那個人,是寧王。也許是因爲寧王自幼身體不好,見慣各種對他的不好預測,他對很多事,都看得格外淡。不光是淡,還是冷情。往難聽的說,他“殘忍無情”也夠得上意思。幸好面對她,張染還是會軟下心腸,關心她。

聞姝搖了搖頭。

張染便笑得更溫柔了,慢悠悠道,“哎,你我真是命苦,真是多災多難。夫人得跟着我一起喝藥養病了。”

聞姝心說李信下手不重,我只是一點內傷,根本夠不上吃藥的程度。結果她纔要這麼說,張染便幽怨地回頭看她,“你嫌棄跟爲夫一起喝藥?”

聞姝無語片刻,說,“你不用這樣威脅我,我會喝藥的。”

張染便笑開了。

聞姝一心放在張染身上,妹妹已經被拐走,她心裡氣怒,卻也暫時沒辦法。夫君又是個弱不禁風的,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回自己院子。她走得快,她夫君走得慢,爲了照顧她夫君,她也只能一步三挪地往前晃。她還不敢吭氣,唯恐刺激了她夫君,讓她夫君說出“你在嫌棄爲夫走得慢麼”這種話來。

張染低着頭,看她小娘子一樣挪步。青年青睫覆眼,掩住眼底濃濃笑意:他就喜歡看聞姝這個萬事以他爲先的樣子。

過了半晌,聞姝忽然聽張染心不在焉般的說了一句,“等這陣子我病養好了,我們生個孩子吧。”

聞姝愕了一下後,面孔微紅。大白天的說這個,她有些無措,不知道怎麼接話好,半天吭哧了一句,“這個有點早吧。”

張染笑盈盈,“你心如鐵石,不在意子女。爲夫卻是在意得不得了。你還是給爲夫留一個孩子吧。萬一日後你拋夫棄子,爲夫孤零零的,起碼有個孩子陪着我。”

聞姝:“……”

她肩膀顫抖,被張染損她的話氣得。她心裡罵:你才“拋夫棄子”!你才“心如鐵石”!

可她不善言辭,又怕自己說出來,張染用更奇怪的話來堵她。所以半天后,聞姝也只能認了。

同時心裡又很生氣:這些親人,見天用她的脾氣來壓她!張染是這樣,小蟬也是這樣!小蟬要不是篤定她不會做出太過分的事,怎麼敢跟李信裡通外合,這麼容易就出去了?

等她回來再收拾她!

聞蟬真是冤枉。

李信想一出是一出,根本沒跟她打過招呼。她怎麼知道李信要擄她走?她要是知道了,她肯定……好吧,她就是知道了,她也肯定一聲不會吭,乖乖往那裡一站,等着她二表哥大展神通。

她就是被二姊憋得太厲害了,想要出門透透氣!

二表哥願意做壞人,聞蟬連抵抗一下都沒有,特別配合地被她二表哥給帶出府去了。

是時已天黑,萬家燈火在長街上漸次亮起。

少年帶着少女,在巷中、在街上,像風一樣飛掠過去。

聞蟬什麼都不用做,任由寒風吹面,心裡一片清冽歡喜。她在他懷中打個哆嗦,李信問她,“冷不冷?”

聞蟬連忙搖頭,就怕他一個轉念,覺得她好麻煩,又把她給送回去。

李信看她半天,挑眉噗嗤樂笑。帶着她翻進一家關了門的成衣鋪,給她找出一件白麪紅底兜帽來。少年留了一整個錢袋子在鋪中,又帶着一臉緊張激動的聞蟬出去了。他又帶着她穿街過巷,大咧咧地在一家小宅前敲門,找主人借用一個燈籠。

主人開了門,見少年少女站門口。女孩兒攏在雪白兜帽下,站在燈籠的影子裡,仰望着他,眸子清明,顏色姣好。而小郎君比起他護在後面的小娘子,顏色就非常一般了。但小郎君雖然容貌一般,落落大方的樣子,也頗爲讓人信任。

起碼這樣兩個人借燈籠,不會是歹人。

主人將燈籠借給了他們,看少年道謝後,牽着少女便要走。主人忍不住吩咐一聲,“小郎君,天晚了,沒事的話快帶你妹妹回家去吧。現在世道歹人多,你們兩個莫遇到壞人。”

李信露出笑,“好!”

主人被少年郎君的笑晃了一臉,等人在巷子裡已經看不見了,還沒回過神來。看着一巷深長,府前的燈籠在風中晃動。主人面上也帶了笑,關上了門:那郎君笑起來,可真是耀眼得很。

有李信在,哪裡怕歹人欺負了他們兩個?

會稽郡中的三教九流,全都和李信關係好。李信在一日,聞蟬在這邊,就安全一日。

李信帶聞蟬爬上了會稽城中最高的角樓,拉她坐上了高樓檐上,又是這麼容易讓人膽戰心驚的方式。但聞蟬天天被李信拉着去爬房頂,都快爬出經驗來了,現在坐上了最高處,小娘子滿心雀躍,沒有最開始那麼惶惑不安了。

兩個少年坐在角樓檐上,紅色燈籠被放在一邊。高處不勝寒,風變得比下面大很多,吹得聞蟬有些搖搖欲晃。聞蟬又開始露怯,看一眼旁邊悠閒無比的李信,她挪過去,緊緊拽住李信的胳膊。

李信正在擺燈籠呢,被她拉得一抖。他咧咧嘴,“你是想把我推下去吧?”

聞蟬說,“你那麼重,我推得動你嗎?還沒推動你,我就先掉下去了。我是那麼傻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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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樂,“你當然不傻。你識時務得很!”

被聞蟬踢了一腳。

少年大笑,笑中,又牽動了腰上傷口,讓他扯了扯嘴角。李信心想,這傷果然是太重了。李郡守都拿最好的藥給他了,平時活蹦亂跳還沒什麼,但一到晚上,尤其是天冷一點,陰氣重一點,他後腰就疼。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傷好……

又憂心:我這腰傷該不會一輩子好不了了吧?

少年並肩坐在高處,看着天地浩大,看着月光清輝撒照大地,也看整片會稽郡中鱗次櫛比的建築們。

聞蟬好奇得睜大眼,先指着一個方向,說那裡是李家府宅。她口上不停,說那裡燈火如何多,說那裡建築多麼集中。李信笑眯眯地看着她,等她一臉驕傲自得地說完了,才告訴她,那個方向不是李家府宅,而是會稽一富商之宅。

聞蟬詫異:一個富商敢把房子修這麼好,這規格不對吧……

李信聳肩:朝廷要錢嘛,對商人的壓制,已經越來越弱了。會稽名門李家都不在意有富商家中的規格和自己差不多,其他商人也都有樣學樣了。朝廷不給錢,李家得自己養活一整個會稽的百姓。但是近幾年老天不給面子,百姓的田間收成非常的不好。那出錢的,就只能從商人身上想辦法了。

他還說,不光會稽是這樣,其他地方這種現象更嚴重。畢竟哪個郡國,正常一點的,都不太情願變成第二個徐州。

李信侃侃而談這些事,他以前就東逛西晃,對這些事知道得很多。認識了江三郎後,認回了李家後,他又能從更全面的角度去看待這些事。

少年正在慢慢長大,思想也在一日日成熟。他坐在角樓高處,伸出手臂,將這些事隨意說給聞蟬時,聞蟬側頭看他,覺得他就像王者一樣強大。

聞蟬也喜歡聽他說這些。

她是聽不太懂,因爲除了李信,從來沒人跟她說過這些。她跟四嬸來會稽時,也都是以爲所謂的“賊子多”只是誇張說法。直到自己被李信等山賊所劫,才知道爲什麼阿父總不許她出門。而她能和四嬸平安地到會稽,真得感謝她們兩個的好運氣。

卻也說不定,如果最後幾日不是因爲下雪的話,不是因爲四嬸急躁的話,她們都不會繞小路。而不繞山路,就不會碰上李信了……

李信爲聞蟬打開了一個她沒聽說過的世界,她仰望他,把他說的話當故事一樣聽,聽得興致盎然。

一輪濛濛月色當空,照着樓上雙腿懸空、挨坐着的少年少女。

這一晚天地廣浩,明月相照,少年們微弱如螻蟻,浸在茫茫無邊的黑暗中,僅有身邊一燈相伴。

聞蟬不舒服地動了動緊靠着少年的身子,蹙眉,“你什麼東西頂着我?好難受。”

她覺得李信心情正非常好,不會說她。而她被腰後那一直頂着的物件又實在硌得不舒服,便伸手去摸那又粗又硬的東西。

李信被她的天真無邪笑得前仰後合,“你亂摸什麼?你這膽子也真是大,敢在郎君的身上摸來摸去,就不怕摸着不該摸的東西?”

聞蟬已經想要去翻他袖子了。

聞言回頭,對上少年的痞笑,疑惑問,“我不該摸到什麼?”她撇撇嘴,質疑地看他一眼,“你這麼窮,你身上能有什麼寶貴東西,是我不能摸的?我纔看不上呢。就是你一直頂着我,我不舒服。”

李信無語凝噎、一臉糾結地看着她:“……”

黃段子沒法被人欣賞。

小娘子單純傻缺一臉懵懂。

哪個都讓他非常的無話可說。

而他也不是什麼好人,他也沒什麼特別想護住她那份“單蠢”心的想法。要是聞蟬什麼都不知道,在別的郎君身上也這麼摸,李信吐血的心都有了。

李信望着她那充滿求知慾的飛揚杏眼,笑了,“你摸,你摸,你隨便摸。”

聞蟬:“……”

他改口改得這麼快,這麼隨便,聞蟬反而不敢摸了。

李信笑一聲,不逗她玩了,主動從懷中掏出一竹捲來,“喏,就是這個。”

聞蟬詫異滿滿,“你出來,還帶着竹簡?!”她用全新的景仰眼神看李信,“你這麼用功,真讓我慚愧。”

李信聽出了她話裡的擠兌諷刺之意,全不當回事,還兇她,“你當然應該愧疚。來,知知,幫我看看這個字寫得對不對,我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聞蟬就着燈籠看一眼他指着的竹簡上的字,對他的文盲程度頗爲服氣,“你少寫了三個撇啊!”

李信說,“難怪我怎麼看怎麼彆扭呢。”

他又神通廣大的,從懷裡掏出了筆墨,開始改字了。

聞蟬木然地看着他。

而他寫了半天,估計又被難住了,乾脆把筆往她手裡一放,說,“我念你寫。”

聞蟬掃一眼他已經寫了的東西,駭了一跳:他這份書,寫的是救災事宜,非常詳細。雖然他的字缺胳膊少腿還很不美觀,但邏輯思路非常的清晰。聞蟬捧着這麼一份竹簡,就好像捧着昔日她阿父的奏摺一樣。

一重大山壓下來,她手都開始抖了,“……我寫,合適嗎?”

責任重大,她擔當不起啊。

李信卻以爲她是不情願幫他,便又威脅又哄,“你二姊不是讓你練字嗎?我好不容易帶你來玩,回頭她又數落咱們。你就把這當練字,回頭,又玩了,字也寫好了。你二姊多佩服我啊!就願意讓我帶你出來了!”

聞蟬:“……呸!”

李信真是想多了。她二姊永遠不會同意的。

但是李信這個目不識丁的人,把這麼個重擔交到自己手裡,聞蟬還是心裡感動又高興。畢竟她從來就沒被人託付重任過,她耍着筆,開始聽李信說話,“近期流民紛多,於城外徘徊,建議官寺主動疏通。否則時日長久……”

事後,傳遍於會稽官員高層的“告府君書”,便誕生於此夜。

此夜綿長,少年們並肩俯瞰萬里河山。

次日天亮,冬日清晨暖煦清寒,少年們還了燈籠,纔回去府中。

之後五日,雪災爆發,流民暴動欲進城,許多百姓受傷。李信便再尋不到蹤跡,而是和官寺的人,一同去料理那些事了。

他沒有再來找聞蟬玩。

聞蟬卻於一晚,被叫去二姊那裡。二姊吩咐她,“阿父阿母來了信,我們明日動身回京。”

回京的日子,已經無法再推了。聞蟬連反駁的藉口都沒有,只能應下。

明天麼……

55

寧王妃一家與舞陽翁主要回長安的事,決定做的非常突然。聞姝姊妹去跟府上長輩說時,其他人反應還好,倒是她們的姑姑聞蓉最吃驚,最捨不得。聞蓉特別想聞蟬能留下來,乾脆留在會稽過年好了。

但被聞姝拒絕。

這個妹妹呢,離家出走小半年,過年還要留在別人家,像什麼樣兒?

聞姝看妹妹又有點搖擺的意思了,就說她,“你想想你這趟離家出走,多少人爲你擔心。你一點交代都不想給大家?這種事,你拖得越久,大家越生氣,越傷心。如果你覺得無所謂,那隨便你留下來好了。”

聞蟬吃驚無比地看姊姊,“你還能以退爲進,說出這樣的話來?你不應該見我不聽話,就揍我一頓嗎?姊姊你變了,你變得越來越虛僞,越來越像我二姊夫了!”

聞姝:“……”

她好不容易被夫君勸的能接受現實了點,她的妹妹又皮癢了。

聞姝開始捲袖子掏鞭子,“你再廢話,我當真揍你一頓!”

她要去抓妹妹,聞蟬已經靈敏地跑開了。跑出了屋子,站在竹簾後,還得意地望了她一眼。聞蟬笑眯眯說,“二姊你不要生氣,我會跟你回家的。我去告訴我二表哥一聲!”

她說着,人就跑遠了。

聞姝沉默在原地,心裡氣惱。

她總覺得自從有李信給聞蟬撐腰,聞蟬見她就沒那麼怕了。不光不怕,還時不時挑釁她一下。反正總有她二表哥護着她……

聞姝非常的不高興,但想到妹妹回京,就可以擺脫所謂的“二表哥”,她又覺得眼下吃虧沒什麼了。現在小娘子野就野一點吧,等離開李信的視線範圍,她還是那隻任人捏揉的小貓,別想反抗。

然聞蟬離開二姊的視線,就沒那麼高興了。

她站在府上深深淺淺的燈火影子裡,擡起頭,看到灰濛濛的天幕。天邊暗黑,於黑中,又像是蒙着一層塵,陰冷潮溼。而在這樣的天氣下,李信必然不在府上。

流民已經進了城,李信已經說服了李郡守放人進城。又有其中疏通,怎麼把這些流民安頓起來,會稽城的三教九流們,基本都出動了。之前這些人被官寺打壓,出不了頭,現在有李信領頭,和官寺合作。李信作爲其中和稀泥的部分,地位舉重若輕。

據說,在靠近人流進出的兩個城門的地方,都搭了竈,日日煮些粥,給需要的流民們。出資的,都是李家領頭的會稽的大戶人家。然雖然是免費領粥,規矩也很嚴。例如每人每天只能領一次之類的要求,天天有官吏們敲着鑼監督提醒。一開始流民不服氣,覺得會稽郡的規矩太麻煩。然剛鬧事,就被官寺的人尋了出頭人訂了個靶子,此後進來的流民一個個都聽話了很多。

外來的流民們很難相信,會稽郡中的大小乞丐、流氓、混混、地痞等各式底層人,在這個時候,居然沒有趁機生事,而是和官寺選擇站在了一邊。

接濟救援事宜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這幾日,聽說官寺已經在商量着怎麼吸收這批人流了。李信一直忙碌在第一戰線,基本就沒回來過。不光李信沒回來過,李家能派出去的郎君小廝們,全都派出去忙這些事去了。

偌大的李宅,一夜間人跡稀少,變得清冷無比。

青竹陪着翁主站在冬夜雪廊下出了一會兒神後,說,“翁主,明日動身,今夜還要收拾行裝。天這麼冷,咱們也回去吧?”

聞蟬答非所問,“你說我要走的事,我表哥不知道吧?我要不要跟表哥說一聲?”

青竹虛心求問,“您哪個表哥?我看不用了吧,您那麼多表哥,跟這個說沒跟那個說,人家還以爲你瞧不上誰呢。”

聞蟬也不說話,用杏眼乜她。

燈影搖晃,青竹被聞蟬的眼神打動,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哦,是了。她家翁主能記得哪個表哥呢?自然是她二表哥了。其他表哥,她恐怕連人臉還沒認全呢。

但青竹仍然說,“何必說呢?二郎那麼忙,咱們不要打擾他了。等他忙完回來,府上人都會跟他說的。說不說也沒什麼意思,咱們總是要走的。”

聞蟬有了主意,“我偏要去打擾他!備車!”

青竹:……您都有主意了還問我意見?我說了幾個“不”字您壓根就沒聽進去……

當即一陣忙碌。

舞陽翁主等人,上了馬車往城西去。她到城西,也看到排得很長的隊。然等她下車,裝模作樣在人中走一排後才發現,李信不在這裡。聞蟬略微失望,她轉身要走時,她的出色容貌已經引起了領粥流民們的一陣騷亂。而看到流民騷亂,一直警惕着的布粥人連忙過來看了。

這邊幫忙的,正是李家幾位郎君,看到舞陽翁主的面,都頗爲驚訝又不解。

聞蟬只好跟他們說了自己要回長安之事。

衆郎君們又莫名其妙,又心中激盪,目送翁主上了車,暗想道:誰說翁主高傲來着?大家彼此都不熟,叫一聲“表哥”,實際關係還不知道得拐多少道彎。就這樣,翁主要回家,還不辭辛勞地過來跟他們告別……

舞陽翁主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小娘子。

這位天底下最善良的小娘子,正爲一會兒見到李信後該怎麼說,心中忐忑不安着。她心裡有些亂,有些不捨,又知道自己必須走。而說是不捨,又如她二姊說的,她根本沒理由一直留在會稽。

她可以厚着臉皮留下,但她爲什麼原因留下呢?

她找不到這個理由。

所以她必須走。

可是她又知道李信肯定不會認同她。

聞蟬沮喪地低着頭:說不定她跟二表哥告別,二表哥一聲冷笑,轉頭就走了……

李信是在城南的城門口安排佈施之事。不光是施食,還在給流民們分發衣物等必用品。郡中的醫工們也都被請來這裡候着,挨個爲這些流民檢查。以防有人進了郡城後,把奇怪的病也帶入了會稽。會稽非但沒有得到什麼好處,還爲此害了一城居民。

雪災救濟之事已經安排了好幾日,到這會兒,基本已經沒什麼亂了。

李信正與曹長史等人站在城門邊,看小吏們查這些進出的人有無路引。此時因戰亂等種種原因,人口流動很大,想從中藉機生事的人很多,不可不防。曹長史就親自站這邊,看官吏們查路引,隨口跟身邊跟着的李二郎解說幾句。而那些沒有路引的,則被小吏們領到另一邊去,問清楚了詳細身份後,則會被三教九流的人引走吸收。

李信正跟着曹長史說,“關城門時間,只留最後一刻鐘。今日再進不了城的,就等明天再說吧。”

曹長史愣了一下,看他,“這麼鐵面無私?我還以爲你同情這些人,會催着我們把關城門的時間延長。”城門基本是日落而關,最近爲了這些流民,已經破例了很多。昨日李三郎跟曹長史過來學習,就建議關城門時間再晚一點。小郎君的同情心讓曹長史很感動,但暗地裡還是翻了好幾個白眼。

李信說,“郡有郡法,官吏也是人,也需要休息。有話怎麼說來着,砍柴不誤什麼工來着。”

曹長史無語地看這個白丁一眼,“……是磨刀不誤砍柴工。”

李信笑得露出白牙,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知道知道。”

他們正這邊說着話,李信耳尖一動,聽到後方施齋那裡動靜很大。他轉頭去看時,已經有小吏滿頭大汗地過來求指教了,“長史、二郎!舞陽翁主過來了,她說這些流民可憐,她非要親自施粥……那邊流民全都亂了,撲過去了!她再在這裡待下去,累死她也管不了這麼多人啊……”

而誰敢累死舞陽翁主呢?

舞陽翁主!

又一個嬌生慣養的主子來了……

曹長史覺得眼前一黑,未來暗無天日:他這兩天真是受夠李家這些出身好的郎君娘子了……各種添亂,還不如不來呢……

李信挑下眉,“長史,我去看看……”

“快去快去!”曹長史巴不得有人能把這些祖宗們勸回去。這一個個錦衣玉食的少年們,又沒有李信的本事,又要亂好心一把,到頭來惹上麻煩,還得官寺去收拾。而當初李郡守不想接收這些流民,不正是怕不好管麼……

李信過去看的時候,聞蟬正和青竹等幾個侍女,站在一鍋熬好的稀粥前,笑盈盈地親自上手,舀粥給流民們。聞蟬扮着親民模樣,實際上也有點被涌過來的流民嚇着。她膽子本來就有點小,看到這麼多人圍着她,如果不是有青竹等侍女、還有護衛們給她撐面子,她早就掉頭就跑了。

一邊驚恐,一邊同情着,肩膀忽然被人從後敲了兩下。

在這麼亂糟糟的時候,誰碰她一下,聞蟬都如同驚弓之鳥一樣。肩膀被敲,聞蟬猛然回頭,驚弓之勢還未形成,便先看到了一臉痞痞笑意的李信。他笑起來還是那麼不講究,那麼想要使壞的風格,但寒冬中,陌生人圍着,乍一看到他,聞蟬便如看到陽光一般激盪滿懷。

甚至所有委屈爆發,她喃喃喊一聲“二表哥”,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之前還覺得自己可勇敢了,李信一來,聞蟬就變成了嬌滴滴需要哄着的小娘子了。她丟下手中活讓青竹等人忙着,便被李信提溜走了。女孩兒被又高又瘦的少年護着往外走,還翻出紅通通的手腕給他看,委屈噠噠,“那湯勺好重,我手腕都舉得疼……”

李信沒想到她什麼時候這麼嬌氣了。

之前跟他在徐州做平民百姓時,她不也活蹦亂跳,一點兒不適應都沒有嗎?

少年此時還不明白,當那麼能適應環境的人,跟他說她不適應的時候,原因也許僅僅是一心向他,無話可說。

然此時,李信只是關心聞蟬怎麼來這裡了。他心裡其實也很高興,很開懷。小娘子大冬天的,擺脫了她二姊的管教,就算只是順路,能順路到他這裡來……他何德何能啊!

李信拉聞蟬到了沒有人站着的牆角,捧着她通紅的手腕給她揉捏活血,同時問她,“累不累?餓不餓?渴不渴?冷不冷?”

聞蟬笑嘻嘻地應。

她還蠻喜歡李信對她噓寒問暖的。

但是當李信問她“你來找我什麼事嗎”時,小娘子就弱弱卡殼,開始磕磕絆絆了。李信一挑眉:這是有大事瞞他哄他的節奏啊!

聞蟬支吾了半天,李信也沒有主動搭話。他就把她壓在牆邊,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她向外邊人求助的可能。他一言不發,幽黑的眼睛俯視他,聞蟬簡直被他身上“惡霸”的氣勢嚇哭。她顧左右而言他,“你天天在這裡忙,不怎麼回府,你累不累啊?這些流民是不是不好管教啊……”

李信嚴肅喊她一聲,“知知!”

聞蟬仰望他,打個顫。看他一手搭在她肩上,“好好說話!”

聞蟬:“……”

被他氣勢駭住,聞蟬一哆嗦,就說了實話,“我明天要跟我二姊回長安了不能在會稽待下去了因爲我阿父阿母都給我來了信讓我回去表哥我要回家去了你就是覺得要告訴你一聲你沒有生氣吧。”

李信:“……”

聞蟬以爲她說得太快,他沒有聽清。她心裡還鄙視他反應慢,口上則放慢速度,“我明天要跟我二姊……”

李信說,“我聾子?要你再重複一遍?”

聞蟬的話被他堵了回去。

她都不敢回腔,因爲仰頭,便看到少年冷沉的眼神。夜色濃濃,周圍有稀稀若若的火光照耀。那火光,照耀在少年臉上。他的姿容沒有一分增加,他難看的臉色,倒是增加了不少。他的臉色黑得比夜還深,俯視着她,這個角度,聞蟬的氣勢已經弱得不是一兩分了。

聞蟬咬着脣看他。

她一爲難,一糾結,就想要咬脣。

她臉上露出楚楚可憐的神情來,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袖子扯了扯,乖乖巧巧道,“你別生氣嘛。”她是有點明白李信在不高興什麼,他不就喜歡她麼,她要走了,他高興才奇怪。李信臉色這麼難看,讓聞蟬有點不捨,有點難過,還有點開心。當然,她不敢讓李信看到她開心的表情。她作出來的表情,是最聽話的那種,“要不我讓你抱一下,親一下吧?你別生我氣了。”

李信被她氣笑。

親一下?

抱一下?

她對付他,永遠是這一招麼?

沒有良心的小娘子,覺得親親抱抱就能把兩人關係撇清,她就能瀟瀟灑灑回她的長安去了。她真是做夢!

李信冷笑一聲。

聞蟬心想:來了。

完了。

我哄不了他了。

我二表哥一聲冷笑,轉頭就要走了……根本不會再理我了。

這已經是聞蟬能想到的李信程度最輕的發火了。

果然,如聞蟬所料,李信冷笑一聲後,轉身就拔腿往外走。聞蟬靠在牆上,心中酸楚,怔怔然看少年走開。她滿心的話,不知道說什麼。她想留他求他,又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她只能靠在牆邊,呆愣地看李信轉身就走……

然李信走了一半,又停下步子,回過頭來看她。

聞蟬心口飛跳,眼眸亮起,幾乎以爲事情還有轉機。比如她二表哥突然不那麼桀驁自傲了,突然懂得憐香惜玉了,突然醒悟過來她也不容易了……

李信把她上下鄙視地掃了個全後,欠欠道,“你胸那麼小,有什麼好抱的?誰稀罕?”

聞蟬:“……”

李信這才轉身走了,徹底走出巷子,沒有再回來了。留下聞蟬靠在巷中牆邊呆若木雞,被李信打擊得半天回不過神。

她胸小?!

他是故意的吧?故意報復他吧?!

李信要不要這麼幼稚啊?!

行動上無法留住她,就言語上來攻擊她嗎?他是真覺得她胸小?呸呸呸,她就知道他不是好人!整天就盯着她的胸看,看就看了,還覺得小!而且她小怎麼了?小是正常的!她還沒發育完呢,他這個土包子懂什麼!

聞蟬簡直想撲過去問他,讓他說清楚她怎麼就小了。

她覺得自己沒有打擊了李信,自己反而被李信打擊得兩眼發黑。

……他還不如一聲冷笑,轉頭就走呢!

誰稀罕他留下一步攻擊她啊!

青竹等女先在巷外看到李信沉着臉走了出來,她們去問時,他還愛答不理轉頭就走。幾女心驚,看李信那笑起來陰沉的模樣,總覺得李信把她家翁主大卸八塊了。畢竟李信就長着一張壞人臉,想瘮人就瘮人,一點商量都不用……青竹几女進巷,果如她們所料,翁主正失魂落魄地在寒風中凌亂。

顏色蒼白,悽悽楚楚。

“翁主!”青竹忙去扶聞蟬。

心裡雖然覺得這麼短的時間,李二郎就是欺負自家翁主,時間也不夠。但是李二郎到底是給了翁主什麼樣的沉重打擊,讓翁主這般魂不守舍呢?

舞陽翁主自與李信分開後,將“一蹶不振”發揮到了極端。

回去後,一整晚侍女們在收拾行裝,聞蟬則在想:我的胸哪裡小了?他憑什麼這麼說?他是抱過後自己感覺的嗎?他怎麼感覺的啊?難道他還抱過別的小娘子?

一想到李信用欺負她的手段去欺負別的小娘子,聞蟬心中瞬間涌起一陣騰騰騰殺氣!

若李信得知如此,恐怕他也沒那樣鬱悶了。

聞蟬是當真不開心。

第二日醒來,她已經不太計較李信對她胸小的排擠了,畢竟人家說的也是事實……但是她站在廊下一早上,不停地讓侍女出去看,都沒有等到李信回來。

“翁主,昨晚二郎就沒有回府。府君傳回來話,他們一道宿在官寺了。”侍女碧璽跑了一圈李府後,連大夫人聞蓉那裡都問過了一遍,回來機靈地給翁主答覆。

聞蟬愁眉苦臉,她以爲她昨晚跟他說了自己今天要走,他今天怎麼也會回來看她一眼的。他不是喜歡她嗎?爲什麼她都要走了,他都不露面?還是說他昨天那樣生氣,到今天,他的脾氣仍然沒有和緩過來?

寧王妃夫婦安排了水路,早上時傳話,讓聞蟬過去。然聞蟬拖拖拉拉,叫了好幾次,都沒有過去。寧王夫婦便紆尊降貴,親自來叫她了。但是聞蟬又在推脫了,“才早上,不急着走吧?咱們下午再走就行了……”

聞姝當場就要發怒,被夫君咳嗽一聲制止,才勉強壓下火氣。

而到了下午的時候,聞蟬又說,“天這麼熱,姊夫中暑了怎麼辦?等日後下去了咱們再走吧?”

聞姝氣笑,指着外頭,“大冬天,你跟我說太陽能毒到哪裡去?你姊夫的身體,還沒弱到被曬一曬就中暑的地步!”

倒是寧王想了想後,問聞蟬,“小蟬莫非在等什麼?”

聞蟬點頭。

聞姝眼一眯,被寧王拉住不許說話。寧王脾氣真的比他夫人好多了,根本沒問聞蟬在等什麼,而是吩咐小廝進來,說了幾句話後,跟聞蟬說,“我和你二姊不能再等下去了。若晚上再開船,按照時辰來算,我恐怕一晚上沒法好好休息了。我和你二姊現在就準備走,但是小蟬你不願意的話,可以等日落後再動身。我和你二姊在下一處碼頭等你。”

他吩咐聞蟬的護衛,畫了簡單的圖,告訴他們路標。張染只是在絹布上寥寥勾了幾筆,到底次年代,繪畫輿圖是謀逆大罪。即便貴爲公子,張染也是不方便繪圖的。但即便這樣,聞蟬已經對這個姊夫感激再感激了。

何況寧王不僅跟聞蟬說好了在下個碼頭碰面,還替聞蟬拉走了她那個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的二姊。

寧王一行人,當真很快離了李府。

而聞蟬自己,也只剩下一下午時間。她讓護衛出門去問,護衛回來說找不到李二郎。因爲流民那裡好像發生□□,李二郎出城去了。現在不知道在哪裡……

聞蟬仍不死心,仍然等了那麼幾個時辰。

她一開始滿心高傲地想“只要李信跟我道歉,我就原諒他”,她後來想“他那麼傲怎麼可能跟我道歉,他人來了我就當他認錯了”,再後來想“這個混蛋怎麼還不來,他不是說喜歡我麼,他的喜歡就這麼淺一點嗎”,到最後,聞蟬絕望地想“混蛋是不是不來了”。

混蛋果然沒來。

而聞蟬的時間,已經無法再推了。侍女們催了好幾次,聞蟬只能點頭答應上路。來的時候是陸路,走的時候,卻是水路。

跟李府人告別,半個時辰後,聞蟬已經上了船。行裝之類的都被搬好,該做的事都已經做完,船老大高喊一聲“開船”,那木槳就在水中一撥,波光粼粼閃耀,在夕陽下金子一樣。船開動了,離岸邊碼頭越來越遠……

舞陽翁主的僕從們,大都是北方人,沒有坐過船。第一次坐船,大家都稀奇地跑出去看。只有聞蟬悶悶不樂地呆在船艙裡發呆。

侍女們進進出出好幾遭,最後青竹進來,把竹簾掀開,笑盈盈勸她,“翁主不出去看看嗎?兩邊青山綠水,欸乃船搖,特別好玩兒!”

聞蟬不吭氣。

青竹與幾個侍女對一眼後,無奈地再次出去。衆女商量着怎麼逗翁主高興,忽然有人看到什麼,指着岸邊,“青竹姐!青竹姐你快看!”

青竹叫道:“翁主!翁主你快推開窗!你快看!”

聞蟬呆在船艙中,就已經聽到了侍女們的咋呼聲。她心中一動,探身去推窗。在她推開窗的一瞬,她聽到了清越嘹亮的嘯聲,而嘯聲後,則是少年的歌聲。

她探身去往碼頭看,看到碼頭稀稀拉拉的粗工在搬運貨物,碼頭邊有一高牆,水流拍壁,驚濤駭浪。少年站在牆上,身後有他的一些同伴們,而他踏歌不止,眼睛明亮地望着越來越遠的大船。

夕陽紅光在水面鋪展開,燦金中摻進了紅霞。霞光萬里,不及站在牆頭的少年耀眼。夕陽走到哪裡,他的歌聲就到哪裡。他的歌聲,沿着大堤走,沿着江水流,沿着她的心,悠悠涼涼地劃過。他的歌聲,穿越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千山萬水,穿越無數人聲和水聲,穿越時光,穿越距離,穿越她的耳膜。轟一聲如春雷乍亮,在女孩兒耳邊響起。

聞蟬趴在窗邊,心跳如擂鼓。她全身的血液都在跳躍,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淡金色的風吹着少年的衣衫,他站在風中,連聲音都灑着一層金子。這是會稽留給聞蟬最好的印象。聞蟬聽到他高聲而唱,曲聲鋪滿整片天地

“三月飛花七月香,娘子好比雲下歌。

七月流火九月鷹,娘子走在月下霜。

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風,且問娘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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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飛花七月香,娘子好比雲下歌。

七月流火九月鷹,娘子走在月下霜。

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風,且問娘子你……”

那清亮的歌聲在天地水闊間飄蕩,在槳聲水影中,由遠而近地推蕩而來。當第一句唱出來的時候,聞蟬從窗口探出身子,看到夕陽染紅染金的江水;當他唱第二句時,聞蟬已經走出了船艙,她眺望那遠方城牆上的郎君;當第三句飄過來時,餘暉照在女孩兒眼中,忽有飛鳥拍空振翅而過,想要聽清楚他在唱什麼,已經聽不清了。

夕陽中,着茶色繞襟深衣的女公子扶船而立。風吹着她的髮絲與裙裾,那長可曳地的裙袍上掛着的玉佩,在少女急快的行走中,發出清越無比的相撞聲音。聞蟬迫不及待地往前走,想要離碼頭近一些,想要聽清楚李信在唱什麼。

然江水吞沒了他的歌聲。她擡頭,漫天紅霞相逐,太陽落入了水中。水裡一下子有了十幾個太陽,但少年那爲她送行的歌聲,卻已經聽不見了。船越走得快,江上的風便也越大。而那風越大,離她的少年便越遠。

已經需要眯着眼,才能隱約看到遠去碼頭高牆上的郎君身影了。僅僅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但在聞蟬的心中,他還是那樣放肆無比的姿勢,他帶着一臉挑.逗的笑,揣着一腔熾烈的感情,與他的兄弟們分開或相隨,前來爲她送行。

他爲她高歌一曲,曲調悠揚曲詞祝福。但他其實唱的並不好。

李信於音律方面頗沒有天賦。舞也跳得不好,小曲也唱得亂七八糟。他這樣的歌曲,放到正常人那裡聽,都要嗤笑出來。然少年滿不在乎,唱得那麼難聽,還高高喊了出來。真的,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喊”,說是“吼”。他一點不在乎別人嫌棄不嫌棄,他就站得高高的,唱給聞蟬聽。

他的歌聲,在天地間蕩着,遠遠近近。或清晰,或模糊。

聞蟬站在夕陽船前,在某一瞬間,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駭了身後跟來的侍女們一大跳。

那淚水豆大,一滴一滴,斷了線一樣往下掉。

她並沒有想哭,可是在這一剎那,她忽然覺得無比的難過。她的心臟蜷縮緊揪,痛得一抽一抽。她尚不清楚原因,便看着黃昏中的晚霞江水暗自垂淚。

那歌聲那麼好,她卻只想掉淚。

越覺得那歌聲好聽,她的眼淚便流的越多。

有時候規規整整的事,人反而不那麼上心;而那些不應該的、出格的、來了又走的,卻總是讓人真的記到了心裡。無數次爲前者找理由推辭,比如江照白;而同時又無數次爲後者找理由解釋,比如李信。

帶着自己也難以說清、難以理解的遺憾之情,舞陽翁主就此離開了會稽之地。

李信緊趕慢趕,踏歌相送。他到最後,能做到的,也就是這樣了。

他無法像他還是做混混時那樣,聞蟬要走,他死纏爛打地非要跟着一起走。他依然喜愛她,依然想要打動她。他卻沒辦法丟下手中之事一走了之。終歸到底,人活於世,不能只想着情愛,還有責任、立業等更重要的事將他羈絆。

然他總在找那個能最快與她見面的機會。

之後李信又忙了十餘天。眼見離年關越來越近,涌進會稽的流民也越來越多。因相鄰幾州都不接受流民往來,據說因此還發生了幾場暴.亂。作爲唯一一個還在不斷吸收流民的郡城,即使郡城中規矩繁多,流民們也不像一開始那麼囂張了。然畢竟會稽只是一個郡,想要吸收,但也不能完全吸收。因爲只要吸收,便肯定要爲民生之類的考慮。到後期,會稽也已經停止了讓流民進城的事宜,日日換來外頭流民的謾罵。

國之不國,一郡能做到的唯有這些。到後來,關於流民的一切事務步上了正軌,有條不紊地進行着。而李信等李家郎君們,也基本全都從中解放了出來,不像一開始那麼忙了。

李信回府的時候,被聞蓉身邊的侍女喊去用晚食。此時普通人家一日只有二餐,然貴族中,早已有了一日三餐的規矩。

李信洗漱一番後,打起精神,去面對他名義上的母親。

少年性格張揚外放,十分善談活潑。李信不想和人打好交道時,人對他的印象便只有“張狂桀驁不馴”之類的詞;他若想跟人打好交道時,他的一切美德,都會凸顯出來。少年的人緣一直非常不錯,他來到李家二十來天,不光讓一些對他不甚服氣的李家郎君們對他改善看法,他最重要的成就,還是讓聞蓉非常喜歡他。

也許聞蓉想象中的郎君,便一直是李信這樣。永遠有主意,永遠站在高處操縱大局,永遠不要她爲他的事業操心。

他非常的優秀。

即使他總說自己不識字,和聞蓉說話時,也動不動就暴露自己粗俗的毛病,聞蓉依然很喜歡他。她帶着一腔不安的心喜歡他,總怕自己沒有照顧好這個郎君,總怕他不喜歡這個家,不喜歡自己,轉身便又走了。

聞蓉不願意李信離開自己一步,但有的時候,她又非常情願李信離自己遠一些。

比如

“小蟬走了這麼多天,你也不想她嗎?”

李信聽了母親的話,於案前坐着用膳,低着頭切肉,只笑不語。

明滅的燈火映在他眼皮上,陰影搖搖爍爍。聞蓉傾身,於此判斷李信的想法。看他只笑不說話,聞蓉心中有了然之意,笑問,“小蟬那麼漂亮,那麼有趣,你喜歡吧?”

李信便答,“喜歡啊。”

“喜歡你也不知道留她?”

李信擡頭,衝他母親咧嘴笑。他身子往後一靠,手往膝頭一搭。這個散漫的坐姿,讓旁邊教導他貴族禮儀的嬤嬤再次開始皺眉。不過他母親只是專注地望着他,並不介意他的慵懶。少年懶懶道,“我哪裡留得住她。”

聞蓉在他的話中,聽到了一絲賭氣的意味。

她眉目噙笑,望着小郎君那隨意無比的樣子。

原來她家二郎縱是看起來再強悍,依然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君。愛慕一個小娘子,除了滿心的歡喜外,也會有不開心,也會有賭氣的時候。

聞蓉便道,“那你怎麼不去長安找她呢?”

李信怔了一下,擡頭看聞蓉,看她是否出於真心。

聞蓉確實出於真心,“她家在長安,你是男兒郎,我聽你阿父說你習得一身了不起的武藝。你出門,並不用擔心匪賊之類。你怎麼不去長安找她呢?你不去找她,你怎麼知道她不會見你呢?”

聞蓉說起這個,便忍不住爲二郎出主意,“我嫁人了這麼多年,也很想念幾位兄長。你代我去長安拜訪拜訪他們。尤其是小蟬的父親……阿信,我知道你喜愛小蟬,我也喜愛。你想娶小蟬,我也希望你訂下。然小蟬備受她家中寵愛,不提她二姊,她父母恐沒有那麼好相與。我也很想出面爲你定親,然恐怕我三哥並不會應……不見到你人之前,不確定你和小蟬適合之前,我三哥再不會胡亂答應我什麼的。”

她神色微有恍頓,想到了她在二郎幼時,去長安探望親人,曾想爲兩個孩子定親。她見到幼年時的聞蟬,一團雪似的剔透乾淨,心裡便十分有親近之念。

如果再早一點,她想和曲周侯家定親,恐怕她三哥都隨意應了。但在那時候,曲周侯和她的嫂嫂長公主的關係已經緩和了,他三哥的心放到了子女身上,再也不會隨便應下婚事。

聞蓉道,“阿信,你去長安。去見你舅舅他們。你幫我帶信,也想辦法贏得我三哥的喜歡。李家怎麼說也是江南這邊的大族,配聞家女兒並不算辱沒了她。你身份沒什麼配不起的,你只要能讓我三哥喜歡就好了。”

她與李二郎說話時,堂外有腳步聲走來。再過了一會兒,伴隨着一陣涼意,簾子一掀,清瘦如鬆的中年郎君漫步了進來。他一邊進來,一邊任由侍女們脫去身上落滿了雪的斗篷。他本是眉頭緊皺如山,進了滿室暖融的屋子裡,看到銅燈下說話的那對母子,目光就柔和了下來。

風雪夜歸,回到溫暖家中,看到妻子與小子伏案說話,其中溫意,讓他頗爲高興。

看到李郡守回來,聞蓉便吩咐侍女們再上一案,爲她夫君布食。她條理清晰地做這些事,精神看起來非常好。李懷安看她一眼又一眼,心中期盼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讓聞蓉一直像現在這樣,精神正常,沒有一點不適應。現在,她已經能慢慢重新接手一個主母該忙的事,並且恍惚的時候已經越來越少。

這都是李信日日陪她說話、爲她寬心的結果。

李懷安坐於食案邊,問,“怎麼我一來,你們便不說話了?”

聞蓉輕笑,正要將自己與李信說的話告訴李懷安,卻見二郎跟她使了個眼色,不讓她說。她很喜歡二郎主動與她親近的這樣小動作,便不再說話。卻是李信笑眯眯地手肘撐着下巴,跟他這位父親說話,“我方纔在和母親說,我想去長安一趟。”

李懷安挑眉,看他。他的眼睛在說:我記得我好像跟你說過,不讓你離開你母親身邊來着?這麼快就忘了?

李信說,“雪災之患嚴重,很多流民這一年都無法過了。而明年開了春,更是考驗他們生死的時候。長安那邊遲遲不給消息,我恐怕陛下已完全放任此事,不予理會。我聽說他信了什麼狗屁道派……”

李懷安目光嚴厲地瞥他一眼:狗屁道派?你在罵陛下?

李信笑着改口,“我聽說他日日沉迷煉丹,朝事已經基本不管了。那父親你送上去的奏摺,恐怕也在積壓成灰,無人理會。然長安的許多大人物們,其實都握着咱們的命脈。我還是想去長安試一試,走動走動關係,看能不能拜訪丞相、世家等人物,能不能把這邊的情況告知他們。我想盡量說服他們,讓他們爲會稽出點財力……”少年停頓了一下,說,“雖說是郡國,然到底是在大楚治下。咱們總不能什麼事都自己來,朝廷那方什麼都不出吧?”

李懷安淡聲,“我李家,又不是養活不了會稽百姓。何必看長安臉色?”

這便是世家大族的底氣了。

自楚國開朝,李家就從沒北上過。一直呆在會稽,會稽一直在李家的地段。這麼些年,李家早已習慣把會稽看成自己的所有物。會稽之外的,無論是戰事還是其他,李家一概不理。這其實嚴重點說,都可以稱上與朝廷對着幹了。不過此年代的世家大族大都這樣,有自己管制的百姓,有自己的私兵,家大業大,朝廷也不想得罪他們。

李信說,“但雪再下幾場,咱們就養活不了百姓了。”

李懷安沉默不語。

李信看出他心動,便又分析了其中利弊。

聞蓉則自始至終坐在一邊,聽他父子二人商議這些政事,心裡是何等喜悅。

“阿父阿母阿兄,你們在用膳,怎麼不叫我?我一個人在屋裡吃,多悶啊。”又有一道少女聲從屋外傳來,是四娘子李伊寧。她也是帶着一身寒氣進屋,看到她兄長也在,便高高興興地湊過去說話。

屋外風雪連天,屋中一家團聚。而多少年以來,這正是聞蓉最期盼的時刻。她希望時光就此停留,永遠不要再發生什麼改變。

她心裡一邊聽李懷安父子說話,一邊想着心事。想她家二郎有喜歡的小娘子了,那他們家說不定明年會更熱鬧。又想四娘子也慢慢大了,也要開始準備相看郎君的事了……這一樁樁,一件件下來,聞蓉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像又好了些。

她真是喜歡這樣的狀態。

有人的生活過得充實無比,也有人渾渾噩噩。渾渾噩噩的那個人,正是被聞蓉唸叨的小侄女聞蟬。她很快與二姊一家人匯合,繼續走水路回長安。因爲她二姊夫身子弱,爲了照顧他,他們的船一直走得很慢。之前上路時大家就算好了到長安的時間,由此雖然船行的慢,大家也並不着急。

寧王夫妻最着急的,還是小妹妹聞蟬的狀態。整日萎靡不振,躲在船艙中哪也不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而別說寧王夫妻了,聞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不開心什麼。她就是覺得不舒服,就是對什麼都提不起勁。哪怕青竹等女找各種各樣有趣的東西來逗她玩,她都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她開始覺得這船走得真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長安……她想念阿父阿母了,想回到他們懷抱中,想要撒撒嬌,也想把自己的煩惱跟他們說。

某一日,聞蟬坐在船艙中翻着竹簡玩,青竹先打簾,露出神秘的笑,“翁主你猜是誰來了?”

青竹神秘的笑,取悅了仰起頭看她的聞蟬。看到青竹面上的那種笑意,聞蟬心中驀地一動:莫非是她二表哥來了?不然青竹幹什麼這樣笑?

只是這個念頭突然衝到大腦中,全身懶洋洋的血液,好像都一下子活躍過來了。她的心跳重新開始,她的頭腦重新清晰,她不再覺得走一步都好累,說個話都費勁。她想到她二表哥要來看她,就滿心的快活與想念!

是的,想念!

到這一刻,聞蟬才發現,她想念李信,想念她二表哥。

想念她二表哥帶她爬樹爬牆,想念她二表哥帶她上房揭瓦。她還想念她二表哥壞壞的笑……

舞陽翁主還沒等青竹把話說完,就從船艙中跳起,一溜煙往外跑去,讓人喊都喊不住。青竹忙丟下手中事,怕翁主莽撞,自己也追出去。聞蟬到了會客廳,一見外頭嬤嬤侍女的進出,就知道有大人物來了。

她歡喜地挑簾進去,“二表……”

她話停住了。

她看到修如翠竹的背影,也看到流玉的側臉。看到那人在她說話時,轉過了臉看她。眉目清遠,浩渺如青山綠水。鼻子挺直,脣瓣微揚。他站在廳子中央,郎朗若峰上雪。光照在他臉上,就像春意漫入冬雪無邊,暗自生暖。

這種冷色調中的暖,讓人無比眷念留念。

他要擺袖拱手,優雅若山傾的姿勢,讓一衆伺候的侍女們都紅了臉。

聞蟬卻沒有。

這個人非常的俊秀多姿,然她的二表哥,不會有這樣的風采。

她二表哥那麼普通的一張臉,永遠不可能有這種讓人心悸的美感。

這般一言一行都讓人心動的雅緻,於雅緻中又帶着疏離,只有江三郎擁有。

聞蟬垂下眼,與江照白回了個禮。這纔看到她的二姊和二姊夫正站在旁邊,大約在她進來之前,在和江照白說話。她的丟臉行爲,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沉默半晌,倒是江照白先打斷了這種僵硬與尷尬,“看來我的到來,讓翁主失望了。”

聞蟬忙說沒有,回頭瞪一眼青竹:都怪你之前笑得那麼噁心!

青竹:……我真是冤枉。我哪裡料到翁主你變心變得這麼快。明明以前聽到江三郎到來就高興,現在你也能無精打采。

聞蟬好奇問江三郎,“你不是在會稽,跟我二表哥忙雪災的事嗎?你怎麼來找我們了啊?”她還抱有一絲幻想,江三郎好像總跟李信在一起。是不是江三郎來了,說明她二表哥也不遠了呢?

江三郎的回答,卻讓她失望了,“我沒有忙雪災的事,是阿信一直在忙。後來官寺插手後,我不方便跟過去,就更沒有再管了。所以阿信忙碌,我卻沒什麼事。我是聽說寧王夫妻要回長安,便想順個路,想與你們一道回京。我也好些年沒回去長安了,想回長安看下我家的情況。也不知道寧王是否願意讓我搭個風?”

時代很亂,除非像李信那樣藝高人膽大,再除非像聞蟬這樣傻人有傻福,一般人都不怎麼敢隨意出行的。江照白也許是考慮着中途出行意外,便早早在這裡等候,等寧王等人的船過來,想要依託寧王的關係回京。

聞姝姊妹都對此可有可無,便都去看寧王張染的臉色。張染笑了笑,脾氣很好地應了,“江三郎客氣了。你與孤同行,孤再開懷不過了。”

他平時跟聞姝姊妹說話時,一直都是“我”啊“我”的,這時候自稱“孤”,就帶着幾分客氣疏離了。但不管再怎麼客氣,江三郎投靠他,他都給足了面子。等他與妻子出去後,聞姝問他,“江三郎這個人心機深沉,專程等候在此,說不定有什麼謀算。夫君你讓他與我們同行,當真沒什麼問題嗎?”

張染道,“心機深沉有心機深沉的好處。再說江三郎也不是不會看人臉色的人。看他只有幾個僕役,確實不方便趕遠路。不是誰都有小蟬那麼缺心眼的本事。再說我什麼也不求,又怕他算計什麼呢?無妨。”

夫君提起妹妹,聞姝更加頭疼了,“你方纔看到小蟬那個樣子了吧?跟被李信下過蠱似的,要不是江三郎在,我就揍她了。李信真是個禍害。”

張染隨口道,“那得看小蟬自己的意思了。溫柔的男人照顧她,強大的男人保護她。前者無法保護她,後者也可以照顧她。然前者的心好抓,後者的心難定。得看你妹妹的本事了。你別想太多了。”

可是他這麼一說,聞姝反而想得更多了。

更讓她氣得牙癢的,是沒過多久,到下一處碼頭,他們下船去休息。到當地官吏佈置好的置去休息時,信吏送來了許多書簡信件。寧王的信是最多的,然除此之外,聞蟬也收到了好幾封給她的信,讓她受寵若驚。她長這麼大,除了阿父阿母,就沒收到過別人的信件。尤其是現在跟姊夫一家上路,她阿父阿母寫信,都是給她姊夫姊姊寫,她就是信中順帶的部分。人家早不專門給她來信了。

聞蟬捧着信吏交給她的書簡,心懷激盪得手都要發抖了。她隨意問,“哪裡的信啊?”

小吏答,“從會稽送來的。”

會稽……

聞蟬怔了一下後,脣角翹了翹,眉目宛春。在衆人的凝望中,她淡定無比地把竹簡交給青竹去收到,“知道了,我回頭再看。”

她繼續與衆人一起用膳,一貫的優雅清貴,驕傲不與人說。但一出了門,聞蟬就把青竹拉了過去。青竹懂她家翁主這個勁兒的意思,聞蟬一急切看她,她就把一卷竹簡先遞過去,聞蟬迫不及待地攤開。

入行第一眼,便是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親親知知小心肝兒”。

聞蟬被噁心到了,手一抖,啪嗒,竹簡掉了地。

她不可置信,“他怎麼能把話說得這麼噁心?!”她一身雞皮疙瘩都被他叫出來了。

青竹沉默地俯下身撿竹簡。聞蟬滿臉地嫌棄,然忍了忍,又重新把竹簡拿了回來。

她滿腦子都是“親親知知小心肝兒”,每想一次,都覺得受不了。她難以想象,這麼噁心的稱呼,李信怎麼有勇氣想出來,又怎麼有勇氣寫出來。她紅着臉,敲打竹簡,小聲罵,“壞胚子!”

一窗之隔,寧王夫妻已經看到了小娘子患得患失的這一幕。寧王妃心中的五味雜陳,難以言說。她看他夫君又要說什麼,強硬無比地打斷道,“莫要勸我!等回長安,我便要幫小蟬相看郎君!遠水止不了近渴,我不信隔了這麼大老遠,他還能勾得我妹妹對他死心塌地!”

聞姝說到這裡,頗爲自得,“小蟬可是有名的薄情寡義啊!”小蟬長這麼大,不知道拒絕了多少郎君,讓多少郎君失魂落魄又傷心無比……

張染奇怪妻子在驕傲什麼,“這有什麼可自豪的嗎?”

聞姝:“……”

遠水止不了近渴,但寧王妃沒料到,遠水還有親自駕到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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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某一日,船靠岸停泊休憩時,聞蟬還窩在船艙中忍着雞皮疙瘩看她二表哥給她寫的信,青竹又打起了簾子,露出神秘的笑,“翁主你猜是誰來了?”

聞蟬:“……”

她在船艙中,聽到很多人的腳步聲往這邊來。她跽坐於案邊,看到窗口,少年的影子一晃而過。少年很快出現在了門口,與她打招呼,“知知!”

聞蟬瞪大眼,握緊了手中竹簡。

李信!

她懷疑自己在做夢。

不光是李信,她二姊一家,還有江照白,都一路過來看她。當然,也許是李信走得太快,讓誰不滿意了,不得不把所有人都牽制了過來。

少年大方地站在門口,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還跟聞蟬笑起來,“知知,我很想念你。”

聞蟬慢慢站起。

她還有點兒混沌,分不清虛構與現實。一羣人看着她,等着她的反應。她看到李信,又激動,又緊張。他還用深邃的眼睛直接無比地看着她,讓她手心更是出了一層汗。江風從外吹來,一心又冷又熱。女孩兒大腦空白,呆呆地聽着他說“我很想念你”。好半天,她才幹巴巴地回了一句,“振作。”

李信:“……”

衆人:“……”

57

李信不只是一個人到來,同行的,還有李家三郎李曄。比起李信的不羈隨意,寧王妃簡直要愛上李三郎的進退有禮了。原是李家長輩們聽了李信的慫恿後,覺得很不錯,和長安那邊走動走動關係,對會稽也沒什麼壞處。但是長輩們都端着架子,不想向長安低頭。再說拜訪世家大族的人,正好把機會給小輩們,讓他們鍛鍊鍛鍊。所以挑來挑去後,乾脆把重擔交給了李二郎和李三郎。李家長輩們吩咐了他們一些事,派了大批人馬並備下了禮物,留給他們在長安做交際用。

人先過來了,但重禮還在準備中,來得比較晚一點。

李信在逗完聞蟬後,鄭重其事地收起一臉嬉笑表情,跟寧王妃問好,“表姐。”

寧王妃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非常不習慣。總覺得他裝得像個樣兒,心裡不定怎麼罵自己呢。

但李家的人已經過來了,旁邊還有個溫和的李曄,聞姝又不能把人趕下船去,心裡堵得很。

而李信已經跟江三郎等人打過照面,衆兒郎又圍一起,去說船的事了。之前只有寧王妃人口簡單的一家,再加上僕從們,即使後來又收留了江照白等人,一艘大船也勉強夠用。現在李家的人也來了,船就不夠了。於是再次上船的時候,一艘大船已經變成了兩艘。

李信和船工們在搗鼓新鮮玩意,聞蟬非常想去圍觀,卻被她二姊提着耳朵喊到了另一艘船上。船再上路後,小娘子便撇着嘴,聽她二姊訓了她一下午,中心思想就是“少和李信打交道”“沒事少去他們那艘船上晃”“你實在無聊地話去把女紅學一學、見天就沒看過你扎繃子”。

寧王夫妻又留了聞蟬用晚膳,才讓聞蟬離開。

一離開了二姊視線,聞蟬就跟旁邊的青竹說,“咱們去那艘船上看看吧!”

兜帽罩着頭的小娘子,面容被雪底照得更爲白皙。江水流蕩的光澤照在她晶瑩清澈的眼睛裡,那裡滿滿的繁星燦燦,躍躍欲試。

青竹小聲,“寧王妃不是不許你去找李二郎嗎?”

聞蟬橫她一眼,嬌滴滴道,“我不是去找我二表哥啊,我是去找江三郎來着。”

青竹:“……”

她面上浮起驚歎般的神情:翁主鑽這種空,真是鑽得頗有心得啊。

蓋是多年和寧王妃鬥智鬥勇的“小聰明”。

回去換了衣,聞蟬就又趁二姊照顧二姊夫喝藥的時候,吩咐船老大停了船,踩着木板搖搖晃晃地上了另一艘大船。她去船艙找人的時候,青竹提着燈籠爲她照明,看翁主越走越遠,就提醒一聲,“李二郎的船艙不往這裡走,翁主你走錯了。”

舞陽翁主奇怪地看她一眼,“我找江三郎啊,又不是找我表哥。”

青竹笑道,“是‘二表哥’,不是‘表哥’。即使您心裡覺得稱得上您‘表哥’的,就這麼一個,也不要落人口實。”

聞蟬:“……”

她們主僕過去船艙的時候,竟意外看到江三郎和李信在一起。青年與少年對坐,面對一盤棋具手談。聞蟬站在李信身後,看到李信靠榻而坐坐得何等懶散,時不時往棋盤中丟一枚棋子。小娘子探身一看,楸木棋盤上黑白子交縱,李信已經被快江照白殺得片甲不留了,他還慢悠悠的一點都不着急。

聞蟬想了想,覺得她二表哥下棋正輸的丟盔棄甲,而她也勉強對下棋有興趣,不如幫幫她這可憐的二表哥?

聞蟬往李信旁邊一坐,看李二郎垂目,手裡玩着一把棋子,像在思量什麼。她覺得他簡直笨死了,正要出言指導,李信忽然開口,“江三郎,我要去更衣,你去不去?”

江照白看眼對面坐在少年身邊的小娘子,若有所覺,便笑道,“好啊。”

聞蟬木然地看着她剛來,兩個人轉身就走了,把棋局丟給了她。她呆了片刻,決定不管他們,自己感興趣地抓起李信所執的白字,去研究怎麼對陣江三郎的“千軍萬馬”了。

而外頭,李信正和江照白商量,“三郎,你今日就別好好下棋了。一會兒進去,你不露馬甲地輸我幾盤,你看可好?”

江照白挑眉,“你是想在翁主面前拔頭?何必呢。阿信你棋藝本來就不比我差多少。剛纔也只是胡亂下着玩,纔看上去輸得很慘。但是若你全力以赴,你我伯仲之間,誰贏誰輸都說不定啊。”

李信嘿嘿笑,“但是我想一直贏,讓知知崇拜我啊。三郎你知道的……算我欠你個人情?”

江三郎嘆口氣,被李信磨了半天,無奈答應。他看着少年的背影,心中沉思:阿信什麼都好,就是太耽於兒女情長了。如今倒是希望他快快贏得小翁主的歡心,莫再一顆心寄在小娘子身上,做什麼都無法專心致志。

如李信與江三郎約定好的,兩人再回去後,江三郎這棋局就一邊倒,輸的慘不忍睹,看得聞蟬目瞪口呆。連續三盤棋,她就看着李信非常的神勇,把江三郎的棋子殺得連連後退。江三郎居然輸的這麼慘,聞蟬都驚呆了。

他二表哥神勇得快成仙了……

三盤棋後,江三郎就不再下了,說,“我有事尋寧王說,今天就不陪阿信你下了。改日再談。”

李信領了江照白的情,起身熱情地送他出艙,覺得江照白真是夠意思。他笑兩聲,覺得總算尋到與知知獨處的機會了。然他一回頭,便看到聞蟬坐到了江三郎的位置上,執了黑子。

李信有不好預感,“你想幹什麼?”

聞蟬說,“二表哥,江三郎是故意輸給你的。這容易讓你生起膨脹欲.望,我不會看着你走向歧路的。二表哥,我跟你下幾盤吧。”

李信沉默了片刻,聲音都有些飄忽了,“你能看出江三郎是故意輸我的?”

聞蟬仰起巴掌大的小臉,眼眸清朗,“看得出啊。”

李信挑眉,有了興味。江三郎這個人想得多,輸棋其實都輸得不動聲色。一般棋藝不佳的人、腦子慢一點的人,都看不出。而李信更看不出,聞蟬居然對下棋這麼有天分。

他生了興趣,便笑着陪小娘子玩兩把。

玩了兩把,兩人居然一輸一贏。李信對聞蟬的棋藝心裡有了數,便推開棋子想找別的事。聞蟬卻低着頭,蹙着眉尖研究棋局,末了擡頭嚴肅跟他說,“我覺得我下盤能贏,你再跟我下一盤吧。”

李信:“……”

一盤又一盤。

青竹等侍女在船艙外等候,只聽到艙中落子的聲音。她真是難以置信兩個人居然安安分分的真的在下棋,沒有玩別的花招。想那黑白子交錯縱橫,李二郎居然也染上了文人的一點兒愛好。

真是稀奇。

其實真沒有。

李信真沒有愛上下棋這門國粹,聞蟬再跟他說“咱們再來”的時候,少年以頭砸桌,快被她弄瘋了。他一點都不喜歡下棋,他就想跟聞蟬說說話、聊聊天、逗逗她,他爲什麼要陪她在這裡下棋?

他真是後悔他居然想憑下棋在聞蟬這裡大展神威,真是媚眼拋給了瞎子。

然“瞎子”還在認真擺棋局。她餘光看到了李二郎的崩潰狀況,還擡頭做無知狀,“二表哥你怎麼了?案子要被你砸壞了。咱們還是下棋吧。”

她心裡則笑得要命。

聞蟬於別的方面天真懵懂,但在男兒郎追她的手段上,她其實都或多或少的心裡有數。比如她年紀這麼小,卻幾乎能一眼看出李信喜愛她喜愛得不得了。並非她明察秋毫,而是手熟罷了……

聞蟬會不知道李信這種搏她喜歡的手段嗎?她在長安時,被多少兒郎競相追逐啊。長安兒郎追她的手段,大都差不多。下棋就是其中重要一項。聞蟬自己都快成下棋高手了……李信喜歡她她知道,他追她追得這麼自信,她就看不慣了。

挫一挫他的銳氣,讓大膽狂徒知道這招沒用!

聞蟬專心一意地擺棋局,卻見李信忽然擡起頭,盯着她笑了一聲,“算了。”

聞蟬還沒顧上驚訝,就見少年把案上的棋盤隨手一掃,嘩啦啦,棋子便散開了。他的手段還很精妙,這麼隨手一揮,居然沒把一顆棋子撒落到地上,不用再麻煩一會兒收拾棋盤的僕從們去撿棋子。他往前一探,便抓住了聞蟬的手。手上微用力,就將女孩兒拉拽了過來。

聞蟬:“你幹什麼!”

多麼熟悉的土匪作風!

再次在李信身上出現。

他山大王一樣甩了棋,自己起身,還把不情願的聞蟬也拖拽了過去。他拉着聞蟬走兩步,手指在窗上一彈。少年摟住女孩兒的腰,就提起她,帶着她從開着的窗口跳了出去。

外面黑夜如墨灑,江水在月光下泛着瑩瑩的光澤。少年帶着女孩兒往外跳,聞蟬直面便是奔騰冰寒的江水。

她心口猛地提起,害怕地叫一聲,“李信!”

李信腳在船艙上往外凸出的檐上一勾,倒掛起來,沒把聞蟬甩出去。而他身子一翻,就帶聞蟬上了船艙上的屋頂上。視野一下子變得開闊,看到茫茫江濤波瀾壯闊,在腳下呼嘯着……

聞蟬緊張地掐着他手臂,喘氣連連。

李信臉黑,“我沒把你扔出去,你老掐我幹什麼?”他甩了甩手臂,想甩開她,居然還沒甩開。

聞蟬如影隨形地緊跟着他,他能聽到她劇烈的心跳聲。夜晚伴着少女身上的芬芳,少年站得僵硬,還被她長長的指甲掐得胳膊一陣又痛又麻。

李信全身僵硬地想:媽的。

落到老子手裡,老子遲早把她指甲給剪乾淨了。

真不知道這些貴族小娘子們,留那麼長的指甲幹什麼。

掐他嗎?!

聞蟬還在緊張無比地吸着氣,催他,“快點下去!站這麼高,很容易被我二姊他們開窗看到啊。”畢竟她偷偷過來玩的事,二姊肯定要生氣的……

李信被她掐得命都短了一截,煩得不得了,乾脆提着她,再次帶她在檐上一陣走穿。輕快地往下一縱,就飛躍到了船的木板上。兩人到了船頭,腳踩上了實地,聞蟬才放下了心。

她一放開手,李信就跳得離她老遠。

兩人之間的距離,幾能放下一個大活人。

李信對她橫眉怒對,手指着她,點了半天。他手在虛空中對着她點半天,也沒想出他能怎麼收拾她。畢竟她現在已經不怕他了。而他只是兇巴巴地訓她,聞蟬會不痛不癢;但他再兇一點,又怕嚇着了她。她真是……少年扭過頭,不看她了。

聞蟬仰頭,看到天上的月亮和繁星。天空色澤清新,萬里無雲,月光皎潔,羣星烘托。最美的便是星空了,千萬裡相逐成璀璨的銀河,亮亮閃閃,在天上與他們對望。她讚美道,“星星真好看!”

李信冷笑。

聞蟬:“……”

她扭頭,看到旁邊少年冷沉的側臉。她站在船頭,於黑夜中看他。他抱臂而站,站姿筆直,寬肩窄腰。而少年的眉眼,於一切平凡中,顯得幽靜而軒昂。像是湍急的河流,永遠奔流不止,流着讓人心動的魅力……

聞蟬想要走過去,靠近他,“二表哥,你那天送我時,唱的小曲,是什麼啊?我都沒聽過,也沒聽全。你再唱一遍給我好不好?”

李信冷笑着說,“忘了。”

聞蟬鄙視他:幼稚!

她實在寂寞得不得了,心裡像有羽毛在輕輕地劃,讓她心癢無比,讓她想跟李信說話。她一點點地捱過去,仍在想着說話的問題。

卻忽然間,看到原本淡着臉不看她的少年身子於一瞬間繃起,轉眸看向她。他眼中寒銳的帶着殺氣的神情,讓他從平凡中解脫,在剎那時間變得充滿攻擊性。被他這樣帶着攻擊殺意的眼神看着,聞蟬全身僵住,大腦空白。

耳邊還是嘩嘩譁流淌的江水聲,聞蟬什麼都來不及想,便見少年向她撲縱而來。

他撲向她,聞蟬好像聽到衣料與空氣摩擦的破風聲,可見他的動作之快。李信幾乎是撞過來,伸手便扣住女孩兒的肩膀,在她腰上一提,便把聞蟬提了起來。帶着她一轉,就將兩人方位換了一下。

又一聲噗,是厲物劃破衣裳、刺進血肉的聲音。

聞蟬整個人被抱住,被撞入少年的懷裡。他很瘦,小娘子被他身上的骨頭撞得疼痛。但她已經意識到一定發生了什麼。她擡頭,看到少年一臉平靜。在這種平靜中,她無法窺視更多。但她被抱在他懷裡,卻聞到了血腥味。她伸出手,抱住他的腰,摸到了一手黏膩。

他的後腰……

聞蟬叫一聲,“表哥!”

她不敢看他的傷勢,李信卻一臉冷淡地隨手把刺入後腰的東西拔下來往外側一丟。那是已經染上了血的銀鉤,鉤上閃着寒光,鉤尾扯着堅韌的長繩。李信把銀鉤往外扔去,正好砸着一個欲爬上船的黑衣影子。那人影還沒上船,便被砸了下去。

撲通落水。

然四面八方,都傳來噗通的落水聲。

各種聲音也響起來

“快來人!有敵襲船!”

“保護公子!”

“救命!我不識水性!”

黑暗的夜中,月亮被一片雲擋住。在星光下,無數黑影從四方撲上了船,對船上的人進行殘忍的屠殺。

那銀鉤原本欲刺中聞蟬的後背,而李信已來不及回手,只能以身替了聞蟬。讓那銀鉤刺破了他的後腰少年原本就沒有好全的腰上傷,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來。腰上滾燙火熱,牽扯着他的神經,讓他臉色蒼白,步子幾乎趔趄了一下。

聞蟬扶他,“表哥!”

李信冷聲,“跟着我!別說話!”

黑衣人從水裡飛起,一道道銀鉤從水裡拋出,勾住船板上船。他們看到了倒了一地的人中,船頭的少年們還好好站着。毫不猶豫,幾人向李信的方向殺來。而李信往前一步跨,拉得聞蟬跌跌撞撞的,快被他拽得摔倒。

李信步子頓了一下:不行。

他手裡還有個知知。

他要是大殺四方的話,就顧不了知知了。

知知這麼弱,沒有他保護在側的話,她肯定要受傷的。

少年那即將跨躍出去的步子收了回來,帶着一個嬌弱的女孩兒,不得不靠在船頭,與三面撲來的黑衣人周旋。腰上受了重傷,懷裡還有個一點傷都不能受的小娘子,李信額頭滲汗,臉色慘白,這恐怕他打得最艱難的一戰了。

但這還沒有完。

李信於殺戮中,忽然聽到了細細流淌的水聲,感受到了木板的空落。

他本能反應,帶着聞蟬往上拔起,踩着桅杆再上幾步,一挪數丈,落到了後方的船艙邊。而不光是他,所有人都驚慌地發現,船開始漏水了……

聞蟬在他懷中,聲音發抖,“表哥,有人在下面鑿船!”

李信反手匕首,揮開從後撲向他們的人。少年輕淡地“嗯”一聲後,問她,“會水嗎?”

聞蟬怕打擾到他,點了頭後,又趕緊說,“會!”

可是大冬天的江水得多冷啊……

李信笑了,“會水就好。”

他眼觀四方,耳聽八路,已經預示到此時情況不太好。因不光是這艘船上出了事,另一艘船的狀況,似乎也不好。燈火通明,護衛們與這些黑水中飛上船的刺客們打鬥,但更多的水,嘩嘩嘩地在船木板上流着。

船在一點點往下陷……

李信聽到青竹等女的呼喊聲,“翁主!翁主!”

他高高回吼一聲,“別過來!翁主有我保護,你們快去護衛身邊躲着,別到處跑!”

少年的聲音傳得很廣,青竹已經聽到了,那邊侍女們不再趕過來,而是自己去求生。但是李信的聲音,又暴露了他與聞蟬的位置。更多黑影從水裡跳上來,殺向他。

月亮再次從雲層中出來,船上已經一片混亂。血腥味濃重,走在船板上,水已經溼了鞋襪,冰冷無比。而很多人都聽到了船底的震動,鑿船還在深入,沒有停止。

李信面色煞白,望一眼前方的殺戮場,再望一眼懷裡白着臉的聞蟬。

聞蟬在這個時候反應突然變得很快,“你是想下水嗎?”

李信遲疑了一下。

聞蟬說,“你下水吧!別管我了!你去救人吧,我沒事的!”

他們說話時,李信還在應對衝上來的敵人。聞蟬的頭被按在他懷中,爲了不造成他的負擔,她緊抱着他的腰,怕他還要分心照顧自己。可是雖然她已經做到了能做到的最好程度,她仍然成爲了李信的累贅。

如果不是她,李信早可以大殺四方,去救更多的人去了……

聞蟬心中酸澀,忽而想到:爲什麼二姊每次逼我習武時,我不肯好好練呢?別說幫人了,我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我成爲了二表哥的負擔……

她忍下心中害怕,與李信樂觀說道,“還有護衛啊,你把我藏在哪裡,或者把我交給隨便誰保護。你是不是要去殺那些鑿船的人?你快去!你武功這麼好,你能救更多的人……”

但是她心裡又揪得喘不上氣:李信受了傷!受了重傷!她摸到了他後腰上的傷勢!那裡一直在流血!

她好怕他……

李信不爲所動,聞蟬抱着他腰的手,卻鬆了。在某一時刻,李信被三個人圍住。聞蟬被他護在後面,他還拉着她的手腕。但是從斜側方,又飛過來一把帶着繩子的銀鉤,飛向兩人握着的手。

聞蟬手一抖,鬆開了。李信旋身躲開鉤子,那銀鉤劃破了他的臉,血珠子流下。少年只是身子踩上繩子往後掠入了三人陣勢中。匕首劃一圈,收割稻草一樣收割了一片人頭。

他擡目,擦去臉上的血,看到聞蟬看他一眼後,居然不再往他跟前跑來,而是往護衛那邊的方向跑去。

李信面色冷然地追上去,看到有黑衣人的手裡刀砍向那女孩兒。他將手裡匕首拋出打斷刀落下的勢頭,聞蟬在往旁邊躲的時候,李信已經迎上前,解決了那個人,重新把聞蟬護到了自己懷裡。

聞蟬怔了下後,仰頭叫道,“你放開我……”

李信不耐煩:“別鬧!”

聞蟬在他懷裡打個哆嗦,她低頭,看到水比方纔漫得更高了。她心中悲愴,說道,“表哥,你快下水吧!你再不下去,船就沉了……大家都要死了!真的,我跟着其他人就好。”

李信低頭望她,半晌後說,“我不會把你交給別的男人保護的。”

聞蟬心中焦急,說,“我可以……”

李信冷聲,“你不可以!我不信任何人會以性命護你!把你交給誰我都不放心,沒有誰會比我更在意你的安危!”

聞蟬愣愣地看他。

看他滿臉血,看他顏蒼然,看他目寒冷。

看他低下頭,在她額上親了一下,輕聲,“知知,跟我走嗎?”

她噙着淚水仰頭看着他,聽他說,“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風,且問娘子你從不從……郎我是山月飛鴻四海燕,且問娘子你走不走……後面的句子,是這樣的。”

“知知,跟我下水麼?”

……

月亮照在水裡,星星照在他的眼睛裡。

滿世界的殺伐,滿天下的星光。

還有少女那聲極輕的、被刀劍聲掩埋住的回答

“好。”

58

水下,數黑衣人圍着兩艘船底鑿船,錘子木錐發出沉重的悶聲。已經有數位護衛下了水,與水下的刺客纏鬥。水上戰鬥激烈,水下也不比那輕鬆。刺客準備充足,有護衛下水後,他們已經準備了捕魚的大網兜,幾個人圍着護衛們,在水裡快速地蹬着腿左左右右,將護衛往一處纏。那張漁網越圍越緊,數位黑衣人從四面水中游向中間。好幾位護衛臉色已經漲紅,口鼻吐出氣泡。他們兩腿蹬着想要往水面上遊,好呼吸新鮮空氣,補充自己越來越憋悶的胸肺。

而刺客們當然不會讓他們如願。

水流在衆人之間穿梭,忽然從一個方向擲來了一把匕首。那匕首在水的衝擊下飛投來的速度緩了很多,卻仍割破了漁網的一角。而護衛們都是經過訓練,漁網一角被割破,他們有了緩衝的機會,立刻與來人一起配合,幾刀揮向四周的黑影子。

追逐着向上遊,衝回水面上,向船上的人高喊,“公子,棄船快走!他們的人很多!”

還沒說完,又再次被水下的人拉了回去。

而水下的戰鬥,迎來了新的少年。

冬日江水無比冰寒,刺人心骨。李信下了水後,就先讓聞蟬藏好位置,才轉身去解決護衛們的圍困問題。他用匕首劃破了那張大漁網,在解救護衛的同時,自己也得到了刺客們的注意。四五個刺客向他游來,少年往水底扎去,身影靈活若游魚。

李信自小在江南長大,魚米之鄉,他的水性非常好,可以在水下長時間不用呼吸。更何況他習武天分好,又有內力護體,將自身優勢發揮得很大。但李信同樣有劣勢他後腰上的傷,下了水後,傷勢與水接觸後,疼痛感向四肢擴散。那裡的灼燙火熱,讓水下的少年行動遲緩了不少。

他忽視腰上的傷,去殺那些還在鑿船的人。

而更多的刺客追逐着他。

在水下的世界中,血腥味混着江水擴散。黑幽幽的水中,月光的影子變得極爲暗淡,浮動極爲恍惚,而那散開的血影,給這方天地添上了不安地符號。

聞蟬發着抖。

不光是被凍得冷,還因爲李信就在她十步內和刺客們殺鬥。那大片大片的血順着水流撲向她,她驚嚇無比,卻連動都不敢動。唯恐她稍微動作,便被刺客們發現了。

她躲在船下的不知道什麼地方,黑乎乎一片,鑿船聲哪裡都離她很近。分不清船的構造,不知道這裡是哪裡,李信將她隨手往這裡一塞的時候,也虧得她身形嬌小,換個高大些的小娘子,這麼小的地方,都藏不住人。

聞蟬看到李信和護衛們一起與這些刺客相殺。

少年腳踩着水,起起伏伏,幾下從她面前晃過,帶動一片水泡,接着就是刺客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順着水流往更遠的方向飄去。

他非常的驍勇善戰,在水中穿梭,在適應了自己的傷勢時,動作比最開始沉穩了很多。一個又一個,刺客們被他輕易地解決。

是直接掐喉而死。

少年的匕首在最開始劃漁網時,已經丟失。他又沒時間去找新的武器,只能上手掐人咽喉。

聞蟬眼睜睜地看着李信在她面前殺人,他沉穩平靜的臉,聞蟬看了無數次。而他殺人的樣子,她也看到了不止一次。

李信平時是多麼的張揚,笑起來何等肆意。可當他真正殺人時,反而是臉色平淡,毫無情緒的。

聞蟬想起幼年阿父跟她說過,“選士兵時,我最怕遇到兩種人。一種膽怯如鼠,心善如佛,無論如何都不敢殺人;另一種,則是殺人如麻,無論殺多少人,心裡都毫無負擔。前者當不了兵,後者,我不敢用這樣的人。”

聞蟬眼睛看着少年與人廝殺的身影,心想:毫無疑問,我二表哥就屬於後面那一種。那種讓我阿父無法信任的人。

而我阿父還跟我說,“你遇到這種人,也躲得遠遠的。你更駕馭不了他。”

聞蟬想,我也覺得我駕馭不了我二表哥。

我二表哥天生的梟雄,他做混混時,以後會變得了不起;他做李家二郎時,以後的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我仰視我二表哥。

但我也信任他。

我阿父不敢相信這樣的人,我敢。

女孩兒看到少年被四五個刺客圍住,有刺客從後勒住他脖頸,將他往水底下壓。而其他的人則手持冷兵器,順着水一徑往下走。少年的腿在水下飛快地蹬着,他身體若螺旋一樣轉着,靈活地躲開脖頸上的勒捆手段。

長繩纏着他,某一刻他擡眼,聞蟬看到他的眼神:走。

聞蟬躲得很安全,而刺客們又被護衛和李信牽制,沒有心思來找她,對付她。如果她現在就逃,也說不定有一線生機。

水下的世界很幽黑,已經看不到光了。

天上的月亮再次被層雲遮住,而這一次仰頭,連星辰都看不到多少了。

江面上颳起了風,水下隨着那陣越來越強的風,旋渦轉着,也涌向他們。

聞蟬看到李信被衆人拉纏着往下,他的面色她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聞蟬想:我信他。我不能丟下我二表哥不管。

向來很膽小、連別人吼聲大一點都要臉白的女孩兒,每每在最關鍵的一刻,身體裡都有無限的勇氣。聞姝說自己這個妹妹,骨子裡有一根堅韌的筋,如何被摧殘,在最內裡的時候,那根筋都護着她,讓她百折不撓。

抗打壓力特別的強。

聞蟬往水下的另一個方向游去。

許多刺客都護衛和李信牽制住,沒發現她。而當她驀然游出來時,好幾個眼尖的刺客都看到了她。看到只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衣衫在水下分散若花開。如此繁複的穿着,身份顯然不低。而這樣的穿着同時會讓她變得很累贅,刺客們只是掃了一眼,看到她魚美人一樣的曼妙身形,誰也沒有當回事。只有一個刺客空下了手裡活,向少女追去。

但李信在這一刻,爆發出強大的威力。那刺客才遊過他的身邊,他就伸腿往前劃了兩步,將人拖拽了過來。

耳邊聽到了轟隆隆的雷聲,江面上的風更加強烈。

李信的呼吸已經開始急促,他被五個刺客一同壓制。他拼力週轉,勒着脖頸的手也越圍越緊。少年手顫抖着,哆哆嗦嗦地摸上自己的懷口。他從懷中拋出一包粉末。白色粉末散開,而幾個刺客反應很快地後退,只留下勒着少年脖頸的那個。

畢竟不知這藥粉成分,畢竟只是聽命辦事,刺客們都很惜命。

而勒住少年的那個,恐怕在刺殺中佔了大頭。即使是死,也要拖着少年一起。

刺客臉色猙獰,要勒死懷裡的少年。然就在他用力的一刻,對面散開的刺客一凜,再次遊了回來。刺客肩膀痛麻,感覺到有利物刺向肩頭。那力道卻很小,只是劃破了他的衣服,尖頭在他肩上抵了一下。也許出了血,但並不嚴重。

刺客陰沉着臉回頭,看到小娘子美麗的面孔。

於鮮血中,於粗漢中,她的美在水中無聲綻放,在刺客眼前綻放。散開的烏黑長髮若潑墨,眉目皎然若畫。水下已經變得黑沉,已經沒有了一點月光。但她的臉上,卻自然流蕩着細膩的光澤。

這樣的美人,乍然出現,任哪個男人一看,都要呆愣一下。

即便是她手裡握着染血的匕首,即便她要殺他。

刺客在猶豫這會兒功夫的時候,手裡少年已經一旋身翻了盤,在他胳膊上重力一砍,讓他吃痛後退。少年這手段,比那女孩兒揮着匕首在他肩膀劃一道的力氣,要大很多,精妙很多。而那少年往前一遊,反手在女孩兒手腕上一敲,就奪過了匕首。

李信身子再在水中一轉,手臂在空中往後劃了半圈,那再次迎上來的刺客,便木木然地流着血,身子往下沉去。

耳邊再次響起沉重的悶雷聲。

水下的旋渦,離他們越來越近。

李信呼吸已經非常困難,他蒼白着臉去拉聞蟬的手,要帶她一起游上去換氣。但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間,一道閃電向下劈來,就在兩人中間。少年們的手沒有碰觸到,便被迫分開。而那道閃電過後,一個刺客從聞蟬的背後遊了過來,一把箍住了女孩兒的脖頸,帶着她往遠方游去。

李信無奈,不得不蹬水上浮,游出水面換了口氣。他感覺到臉上的溼意,不光是江水,還有雨點。

江濤奔涌,如夜龍翻身,在黑夜的江水中,掀起駭浪。

兩艘大船已經漏了水,上方的護衛們在和刺客搏殺中,也放了許多小船下去,供主子們逃生。

李信再露出水面的時候,聽到有侍女帶着哭腔的聲音,“李二郎與我家翁主不見了!”

天邊雷光乍亮,電閃雷鳴,無數次劈在水面上。

李信凍得全身打着顫,他一句話也說不出,深吸口氣,再次扎入水裡。這一次,不再爲兩艘船上求生的人。他已經做得夠多了,如果不是他和護衛們在水下和刺客糾纏,船漏的時刻,要比現在提前很多。當少年下一次屏住呼吸下水時,不是爲別人,而是爲了他的少女。

爲了聞蟬。

那刺客帶着聞蟬往後遊,身後追逐的少年身形非常快,在一片片打下來的大浪中穿梭。他像只黑色的大魚,緊追人後,讓人躲無可躲。

四方皆是巨浪,皆是時不時劈下來的閃電,刺客已經遊了很遠,離那兩隻大船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刺客心中焦急而絕望,聽不到那邊的聲音,只恐此次任務失敗。任務成功了,也許他們還能活命;但失敗了,爲了防止泄露,即使回去,也是個死。

最可恨的是,這個少年,一直追着他、一直追着他……

刺客眼中,閃出了窮途末路般的悲壯情緒。

他心一狠,看準一個方向,把懷裡箍着的聞蟬往那處撲向他們的旋渦巨浪方向扔去。他的臂力很大,又是順着風浪的方向,女孩兒一下子被他擲出很遠,被迫往旋渦的方向吸過去。

刺客回頭迎向身後相逐的少年。

李信的速度更快了,刺客想與他進行生死搏殺,他眼裡卻壓根沒有那個刺客。他只看到聞蟬被丟出去,她何等的弱,連殺個人都殺不了,更何況與大自然的力量抗衡?

刺客向他游來,李信手裡的匕首往外輕輕一劃,雙腿蹬得極快,往前穿梭。

電光再次打入水中,照亮了刺客死不瞑目的雙眼。

而李信已經不再理會他,他飛快地向前遊。而越往前,他需要花費的力氣越小。因爲那水裡的旋渦在飛卷着移動,在把周圍的一切捲入它的中心。李信看到聞蟬已經閉上了眼,奄奄一息地被吸入旋渦中心……

他無所畏懼,多少人懼怕的水上災難,他迎面直上。

而再借着旋渦的力量往前一縱,李信的手終於碰上了聞蟬的衣袂。多虧她的衣物永遠這麼繁瑣,條條帶帶很多,他才能伸出手抓到她。

李信將聞蟬摟抱入懷裡。

他低下頭,冰涼的脣捱上她的脣瓣,撬開她的貝齒,渡氣給她。

他抱着她的手在不停地抖,他的睫毛颳着她嬌嫩的臉頰,他哆哆嗦嗦地拂開她面頰上貼繞的髮絲。他恨不得將胸肺中的氣息全部渡給她,恨不得她立刻能醒來。

他在心中央求上天:讓她醒來!讓她活着!

讓我去下地獄!讓我代她去死!

也許是他常年不知情爲何物,做事任意自我,偶爾的深情流露,逗笑了上蒼。在少年顫抖的渡氣中,他懷裡的少女,睜開了眼。

少年們脣貼着脣,在深水中凝望。

旋渦卷着他們,快速地往中心衝去。耳邊都是巨響,分不清是打雷的聲音,還是海浪的聲音。

而他們看着彼此。

聞蟬恍惚地看着少年普普通通的臉,她隨波逐流,卻被他緊緊摟在懷裡。

他們一起在隨波逐流!

聞蟬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現在面臨着什麼樣的境遇。她在被往旋渦裡捲去,而李信抱着她!他一起被捲進去!

她眼睛裡露出惶恐之色,伸手去推李信,想把他推出去。

但她的那點兒小貓力氣,對李信來說,一點用都沒有。

而當然一點用都沒有。

浪已經太大了,旋渦的吸力已經太強了。李信自己游出去都已經很費力了,更不可能帶着她一起。但他又萬萬不放開她的手,連一點遲疑都沒有。

少年才十五歲,他無數次在生生死死的邊緣線上走過,多少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他從來沒遇到過喜歡的女郎,也根本沒眷戀過誰。但是在今年,他碰到了那個人。他恨不得把所有一切都捧給她,他有什麼,就給她什麼;他沒有什麼,只要她喜歡,他去搶,也要給她搶回來。

水浪中,少年們對視。

游魚在他們身邊流水一樣遊着,大大小小,五顏六色。這些可憐的魚兒,和他們一樣,被旋渦往裡捲去。生死不知道,明天不知道。有的,也只有這一時一刻罷了。

李信對聞蟬笑,他的眼睛跟她說話:別怕,跟着我。我們不會死的。

聞蟬心裡已經覺得必死無疑。

她才十四歲,她都只在長安和會稽待過,她哪裡都沒玩過,哪裡都沒去過。她嬌生慣養,她養尊處優,她出行都有無數侍從相隨。她什麼都不用自己做,幹什麼都有人哄着。她沒有憂慮,人生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江三郎不喜歡我”“李信太喜歡我了我真的好煩”這樣簡單的心事。

她從沒想過她還有經歷生死考驗的時候。

她才十四歲……

這麼些年來,阿母清冷的身影,阿父掩在威嚴下的疼愛,大兄的天天追着她問她喜歡什麼,二姊的時時訓斥教導……還有伯父叔叔姑姑大父大母……還有長安玩得好的好姊妹,丞相大郎非要送她玉佩……巍峨的未央宮,寬敞的長安街……

一切一切,都在聞蟬腦海裡閃過。

她在水中的閃電光影中,看到李信的面孔。

一切定格在少年望着她的眼神中。

聞蟬撲入李信懷中,緊緊抱住他。

少年抱着她,像是抱着自己一整個世界,抱着自己的所有。

能不能有明天,能不能活下來……是否怨身邊的這個人,是否怪這個人把自己拉入深淵……那都要等以後了。

如果不是李信要下水,聞蟬不會被他蠱惑得跟隨他。而她不跟隨他,不去救他,她就不會被刺客挾持,被水流捲走。但如果不是聞蟬被捲走,李信要救她,李信又不會落入現在這樣的境地。

他們被捲入水底旋渦中,在其中掙扎求生。而這種微弱的可能性,於他們來說又太遙遠。

水聲驚天動地,只有緊緊抱住身邊的這個人。

李信抱着聞蟬,兩人被往旋渦中捲了去……

風暴驟起,遮天蔽日。星月無光,皆被烏雲掩去。兩個少年在水患中消失,刺客們和護衛們也死傷無數。船隻漏水,被迫棄船。想寧王殿下這一生,恐怕也少有遇到這樣狼狽的時刻。聞姝緊緊跟夫君站在一起,手裡提着劍,殺掉每一個撲向他們的刺客。

她心裡知道妹妹不見了,大雨傾頭澆下來,然她一步也不能動。

她身邊還有她的夫君,她走了,她不放心任何人能保護她的夫君不會受傷。而她夫君身體弱,一點點小傷,在別人身上無礙,於他卻足以致命。

寧王妃殺着這些刺客,心裡只悲愴地想:希望李信能保護好小蟬。希望那個混混不要讓小蟬出事。

只要那個混混能保護好小蟬,她什麼都不介意了,她什麼都隨便了!

沒什麼比小蟬的性命更重要!

沒什麼更值得她放棄她的親人們!

大雨中,寧王夫妻的手緊緊握着,站在船上,望着刺客們。去往長安的路在水浪中、在大霧中,變得遙遠而模糊。他們在異地相抗,欲從中搏出一條生路。

張染擡頭,看到烏雲罩着的天幕。

這場刺殺源於何由,已經不值得考慮。最重要的,是他們一定要活下來。活下來,才能予以報復,才能知道爲何會遭來此禍。

此夜大雨。上半月星光燦爛,銀月垂天。後半夜烏雲密佈,暗無天日。

越來越大的雨水往下澆灌,像天上的玉瓶傾倒,一盆水潑了下來一樣。

於寒冷中,張染握緊妻子聞姝的手,平淡地說,“實在艱難的話,你便衝殺出去。不用管我。”

聞姝冷冷看他一眼,一劍刺開從後方向他們殺來的刺客。她冷聲,“你閉嘴!”

張染要再開口說話,見妻子眸子一寒,往前抱住他撲向木板。木板滲了水,那水已經過了膝蓋,寒冷刺骨。張染被往下一撲,整個人便埋入了水中,口鼻吐出大片氣泡。而聞姝轉手殺掉偷襲的刺客,又有反應過來的護衛在兩邊接手,她才拉起狼狽無比的夫君。

張染坐在水中,身上全是水,臉色雪白地看着眼裡跳着火焰的女郎。

他的夫人揪住他的衣領,惡狠狠道,“張染,我真是受夠你了!你冷心冷肺,誰管你!你少在老孃殺人的時候,給老孃扯後腿!老孃護不了你一個弱雞嗎?!你瞧不起誰呢?!”

張染:“……”

他被聞姝一把提起來,被聞姝握住手腕,聽聞姝冷冰冰道,“跟我走!少廢話!你再多話的話,老孃殺了你,再陪你一起死!省得被你的冷言冷語給氣死!”

張染欲開口,聞姝怒喝,“閉嘴!”

寧王妃強悍起來的架勢,讓周圍護着他二人的護衛們都駭了一跳。衆人往寧王身上看去,意思很明顯:您不管管你夫人嗎?這逃生,怎麼也該以您爲主吧?

張染眼一彎,示意自己愛莫能助,讓護衛們聽寧王妃的話就好。而寧王殿下他,則被妻子拽得趔趔趄趄,走過一地寒水、血腥和屍體,被妻子拉拽到安全的地方。

聞姝忽而扭頭看他,砸下一句話,“我有個毛病,別的人沒逃完前,我不會走的。你先上船吧,等所有人都逃走了,我再去找你。”

張染看着她,微微笑。在妻子的冷眸下,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輕聲,“婦唱夫隨。夫人不走,爲夫當然也不走了。讓大家先走吧,爲夫相信夫人能保護好爲夫。”

聞姝微遲疑。

這可是寧王啊……要是所有人都活着,就他死了。長安那邊,得瘋了吧……再無情的帝王,也不可能接受一船的下人都活着,自己的兒子卻死了的結局。

所以張染若出事,這些人逃生,又根本沒什麼意義……

可是若要她護着張染,陪他一起先走。聞姝的性格,又絕不情願。

她心甘情願地保護一切需要她庇護的人,她自小便是這樣!即使嫁給張染,即使成了寧王妃,也絕不改變!

張染笑,“所以,夫人,一切看你了。”

聞姝抿下脣,心中感受到他對自己的信任與託付。她心想,我絕不能讓他失望。女郎轉身,拉着夫君一起走上船頭,有條不紊地開始安排衆人逃生……

他們立在船上,立在大雨中,立在天地間。

雨水渾濁,大浪撲卷。

而一年又一年,冥冥中彷彿由天定。並肩而立的人,一直站在一起。

哪怕日月傾倒,滄海桑田。

此情不悔,此心不改。

59

黑魆魆的夜色,暴風雨已經停了。少年們被水在江水中不停衝蕩,時而碰到礁石水草。聞蟬一點事都沒有,那些都由始終緊緊抱着她的李信爲她擋了去。而被捲入旋渦,又被丟出去,江水推着他們來回衝撞的速度非常快,根本不足以他們反應過來。

那水又冷,又厲。每一時每一刻,都要靠身邊的這個人提醒,纔有勇氣對抗下去。

而上天終究是對他們仁慈的。

不知道在水裡飄蕩了多久,江潮緩了下去,不再洶涌奔放如烈馬無疆。他們撲抱上一根被捲入水中的木頭,在無邊的黑夜中茫茫然地逐水而走。四面都是湍急的水流,當辛苦地爬上木頭後,聞蟬發現李信抱着她的手即使鬆開了她,都還在發抖。

他之前抱得太用力了。

李信說,“沒事。”

木頭纏入了一片水草中,少年們趴在上面,望着濃濃深夜判斷了半天,確認他們何等幸運,似乎被水衝到了淺岸邊?

溼漉漉的兩個少年便相攜着爬下木頭,踩上了陸地。到這一刻,被涼風一吹,之前那始終緊繃着的心,才鬆了口氣。李信走下來的動作很遲緩,他腳步很慢,手摸上自己的腰肌,那裡已經緊繃無比,此時連鬆懈都做不到了。

少年扯了扯嘴角:他的腰,可真是多災多難啊。一傷未好更添一傷。

“表哥?”聞蟬回頭看他,奇怪他爲什麼走得比自己還慢。她又想起來她之前發現的少年腰上的上,擔心地跑了回來扶住他。

李信不需要她扶。

他頭痛,腰痛,全身力氣都在流失,冷汗與熱血混在一起麻醉他的神經。他走一步,都有眼前漆黑的感覺,必須要靠強大的精神支持着,才能走下去。李信想:我不能暈過去。荒郊野嶺,我暈倒了,知知一個人怎麼辦?我得安頓好她啊。

江風再從後襲來,少年幾乎被那風吹得倒下去。

聞蟬再叫一聲,“二表哥!”

李信煩道,“喊什麼喊?!快找找有沒有什麼歇腳的地方。”他把“再晚點,老子就撐不住了”的話咽回去。

聞蟬大約明白李信很難受,其實她也差不多。她沒有受什麼傷,但是她在江水裡泡了大晚上,冰得雙脣發紫;再穿着一身潮溼沉重的衣服在夜色中行走,她又冷又累,得靠李信在旁邊支撐她,她纔敢走下去。

她無比信任李信。

她覺得沒有李信的話,自己肯定不敢走這樣的路。

即使李信身受重傷,但是抓着他的手,聞蟬都能生出無限的勇氣。

他們走了一會兒,便發現了一座破舊的龍王廟。該是出海前,百姓來這裡祈禱。不過最近幾年天氣不好,百姓生活的也苦。龍王爺不給面子,這處地方就被荒廢了。少年們走進門檻後,就被廟裡帶着溼氣的塵土嗆了一鼻子。

到了這裡,李信咚一聲就倒了下去。

聞蟬驚恐地去扶他。

跪在地上的少年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緩了一會兒,李信挪了幾步,觀察了一下廟中佈局。他靠坐在一根柱子前,翻了翻身上,火摺子已經溼了水,怎麼都點不着火了。而這種深夜,又在陌生地方,他再出去找柴火,李信真不確定能不能做到。

算了。

沒火就沒火吧。

熬過今晚,天就亮了。

李信開始脫衣服。

聞蟬嚇了一跳,往後退兩步,還被腳下扔着的燭臺絆了一跤,“你幹什麼?!”

李信都沒精神跟她逗趣了,斜她一眼,“衣服溼了,晾一晾。身上有傷,包紮一下。很難理解嗎?”

聞蟬眨巴着眼睛看他,紅着臉看他。

李信被她看半天,服氣她了。少年揮揮手,指指自己身後的柱子,那裡靠着牆,隔離出一段安全的角落。李信懶洋洋道,“你去後面,也把衣服脫了。這麼溼着穿下去,你恐怕連今晚都熬不過去。你在我後面脫衣服,然後把衣服遞給我,我用內力給你烘乾。”

他說的其實很簡潔,實在沒力氣多說廢話了。

他時時刻刻的眼前發黑,時時刻刻的想暈倒過去。要不是旁邊有個容易受到驚嚇的聞蟬,他當真不管不顧了。

李信心裡想:我要是這麼突兀地倒下去了,知知就得哭鼻子了。她本來就害怕,我還不陪她,她更害怕了。我又何必讓她因爲這麼點小事哭鼻子呢?

聞蟬抿了抿脣,她也確實全身被溼衣服貼着,很難受。雖然在這種地方脫衣服,總覺得不安全,怕有像他們一樣的人闖進來看到。但是她再低頭看眼靠着柱子寬衣解帶的少年。少年的上衣已經脫了,健碩的肌肉露出來……聞蟬紅着臉躲去他身後隔出來的角落裡了。

聞蟬想:都這樣了,二表哥肯定沒心情偷看我脫衣服吧?他雖然是混蛋,但應該已經沒調.戲我的力氣了吧?在這個時候,我應該可以相信他不是小人吧?

小娘子躲在暗夜牆角,窸窸窣窣地脫衣服。

李信心不在焉地靠着柱子,把溼了水的袍子扔在地上,手摸到腰後,再次摸到黏膩和僵硬。他疼得神經麻痛,又歇了一會兒,才撕開布條給後腰胡亂包紮了一下。黑夜裡,少年將衣服都脫了個乾淨,他剩下的那點兒內力準備幫聞蟬烘衣服。自己的衣服,則隨便扔在地上,準備等自然晾乾。而即使明早幹不了,他也還得穿。

但脫了個乾淨後,想到還有個聞蟬,李信遲疑了一下,又把溼着的中單褲穿上了。他咧了咧嘴,心想:我要是真的什麼也不穿,知知沒有被別人嚇着,得被我嚇死了。

雖然我確實沒精力對她做什麼,但她嬌滴滴的,還是算了吧。

少年平時對女孩兒千逗百哄,但在最關鍵的地方,他永遠尊重她,不強迫她。

李信都折騰了很久了,傷勢也包紮了,衣服也脫了去晾了,身後的牆角,卻沒了動靜。要不是能聽到女孩兒淺淺的呼吸聲,李信還以爲後面沒人呢。李信手擡起,衝後頭的方向彈了個響指。

聞蟬一驚。

李信問,“矜持什麼勁兒?不就是讓你脫個衣服嗎,拖拖拉拉幹什麼?”

聞蟬聲音裡帶着哭腔,“我腳抽筋了,你等會兒!”

李信聽她抽筋,便要起身去看。聞蟬的聲音緊跟其後,“你別轉頭看!我一會兒就好了!”

李信嗤了一聲,又坐了回去。

果然過了會兒,女孩兒在身後推了推他的肩膀,無聲無息地把衣物遞給了他,一件又一件。之前在水裡的時候,聞蟬就已經把身上重的東西全都丟掉了,類似玉佩環扣簪子這樣的,一概沒有。現在送到李信手裡的女孩兒衣物,就是她身上穿着的了。

聞蟬聲音很輕,帶着顫音,“好了。”

李信手貼在她的衣物上,白色的熱氣向上飄去。他想到聞蟬如今正赤.裸.裸的,坐在自己一臂之外,嗓子有些發乾。要花費很大力氣,少年才能忍住不去亂想,讓自己專心於她的衣物上。

她的衣上,帶着她身上的香氣……

李信手抖着,面孔忽的漲紅。

他全身僵硬,手指顫抖,把烘乾的衣服,一件件丟去後頭。少年將頭埋入兩腿間,劇烈地喘了好幾口氣。

然後李信又發現身後沒動靜了!

少年快被她弄瘋了,吼道,“你又怎麼了?”

聞蟬哽咽道,“我我我我手又抽筋了……”

李信:“……”

以頭搶地。

後面的小娘子聽到了他滿腔的崩潰之情,居然還又給他補了一刀,“而而而而且,我不太會穿這些衣服……”

李信:“……”

沉默半天,他強忍着全身亂竄的無名火氣,問她,“什麼叫你不會穿衣服?以前跟我在徐州時,你的衣服不是自己穿的嗎?”

聞蟬說,“那是你管人借的農人的衣服啊,有人教我怎麼穿啊。我自己的衣服,我不太會穿。”她聽出了李信聲音裡的怒火,還辯了一句,“平時我衣服,都是青竹她們伺候我穿的。而且你這個鄉巴佬,你不知道我們這些人的衣服,都特別繁瑣華麗特別好看嗎?好看的衣服,穿起來當然很麻煩了。我是翁主,我不自己動手穿衣,有什麼奇怪的?”

李信呵呵笑,“那請問尊貴無比的翁主,我到哪裡給你找青竹白竹綠竹去伺候你穿衣服?!”

聞蟬:“……”她小聲駁他,“人家叫青竹,根本沒有什麼白竹綠竹……”

李信冷冰冰地打斷她,“知知!”

聞蟬被他吼得嚇住,不敢再開口反駁他了。

很長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又不知道過了多久,聞蟬聽到少年忍辱負重一樣的顫抖聲音,“知知……你該不會,還要我幫你穿衣服吧?”

聞蟬:“……!”

她忙打斷李信的這個危險念頭,“別別別!不用不用不用!表哥你坐着就好,我手不麻了,我很快就會穿了!你讓我研究一下!”

她聽到少年很輕的一聲“嗯”,沒聽到他有轉身的動靜,聞蟬才提心吊膽地研究自己這身複雜的衣服該怎麼穿。

她好容易穿上了大體,卻還有幾根帶子不知道往哪裡系。但又覺得再磨蹭下去,她還是不會穿。如今衣衫凌亂,也比不穿強吧。聞蟬起身,扶着牆,慢慢走了出去。

黑夜無月,聞蟬看到少年頭挨着膝蓋,閉着眼,側臉蒼白。

他打着赤膊,穿着一條單褲。聞蟬不敢看他下.身,只盯着他上身流水一樣的肌肉線條看了一會兒,又捂着狂跳的心臟移開目光。她勉強將注意力放到他後腰上凌亂扎着的布條上,心想不知道他的傷怎麼樣了……

聞蟬眼珠又忍不住移到少年身上的流暢線條上……他的肌肉緊繃結實,又不是一塊一塊的,是習武人有的那種堅實,像她阿父一樣……但他又不是她的阿父,她阿父不會讓她看一眼,便心臟劇烈跳動,面紅耳赤……

聞蟬不敢多看,爲讓自己不丟臉,她去撿他隨手扔在地上的衣服,去學着平時青竹伺候她時的樣子,給他疊好。聞蟬從來沒照顧過人,她連疊衣服都沒做過。她很快被轉移了注意力,新奇無比地蹲在地上,研究怎麼疊男兒郎的衣服……

李信的疼痛緩了一會兒,睜開眼,看到女孩兒側對着他蹲在地上,在疊他的衣服。

少年夜視能力極好,他能清晰地看到女孩兒垂着的纖長睫毛,溫柔地覆着眼睛。她面容發着一團玉一樣的瑩瑩光澤,肌膚吹彈可破。她面上露出專注又好奇的神情,躍躍欲試地伸出纖長白淨的手,在他的衣服上搗鼓……

李信心裡生起一種怪異感。

她居然在疊他的衣服……

黑暗中,聞蟬聽到李信微微的笑意,“知知,你以後嫁人了,必然是賢妻良母。都會給人疊衣服了。”

聞蟬被他突然出聲嚇住,慌亂地側頭看他一眼。少年撐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她。她發現他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不像剛纔那麼慘白嚇人了。聞蟬臉頰被他直接的目光看得滾燙,口上卻道,“我本來就很好!不過我是什麼,都跟你沒關係!”

李信笑,“哦,我說錯了,你還夠不到賢妻良母的地步。”

聞蟬:“……”

心想:我怎麼又不夠格了?難道我未來的夫君不是你,我不給你疊衣服,我就不賢妻良母了啊?呸!

李信慢悠悠道,“我把衣服散着扔開,是讓風吹一吹,明天干得快。你又給我疊起來,這衣服還幹得了嗎?你知道要靠風吹,衣服才能幹吧?”

聞蟬被他氣得臉紅,“你別把我當傻子!我知道這個!但是你把衣服這麼扔一地,多髒啊……”

李信諷刺她,“老子從小就這麼髒到大的!看不慣,就別看!反正髒不到你。”

聞蟬心想你肯定要碰我的,誰說髒不到我?你這麼髒……但是聞蟬又不敢說,她非常識時務,知道現在的李信,不是能縱容她的時候。他正心煩意亂,哪裡會理解她的毛病。

聞蟬咬了咬脣,往廟中四下看了看,忽然有了主意。她跳起來,去搬來燈臺、木頭、凸出來的釘子……她將少年的衣服拍乾淨塵土,往高高的地方掛去,不讓衣服捱到地。

她洋洋得意,覺得自己真是聰明!

回頭,去看李信。

李信正對着她笑。

少年笑意深切,濃郁無比。他看着自己的那種眼神,笑得聞蟬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

李信誇她,“知知還是很會做賢妻良母的。”

聞蟬矜持地“嗯”了一聲,換來少年更深的笑意。他真覺得她可人愛,但是傷勢牽制着他,又沒法放聲大笑。寒風從外吹來,李信打個顫。他問,“風這麼來來去去的,老子都凍死了,知知你呢?”

他的意思是讓她過來,兩個人挨着就暖和些。

聞蟬不知道聽懂沒有,反正她說,“我不冷啊。”

李信:“……”

磨了磨牙,他實在不想起身去收拾她。李信再把話說得直白一點,“過來,讓我抱着你睡。荒郊野外,抱着睡才緩和。你不要多想,咱們問心無愧就好。”

荒郊野外,一男赤着上身,抱着一女的,他還說“問心無愧”?

聞蟬心道:呸!

李信實在凍得受不了,但說了兩次,聞蟬都不過來。他也不想再折騰了,靠着柱子,撐着僵硬的脊骨,琢磨着:我是該這麼熬一熬呢,還是把溼衣服穿回來?到底哪個會更冷呢?

少年琢磨着的時候,感覺到一具溫暖的少女身體,埋入了他懷中,抱住了他。

李信:“……!”

他驚訝地睜開眼,看到聞蟬跪在他身邊,伸出手抱住他,整個人埋入他的懷抱中。他看她的時候,她正仰着臉,問他,“表哥,我抱着你,你還冷麼?”

李信一時無言。

他望着她,望她烏黑的眼,望她雪白的臉,望她就這樣緊緊地抱住他,將自己身上的暖意,傳給他。

他在刺骨寒風中凍得頭疼,腰傷也在磨着他的壽命。他冷得全身發僵,但是他坐得筆直,又不肯跟聞蟬低頭。他這樣倔強坐着,他安置好了聞蟬,他不知道聞蟬會主動過來抱他。

明明他的語氣那個樣子,聞蟬該心裡嫌棄他的。

她也肯定不知道他現在有多難受。

但是她就跪在這裡,就抱着他,溫暖他的身體。

她還仰着臉問他“表哥你還冷嗎”。

李信喉中一哽,放在膝上的手指動了動。女孩兒乾淨純粹,他在她身上猛猛跌了一跤。她這麼乖巧,這麼懂事,他爲什麼不喜歡她呢?

他喜歡她……特別特別地喜歡她!

聞蟬茫然看他,不知道他爲什麼不說話。她心裡難爲情,心想是不是我太主動了,他又嫌棄了?

少年的手臂忽然橫住女孩兒的腰,把她往自己懷裡一提。換了個更舒服更包容的姿勢,李信將聞蟬緊緊抱在懷裡。聞蟬被悶在他胸口,聽着他急促的心臟。他心跳那麼快,那麼劇烈,讓她都跟着開始心跳加速。李信抱着她的手臂滾燙,堅硬如鐵。她貼着他上身,被兒郎這麼抱着,於舞陽翁主來說,是要鼓起莫大勇氣的。

但聞蟬心甘情願讓他抱。

她還聽到他輕聲,“知知,讓表哥抱你一晚上吧……別離開我,好麼?”

他第一次在口上提,稱呼自己是她的“表哥”。

聞蟬心裡發抖,點了點頭。她伸手,去摸他的後背。感覺到少年僵了一下,聞蟬以爲他不喜歡被自己碰,看着他俯視自己的幽黑眼神,她結結巴巴解釋一句,“我覺得你繃得太厲害,會不舒服的……我不能碰嗎?”

李信說,“你不想發生什麼的話,最好別亂碰我。”

聞蟬:“……?”

她隱隱約約明白點什麼,臉刷地紅了。重新撲入他懷中,這一次,卻是一點都不敢亂動了。

聽到少年壞笑,“喲,你還真懂一點呢。我還以爲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呢。”

聞蟬心想我就是不知道啊!但是你都笑成這樣了,我當然知道你不懷好意了啊!

她心裡發覺自己似乎對男女之情,還是不夠了解。暗忖回京後定要想辦法多知道點,省得自己被二表哥拐了,還一無所覺……

如是一晚,少年摟抱着少女睡了一晚,將這個難熬的夜晚熬了過去。但次日醒後,李信依然頭痛欲裂,根本沒覺得好一點。後腰處一貫的火熱,他動一下,都能感覺到那處撕裂麻密一樣的痛感。

李信苦笑:我再這麼折騰下去,說不定還會把醫工做好的胎記給弄沒了。這樣就太可笑了,我假扮李二郎的身份,不還得泄露出去啊?

聞蟬蹲在他身邊看着他頭疼臉白的樣子,不忍心道,“要不你歇着吧?我出去找路?”

李信說,“不行。”

她長得這麼漂亮,他怎麼敢放心她隨便出去?知知還是不瞭解民間愁苦,以爲每個人都善良的很。她自己身份高,沒人敢得罪她。可是她現在沒有了身份,她還長得那個樣……世道這麼亂,被隨便哪個惡霸強擄了、欺負了,她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聞蟬看他都這樣了,還這麼強勢。心裡不高興,女孩兒鼓嘴,“你不要總這麼不相信我好不好?我也很聰明的!當初我在你手裡,不就活下來了嗎?你不也沒把我怎麼樣嗎?”

李信說,“那是因爲我不想把你怎麼樣!”

聞蟬哼了聲,“那明明是因爲你被我美色所惑,被我的機智忽悠住。我多少次忽悠你,你不都以爲我真心的嗎?”

李信面無表情擡頭,“來來來,咱倆算一算你虛情假意的賬。算一算,你當時有哪怕一刻對我真心?”

聞蟬:“……”

心虛地瞥了眼:一刻都沒有。

她與李信相處的時時刻刻,都是在試探李信的底線。都是憑着他對自己的喜歡,吊着他。她能一直那麼吊着他,讓他覺得自己喜歡她,讓他覺得有點希望。而聞蟬能把虛情假意,演得特別真誠。

她真的跟李信虛情假意了很久。

當李信要跟她算前賬……她哪裡敢啊。

聞蟬只辯了一句,“我能忽悠你那麼久,也能忽悠別人那麼久啊。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李信繼續面無表情:“老子不想看到你跟別的男人拉拉扯扯。”

聞蟬啐他:“關你什麼事!”

但是在少年不看她的時候,她嘴角又翹了起來。即使身處劣勢,即使李信身受重傷,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和他在一起,她就是一點都不惶恐,都不擔心。她總覺得她二表哥無所不能,有他在,自己什麼都不用操心。

而聞蟬這種想法,事實證明是正確的。

李信緩了半刻後,就有了精神跟她出了廟。

他們不知道這裡哪裡,李信說昨晚的刺客不知道什麼來頭,也沒尋到寧王夫妻蹤跡前,爲防打草驚蛇,他們也暫時不要露身份。聞蟬點頭,全聽他的。而他帶着她離開了這塊地方,摸到了官道上。

中途又遇到了一家趕車的夫妻。那家婦人坐在牛車上,一眼又一眼地看聞蟬。

李信想片刻,就走上前,與這對夫妻換了衣服。對方歡歡喜喜地穿上了錦衣玉袍,而兩個少年則穿上了粗服麻衣。這對夫妻還要把牛車送給他們,但李信想了想,也拒絕了。

身上的路引也溼了,丟了。他們身上能表示身份的東西,基本在落水的時候,爲了防止沉下去,全都扔了。在這種不能證明身份的時候,一切顯眼點的事,還是遠離得好。

兩人繼續上路。

到晌午時刻,兩人停下來,爭執解決午膳的事。聞蟬腿疼,不想走了。李信卻要她跟着他。

少年說得一本正經,“怕我離開你,你被人騙了搶了殺了。”

聞蟬不服氣,“哪有你說的那麼可怕!我都跟你走了這麼久了,我走不動了!”

李信不耐煩,“我揹你。”

聞蟬搖頭,“你腰上有傷,我不能讓你背!”她勸李信,“真的,我就在這裡等你。不會有你口裡說的什麼覬覦我美貌的人的,哪裡有這麼巧啊。就算有,我也會用機智化解的……”

她話沒說完,身後就響起一聲流裡流氣的口哨,“喲,好漂亮的小娘子嘿嘿嘿。”

聞蟬:“……”

扭頭一看,身後走來許多衣衫襤褸的乞丐,全都眼睛發光地盯着她。那種餓狼撲食一樣的目光……

李信說:“去,用機智去化解!我看好你。”

聞蟬:“……”

60

聞蟬覺得,李信真是好用。她從沒發現這麼好用的人;她身邊的護衛們要是都這麼好用,她就不會整日對他們不抱希望了。

聰明的男人最好用。

李信三言兩語就和這幫乞丐打好了交道,然後衆人同行。再後來,他們乾脆加入了進城的流民們的隊伍。李信說要先進城看看情況,防止刺客們還沒清掃乾淨,或還在找他們。李信打探到的消息說,他們已經進入了江陵的某個小縣地段。回京的路程,已經走了一半了。

跟在流民部隊中,看到也有男人拖家帶口,身邊跟着女眷,聞蟬除了長得漂亮,也顯得沒那麼特立獨行了。反正她亦步亦趨地跟着李信,什麼事都有她二表哥幫她打點好,她連話都不用多說兩句。

但是江陵這邊限制流民限制得很厲害,今天想進城的太多,李信他們沒排上隊。

到了黃昏關城門時,一羣流民怨聲載道,堵在堵門外想和官兵對抗。李信倒是帶着聞蟬掉頭就走,懶得多說。他現在跟李郡守學着官寺中的事,當然知道官寺對流民的警惕,說不讓入城,基本就沒可能了。一天下來,好幾個帶着女眷的本分男人都認識了衆人中的這個沉穩少年。看到李信牽着他的妹妹轉身便走,幾戶人家一思量,也悄悄跟上了。

女人們走在一起,男人們去找過夜的地方。一會兒,在幾個女人的驚訝中,李信就先回來了,跟聞蟬說,“有家廟,現在還沒人住,咱們過去。”頓一下,又對旁邊眼巴巴的幾個婦人道,“大家一起過去吧。”

有婦人看他年齡這麼小,不信任他比自家男人找地方還找得快,就提出疑問。李信言簡意賅,“剛纔從官道來城門時,看到有人從那個方向來,睡眼惺忪,我估計那個方向有住的地方。上了樹後看了看,天已經晚了,卻沒看到篝火,想來今晚還沒人佔那個廟。咱們快過去吧。”

衆人還在猶豫,李信已經牽着聞蟬走了。

而幾個男人回來,氣喘吁吁地帶着興奮之情說有家破廟的時候,婦人們心裡不是滋味地撇了撇嘴:人家小兒郎,早就看到了。

等他們一夥人過去的時候,看到廟中空地上已經生了火,聞蟬佔了很角落的一個位置,笑盈盈地招呼他們。

有女疑問,“你表哥呢?”

聞蟬答,“我表哥說這個方位直面風,晚上睡覺會很冷。門板壞了,柴火也不夠,他去想辦法了。”

他們正說着話,少年已經提着幾塊木板進來,用他手裡的幾塊木板試了下門的大小,拼在一起還算好用,就丟在了一邊。李信看到他們,跟他們點個頭,又回頭跟聞蟬說,“我去找點吃的。”

聞蟬點頭。

衆人:“……”

這速度……

幾個比少年郎君年長一輩的漢子們臉漲得通紅,覺得被那小孩子比得自己一點本事都沒有,在自家婆娘這裡很掉面子。於是幾個壯士追上李信,“小郎君等等,我們與你一起……”

而再回來的時候,他們打了頭野豬,齊心合力地一起去烤。男人們跟婦人們吹噓着自己的功勞,洋洋得意。他們轉頭,看到李信坐在聞蟬身邊,小郎君臉上那種微微笑意,讓他們不太好意思,磕絆了一下,“……當然,李小兄弟也出了不少力……”

他們在烤食物,坐在角落裡,聞蟬抓住靠着牆的少年那冰冷的手,擔心地小聲跟他說話,“你還好嗎?”

李信沉默半天,搖了搖頭。

聞蟬正要說話,聽李信斜靠過來,在她耳邊呼吸有些灼熱急促,說的話卻很冷靜,“聽着,知知。因爲咱們白天的表現,他們都不敢小瞧咱們。晚上你躲在這裡,放心睡。不要出去,他們顧忌着我,也不敢過來。”

“那你……”

“我實在捱不住了。知知,我先睡一會兒。”

少年說完,就閉上了眼,往她身上倒來。聞蟬手忙腳亂地抱住他,不讓他僵硬的身子砸到地面上。她抱着少年滾燙緊繃的身體,茫茫然坐着,心中又無比酸楚。

二表哥……

二表哥早就受了重傷,他傷勢沒得到緩解。爲了她,他都不能表現得弱勢一點。他們就兩個半打孩子,他要是弱一點,又沒人敢保證那些流民的品行,敢保證那些流民不會來欺負自己。

像今晚這個廟裡的人,也是顧忌李信,才留給了他們這個休息的空間,纔不來打擾他們……

而她二表哥!

她二表哥其實一天都沒怎麼開口說話。不認識他的流民們,都覺得少年孤僻陰沉,和他打交道都要小心翼翼。但聞蟬知道李信是故意表現出這樣的。他身體實在是熬不住了,他抓着她的手,一直在發抖。他每走一步都很艱難,可是他又不能倒下去……

他們如此的孤立無援!

聞蟬在涼夜中,小心地讓少年的頭枕在自己腿上,讓他睡得舒服點。她擦把眼中的淚水,也忘了髒,也不想着洗漱什麼的了。她就要在這一晚,在二表哥最無助的時候,保護好他……就像他保護她一樣。

“小娘子,這是給你們兩個的。”旁邊有腳步聲過來,聞蟬忙掩飾了臉上悽楚的神情,擡頭笑着與遞她豬肉的婦人道謝。

婦人看到女孩兒懷裡抱着的少年身子,坐在一邊,疑惑問,“你表哥不吃東西就睡了嗎?”

聞蟬說,“他就這個毛病,天一黑就想睡,我也沒辦法。”

婦人沒關注那麼多,只想跟這個小娘子聊聊天,“你表哥真了不起。今天那麼多事,他都做的那麼好那麼快。你這一路逃難,跟你表哥在一起,肯定沒什麼困難,幹什麼都特別順吧?”

聞蟬怔了下,當真想了下,才輕聲答,“……是啊。幹什麼都挺順的。”

餓了就能找到食物;衣服不合適就能跟人換;天黑了就能找到住的地方……每一件事,都特別的順。而她細細回想,發現這些當真不是因爲他們運氣好,而是李信一直在爲他們鋪路。他想得很多,事到臨頭,都有解決辦法。

婦人笑嘻嘻看她,忽然神秘兮兮道,“小娘子,你和你表哥,是私奔吧?”

聞蟬:“……啊?!”

“你看你的氣度,跟咱們一點都不一樣,一看就養尊處優。你表哥什麼都不讓你幹……他不是你表哥吧?你是不是哪家閨秀,家裡不同意你們的婚事,你跟一個隨便長工什麼的就私奔了啊?”

聞蟬死魚眼看人:“他真的是我表哥。”

婦人不信:“你長那麼俊,他那個樣子……”

聞蟬冷眼,“長得普通怎麼了?長得普通就不能是我表哥了嗎?做我表哥,還要測試考驗一番麼?反正他就是我表哥!”

婦人被她突然發火給發得愣一下,聞蟬一天都不怎麼說話,嬌滴滴地跟在李信身後,還以爲她多麼的害羞。現在小娘子擡頭看人,那種冷然雍容的神態……婦人有點尷尬,“啊你表哥雖然長得一般,其實挺能幹的。是我想多了,哈哈。”

這天也聊不下去了,婦人灰溜溜走了。

聞蟬也沒心情吃飯了。把那人送來的豬蹄丟在一邊,想等明天二表哥醒了,給二表哥吃吧。畢竟明天一醒來肯定沒飯,她二表哥食量又遠比她大,他又不嫌髒……隨便吃吃就好了。

那邊的聊天聲時大時小,伴隨着他們的笑聲和粗俗的話。而角落這邊,女孩兒抱着與她相依爲命的表哥,低頭,長指甲劃過他的臉。

眉目軒昂,但其他就很不顯眼了。如果不是他眼睛長得好,讓人看十遍都注意不到。他臉上現在還多了一長條刀痕,從額頭到鼻子,快劃了半張臉了。

聞蟬無語:本來就長得醜了,再多這麼一道劃痕,不就更醜更嚇人了麼?

她心酸:爲何李信長這麼難看……

和她差距這麼大……他就是不長得像江三郎那樣驚豔世人,像她姑父那樣氣質取勝也好啊。可看看李信的氣質吧,全是屬於壞人的氣勢……但凡他有點兒樣子,她就可以、就可以……

聞蟬怔在那裡,垂着眼,大腦空白,卻又不覺去想:我可以什麼?我在想什麼?在奢求什麼?

李信非常的靠譜。

次日清晨,廟中歇的衆人還沒醒,李信沒讓聞蟬擔心,就先睜開了眼。他手揉一下繃得很緊的後腰,又活動下酸楚的手臂,往四面看看。昏睡了一晚上,李信的臉色好看了一點。身體不適,但也沒有讓他喪失活動能力。

少年冷銳的目光打量四下,聽到打呼嚕聲、磨牙聲,看到空地中間的篝火、衆人七扭八歪的睡姿,還有旁邊地上丟着的一隻豬蹄、抱着膝蓋睡在一邊的女孩兒,他放下了心。

一晚上記憶斷檔,醒來後四周並沒有變化,李信吐了口氣。

他去推聞蟬,蹲在旁邊,哄她起來。女孩兒才睜開惺忪朦朧的睡顏,就聽到少年在耳邊輕輕的說話聲。他要他們趁着大家還沒醒,先離開這裡。去城門那裡排隊,早一點好入城。

李信以爲聞蟬會很聽他的話。

這兩天跟他在一起,她一直很乖巧。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哪怕她當時不懂他的意思,但爲了不給他找麻煩,她也不吭氣。李信心中憐惜她,更想快點解決這樁事,還給她錦衣玉食的生活了。

但這一次,李信要聞蟬起來,兩人快點走。聞蟬卻抱着膝蓋沒有動,而是側頭,看着少年仍然蒼白的面孔,還有他不自覺扶一下腰的手。聞蟬慢悠悠說,“你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幫我做這麼多?你身體不舒服,我們就再歇一歇好了,何必那麼着急。”

李信愣了一下,以爲她在使小性子,便仍哄她,“對你好你還不高興?我不管你誰管你?快起來,別鬧了。”他直接略過了後面的問題。

聞蟬頭從膝蓋上挪開。她曲着腿側坐,平靜無比地看着他。她用很怪異的眼神看他,砸下來一句話,“你對我這麼好有什麼用?我不會因爲你對我好,就喜歡你,就嫁給你的。”

李信:“……”

他的眉毛,慢慢地揚起來了。

聞蟬看着熹微陽光在他眉目間跳躍,看他的表情,一點點上揚,心想:他要生氣了。

李信從來就不是脾氣多好、多麼忍讓她的人。

他哄她,是在他喜歡的情況下。

他跟她吼,就是在他不高興的情況下。

他從不自己受委屈。

那就發火吧。最好氣得不行,也不想走了,好好把他身上的傷養一養。

聞蟬再無情地補充一句,“你圖什麼?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會喜歡你,你死心吧。”

李信如聞蟬所料,果然長眉上挑,冷笑了一聲。他冷冰冰地把話砸了回來,“那就別喜歡我!”

聞蟬:“……”

他的戾氣外放,將她的氣勢一下子壓得非常虛弱,只能仰望他高高在上的陰沉臉“好啊,別因爲我救了你你就喜歡我。那是感動,太廉價。你可以一次次感動,你卻不會一次次喜愛誰。我只要你的心,不要感動。千萬別因爲感動就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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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稀罕你的感動之情?”

聞蟬:“……”

李信看她的眼神,那麼冷絕,像看仇人一樣。他伸出手,聞蟬以爲他要打她。畢竟配着他那張壞人臉,他扇人耳光應該很順手。但李信的手停在了半空,沒有落下去。他拿聞蟬沒辦法,煩躁地起身,“你不想走,就先待在這裡。我去城門那邊看看。”

他起身,手卻被聞蟬拽住。

聞蟬不光拽住,還往前撲來。

而小郎君腰正痠麻僵冷,他起身都很費勁。聞蟬一用力,李信忙轉身,兩相夾擊,小娘子竟然把他撲倒在了地上。聞蟬趴在他身上,揪住他的衣領。

李信後背撞上稻草堆,傷口被撞,疼得臉白了一瞬。聞蟬卻毫不領情,揪着他的衣領。她怕吵醒外頭睡着的人,心裡的氣卻無法發泄。這一切讓她俯身,貼着他的耳,聲音發抖,“我不要這樣子!李信我不要你這樣!你這樣算什麼,拿你的命換我的命嗎?我領不起!”

李信:“……”

他想說“你先起來”,但聞蟬快速地把話砸下去,“我不管了。我不管你的考量是什麼,我要進城,我要找官寺,我要給你治傷!你連我推你一下都能推倒,我不要再被你保護了!”

“就算出去被那些刺客抓住,我也不怕了。我能想辦法周旋,但我不能讓你傷上加傷了。”

李信被她壓在身下,半晌後道,“但你沒信物……”

“那就先給你治傷!”聞蟬說,“我身上沒什麼貴重東西了,也沒有錢幣,你、你……”她怔愣了一下後,想到什麼,猛地手探入李信的懷中去摸。

李信被她嚇住,面紅耳赤,隔着一層布料抓住她的手,“你亂翻什麼?!”

聞蟬睜着楚楚可憐的眼神俯視他,“你身上肯定有貴重的東西能換錢……”

李信兩手握拳,身子繃成一張弓:“我沒有!別摸……你別亂摸!”

聞蟬說:“肯定有!我送你的司南佩呢?你肯定帶在身上!”

李信臉黑,抓住她的手要揪起她,“那是我的東西!你別想拿去賣!”

聞蟬不管他的抗議。

李信臉沉了下來,捏着她的手腕用力,要起身。

但他纔剛用力,聞蟬就一聲痛叫,淚眼汪汪。把李信嚇一跳,“我沒……”

她一滴淚落在他面上。

少年們對望,看那淚水一滴滴往下掉。

李信長嘆一口氣,心裡服了她了。

她無理取鬧起來,在他身上上下地摸索,讓少年僵硬地躺在地上。李信手抓着她的手也沒什麼用,她的堅決讓他敗退。少年被她摸得滿臉通紅,滿身不自在,望着她的眼神頗爲心酸,“行了你別摸了……先讓我起來……我拿給你……”

他喘口氣,臉到脖頸,浮現出難以抑制的紅色。

他突然害羞尷尬起來的樣子,讓聞蟬跟着他一起臉紅了。

李信抗議無果,聞蟬在他非常不情願的情況下,在進城後,把他身上的司南佩給當了換錢。而李信唯一能做的,就是跟掌櫃說好,日後有錢了來換。然後聞蟬就拉着李信去毫不猶豫地住肆了,上好房舍,還給了小二一吊錢,讓他去官寺那裡打探情況。

李信無動於衷地看着聞蟬揮霍金銀,跟土財主似的。

他現在還被聞蟬的突然強勢弄得一懵,暫時還沒想到如何治她這個說哭就哭的毛病,只能先由聞蟬壓在他頭頂作威作福。

兩人要了兩間房舍,聞蟬好好地梳洗一番,換上了在路上成衣鋪買的新衣裳。這時候,小二給她買的藥也送到了。她心想李信那麼隨意的風格,她一定要監督他用藥。於是出了門,轉個彎,聞蟬就敲了敲李信那邊的房門。

好半天,聽到李信不耐煩的聲音,“進來!”

女孩兒矜貴無比地提着曳地長裙,關上門,過了屏風,看到盤腿坐在榻上的少年郎君。她對他一笑,“表哥你還沒上藥吧?我幫你上藥。”

李信:“……”他說,“我隨便養一養就好了,不用上藥。”

聞蟬煞有其事地說,“那怎麼行?我問了醫工,人家一聽你後腰疼,表情就特別奇怪。肯定很嚴重!醫工還沒來,但先給了我藥。表哥你不要忌醫。”

李信冷冰冰地無有迴應。

聞蟬開始眨眼睛,淚水開始在眼眶中轉……

李信:“……”

他想問“你有病啊”?!這個你都要哭?!

但他只是心裡酸楚地隨意揮了揮手,隨便她折騰了……

少年非常隨意地脫了上衣,看那邊半天沒動靜。他扭頭,看到聞蟬漲紅了臉,小聲,“你怎麼不說一聲就脫、脫……”

李信忽然心情就好了,笑眯眯,“喲,害羞了?”

聞蟬深吸一口氣,不受他的挑.逗,鎮定地指揮他趴在榻上,自己坐於榻邊,拿着藥粉想爲他上藥。先是用清水清洗傷口,她的手拂過他腰上猙獰無比的肌膚,感受到手下肌肉的僵硬和緊繃。女孩兒的心中柔軟帶顫,他腰上的傷痕交錯,非常的多。

她看到少年勁瘦的腰線,但連臉紅都沒來得及,先爲那裡的傷勢所震。

這麼多的血凝成痂,連布料都一起長進去了。他之前脫衣服時那麼隨便,聞蟬以爲沒多麼疼。但現在看,他的血肉和衣服長到了一起,脫衣時帶動了傷口,讓血重新開始流……

聞蟬捏着藥瓶的手發抖,輕聲安慰他,“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李信覺得她手抖得比他厲害多了。

他有點狼狽,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

還從來沒有人這麼關心他身上的傷。他從小長這麼大,受的傷多了去了,也就聞蟬會帶着哭腔、手抖着給他上藥……

李信不太習慣在別人面前表現出弱勢,他沉默着,什麼也沒說,任聞蟬在他腰上折騰。少年閉了眼,金色陽光照在他面上,讓他顯得平靜無害。

聞蟬小心翼翼地給他上藥,她不敢亂看。因爲何止是腰呢,他後背上的傷也很多。都結了痂,都長好了,但是看上去縱橫交錯,非常的可怖。聞蟬不覺想,他才比自己大一歲。自己在無病呻.吟的時候,他卻要爲活着去打拼……

她覺得生活多麼無聊,而生存對李信來說,就已經非常的艱難。

聞蟬小心地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去,不濺到他身上的傷。她手裡的藥粉,輕輕地抖落在傷處。她專心地看着少年的腰跡,忽有一瞬,她動作停住。她看到他腰上隱約的火焰形狀,那個疤變得很模糊,周圍的肉,像是被割掉過似的……

聞蟬茫然地看着他的後腰。

她想起李家二郎的後腰上是有火焰型胎記的。

李信就有……但是這個胎記……不對……胎記似乎不應該是這樣……

她只看了那麼一眼,心裡猛然有不對的感覺,還沒來得及細想,手上顫抖,手裡的藥瓶就摔了下去。藥瓶掉到地上,發成清脆一聲。

聞蟬被脆聲驚醒,忙俯身去撿藥瓶。

李信睜開眼,看着她在他面前蹲下身去。他看着她,長睫覆着眼,眸色漆黑,非常平靜地說,“你讓我脫衣……給我上藥……”

聞蟬蹲在地上,碰着藥瓶的手一哆嗦。

聽到李信的話,“這麼多下來,你我之間的糾葛,已經不僅是表哥表妹的關係了。”

“你有想過,你和我到底是什麼關係嗎?”

聞蟬仰起臉,看到他烏色的眼睛。

一襲粗袍丟在地上,郎君趴在榻上,側枕着手臂,那張帶着疤痕的臉轉向她,安靜無比地問她。

不像以前那麼強悍,不像以前那樣逗着她……他就是在平淡無比地詢問她。

他和她之間,到底算什麼關係呢?

聞蟬怔怔然地仰望他,清澈的眸子裡,映出少年的面孔。他一點也不着急,一點也沒有威脅的架勢,他只是在問她而已。

聞蟬心中升起了茫然感與衝動感,還十分的焦灼不安。李信給她一種奇異的感覺,讓她胸中情感成河,由溪流向大海汩汩流去,穿山過嶺,綿延千里。那一直懷疑的感情,在他看着她問她的一瞬間爆發出來……

她看着他良久,睫毛像水沙一樣輕盈流淌,眼裡波光瀲灩,向他淌去。

突而擡起手,捧住李信的面孔。

她湊過來。

在這一剎那,在陽光迷離的片刻時間,李信生出一種錯覺,聞蟬捧着他的臉,他幾乎以爲她要親上他……

門口傳來急促敲門聲,“郎君、郎君!醫工來了!”

61

醫工與小二進來的時候,是舞陽翁主紆尊降貴親自給他們兩個開的門的。但他們還沒感受到聞蟬的好心,就先迎接了榻上屈腿而坐少年的白眼,“這麼着急幹什麼?火燒到你家了?多事!”

小二當面就被嗆一句,頗爲委屈。

醫工則撫着山羊鬍莫名其妙地想:讓他來看病,看的該不會是這位郎君的肝火過旺吧?

聞蟬站在他們背後,藏起自己那臉上快忍不住的笑意,唯恐李信來堵她的話。他心情不爽快,她特別能理解。但他的傷勢,也很嚴重啊。而且說不上爲什麼,看到李信因爲她的事而煩躁,她心情還挺好的。即便李信白了她一眼,她也當做沒看見,關上門出去,把地方和時間留給醫工他們。

回到自己房舍內,女孩兒靠在門上,摸着胸口砰砰砰直跳的小心臟。她面頰緋紅,脣角上翹,那濃烈無比的歡喜激盪之意,便怎麼也掩飾不住了……

她思緒混亂,腦子裡沒有一根牽着的線,讓她亂七八糟地想了許多。一會兒是李信幽靜望着她的眼睛,一會兒是他問她的話,一會兒是他倒在她懷中的樣子,還有一會兒,少年勁瘦無比的腰線,在她腦中晃啊晃……

當時沒感覺,但現在覺得他腰線的線條真好,在數不清的傷痕下,那筋骨桀驁盤旋,像山又像水,讓人、讓人……

聞蟬頓了一下,腦中的記憶,停留在他後腰上沉重無比的傷口上。那裡全是傷,鮮血模糊,但在一團模糊中,那胎記……那胎記不太對……

她沒看到過別人的胎記,但是人身體上出生就帶着的胎記,不應該是那個樣子啊。那個樣子,如果肉長出來了也許看不分明。但是現在看,總像是僞造出來的……李信說他是李家二郎,李家的長輩們都說他是李家二郎。她心裡有疑慮,一直有那麼點兒疑慮,但她沒有說過,也沒有去多想。

她姑父都承認了,長輩們都承認了,連她姑姑都接受了。

那李信就是她二表哥啊。

但是如果不是呢?

如果他是“假冒”的……

聞蟬額上滲了汗,打斷自己這個猜測不,不會的。她一定是想多了。李信就是張狂,也沒必要僞裝李二郎的身份到李家來。他又不愛慕榮華富貴,他活得自由自在,李家對他應該沒有吸引力……

但是腦中另一個想法又在反駁她:怎麼沒有吸引力?李家兩朝世家,進去便相當於一步登天,當真對一個小混混出身的人沒有吸引力嗎?李信他本來就是個混混,他想往上走沒有別的路徑。沒看他還說出造反這樣的狂話麼。但他要是是李二郎就不一樣了,一切追逐的東西,權力、地位、財富,全都唾手可得……李信當真不心動?

聞蟬全身發抖,自己想的出了一腦門子汗,心裡驚疑萬千。恨不得親口去問李信,又恨不得當做什麼都沒發現。

大家都沒發現的事,她爲什麼要發現?她要是發現了,李信會怎麼對付她?

他會殺她滅口嗎?

……應該不會。

她不信他捨得殺她。但是、但是……

聽到隔壁門的開關聲與醫工說話聲,聞蟬從自己的臆想中驚醒。她勉強說服自己:我只是隨便猜一猜而已,我又沒有證據。我可以悄悄詢問醫工胎記的事,也可以慢慢跟李信打聽……在什麼都沒證明前,我還是當不知道好了。

反正她假作不知,一直裝得爐火純青。

聞蟬深吸口氣,開了門,正好見醫工在小二的陪伴下下樓。她走兩步,想喊住醫工問一問醫學上關於胎記的事,另一道門口,少年的聲音把她拉回去,“知知,過來!”

聞蟬側身扭頭,看到李信鬆鬆披着衣襖,站在門口對她勾手指頭。

她定定地望着他半天,清亮的眼眸在他臉上掃了一圈,才走過去,被李信拉進了門。

聞蟬跟在他身後,問他,“你的傷沒事吧?醫工怎麼說的?是要每天上藥吧?”

他“嗯嗯嗯”地隨意應着,敷衍了聞蟬幾句。然後大馬闊刀地往榻上一坐。聞蟬蹙眉,他這坐姿太粗俗,讓人不忍直視。聞蟬扭了臉,李信又把她的臉掰回來,與她雙眼對望,“人走了,咱們繼續剛纔的話題吧。”

“……?”小娘子迷茫地眨了眨眼。

李信說:“你和我什麼關係的討論。你剛纔想怎麼答來着,給我答一遍。”

聞蟬:“……”

李信驚奇地看着手中捧着的女孩兒的臉飛快地漲紅了。

她推開他拽她的手,往旁邊矜持一坐,半天沒吭氣。她要告訴李信,她剛纔想親他嗎?剛纔要是沒有被人打斷,她在他臉上親一下,李信肯定就明白了。然後一切話一切事都由李信去說去做了,他多聰明啊。但是被打斷了,聞蟬既親不下去,也說不出口了。

她矜傲又心動,自滿又虛心。她有時候想遠離他,有時候又想向他靠攏。

她時而在心裡埋汰李信,數落李信不如她意的地方。她將他從頭到腳地打量一番,就越想越絕望,越想越不喜歡。這樣的人,怎麼配得上自己呢?她是翁主,李信以前是混混,現在是李二郎,哪個配她,都格外的高攀。聞蟬驕矜了十數年,眼界何等的高,統共看上的男兒郎,就江三郎一個。即便江三郎不搭理她,她未來的夫君,也不能比江三郎差得太遠吧?

而李信,總讓聞蟬覺得不甘心。覺得自己應該得到更好的。

可是她不甘心着,心又不由自主地向着他,目光時不時地被他所牽引。

他二表哥活得那麼精彩那麼瀟灑,還那麼有抱負,有頭腦。即便他現在不如意,龍遊淺淵,他也有朝一日會變得很厲害。他也教她很多以前聞所未聞的,他也很有趣,他還對她特別好。他對別人總是很有氣勢,在她面前,又是紙老虎一個……聞蟬才十四五歲,她沒見過多奪目的郎君。但她已經被他吸引。

可是她又猜不準李信的心。

她常年被無數男兒郎喜歡,每個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卻看不清他二表哥,不但看不清,還永遠被他甩在身後……

聞蟬有些茫然。

在情愛到來的時候,到底是理智重要些,還是順心而走重要些呢?

她一面警惕李信,一面又喜歡李信……

是的。

舞陽翁主不得不低頭承認,她喜歡他。

她是心動得遲鈍了一點,但還沒有到完全一無所覺的地步。她早覺得自己心動了,但又不肯承認。她希望他離自己遠一點,又希望他時時刻刻出現在自己面前。她想跟他說話,想被他逗着玩,還想……

李信敲了敲木案,不理解問句話,聞蟬吭哧個什麼勁兒。聞蟬良久低頭不語,少年的心已經秋風掃落葉,一片悲涼悲催。他心裡自嘲,想着:是了,必然還是不情願,不喜歡。她不是說了麼,即使自己救他,她也不會喜歡他的。

但是知知又很善良,不忍心當面直說……

李信嘖一聲,心想: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直說的?我還沒被拒絕打擊呢,她先因爲拒絕心軟了?不行,就是不喜歡,我也要問個清楚,問清楚到底到哪個程度了。不至於我和她一起做這麼多事,她還無動於衷吧?

聞蟬擡頭,正要開口。

李信看着她,“說‘兄妹關係’的話,你知道後果吧?”

聞蟬:“……”

他在威脅她不許說“兄妹關係”嗎?

女孩兒驚呆了,心想:我第一次碰到連告白都要威脅心上人的。

我二表哥求我喜愛都求得這麼清新脫俗,不知道實情的,還以爲我是他仇人呢……

聞蟬在李信的冷眸逼視下,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桿,緊張無比。她要再開口,門外傳來了“篤篤篤”的敲門聲。

李信:“……”

聞蟬:“……”

門外又是之前那個小二,這次聲音裡卻充滿了討好與諂媚:“郎君,官寺的人來了,請您與翁主回去呢。”提到“翁主”,門外小二的聲音都帶着顫音,但提到更後面的話,他整個聲音都開始飄了,“說平陵公子與他夫人在等着你們。”

接着又是其他人的聲音,“郎君,車馬已經備好了。我等有眼不識泰山,讓兩位受委屈了。”

半晌後,等在門外的小吏等來了開門的人。他小心地擡眼看一眼,發現少年郎君臉黑如墨,一聲不吭。小吏心裡顫抖,心想:這位李二郎,看起來脾氣不太好啊?我可要小心伺候。

李二郎身後,又跟着走出來一妙齡小娘子。小娘子貌美若明珠,只瞧一眼,便覺光華流目,與他們這般人不一樣。衆人心想:這位定是舞陽翁主了。舞陽翁主倒是與先前的黑臉少年不一樣,脣角帶着輕鬆的笑意,嬌聲去追前面的小郎君了,“表哥,表哥你等等我”

舞陽翁主真是個和氣的好伺候的人。

但出了肆門,真上路的時候,小吏把之前的印象全打亂了。聞蟬雖然不難伺候,但也肯定離小吏心中所想的“善解人意”差很遠。有馬車,有侍從,還有眼淚汪汪等候着的青竹等人,聞蟬翁主的架子,就擺了出來。而翁主架勢一出來,他們這種沒見過翁主的小地方小吏,就忙得焦頭爛額了些。

反是小吏先前以爲不好說話的李二郎,實則非常的好說話。李信臉色那麼差,讓人退避三舍的那種。但他一出門,問了平陵公子等人落榻的地方後,竟是思量了下,準備走着去。這可嚇壞了一衆小吏,忙說請他上馬車。但李信看了看拉着車的兩匹不太健碩的馬,還是決定走着去。他連騎馬都不要了……

李二郎這般心善,讓衆人感動。那邊的舞陽翁主也收斂了些,唯恐她擺架子擺的太厲害了,讓她二表哥過來說她。某個方面講,聞蟬也挺怕李信的……

這一路上,李信與搭話的小吏們說話,才摸清楚了現在的情況。

這處官寺的人,並不知道所謂刺客的事。刺客一事,都是寧王的人親自去辦的。現在寧王等人借了江陵這邊的一處宅院居住,縣官捧着官帽相迎,大氣不敢出,唯恐寧王治他一個大罪畢竟刺客離他的管轄領域,也實在太近了點。

現在的情況,就是寧王等人到了這裡,也在打聽李二郎和舞陽翁主的情況。當肆中小二去官寺探問的時候,立刻被敏感的人察覺,報與了寧王,於是車馬就過來了。

行了大概小半時辰的時間,便到了寧王現在借住的這片宅院。李信仰頭看到紅字黑底的門匾,扯了扯嘴角:還說是破落的無人居住的宅院呢。看這門匾莊重肅穆的……破落沒看出,縣官巴結寧王的心,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不想看那些人諂媚的嘴臉,李信率先進府。只是前後腳的功夫,坐在馬車裡的聞蟬等人也趕到了。

當聞蟬到府門口的時候,李信已經回院子洗漱一番,打算去見寧王等人了。他倒是不在意洗漱不洗漱,不過貴人的毛病……再加上寧王那個動不動病倒的身體,李信還是不刺激他們了。

李信在院中,碰到了跟管事說話的李家三郎,李曄。李曄清雋無比的身形,走起路來有點彆扭,儘管忍着,旁人看不出來,但於李信這樣目光敏銳的習武之人來說,卻看出他這位三弟的大腿,恐怕受了傷。

李三郎回頭,與李信打招呼,“二哥,你終於回來了。我們很擔心你。”

少年郎君彬彬有禮,進退有度,看到李信出現,確實舒了口氣。不過說話時,還是帶着疏離客套的味道……畢竟他們雖說是堂兄弟,但兩人也不太熟。李曄自己也很奇怪,李信能與江三郎都玩得好,卻和他關係不冷不熱。李曄一度懷疑是否是自己瞧不太上二哥的脾氣,被二哥看出來了,於是二哥也瞧不上他?

李信向三郎點了點頭。

他自然不能與李家郎君們關係處的好了。

畢竟他是假的李二郎,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

他不相信以假亂真這一套說法,但他如今就是在行這般事。李信能做到的,便是和李家兒郎們關係不遠不近地吊着,等到身份揭穿的那天,大家本來也沒多少感情,不存在受不受欺騙一說。

他最愧疚的,還是聞蓉與李伊寧……前者他耍着心機去討好,讓聞蓉開心;後者是主動湊過來,甩都甩不掉。

李信有時候也頗覺心酸:如果他那個名義上的四妹,對他冷淡一點;把她的熱情,分上幾分給知知。那世事就圓滿了……

然事實是,該熱情的人不熱情,不該熱情的人偏偏纏着他不放。李信每聽李伊寧喊一聲“二哥”,心裡都要嘆口氣。也虧他心性強大,否則這般日日夜夜的折磨,一般人真承受不住。

這也間接說明了李懷安找上他的正確性……

李信走過李曄時,腳步突然頓了一下,甩出一個藥瓶給李曄。李曄就看到一個什麼東西飛入他懷裡,知道他二哥武功比他好,李曄如臨大敵,手忙腳亂地去接。那什麼東西直接落入了他懷抱中,李曄看到是一個白底小瓶子。還怔愣時,就聽到與他擦肩而過的李二郎,隨口道,“擦傷藥粉,你拿去玩吧。”

李曄:“……”

玩?!

他有些複雜地擡起頭,看到二郎遠去的背影。少年郎君背影清矍,秀頎若竹。那般意態風流,颯颯然間,讓人定睛凝望。李曄心想:二哥是看出我受了傷,所以送我藥?他不是對我很冷漠嗎?他不是一直對我愛答不理的嗎?

也許李信“刀子嘴豆腐心”?

這麼溫柔的形容詞,與李信掛上鉤,李曄自己都抖了抖,甩掉一身雞皮疙瘩。

李曄捧着藥瓶,轉個身,卻被身後站着的舞陽翁主差點嚇得跌倒。

李三郎正尋思着怎麼跟翁主打個招呼,聞蟬就先盯着他手裡的藥瓶,問,“這個怎麼這麼眼熟?”

李曄定定神,說,“是二哥給我的。”

聞蟬:“……”

面無表情地看眼李三郎,冷笑一聲,擦過他往前走了。

李三郎生就一顆玲瓏心腸,看翁主那副表情,心裡一頓:這藥粉,該不會是翁主給他二哥的吧?

李曄無言半晌:他二哥隨手就給了他……他可以理解二哥對他暗地裡的關心之情……但是二哥沒想過得罪翁主的後果嗎?

“三郎,你在笑什麼?”一旁管事見這位三郎捧着藥瓶,時而若有所思,時而脣角露出笑,這麼半天了,一直沒回過神。

李曄抹了下上翹的嘴角,把自己平時的溫雅形象擺了出來,“沒什麼,我們接着說……”

李信過去時,寧王夫妻二人,正在廳中與江三郎說話。看到李二郎過來,侍女只是屈膝請安,並沒有進去報一聲,就打着簾子請二郎進去說話。廳中站着幾個侍衛,在向寧王夫妻彙報刺客的事,“該殺的都殺了,逃出去的,屬下派人也追回來殺了。屬下慚愧,只抓住一個想要自盡的刺客回來。”

寧王淡聲,“能不能答話?”

下屬說,“那人才從鬼門關救回來,恐怕不能來回話。”

寧王涼涼道,“你們看着辦吧。什麼刑什麼毒之類的,隨便用。我只要他能說出個章程就行了。”

寧王妃聞姝在一邊蹙了下眉,卻並沒有說什麼。她夫君話裡透出的涼薄殘忍,讓她有些不適應。但畢竟是她夫君,對方又是刺客,聞姝也沒什麼好說的。聞姝現在,正一邊聽夫君和江三郎說話,一邊心裡七上八下地等着妹妹回來。

侍衛遲疑着說,“就是對方的武功,有點江北的路子……”

江照白在李信進來的一刻,在侍衛們向寧王彙報情況的時候,他站了出來,走得很慢,卻走到正前,打斷了他們的話。江照白向寧王拱了拱手,非常欠意地把侍衛不太方便說的話說了出來,“江北的路子,又訓練有素,殿下應該與我一樣,心裡都有了底。對方恐怕是程家軍的死士。”

張染平靜地看着江照白。

江三郎垂眼,“臣不敢瞞殿下。程家軍的話……那對方衝的人,可能是臣。”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有幾分微妙,“恐怕是程家五娘子的人。”

張染沒聽懂,“誰?”

聞姝倒是愣了一下後,從遙遠的記憶中扒拉出一個人來,“程家五娘子,是程漪嗎?”

江照白無言,算是默認。

這時候聞蟬也已經進來,她還沒跟二姊夫等人打個招呼,就先聽到了二姊的話。她愣一下,然後有些詭異的目光,就落到了江三郎身上:程漪?程漪不是他的舊情人嗎?程漪派死士殺他?還殺到了寧王頭上?

張染笑了一聲,“很好。”

他語氣發涼,平平淡淡,其中寒意,非一般人不能聽出。

但站在這裡的人,除了懵懂得還在生她二表哥把她給的藥給了李三郎這件事的氣的小娘子聞蟬,誰都聽出了寧王話裡的殺意。江照白匆忙擡眼,語氣略急促,“殿下,其中定有誤會。程漪即便要殺臣,也絕不敢對付殿下您。定是有人從中插了一腳,故意將罪名往程家軍中扯……殿下不可中計。”

“江三郎,誤會不誤會的,我根本不在意,”張染客客氣氣地說道,“你和程家五娘子的恩怨情仇,我也不放在心上。有人刺殺我,又不是第一次。我命多大啊,隨便殺吧,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呢。”

案邊一套縣官進獻來的上好茶具,被他隨手揮到了地上,啪一聲脆響後,摔得粉碎。

衆人沉默。

江照白更是聽出了青年人話裡的譏嘲味道。

寧王殿下確實不像是生氣,但他就是不高興,都是平平淡淡,彬彬有禮的。然而,聽得懂他嘲諷什麼的江照白,卻出了一身汗。恰時,李信忽然上前,給了江照白當胸一拳。他出手之狠之快,讓江三郎趔趄退後三步,脣角滲出了血。

聞蟬尖叫,“表哥!”

李信冷眼看着江照白,“你是明知道程漪要對付你,你無法對抗,才攀上寧王的車隊吧?你卻事先不告知,等事後出了事纔開口。我們這些人的性命,在你眼裡,根本不算事?”

江照白臉色蒼白,被李信一拳打得胸口沉悶,他艱難地喘口氣,說,“我只知道她不想我進京,我並不知道她想殺我到這個地步。我以爲他們知道車隊中有寧王,會有猶豫,誰知……是我的錯。願受殿下責罰。”

寧王默然片刻後,客氣一笑,“孤不罰你。你能說出來,證明你也被算計其中。有江三郎陪孤一起入局,孤沒什麼生氣的。”

此次爭端,在聞蟬膽戰心驚中,輕而易舉地被解決。她第一次直面她二姊夫的陰晴不定,不過想到常年生病的人,大約都有點脾氣,又覺得釋然。李信打了江三郎一頓,讓他臥牀幾日,聽說江三郎回去還吐了血……

在屋中看書時,青竹叮嚀翁主,“您可不能見江三郎可憐,就去探病啊。寧王殿下的火還沒發完呢……寧王妃專程讓婢子跟翁主說一聲,怕您招了火。”

聞蟬說,“我以爲我二姊把我二姊夫壓着一頭。現在看,我二姊好像也挺怕我二姊夫的……”她唏噓一聲,“夫妻一事,真是很難說清呢。”

青竹抿脣一笑,覺得她家翁主還小,懂什麼啊。

但她家萎靡不振的翁主很快起來,說,“我要去給二表哥送藥!”

聞蟬心裡怨李信隨意把她給的藥送給了李三郎,她還等着李信跟她道歉。但是李信一回來就去跟她二姊夫說話,去談刺客的事了。忙了一天,她也沒等到她二表哥過來。

舞陽翁主只好委屈自己走一趟,打算自己走到李二郎面前,讓李二郎跟自己道歉!

她又是先白跑了一趟,李二郎不在住宅裡,聽說去湖邊散步了。聞蟬心裡誹謗他一個粗人居然還會散步,又跑去大湖邊找人。夜幕暗沉,遊廊曲曲繞繞,而這一次,聞蟬在遊廊一頭,看到了廊邊坐在欄杆上對水發呆的郎君。

吩咐青竹等人等候,她拿着藥瓶,便過去了。

站李信身後半天,聞蟬琢磨着怎麼讓他道歉,她聽到李信的話,“你忙完了?”

聞蟬左右看看,發現他不是在跟空氣說話,就是在跟自己說話。

二表哥主動跟她說話……

聞蟬讓自己不那麼急迫,慢條斯理地準備擺擺架子,讓李信等一等後,再回答他。她架子還沒擺完,就先聽到少年似笑非笑的聲音,“傻子,你是啞了還是聾了?”

聞蟬:“……!”

一句話裡,他是罵了她三遍吧?!

她氣急敗壞,“我沒有!”

李信肩膀聳着,樂得不行。他手在欄杆上一撐,身子就轉了過來。湖水清冽,他還是散散坐在欄杆上,現在直面聞蟬,語氣卻一本正經,“你忙完了,再沒人打擾的話,我們說說之前沒說完的話吧?”

他問:“我和你是什麼關係?”

聞蟬:“……”

他見她呆住,用敬仰無比的眼神看自己。她佩服他的持之以恆,佩服他到現在還記着這件事。李信心裡卻挺煩的,又換了個問法,“你還是一點都不想跟我好,一點都不想嫁我?”

李信不抱什麼希望。

誰知道,他居然聽到聞蟬扭扭捏捏道,“我……隨便啦。”

李信擡頭看她。

“隨便”是幾個意思來着?

62

夜中近湖,星光寥寥。水波在風中掀蕩,潮溼的水汽撲面而來,而那水光,也起起落落,照拂在遊廊欄杆邊說話的一男一女身上。李信坐在欄杆上,以一種強勢無比的態度,俯視着他面前低頭踟躕的聞蟬。

在她吭吭哧哧憋出來一個“隨便”時,少年郎君的目光,就專注地、直接地,完全投落到她一人身上了。

李信忽而從欄杆上跳下來,摟起聞蟬的腰。女孩兒驚嚇一下,身子一空一旋,就轉了個彎,與李信所在的位置對調了一下他將她高高抱到欄杆上坐着,而自己兩手撐着兩邊扶欄,仰望她。

李信問,“‘隨便’是什麼意思?隨便我喜歡不喜歡?隨便我娶不娶?你都沒有意見?你都全聽我的?”

少年的眸子,在夜中迸發出前所未有的亮光。他仰望着她,將她圈在自己的包圍中。明明他處於下方,逼問她的時候,反而依然鏗鏘有力度,“知知,你是答應我了對吧?”

聞蟬被他抱在欄杆上,身後就是一片大湖,前方又是李信。她哪有他坐得那麼隨意那麼穩,晃悠悠地抓着他手臂才能膽戰心驚地坐穩。但是她一低頭,看到李信的眼神,心中就涌上了歡喜自得之情。

他聽懂了她的話,還這樣重視她的話。他非常誠摯地問她什麼意思,眸子定定地凝視着她……他等着她的首肯,只要她點個頭,他就會歡快激動無比。

他那麼強。

但是他又那麼喜歡她。

聞蟬覺得自己好厲害,覺得好得意。

但是被李信熾烈無比的眼神看久了,但是她又想矜持,但是她又記着他還沒跟她道歉來着聞蟬小下巴一揚,眼裡寫着“跪地求我”幾個字,口中慢慢道,“你跟我道歉!你把你給了三表哥的藥瓶給我拿回來,這筆賬才一筆勾銷。不然我纔不理你!”

李信挑起眉,先是很詫異地愣了一下,然後想起她說的是什麼後,又很玩味地笑了一聲,“這筆賬,不是早就一筆勾銷了?”

聞蟬氣得飛起柳眉,“哪裡一筆勾銷了?!你明明做錯了,你還不承認?!”

李信站直身子,他一站直,就和坐在欄杆上的女孩兒平視了。他慢悠悠道,“你忘了你非要把我的司南佩當掉的事?你明明做錯了,你還不承認?!”

他拿她的原話來堵她。

聞蟬:“……”

她簡直呆住了。

他不是在向她示愛嗎?不是在求她解釋“隨便”的意思嗎?他不是有求於她嗎?

那他爲什麼還敢跟她討價還價?!

聞蟬撇嘴,“那個司南佩,你隨便再拿回來不就行了。”

李信說,“我沒錢。”

聞蟬不相信,“李家連你的錢都掏不起?”

李信說,“我不花他們的錢。我只用自己掙的錢。”他頓一下,“你隨手一賣,我還不知道得多久才能贖回來。”

聞蟬怔愣:不花李家的錢,什麼意思?莫非他果然不是……

沒有等她完全想明白,李信就將手搭在她肩上,把她的思緒拽了回來。她一回神,發現李信挨靠了過來。他又彎下腰,又來仰視她了,“知知,你‘隨便’的意思,就是隨便我怎麼折騰,你沒什麼意見的意思吧?只要我能說服其他人,只要所有人都願意你嫁我,你就無所謂?”

聞蟬沒吭氣,她被他眼睛裡跳躍的火焰亮光吸引住。她的心臟跟着他眼裡的火焰開始狂跳,她從沒見過有人的眼睛溫度這樣高過。

李信很誠懇、很耐心地跟她說道,“知知,你放心。嫁給我,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你現在什麼優渥生活,我還給你,還給你更好的。”

聞蟬說,“但你那麼窮……”

“我會有錢的。名聲,地位,權勢,財富……你擁有的一切,我會帶給你的。你等着看吧,不會很久。我們先定親,然後你等我幾年,我會打拼出一個天下給你的。”

“我們會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人,自己的財富,自己的地位。你現在很好,以後還會更好!你要什麼我都會帶給你……”

李信眼睛裡在發光,他說着說着,就站直了,開始用手給她比劃,給她描述。少年自信而強勢,又懷有一顆激盪之情。他說着那些未來怎樣怎樣的話,整個人都在發着光。夜這麼涼,水這麼冷,這裡,就少年在發光。

聞蟬仰望他。她眼睛裡噙着不好意思的笑意,聽着李信跟她說大話。少年像火一樣熾烈,將一腔情意全部點燃。他對他要做的事有一套規程,他跟她說,她也聽不懂;但是他對她好的心,聞蟬卻是聽得懂的。

雖然意難平……可是李信好厲害!

雖然不甘心……可是她好喜歡看李信強大的樣子!

李信一回頭,便看到聞蟬的笑。她的笑很淺,又帶着仰望之情,又帶着女兒家的難爲情,羞赧。她卻乖乖地坐在這裡,聽他天南海北地胡說。

李信忽然靜下來,不說了。

聞蟬眨巴眨巴眼睛看他。

看李信突然又走回來,湊近她。他往前一步,就又將她完全包圍在了懷中。聞蟬的鼻尖,聞到少年身上的氣息,帶着青草陽光的味道。因爲沒有受到過什麼影響,因爲沒有動過心過,因爲沒有與別的女孩兒廝玩過,李信身上的味道,是完全的不加雕琢的兒郎的味道。

與女兒香相反的男兒氣息。

每每他靠近,聞蟬就又喜歡,又不自在。

李信手扶起她的下巴,望着女孩兒緋紅的面孔、燦然的眸子,笑一下,“知知,你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擔心。我知道我想娶你很麻煩,但這些困難交給我了。你只要坐享其成就行了。”

聞蟬在他挑她下巴時,心臟就砰地一聲快跳到了嗓子眼。她緊張得手心出了汗,都不太敢看李信的眼睛。但是她垂着眼,卻發現李信撐在欄杆上的另一隻手,在輕微地發抖。

聞蟬想:原來他也緊張。原來他也怕我不答應。

聞蟬仰起眼,免爲其難地跟一句,“你想娶我不容易,我阿父阿母的關不好過。畢竟你什麼都沒有,還長得醜……”

李信沉默着看她,陰陰地笑。

聞蟬被他眼神嚇着,趕緊把嫌棄他醜的話題轉開,“你面對我,肯定自卑得不得了……”

李信說,“我從不自卑。”

聞蟬:“……”

她惱羞成怒,踢他一腳,“你還讓不讓我說了?!”她只說兩句話,他就懟她兩次!

李信把笑意壓抑下去,給她一個“你說”的眼神。才見他眼中驕傲漂亮的像只小孔雀的女孩兒,梳理梳理她那一身絢爛無比奪人眼球的羽毛,紆尊降貴一般跟他說,“……我就喜歡坐享其成。反正我不會幫你的。你能不能娶到我,你自己看着辦吧。畢竟我無所謂啦,反正……”

反正追她的人超級多。

但是在李信的注視下,聞蟬不敢說下去。她就“嗯嗯嗯”了幾聲略過去,給李信一個“你意會吧”的眼神。

李信的心在她的小眼神中,軟成了一團。他心裡恨不得把知知永遠藏在他的羽翼下,不給別人看到。追慕她的男兒郎,大都只看到她的美色,看到她所能帶到的利益。但李信從一開始,就不看重聞蟬身上附加的那些東西。

他就喜歡她!

李信俯身。

聞蟬脊背僵硬,清澈的眼眸中,映照着少年俯下來的身影。她覺得他是想親她……腦海乍一下想到會稽時那個由她二表哥所主導的吻。狂熱又強烈,將她淹沒。她在火中顫慄,被逼得一步步往後撤退。那火勢燎原……

李信輕聲,“你抖什麼?”

聞蟬瞪着他,又想踢他了:“……”不想親算了!還管她抖不抖!

李信哈哈哈笑,滿眼揶揄。他終於彎下身,手摩挲着女孩兒的下巴,眼看着就要親上了,聞蟬卻忽然瞪大眼,把他用力往後一推。李信被她推得一趔趄,撞到一旁欄杆上。他咬了咬牙,臉黑黑的:簡直不敢相信聞蟬還有這份捉弄他的膽子!

但他很快發現聞蟬爲什麼這麼惶恐了。

她手忙腳亂地從欄杆上跳下來,明明自己推了李信一把。事到臨頭,她還敢抓住李信的胳膊,躲到李信身後半籌。同時,聞蟬結結巴巴地跟來人打招呼,“二二二二姊!”

李信擡頭,看到聞姝站在他們幾步外。

李信頓了頓:哦,聞姝武功很不錯。自己又一心放在知知身上。聞姝悄無聲息地繞過侍從們過來,自己沒發現,也很能理解。

他眼看身後臉色蒼白的聞蟬,嘆口氣:知知可真是膽小啊。

少年臉皮厚得多了,聞蟬快嚇死了,他還能在聞姝的冰碴子一樣的目光壓力下,跟聞姝打了個招呼,“二姊,您怎麼來這邊了啊?”

李信想聞姝下一句,肯定是冷冰冰地把話砸回來,說“我怎麼就不能來”“要是不來還不知道你要怎麼拐我妹妹”之類的話。聞姝見他非常不順眼,李信從第一天就有這個認知。他任勞任怨地替聞蟬扛起寧王妃的怒火,隨便寧王妃怎麼罵自己,知知受的教訓少一點就行了。

誰知這一次,李信等着的怒火,卻遲遲沒有降下來。

他詫異地擡頭。

看到聞姝的眼神,依然是冷冰冰的。冷冰冰中,卻帶着幾分遲疑。而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聞姝竟然沒有訓斥他們傷風敗俗。聞姝沉默了半天后,目光看向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小妹妹,“我之前看到你們在這裡說話,覺得不值得爲此讓路,就過來了。我看到李……李二郎,”她語氣盡量平和地說“李二郎”,讓兩個少年都快被她嚇住了,畢竟之前她總是厭煩地稱呼李信爲“那個混混”,“看到李二郎在仰頭跟小蟬你說話。你們的樣子、實在是、實在是……”

寧王妃高貴慣了,此時的眉目間,憂慮和憤怒之情掙扎來去,估計把她自己快憋壞了。

聞蟬小聲提供給她二姊詞彙,“不檢點?”

聞姝:“……”

她有時候真的佩服小妹妹在不該有勇氣的時候,特別有勇氣!要是以前,聞蟬這樣,聞姝肯定要揍她!不過現在嘛……

寧王妃的目光,踟躕滿滿地在兩個人之間繞,“我看李二郎在求你什麼……他的樣子,實在是……你的樣子又……”

聞蟬被她二姊弄茫然了,“二姊你到底要說什麼?”

聞姝心一橫,問,“小蟬,你別騙我,你是不是懷孕了?”

李信:“……”

聞蟬:“……”

聞蟬結結巴巴問,“我我我懷孕?我懷誰的孩子?”

聞姝的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在李信身上。

李信:“……”

聞蟬:“……”

寧王妃疑惑看他二人,兩個少年茫茫然的樣子,讓她鬆了口氣。兩天兩夜,少年們待在一起。李信又是火氣旺盛的年齡,小蟬又是傻乎乎被騙也不知道的年齡。這兩人要是鬧出點什麼來,寧王妃真的害怕得不得了。她又怕李信當真混混出身毫不講究,只想哄騙她的妹妹。現在看到兩個少年的模樣寧王妃驚疑了一小把,又看了李信一眼,對這個少年抱有了一點好感。

沒想到李信居然沒騙她妹妹做傻事。

兩天兩夜。

他們還真的沒發生什麼。

聞蟬磕磕絆絆解釋,“二姊你真的誤會啦……”

李信只是在求她嫁他而已啊!他並不是在希冀什麼孩子啊!二姊是最近總想着生孩子的事,想瘋了吧?這個誤會,可真是大了!

當夜,不提遊廊那邊鬧出來的烏龍事件,寧王正在屋中,與江照白說起刺客的事情。

江三郎白天被李信打了一拳,過來時,臉色蒼白,氣息奄奄,十分的虛弱。他這會兒,正與寧王分析此事,“程家五娘子,是未來的定王妃的話。那死士,便與定王脫不了干係。但恕臣多嘴,臣與程家五娘子的關係,殿下也知道。她沒有那種膽量刺殺殿下,況且這幫死士只要有一人落入我們手中,程家軍就會被挖出來。臣懷疑還是有人推波助瀾,或乾脆找人冒充,把事情推到定王與程家五娘子身上。”

寧王淡淡嗯了一聲,手扣着案木。

江照白望着這位公子半晌,輕聲,“長安的皇位爭奪,恐怕愈演愈烈了。殿下在此時進京,難免讓人多想。怕夜長夢多,便想針對殿下。”

張染笑了笑,“哦,那個位子,他們還真是喜歡。”

江三郎心想:那您呢?您是否有心動?您如果不想攪局的話,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回長安?您不是在試探什麼嗎?

張染看他一眼,“孤回京,是另有目的。跟你以爲的不一樣。”

江照白欠了欠身。

正此時,竹簾嘩嘩譁晃響,這邊說話的二人,看到寧王妃寒着臉回來了。寧王妃回來後,就看到他二人在正堂談政務,也沒多理,直接轉身去了側房。寧王又與江照白說了些話,忽然異想天開,“此事一連把幾個殿下全都扯了進來,會不會背後另有一隻手在推動?希望我們幾個先打一場,他坐收漁翁之利?”

江照白笑了,“您想的太複雜了。恕臣直言,幾位殿下的才能……唔,不至於。”

張染被他逗笑了。

江照白恐怕是想說現在長安的幾位公子,根本沒什麼才能搞出這麼複雜的局面吧?但他又不好直說幾個殿下“腦子不夠好使”,便委婉了一點。張染揮了揮手,示意他下去。

青年人又獨自在堂中坐了一會兒是,江照白說的不錯。他父皇醉心煉丹,不理朝政。他的幾位兄弟死活賴在長安不肯就藩,不就是擺明在肖想那個九五之尊的位置麼?但是狗咬狗,一嘴毛。偏偏誰也沒本事壓下去誰,還惹他父皇不高興……長安那個亂的喲。

張染想了片刻後,才起身,跟收拾茶具的侍女們擺了擺手,示意衆人都下去。他振振衣袂,悠悠閒閒地去側房,看到他的夫人立在窗前,正望着院中侍衛們演練陣法。

張染站她身後,笑問,“在幹什麼?”

聞姝早察覺他談完了事過來了,也不回頭,仍看着窗外把槍舞得赫赫生風的護衛們,淡聲,“我在想小蟬和李二郎的事。幾天前刺客一事,我便在心裡發誓,如果李二郎能救了我妹妹,我便不阻攔他追慕我妹妹了。剛纔又在外邊碰到他們兩個,”她簡單跟夫君描述了一番,“我言而有信,當然不會再阻攔他們。但總怕他們年齡小,不知輕重,鬧出不該做的事情來。又怕回了京後,我阿父阿母不同意他們兩個的事,小蟬哭鼻子去。”

張染笑了,“這個事兒,是李二郎的事。你是小蟬的姊姊,又不是她的母親,想那麼多幹什麼?我看小蟬挺好的。你妹妹呢,就是傻人有傻福,總能莫名其妙化險爲夷,遇到對她好的人。你還是少想她吧。”

雖然夫君這麼說,聞姝卻仍然憂心忡忡。

張染跟着她一起看屋外頭護衛的演練,忽然嘆口氣,說,“我還以爲你站這裡這麼久不動,是也想下去打架呢。我還想着我對不住你,讓你如此心癢,卻無能爲力。”

聞姝背後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每次他夫君悠悠然、慢吞吞的語調一出,她就覺得他要搞事。

寧王妃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回頭看他一臉抑鬱寡歡,默了片刻。明知道他未必真心,她卻還是把一顆冷硬心腸軟下來,勸他,“夫君不要多想。我沒有想跟他們去打架。”她絞盡腦汁地想,“幾個粗人在外面打打殺殺,一身汗臭,我又是王妃,不會下去胡鬧的。”

張染望着她,片刻後微笑,“我說的‘打架’,不是你以爲的那個‘打架’。”

聞姝愕然。

她努力去理解夫君的話:不是這個打架,那是在說打仗?!呃,她確實挺想去打仗的。但是她身爲寧王妃,又是聞家出身。她父親都無仗可打了,她又有什麼辦法呢?她不能讓夫君爲她擔心,她得……

腰肢忽而被攬住,青年俯下身,親上她嘴角。

聞姝:“……”

火熱一吻結束,青年笑眯眯,“阿姝,你真是不解風情至極。爲夫說的是這個‘打架’。”

聞姝臉爆紅,半天后結巴道,“窗、窗……”窗外有人啊,“這樣不好吧?”

張染挑起眉,眸子帶着笑,突出手,將她橫抱在懷中,走向內室。他這番舉動,聞姝一下子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全身僵硬無比。隔了半天,她才伸手,顫巍巍摟住夫君脖頸,看着他玉一般的側臉。

聞姝望着她夫君半天,非常緊張地問,“我重不重?要不還是我自己走吧。”

張染說:“重死了。你快下去吧,壓死爲夫了。”

聞姝:“……”

臉漲紅。

她就是客氣一下!

他居然真的說她重!

帷帳放下,兩人很快滾入了牀帳中。而一到了這個地方,聞姝緊繃的一顆心,才稍微放鬆了些。張染不拘一格,她卻在除牀之外的任何地方,都特別的不適應。

聞姝將夫君壓在身下,看他噙笑的眼睛。兩人親吻得氣喘吁吁,聞姝忽而伸手,撫摸他的臉。她很鄭重地問他,“我剛纔進來時,聽到你和江三郎的話了。長安那裡很亂,幾位公子都想登上那個位子。”

張染眸子半眯,手指纏着妻子柔軟的烏髮,隨意地“嗯”了一聲。

聞姝與他貼着耳,聽他的心跳,“那你想登上那個九五之尊的位置嗎?”

一帳昏暗中,張染睜開了眼。

他的妻子,非常專注地看着他。眼睛裡只倒映着他一個人。聞姝在很真摯地問他,“夫君,你想要那個位子嗎?畢竟江三郎說得對,我們原本不需要回京的。”

張染漫聲,“想要如何,不想要如何?”

“你想要的話,我就幫你,”聞姝說,“我去說服我阿父,讓聞家站在你這邊,幫你爭那個位子。我能做什麼,你也告訴我,我去幫你。”

張染看她片刻,“會很困難的。”

“我只想你得到你想要的。”

張染沉默很久,夫妻二人在帳中寧王彼此。他們是夫妻,除非極度不信任,那是不需要隱瞞什麼的。聞姝很喜歡他跟自己說實話,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想奪位。他要什麼,在不危害她親人的前提下,她都會幫他。

哪怕他要她的命呢……

張染笑了,“不,我不要。”

聞姝愣一下,疑惑無比。

她要開口,張染卻把她的頭埋入自己懷中,輕聲,“我不要那個位子。我另有所求。不是很困難,你也幫不了我什麼……我們回長安,只是看一看他們幾個現在鬧成什麼樣子而已。不必擔心,我不打算在長安常駐。過完年,咱們還是回平陵。那個位子對我並沒有吸引力,你不要多想了。”

聞姝在他懷裡擡頭,問,“那你想要的是什麼?”

張染似笑非笑,“一畝田,三分地,老婆孩子熱炕頭。”

聞姝:“……”

這種鬼話他也編的出來!身爲平陵公子,怎麼可能如此沒追求?!他以爲她三歲小孩般好哄麼!

……

休養了幾天,李信也贖回了他的玉佩。衆人在江陵再無多餘的事,便繼續趕往長安。剩下的一路,平安十分,再沒有遇到什麼刺客的。趕了一段時間路,一行人到底趕在年前十餘天的時候,到了長安城。

待要進城時,馬車卻被攔住了。

想說這是寧王殿下的馬車,居然有人敢攔?

守門小吏支支吾吾,“是蠻族人來長安賀歲……所有人都要讓路。”

李信嗤笑了一聲,回頭跟下了馬車來觀望的聞蟬說道,“咱們常年跟蠻族人打仗,陛下卻很喜歡蠻族人嘛。”

他這話說的嘲諷,但又沒有明說。反正小吏聽他這話,聽得臉紅,好像一巴掌拍到自己臉上一樣。衆人敢怒不敢說,他們陛下都快把蠻族人捧成天人了。而天下百姓,大楚子民,又有幾個高興的?

聞蟬掐了李信一把。

李信黑臉回頭,“怎麼,我說錯話了?”

聞蟬指着蠻族人的車隊,聲音打顫,“表哥你看,那個人是不是離石大哥?!”

李信頓一下,順着聞蟬所指看過去郝連離石,他們曾經在徐州時救的那個高個英武男人。

曾因爲他,一個村子的人遭遇屠殺。

63

寧王車隊的人,停在路邊,專爲進城的蠻族人車駕讓路。

寧王夫婦沒有下車去看,聞蟬卻好奇地下車去圍觀對方的架勢了。她雖然也常在長安見過這些蠻族人,但在長安城門口碰見,卻是第一次。同樣的新奇,於李信也是第一次。這對錶兄妹,便與兩邊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的進城百姓們一樣,去看那車駕了。

先是一隊慢悠悠駛來的駱駝,兩座高峰間,有戴着薄薄金紗的赤腳女郎坐於其上。女郎們顏姿姣好,有淡藍色的眼睛、烏濃似墨的長髮。她們用全新的眼神打量着兩邊百姓。蠻族人一邊與大楚打仗,一邊與大楚交易,這番車駕並不罕見,然這些年輕的女孩兒們,卻是第一次來長安。

整個車隊中,也許只有這些女郎的到來是最單純的。

而在她們開路後,後方纔是蠻族人的主駕。陽光金燦燦的照在他們身上,聞蟬探過身,一眼就指認出了自己的老熟人。李信去看,果然看到一匹匹馬前,高大威武的男人,正騎馬行在挺靠前的位置。

青年人還是那麼不苟言笑,那麼英武不凡。但與上次見面不同,此時他穿着胡服戴着胡帽,身邊又前簇後擁不少漢子。距離感產生,與之前的那個郝連離石,看起來陌生得像兩個人。

聞蟬卻一眼認出來。

李信回頭,給聞蟬一個想笑不想笑的眼神。

聞蟬:“……?”多熱鬧的進城車隊啊你不看,你看我幹什麼?

李信在她眉心敲了一下,語氣那個意味深長,“你對長得好看的男人,記憶力真是不錯。”

聞蟬:“……”

她心想:醋了吧?誰讓你不行呢?天下人都對長得好看的人記憶深,跟你不一樣。

但是在李信的眼神下,聞蟬不太有底氣地轉了話題,“郝連大哥果然是蠻族人,現在看地位還不低呢……真不知道他們來長安想幹什麼。”

李信隨口道,“他身份不低,看起來也是個王子什麼的。我相信你以後會經常見到的,現在不必着急踮腳。”

聞蟬忙道:“我沒有着急。”

李信便將胳膊壓在她肩上,低下頭露出陰森笑容,開始兇巴巴地道,“那就回馬車裡去!人都走了你還看什麼?”

而他雖然語氣不好,但說的也是實話。蠻族人的車隊在城門口耀武揚威一番,成功讓無數圍觀百姓義憤難平。他們總算滿意離去,侍女們也過來,請舞陽翁主進馬車,繼續趕路。

這段插曲至此差不多終結。

唯寧王的馬車中,寧王妃啪得放下往外看的簾子,她力氣這麼大,讓寧王捧着竹簡的手抖了一抖,擡頭奇怪地看她。

寧王妃咬牙切齒,“這幫蠻族人真可恨,竟敢讓我們給他們讓路!進我長安,跟回自個兒家似的熟悉。遲早要把他們全都趕回大漠去!”

寧王笑了下,“這話你可別在外頭說。小心被監御史聽到,治你一個大罪。”

聞姝沉默了良久,夫君不是外人,她不必瞞他什麼。女郎便怔怔然看着復又低頭看書的夫君半天,說,“其實有時候,我還真挺希望你去搶那個位子的。”

張染揚眉,示意她何解。

聞姝皺着眉,“我實在不喜現在大楚對蠻族百般忍讓、朝廷毫無作爲的現狀。你的兄弟們,一個個不是想着登皇位,就是性格軟綿綿的人人拿捏。想要爭位子的找各種藉口天天往長安跑,天天去陛下面前盡孝。時間長了,他們的理念,恐怕都被陛下那‘無爲而治’感化得差不多了。我對他們,期待值一點都不高。眼下真怕他們得了位子,和現在並沒區別。那大楚,遲早要……”

她又看着張染,“但你不一樣。你心比較狠,又不爲私利動搖。你要是坐在那個位子上,大楚現在的國運,說不定會改變一二。”

張染微笑,“你饒了我吧。我本來身體就不好,再操心勞力,不是早死的命是什麼?”

聞姝不悅看他,不喜歡他說這種話。然張染偏頭想了下,放下書卷,“這些話,是你阿父寫信說與你的嗎?你們也開始討論那個位子的事了?看來我父皇,身體恐怕真的撐不了多久了。”

寧王自有長安的情報網,但畢竟他常年在平陵,消息阻隔,許多事情知道的也只是一知半解。但聞家就落戶長安,曲周侯看到的東西,必然比他這位公子要多很多。寧王對聞姝一笑,很誠心地說,“真的,讓你阿父別在我身上抱有希望了。我不爭那個位子,這是真話。畢竟我瞭解自己的身體,你也說我心狠,那就應該知道我不會爲了一個國家的命運,賠上自己的一條命去。”

聞姝喃聲,“可是大楚風雨招搖,問題總會大爆發。這該怎麼辦?”

張染漫不經心,“國之將死,能人輩出。我又操什麼心?”

他們夫妻二人說的話,放到外頭,便是大逆不道。但關上門簾,張染不在意大楚走向什麼路,聞姝卻很在意。聞姝比她夫君更有憂國憂民的一顆心,即使她夫君纔是正兒八經的皇室公子,她只是他的王妃而已。

不提此事,車隊進了城後,在大道上停下,兵分幾路。寧王夫妻回京,自有屬官小吏打掃好了府邸,迎接寧王夫妻。而他們在府上稍微緩口氣,跟宮中遞了牌子後,又會直接進未央宮去給幾個貴人請安。東一個西一個,聞家這一派的人,排下來,得好幾日後纔有時間見面。

江照白也與他們告了別。

江家也是長安有名的名門,只不過現在舉家搬去了嶺南。雖則如此,長安仍有江家的舊宅,仍有少數族人落戶長安。到了自家家門前,江照白自然要回家去了。

統共剩下的,就是舞陽翁主,並會稽李家的兩位年少郎君。

舞陽翁主已經無心想其他的事,到了長安,到了她熟悉的地盤,她才歸心似箭。想着家中等候的親人,便禁不住時時催促車伕快一些。雖然知道她私自離京,阿父阿母肯定要生她的氣。但是一切無損她想見阿父阿母的心。

小翁主從小到大,離家出走也就這麼一回。

她自覺自己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只想回家,向阿父阿母哭訴去。

過了大半個時辰,走上官寺的大道,又行了幾程,一路人終於到了曲周侯府邸前,聞蟬先一馬當先地跳下馬車。等李信與李曄安排僕人搬運貴重禮品時,一回頭,發現翁主的馬車已經空了。舞陽翁主到了自己的家,熟門熟路,也不跟他們打招呼,先去找自己想見的人了。

李家兩位小郎君則是恭恭敬敬地在管事的領引下,先去前廳見過曲周侯。

到前廳時,二人進去,竟看到一方竹木曲幾後,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等着他們。進去時,錦繡爲帷、四面捲起,中年人的身後壁畫龍虎相爭,屏風又以虎皮爲材質。整個廳中一掃之下,擺設古拙渾厚,俱是玄重黑色。站在門口,便覺一陣虎將神威的軍旅氣勢撲面而來。

李信掃一眼,便覺中年人身前的曲幾雅緻小巧,還有氆毯上的雲紋,與廳中讓人望之生畏的風格很不一樣。

他低頭思忖片刻,便了然:前廳佈置是按照曲周侯的喜好來的。這方曲幾和地上的氆毯,卻是長公主的喜愛。

這對夫妻倒也有意思。

李三郎李曄正垂手持禮,恭敬地讓僕人遞上去捲雲紋朱繪的漆函,交與上方的男主人公。少年郎君身體的每個部位都緊緊繃着,笑容進退有度中,又透着幾分緊張。他都不敢正眼去看這位舅舅廳中威嚴沉重的氣勢,將少年郎壓得很低,他唯恐自己一言一行出了錯,給李家丟了臉。

曲周侯少年時迎娶宣平長公主。這對夫妻少時感情卻是有名的不好,君侯與長公主對着幹,兩人打架打得全長安都聽說過。聞家只是一世家,曲周侯的侯爵之位,是此人自己掙來的;連娶的這個身爲長公主的妻子,曲周侯也沒有怕過。

李曄想到還在家時,長輩們讓他跟二哥一起去長安交際。李曄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離開會稽的地盤。他興奮不已,便去問父親有什麼需要注意的。他父親對於他能代表李家去長安、肩負會稽使命一事,與有榮焉。但說到長安的人物,他父親心有慼慼,糾結半晌後道,“拜完了聞家長輩後,就是你大伯母那一輩的人了。你的那些表舅舅們,現在常年待在長安的,就曲周侯一位。爲父多年前倒是見過他,其人性格強勢,說一不二。我兒能少招惹他,便是最好。”

李曄又向大伯父請教。

碰上他大伯父正好在吩咐李二郎出行的注意事件。說到曲周侯,李郡守比李二郎的父親放得開多了,隨意道,“他那個人不好打交道,你們隨便吧。投不投他緣的,你們見機行事吧。”

說了等於沒說。

而現在,他們正面對這位據說很不好說話的曲周侯。

面對這樣一個人,李曄當真大氣不敢出。

李信則好整以暇地在曲周侯看信時,打量着這位中年男子。

聞平人至中年,長襦峨冠,一身玄黑佩劍長袍。旁有青銅樹燈,他灑脫坐於幾前看書簡,鎖着長眉,頗有器宇軒昂之勢。也許他少年時威武強悍,但人至中年,又有十數年的閒適生活,整個人的氣質,已經溫潤儒雅了很多。

曲周侯擡了眼,與看着他的少年郎對視。少年對他咧嘴一笑,就拱手行禮。小郎君年少,笑起來意氣風發;請安的禮數也不是那麼規矩,但在他身上,就是有一種瀟灑不羈的氣度來。

李信響亮喊了一聲,“舅舅!”

聞平將竹簡放下,“既然明軒有託,你們便在府上住下吧。信中內容,事後閒了我們再詳談,”“明軒”是李郡守李懷安的字,聞平這樣叫來,可見兩人關係還是不錯的,“倒是你……就是李家認回來的孩子?”

李信笑着應了一聲是。

曲周侯對這個一點都不膽怯的小郎君很好奇畢竟一個在外面長大的孩子,回來他們這種世家,都會露怯。曲周侯放下手中卷軸,問了李信不少問題。李信身後的李曄則鬆口氣,曲周侯去問李信的話,對他則是粗略掃過,他也沒有什麼不快。畢竟一看到曲周侯那種眼神,文質彬彬的李三郎,就升起一種山中見虎的怯意。

“這麼說,你以前是街頭混混?都是幹什麼的?”聞平對李信的生平際遇很感興趣。

李信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去應對這位君侯舅舅。

畢竟在李家,他認回去的時候,有李郡守爲他擔保,爲他引路。但在這裡,全憑他自己。

“什麼混混?你們在聊什麼?”廳外黃昏餘光下,走來衆僕。

厚簾掀開,李信回頭,先是看到光華滿目。待適應了滿眼的明光後,纔看到衆僕退了出來,走進來的,乃是一眉眼有些眼熟的中年女郎,並挽着她胳臂的舞陽翁主。

聞蟬已經換了身衣服,挽着母親過來前廳。聞蟬的明豔,帶着少女的嬌憨可親,距離感並不是那麼遠。她的母親,宣平長公主,在嫁與曲周侯後,人也稱她爲“曲周長公主”,卻是與人的距離感很強。若說聞蟬還有女孩兒的嬌氣天真,不那麼像個皇室成員;長公主則滿身的雍容華貴,只看她一眼,便覺得這樣的人不是公主,也沒人是公主了。

而等看過了美人,李家兩位郎君,纔看到後方,還跟着一比他們大一些的少年郎君。

少年郎君該是十□□歲,細長眉眼,脣紅齒白,自帶笑意。無論在哪裡,也稱得上“俏郎君”。但在他母親和小妹妹的美豔光環下,少年郎君被襯得跟路人一樣。好在他已經習慣了自家女郎的美麗出衆,笑嘻嘻地站在母親與妹妹身後,手上抓着一把扇子,跟李家兩位郎君點頭示意,態度非常友好。

這位,正是曲周侯世子,聞若,字扶明。年十九,未婚娶。

衆人見了禮。

李三郎更是不想說話了:以前覺得翁主聞蟬有些高傲,現在看了這一家子人,除了侯世子聞扶明比較好說話外,一個比一個看起來難說話。也許在聞家這羣人裡,聞蟬纔是最軟最溫柔的那一個。

他更佩服面對愛答不理的長公主和一字一坑的曲周侯,他二哥李信居然應對自如,並不露怯。

長公主正走向曲周侯,她看夫君在跟那個滿身不羈之氣的少年郎君說話,便隨口問了句,“你便是阿蓉家的二郎?不錯。”

李信估計她評價“不錯”,就是隨意那麼一說,也沒有什麼意思。

但聞蟬跟着她母親,看眼她那個二表哥,則拆臺道,“阿母,他哪裡不錯啊?他混混出身呢,天天走雞鬥狗不學好,不知道有什麼意思……”

長公主已經坐於了夫君身邊,看眼她後面那個喋喋不休的小女兒。長公主眉眼冷然,看向她女兒時,眼神卻溫柔憐愛了許多。長公主連斥責她的寶貝女兒,都斥責的那麼和氣,“小蟬不要胡說。英雄出少年,英雄不問出身。你幹什麼瞧不起混混?莫要短視。”

聞蟬撇撇嘴,看向她父親。

她阿父也是對着別人就板臉,看到她時,脣角都帶着微微笑意,與之前那個一身冷硬之氣的中年男人判若兩人。他現在的形象,任誰都能看出他極寵愛這個女兒,“你也莫說小蟬。小蟬只是不懂事,小蟬與她二表哥,我聽說其實相處的也不錯?”

聞扶明立刻接話,“不錯不錯。李二郎很好,小蟬也很好。阿母你就不要說小蟬了。”

聞蟬就坐到她母親懷裡撒嬌去了。

李信並李曄:“……”

難怪聞蟬總說她家裡人除了她二姊,誰都寵着她。這女兒離家出走一趟,這夫妻二人就跟不知道似的,一唱一和,再加上世子,專說聞蟬的好去了。李三郎以前還覺得聞蟬嬌氣,但現在看,在這種家庭環境下長大,聞蟬已經很不嬌氣了。

等安撫完了小女兒,夫妻二人才轉向充當路人空氣的李家兩位郎君,“到了晚膳的時間,你們兩個也過來吃吧。以後住在聞家,把這裡當自己家一般,不必拘束。有需要便說,我們能幫的儘量幫。”

兩位郎君忙點頭,“喏。”

一晚賓主盡歡。

於李家兩位郎君來說,則是又圍觀了一場聞家對聞蟬的狂烈寵愛。

回去時,李三郎與二郎說起席間所見,道,“難怪翁主像小孩子似的,怎麼也長不大。有這樣的家人,她是不可能長大的。”又笑,“她這樣嬌貴,也不知道誰能聘了她去。”斜眼便看他二哥。

李曄又不是瞎子,非但不是瞎子,還生有七竅玲瓏心。李二郎與舞陽翁主之間的事,李曄心知肚明。

李信漫不經心答,“長不大又有什麼關係?她自該被人千嬌百寵,一輩子不用長大,纔是最好的。”

李曄便笑而不語。

次日開始,兩位郎君便開始了在長安的交際。曲周侯倒是沒幫他們多少忙,侯世子卻非常熱心。兩位郎君爲了會稽雪災之事奔波,知道陛下不理事,便想見到長安那些真正管事的丞相大夫之類。聞扶明整日閒閒無事,就當兩個表弟是過來玩了,很有興趣陪他們兩個走一趟。

多虧這位侯世子的相助,兩人帶着不少禮物,在長安打開了交際面。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李信與李曄積極爲會稽之事奔走,兩個郎君本不相熟,在這個過程中,關係卻近了很多。但對於李曄來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李信待侯世子,都比他親近些。

李三郎百思不解,自己哪裡惹二哥嫌,讓他總跟自己控着一段距離?

李信忙碌的時候,聞蟬也不消停。

她的叔叔伯伯們不在長安,但聞家老宅在長安。聞家老宅中,關愛她的長輩也不少。聽說她終於回長安了,各位長輩都要見她,都要對她噓寒問暖。聞蟬作爲小輩,就少不了去見人了。除此之外,還有她在長安玩得好的手帕交們,女郎們見了面,交流了彼此之間的熱鬧,笑鬧中,一日日無憂無慮地過去。

有未央宮中,大人物們與蠻族人關係緊張地相抗衡。

也有長安大街上,胡人出行,帶來西域的特產,帶給長安百姓們新奇。

要見的人太多了,要參加的宴席太多了,聞蟬幾乎忘記了李信。

然她當然無法忘掉她在哪裡,跟女郎們喝酒時,無聊地吃吃喝喝時,總忍不住去想,要是她表哥在,肯定不會無趣成這樣子。

某晚回府用膳時分,聞家迎來了寧王夫妻。父母與二女兒多年未曾相見,雙方倒是很想念的。不過曲周侯夫妻二人的感情,除了對小女兒外,都格外內斂;而聞姝又身爲寧王妃,地位使然,性格使然,她也做不到像妹妹那樣撲入母親懷裡撒嬌。

她這一生,都沒埋入她母親懷裡撒嬌過。

兩年未見,聞姝只是微微紅了眼。

回頭看到聞蟬漫不經心地在一邊走神,聞姝皺了皺眉:這個妹妹啊……

衆人一同用膳。

廳外風吹燈籠,廊下火紅一片。席間靜謐,只僕從來往,聞姝忽想起一個人,問道,“李二郎不是住在這裡嗎?怎麼不見他過來用膳?還有我大兄呢?”

長公主疑惑地看了眼女兒,心不在焉道,“李二郎來京,自是有事了。又什麼時候非要跟我們一起用膳了?你大兄正陪着他們一起。這會兒應該還沒回來。不過你問他做什麼?”

聞姝的表情更吃驚了。

在母親與父親的注視下,她也沒猶豫多久。聞姝本來就不是會藏着掖着的人,她看眼那邊坐於案前還一臉沒煩惱的妹妹,直接問母親,“李二郎沒有跟你們說過嗎?他想求娶小蟬來着。”

她的夫君張染在旁邊,被酒嗆住了。他無奈的看眼妻子,沒想到妻子這麼不講究。這種話都隨便說出來。

而頂着衆人一致探視目光的聞蟬呆了,好半天才說,“不不不關我的事。”

曲周侯沉默半晌,拍了拍妻子的手,淡聲,“想求娶小蟬的人那麼多,誰又記得住?李二郎有膽子,自己過來跟我說吧。”

聞姝低頭:看父親這架勢,就知道李信的未來不好過。

夫君已經發了言,長公主就沒對此事說什麼。衆人繼續用膳,但過了一會兒,長公主就招來侍女問,“扶明怎麼還不回來?他和李二郎到現在都不回來,你去問問他們忙什麼。”

她直接忽略了李三郎。

過會兒,侍女臉色古怪地進來,隱晦看眼舞陽翁主。

聞蟬說,“看我幹什麼?別讓我出去,我已經十五了,我也要聽你們說什麼!不許瞞着我!”

侍女看眼曲周侯夫妻無異議,便脣瓣翕動,輕聲,“世子帶兩位郎君去娼坊喝花酒去了。”

衆人:“……”

聞蟬:喝花酒?!什麼是喝花酒,她好像也聽說過來着……爲什麼他們表情都這麼奇怪?

長公主一拍桌木,氣勢強冷。但闔室的厲害人物,個個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她也只嚇住了聞蟬而已。而小女兒一受驚嚇,長公主連語氣都開始變得溫柔了,當然喝出來的內容,卻肯定不和氣“好一個小混混!小蟬說得對,一個混混能有什麼作爲?!我真是小看他了!這種人,活該流落街頭!認他回來,簡直丟臉!”

那麼多喝花酒的,她就盯着李二郎一個人了。而當然,她問侍女世子去了哪裡,也不是問世子,而是問李二郎。

聞蟬疑惑說,“我沒說他沒作爲啊……而且不是大兄帶他去的嗎?而且喝花酒到底是什麼?我總覺得我聽說過。”

或許是哪個說書人的故事裡隨意講了那麼一句,被她聽到了?

長公主生平第一次,對小女兒嚴厲了“閉嘴!吃你的飯!少管閒事。”

聞蟬好委屈。

而當晚,等李二郎回來後,她就去找她那位正被父母嫌棄着的二表哥。她想通風報信一下,讓表哥小心她阿父阿母。

64

曲周侯夫妻針對李二郎欲求娶小女兒聞蟬之事,長公主氣了一陣後,把事情交給了夫君聞平。曲周侯則根本沒把這件事當成個事兒看,自家女兒那個勁兒,他還是很瞭解的。曲周侯都不覺得女兒有懂事到知情知愛那個程度,所以連聞蟬的意見都沒準備問。他以不變應萬變但凡李二郎到他跟前來說,他都會以一個“不行”拒絕掉。

聞蟬當然不知道她阿父的打算,她就覺得是大兄和二姊聯合起來坑了二表哥。雖然暫時還沒想起來“花酒”是什麼,但大家的反應告訴她肯定不是好東西;而她二姊更是在不應該說話的時候說話,表哥都還沒吭過氣呢,就被捅到她父母跟前了。那等他回過神來,還有救麼?

聞蟬跟自己說:我不是巴望他娶我,而是我大兄和二姊太壞了,我這麼善良,當然要從中中和一下了。

侍女青竹等人提着燈,陪翁主走這段幽長的抄手廊。兩邊夜涼風吹,北方比南方要冷得多,走在空蕩的廊子裡,樹影竹影浮動在衆女兒的腳下,如水藻般蜿蜒流動。火紅的燈影在兩旁開道,燈與風相逐,火光一時明一時暗。

轉了彎,碰到了一個人影。

那人影看到聞蟬,身體停頓了一下,就大步往前一跨,翻上了遊廊,笑眯眯道,“小蟬,這麼晚了,你不睡覺,去哪裡逛?”

聞蟬杏眼斜乜他。

少年郎從黑烏烏的竹林中翻出來,本來步子一拐要走另一個方向,結果看到這邊的翁主等人,就晃過來了。而他俯眼與聞蟬說話,眉目清雅,挑起時總帶着幾分風流味道。這長手長腳、俊秀多情的郎君,可不就是她的大兄聞若嗎?

聞蟬說,“不關你的事,讓開路!”

她欲繞開她大兄,她大兄居然仍往她前面一擋,隨她倒退着走。聞扶明接連逗了小妹妹幾句,妹妹都板着臉不吭氣,他終於伸出手臂,把妹妹往懷裡一勾,嚇唬她道,“哦,我知道了。這個方向,你是要去客房找兩位表弟吧?小蟬,這可不好。深更半夜你往郎君那裡跑,被阿父阿母知道了,要說你的。”

聞蟬推他,“我纔不怕被說!我都是翁主了,我有什麼好怕的?你讓開啦。”

聞若作傷心狀,“自你回來,就沒跟阿兄怎麼玩過。你莫不是見了表哥表弟,就忘了阿兄了嗎?”

聞蟬看他良久,忽福至心靈,“阿兄,你是不是不想我去找表哥啊?你們是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讓我知道?”

聞若臉僵了僵:“……”

看他這樣,聞蟬便知道自己猜的*不離十了。她揚下巴衝他哼了一聲,便喊護衛,“來人,給我攔住他!”護衛們當即從兩邊不知名的角落裡跳了出來,道聲得罪,伸手去抓世子聞扶明。

聞若挑下眉,覺得聞蟬自去會稽一趟,人都懂世故了不少……

世子嘆口氣,將手裡扇子折入腰間,與幾位過來拿他的護衛打起來。他回頭一看,發現就這麼一會兒功夫,聞蟬依然施施然地走遠了。他心裡苦笑一聲,想道:表弟啊,兄長也只能幫你們拖延時間到這個份上了。你們可得機靈點啊。

聞蟬和李三郎李曄也就是比路人熟一點的關係而已。在李信沒有回李家的時候,她和李曄已經是最熟的了。但李信來了後,聞蟬心裡的“表哥”,大部分時候,就剩下這麼一位了。

實在是李信天天在她跟前晃……

說去客房見兩位表哥,她實則是讓青竹等女帶了點心去給李三郎,自己則獨自去找李二郎。至少這樣分的話,她也沒完全不理三表哥,明天阿父阿母問的時候,她也有話說。

吩咐好侍女們,聞蟬就去敲那映着屋中燭火的木門了。

先是小郎君懶散的聲音,“誰啊?”

聞蟬咳嗽了一聲。

裡頭沒動靜。

她疑心自己聲音太小他沒聽到,於是又咳嗽了一聲。

聞蟬在屋門外接二連三地咳嗽好幾聲,屋中李信則快笑趴到案上了。他雙肩顫抖,好一會兒沒直起身來。覺她怎麼這麼逗,她擺着架子不肯說話,她多咳嗽幾聲,難道他就知道她是誰?

李信笑夠了,才樂着去開門。

門打開,聞蟬仰頭,看到她二表哥臉上藏不住的笑。他笑起來真的有些意味難明,又邪氣又明朗,笑得她心裡怪怪的,不知道他笑什麼。李信把手隨意往她肩上一搭,便要迎她進去,“知知……”

聞蟬把他搭在她肩頭的手一推,往前走。李信怕傷着她,不得了不貼着門讓路,迎進了這位十分趾高氣揚的小翁主。他摸下巴,嘖一聲:怎麼覺得知知這架勢,有點兒興師問罪的意思?

當然要興師問罪!

聞蟬不怎麼通世俗,好多外頭的印象,她都是聽說書人講的。雖然說書人講的皇室人的世界,與她知道的相差甚遠;但是民間風俗之類的,目前來看還是有點用的。她是對這些知道的模模糊糊,但她有腦子啊。

就她阿父阿母的奇怪表情,再加上剛纔大兄想攔她,聞蟬就猜測,李信這裡肯定有不好的東西不讓她知道!

反正李信就是壞坯子,聞蟬很容易就接受了自己這個猜測。

她進了他屋門,就想找他瞞着自己什麼。她板着一張臉,還準備一會兒李信抵死不認的話,她好詐他。但是在屋裡轉了一圈,聞蟬還沒開始往旮旯裡找呢,她就看到靠屏風的几案上擺着好些絹布。

聞蟬大驚失色:這麼晚了,二表哥居然在屋裡刻苦讀書麼?他原來這麼用功嗎?

可他不是一直嫌絹布太浪費錢財,頂多用竹簡嗎?

她二表哥那個粗俗的,要不是李家竹簡多,聞蟬估計他連竹簡都不想用他太窮。

聞蟬伏到几案上拿着絹布去看,“表哥,你竟然在讀書?你好厲害……”

李信走過來,看她那架勢,就想到什麼,臉色一變,快步上前,“哎,這個不能看”

哪怕他武功蓋世,也沒有聞蟬手捧卷的速度快。

小郎君剛蹲在旁邊去抓聞蟬的手腕,聞蟬反應很慢地往旁邊繞了一下。她手一抖,手中絹布落了地。

絹布打開,上面筆法細膩,絕精絕巧,畫着活色生香的圖畫人物。背景雅緻無比,或在房中,或在露天,或在水池,有郎君娘子相抱相依之像。而無一例外,這些絹畫中的男女,皆是赤條條,身上沒有一塊布料遮蓋。他們擺着各種奇怪的姿勢,與對方相纏。而畫者功底十分不錯,連男女面上的享受之色,都畫的清楚無比。

李信:“……”

聞蟬:“……”

這一刻,世界都安靜了。

彼此沉默着,無語良久。

聞蟬擡頭,悄悄望李信一眼。她面頰緋紅,臉龐到脖頸,都覺得滾燙無比。明明是寒冬臘月,李信火氣又旺,屋中炭火都燒得不多。然此時此刻,屋中熱急了,熱得聞蟬心跳加快,滿身不自在。

她一知半解,但好歹還是有印象的。再是原本不懂,看了這樣的畫,她也覺得自己懂了。舞陽翁主剛長到十四五歲,但男女之間的事情,所知的非常偏門。她知道親嘴兒伸舌頭,不知道洞房什麼意思;她知道兩個男女這個姿勢估計不是好事,她又不知道這個就是洞房;她還知道世上有春宮圖這種東西,她又不知道花酒是什麼。

蓋因父母什麼都不讓她知道,而她自己偷偷摸索,總是糊里糊塗,一半一半。

現在,聞蟬僵坐着,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心跳聲如雷,跳得她心慌意亂。女孩兒心裡想:二表哥居然偷偷在屋裡看這種淫.穢東西!他比她想象的,還不是好人!

她去看李信,李信面上倒是不露聲色,但是細看之下,他的耳根也微紅,眼中神情幾分尷尬。

聞蟬顫着手指頭,趁李信糊弄之前,撿起畫像。身邊教養嬤嬤總叮囑她不讓她看這種東西,但是她總是非常的好奇。面上做着貴女的自尊樣,她眼皮下垂,忍不住往絹畫上撩了好幾眼。

每看一眼,心跳都要快幾分。

多看幾眼,手心裡的汗多得,讓她幾乎抓不起絹畫了。

聞蟬仰頭,故意問李信,“這是什麼?”

李信笑一下,“春.宮圖,也叫‘避火圖’。沒看過?”

聞蟬:“……”

她的緊張害羞中,不由自主地帶上了敬佩的神情。表哥好有架勢,好有勇氣!他居然沒騙她,居然跟她說了實話?

但是他說實話,她更加尷尬了。

聞蟬心中淚流滿面:他還不如騙她這是一對男女鬧着玩,在打架呢。她還可以裝裝天真無邪,把此事糊弄過去。然現在她要怎麼糊弄?難道天真單純地去問他“什麼是春.宮圖”嗎?

……她真怕以她表哥那痞子風格,真的認真解釋給她聽。

聞蟬想:這一腔裝模作樣,我該如何演下去?

李信非常自然地從她手裡拿過春宮圖,面上一本正經,撩她一眼後,語氣卻非常得促狹,“怎麼,你真的不知道這種畫?那你臉紅什麼?你就當自己看到兩個人打架好啦。”

聞蟬:……

好隨便的應付態度!

少年背過身,去卷他的畫了。聞蟬憤憤不平在背後盯着他看幾眼,撲過去抓住他手中絹布的一頭。在他疑問的眼神中,她憤懣難平地問,“這種不是好東西!你爲什麼要看這種畫?你不學好!你怎麼能這樣?”

李信非常奇怪地看她一眼,“我身爲男兒郎,看春.宮圖這種絹畫,是非常正常的。你大驚小怪幹什麼?我已經快十六了,自然對此非常的好奇。有這樣的條件,我幹嘛要浪費?”

“那你是不是還要跟別的女郎做畫裡這種事?”聞蟬臉更紅了。

這次卻是氣的。

她也不知道她有什麼好生氣的,但發現李信這樣隨意,本能的難以接受。原本面紅耳赤,現在卻有點想哭了。

李信看着她。

他原本不懂聞蟬在矯情什麼,他以爲他的難題,只是糊弄過去春.宮圖而已。現在則發現不知這樣。

少年非常的聰明。他沒有問聞蟬,從她眼神變化中,就猜出了她的想法她生氣或質疑他找別的女郎玩。李信也才十五六,不太懂這期間的彎彎繞繞。但是於聞蟬紅眼的這一剎那,福至心靈,他明白了她接受不了什麼。

李信低頭想:我得慶幸我雖然出身不好,但是沒有玩過女人嗎?

在聞蟬的緊盯下,李信說,“沒有。但是不碰,看看畫總行吧?”

他說的這麼隨意,都沒有把這個當成一件重要的事來討論。只有李信這種隨便的態度,才能撫慰聞蟬。他要是認真跟她討論,她就得想他是不是瞭解得很清楚,是不是在矇騙自己了……聞蟬很快反應過來,女人對他不重要,他不在乎這些。聞蟬望着少年在燈火下的側臉半天,心慢慢平靜下來了。

是了。

她這麼漂亮。

她二表哥只喜歡她一個。

聞蟬有點彆扭,開始覺得自己和他好像也沒有親密到需要討論這個的時候。他還沒娶到她呢,有沒有那一天還說不定呢!她質問他質問的,好像她多在乎他似的……幸虧李信也不想跟她討論這個,把話題略了過去。聞蟬一下子又驕傲了起來,跟他說,“但是看這種畫,我嬤嬤說不好。”

李信笑了,“你去問世上有幾個郎君不看?知知,正常的事,你別想太多。”他同時又好奇,“難道你們娘子們,對這種圖一點都不感興趣?真的從來都不看?我覺得雖然說你是女我是男,大家性別不一樣,但是好奇心應該差不多吧?我看到這種畫都是郎君們在偷偷看,小娘子們倒是看的不多。爲什麼啊?禮法於你們來說,非常的重要?”

他是真的疑惑不解。

聞蟬靜靜看着他,好半晌,纔跟她二表哥說,“並不是。我們並不看重禮法。我又是翁主,你也說過,我於此更不需要在意。”

李信問,“那是什麼原因讓你們不看?畫的太露骨了嗎?但是春宮圖,有明暗之分,我也未曾見過暗春宮被人傳閱啊。”

聞蟬言簡意賅,“我們不看,只是因爲我們找不到而已。”

李信:“……”多麼現實、多麼誠實的理由!

李信噗嗤笑了,將手中的絹畫往她懷裡一塞,俯身試探般地問她,“那這個……你拿回去偷偷看?”

聞蟬眨眨眼,往木几上瞥了一眼。

她的二表哥非常會看她的眼色,忍痛割愛,又往她懷裡塞了幾幅畫,卻不全給她,“好了就這些了……剩下的我還要。”

聞蟬支吾,推辭道,“萬一我阿父阿母看到……”

李信吹聲口哨,“推到我身上!”

聞蟬激動地捧着一懷春宮圖:表哥教她看春宮圖!她阿父阿母知道了,估計打死表哥的心都有了!不,他們不會打死表哥的,表哥武功這麼好!

聞蟬笑靨如花,又對他歡喜無比。她湊前身子,在他面頰上親了一下,“表哥你真好!我真喜歡你!”

女孩兒的芳香在臉上一碰即空,少年周身本就空着的灼熱血液,在她碰他面頰的一刻沸騰燃燒起來。他突得伸手抱住聞蟬,將不明所以、還在暗自激盪的小娘子摟在懷裡。

他低頭看她,聞蟬心有所感。

待要逃時,臉頰被李信捧住。

少年的手微微發抖,帶着粗繭的指頭,在她嬌嫩無比的面孔上摩挲。他的眼睛子夜一樣燦亮,又有明火在其中點燃。他對她輕聲說,“知知,我不碰別的女孩兒。我這裡有很多好玩的,你喜歡的話,從我這裡偷偷拿。被人發現的話,就說是我教唆你的好了。我不在乎。”

聞蟬的腰肢被他摟着,冬衫很厚,可是她感覺到他手臂的燙度。

她有些羞赧,又有些被吸引。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眼,手中絹畫丟在地上,手又鬆鬆揪住他的衣袖。她聲音發抖,輕聲問他,“那我怎麼報答你好?”

“你說呢?”

聞蟬仰頭看他。

在他深深凝視下,她說,“你親吧。”

話音一落,郎君的脣,便貼上了她的脣瓣。如花汁般被碾碎,女孩兒嗚咽一聲,聲音就完全被吞了下去。臉頰貼着,都非常的燙,非常的灼熱。閉上眼,眼前一片黑中,又浮現出了一大片白色。

濛濛的,細看之下,看到白膩的肌膚,看到方纔在絹畫上看到的郎君娘子赤着身子抱成一團的樣子……

有些害怕,又有些沒那麼害怕。

她抓着他的衣袖,任由狂風驟雨撲卷而下,將她淹沒其中。她的氣勢非常的弱,感覺自己的一切都被他吞噬掉。

表哥的睫毛,表哥的呼吸,表哥的嘴脣……還有表哥緊緊摟着她腰的手。

他們這樣脣貼着脣親吻!

他們的心臟都跳得這麼快!

聞蟬在惶恐中,越來越被他牽着走。她喜歡他身上的味道,嘴脣的味道……她那麼不甘心,可是她又一次次向他低頭,一次次在他對她好時,心軟地把自己送到他懷裡。

屋外,青竹等女已經給李三郎李曄送完了東西。翁主不在意,青竹卻盡職盡責地客氣對李曄,讓三郎知道自家翁主的好意。她跟李三郎送了半天禮,李三郎真是一個識趣的人。青竹一邊說“這是翁主的好意”,李曄那邊就接話“多謝翁主,感激不盡”云云。等確定李三郎確實對翁主的區別對待沒有怨憤之情,青竹才離開那邊。

她讓其他人去院外守着,提防哪位主子突然駕到,驚了自家翁主。

但是並沒有人。

反是青竹覺得翁主進去的時候太長了,思忖片刻,去了李二郎屋門外。她聽到裡面女孩兒淺淺的呻.吟聲,那聲音不對,她的心跳一下子跳高,什麼也管不了,劇烈地開始敲門,“翁主,翁主!”

屋中氣氛正烈。

沉迷於與衆不同的世界中,少年們難捨難分,有些分寸很難把握……呼吸變得非常困難,今夕何夕燒得腦子像漿糊一樣。到少年的親吻摧枯拉朽般將她壓倒,聞蟬都沒有反應過來。

李信漸漸動情。

猛將聞蟬往案上一推,她身子柔弱,他護着她後背,將她往後推在案上,手扣着她細白的手腕,親吻得更加熱情。

李信狂熱的樣子,嚇到了聞蟬。

在此時,聞蟬聽到了青竹的叫聲。被李信拉走的神智一下子迴歸,聞蟬發覺了自己在和李信幹什麼。青竹已經在拍門了,少年長長的睫毛刷着她的臉頰,完全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聞蟬掙扎,她的掙扎,換來他更用力的摟抱。

她忽的貝齒一緊,往下咬去。

青竹貼着門,聽到裡頭少年一聲悶哼,之前那些奇怪的聲音,終於消失了。屋中再聽不到聲音,變得很安靜,青竹一顆心七上八下,繼續持之以恆地敲門。

屋中,聞蟬已經坐了起來,往外爬出一丈遠,還不忘抱住丟在地上的絹畫。她喘着氣看李信,眉眼含春,而脣瓣,被他吮得水潤鮮紅,正如被碾碎的花瓣一樣。

聞蟬盯着他,怕他像剛纔那樣壓她。

她有點兒害怕剛纔的李信。

李信抹把脣上的血跡,在看到聞蟬的眼神時,回過了神。他閉了閉眼,知道自己嚇住她了。好一會兒,少年屈腿,將身上反應擋住,睜開眼時,之前的強烈眼神已經不見了。他又變得又痞又壞,卻不過來鬧她,還對她吹了一聲口哨,“別怕,我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敲門聲還在繼續。

聞蟬應了一聲後,才靜下來。

她低着頭,起身整理自己的衣襟,說,“那我走了。”

李信坐着,沒有起來送她。聞蟬心慌意亂,也沒有去想李信爲什麼不送她,她現在巴不得他離自己遠一點。她走到門口時,卻又聽李信在身後喊了她一聲。她回頭,看坐在案邊的少年手撐在几上,對她說,“知知,別害怕,以後不會這樣了。在你嫁給我之前,我不會再碰你了。別怕我,好麼?”

聞蟬:“……”

她呸他一聲,“鬼才嫁你!”

轉身推門出去。

李信則笑着看她,等女孩兒從眼前消失,他才劇烈喘口氣,往後躺了下去。欲.望之情,讓他難以紓解,卻壓根不敢讓聞蟬知道。他總是嚇唬她,但有些事,又想她不知道……她還是太小了。

李信忽然想到江三郎評價聞蟬太小了。

他現在有了同感。

但是估計他想的,和江三郎的原意,肯定不一樣。

夜沉沉,正是活色生香的好時候……

聞蟬一晚上睡得不太好,李信又闖入她夢裡,把她折磨得精神萎頓。次日天亮,她坐在窗前,青竹等女給她梳髮時,她忽然想起來,自己昨晚找二表哥,是要幹什麼來着?

她又突然想起來,她知道花酒是什麼意思了!

她腦中有聽說過這個說法,但是昨天一時沒想起來,她二表哥送她春.宮圖,啓發了她一晚上。在清晨時,聞蟬福至心靈,想起來喝花酒是什麼意思了!

她也順而知道他的春宮圖是哪裡來的了!

定是她大兄……

“討厭!”聞蟬猛地站起來,叫了一聲。可憐她都不會罵人,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個字。

檐下突然倒掛下來一張臉。

聞蟬往後退兩步,看到李信翻身下來。一窗之隔,他笑眯眯撐在窗上,滿眼深情無比地邀請她,“今天有賽馬,挺有意思的。帶你去玩,去不去?”他篤定聞蟬擺擺架子後,就會跟他走。她還是很好說服的。

但是聞蟬冷冰冰地看着他。

看得李信漸意識到了不對勁。

而聞蟬一聲冷哼,當着他的面,就把窗子關上了。她關的力度那麼大,差點拍到李信臉上,得多虧李信躲閃的動作快。窗子啪一聲,隔斷了少年凝望小美人的視線,還聽到了小美人的冷笑聲,“不去!你自己喝花酒去吧!”

李信:“……”

65

李信被聞蟬甩了一臉,小娘子連面都不給他見,他心情就有點煩躁了。他本來就不是對人多低聲下氣央求的人,他對聞蟬,已經算是使出他平生的好性子了。且花酒這事吧,他又說不清,再加上有小廝過來催促他,所以就想着先晾晾聞蟬,等過會兒她不這麼生氣了再說。

聞蟬則是等半天,想要等到李信跟她解釋並道歉。她讓青竹出門去看,青竹回來說,“二郎已經走了。”

聞蟬:“……”

她更加生氣了,又催青竹去問李信去哪裡了。小娘子此時還抱有對她二表哥的美好幻想,想她二表哥是不是覺得自己做錯了所以去想辦法來哄她了,結果青竹讓人跑了一來回後,苦着臉回答,“郎君們都出門了。”

聞蟬站起來,“他一定是又出門去玩了!我這麼難過,他居然出門玩!”出門玩還不叫我!

當然最關鍵的最後一句話被她藏在了喉嚨裡,爲防止青竹笑話她。

青竹瞥翁主一眼,心想:看起來您倒不是難過,而是不高興,而是需要二郎回來哄你。可惜二郎榆木疙瘩,不明白您的小心思。

青竹想的不錯,要說多生氣,聞蟬也不至於。她還是瞭解她大兄的,一切都是她大兄唆使的!她二表哥窮死了,肯定捨不得掏錢去玩女人!只有她大兄扔五銖幣跟扔土似的,隨意就那麼丟出去了。

而且玩女人,爲什麼要去外面玩?爲什麼不跟她玩?

二表哥就是被大兄給禍害的!

自然,有人主使,在聞蟬心中,李信也沒多冤枉!他壞起來,她大兄還要甘拜下風呢。這就是兩個會玩的人湊一起去了,纔會這樣臭味相投!

聞蟬拍下桌案,“走,我們也出門去!”

青竹虛心請教,“咱們去哪裡?”

聞蟬說,“他去花天酒地,咱們也去!”

閨室雅麗沉靜,衆女圍着翁主,爲翁主快速梳洗裝扮。出門的時候,聞蟬便着一身緗色華錦三繞曲裾深衣,外披白絨紅底斗篷,梳着垂雲髻。烏髮如緞,額前垂戴翠綠玉珠相間的華勝。少女亭亭立在窗前,與窗外梅花樹枝相照,眉目流轉間,人比花嬌。

她出了院門,出去時,碰到前來看她的大兄聞若。聞若尋思着昨晚惹小妹妹不開心了,於是讓僕從抱了一大堆小巧精緻的玩意兒,在大清早出了門,來跟妹妹賠禮。結果聞若在遠遠的曲徑上就先看到了欲出門的妹妹。聞蟬仿若美玉流光,乍現身,閃了聞若滿眼。

聞扶明都習慣妹妹的出色容貌了,一旦眼前被刺得回不過神,那一定是他妹妹來了。見到妹妹嬌小的身影,郎君高興地伸出手,想與她打個招呼。結果聞蟬烏眼一擡,也看到那邊的大兄了。她跟青竹小聲,“咱們走另一條路。”

聞若的笑臉僵硬了:“……”

他還沒打招呼呢,還沒走近呢,就眼睜睜看着衆女的身影在院門前一拐,往另一個繞遠路的方向走了。

他想:喲,還真生氣了啊?但是表弟們看春宮,她有什麼好生氣的?跟她什麼關係啊?

世子摸着下巴,開始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

聞蟬去尋她在長安交好的女郎們“花天酒地”。女郎們都說要出門,不喝酒,卻是要遊園。聞蟬滿心想自己要在外面海玩一天,聽姊妹們這樣說,便也欣然而往。衆女們便一同相約坐上馬車,去一同遊園。

這一遊,就游去了郊外大馬場。

楚國因爲和蠻族人常年打仗,爲了訓練馬匹和士兵,大馬場一直很熱鬧。朝廷只對馬匹管理很嚴,但是貴族郎君娘子們來馬場騎馬,只要不損害馬匹,朝廷也是睜隻眼閉隻眼的。

某方面說,對馬匹的管制越來越隨意,也說明了朝廷對戰的消極態度。

等聞蟬稀裡糊塗地跟着衆人下車,腳踩到實地,便感覺到了地上轟轟的震動聲,和並不遙遠的羣馬嘶鳴。她驚了一下,隨女郎們過去,疑惑問,“怎麼來大馬場了?我們要騎馬嗎?”

旁有女郎笑着解釋,“有賽馬的,你想去騎也可以。不過下面都在賭馬呢,一羣蠻夷人怪沒勁兒的。聽說他們在賭馬,郎君們來看得也不少。我們與郎君們說話就好。”

舞陽翁主跟着女郎們,到了圍欄後的休憩場所。果然見到一邊萬馬奔騰、塵土飛揚,而另一邊案頭排排,瓜果皆依盤而列,許多郎君娘子們圍在一起說話。她頓時明白了女郎們的心思,這可不就是交際會嗎?

年輕男女們外出交際,又有同伴玩耍,又與喜歡的郎君們眉來眼去。女郎們圍在一起,說的最多的,就是哪家郎君最俊俏,哪家郎君最出衆。

聞蟬微有恍惚:想當年,她正是在類似的遊會上,聽說了江三郎的大名,纔對江三郎一往情深。誰料才短短几個月,她和江三郎的緣分就走得差不多了。

舞陽翁主正悲春傷秋之時,忽聽到耳邊有娘子驚呼,聲音都帶着抖音,“那那那不是江三郎嗎?!”

聞蟬:“……”

她也看過去,果然見到跟隨僕從領路而來的紅袍青年。一般紅衣男兒穿來都壓不住,青年卻穿得挺拔溫潤。他緩緩走來,翻起的袖口隱約露出白色襯底,像水在一層層地流動般。青年風采如昔,又不苟言笑。聞蟬跽坐於案邊,已經看到好些個主動的女郎走過去,與心中情郎攀談了。

江照白就是到了長安,還是那個不重女色的人。多少美人兒往他跟前湊,他疏離又客氣,目光卻一直追逐着馬場。

衆女很快低聲討論:

“江三郎又回長安來了啊,不知道他還走不走?希望他不要走了。”

“自江三郎走後,長安的郎君們全都變得很沒趣。”

“可惜江三郎眼光甚高,也不知道歡喜什麼樣的人兒。”

聞蟬想他不用歡喜誰,你們都快把他擠死了。

她首次脫離出癡迷女郎的隊列,從旁觀者看,便覺得眼前景象十分有趣:多少女兒家飛一樣撲向江照白,江照白躲着唯恐不及,沉着臉拱手再拱手。就這樣,他身邊的鶯鶯燕燕也沒見少。畢竟這裡是長安,能站在這裡的女郎們,哪個家中地位都不低,江照白得罪誰都不好。

也許他本人並不是多麼冷漠的人,但就是怕極了這些女郎們,纔不得不不苟言笑。

畢竟他面對李信,可是笑了不止一兩次……

聞蟬心中酸酸地想到。

被女兒們圍在中間的江三郎,確實苦不堪言。在會稽還好,沒人認識他,他除了待在竹廬,就是出城去辦事,少和女郎們打交道。這般清淨的日子過久了,又回到被包圍的長安,他頗爲不適應。

他已經儘量冷着臉客氣了,一般的女郎們看他這麼冷淡,也只是寥寥幾句話說後就走開了;但仍有一位公主,與他說話。那是位公主,他又不好發怒。

他的氣勢又沒有強到讓生人勿近的地步,再加上衆人看他,不光是爲他本人,還爲他身後的江家……江三郎在長安的貴女圈中,一直是非常熱門的夫君人選。

江照白眼眸在人羣中一梭,忽然看到一個人影。他頓時有了主意,可以避開身邊喋喋不休的公主了。青年拱拱手,笑道,“殿下,我與人有約,那人已經等着在下了。”

他大步往遠方角落裡閒閒地吃果肉的聞蟬走去。

聞蟬:“……”

衆人的視線,全都落到了她身上。

聞蟬還沒有反應過來,江三郎已經到了她對面,笑道,“讓翁主久等了。”

聞蟬既莫名其妙又受寵若驚:江三郎居然用她來躲女眷!她何德何能啊!

但是看眼那邊虎視眈眈、目中快要噴火的某公主,聞蟬還是想拒絕:她只是一個小小翁主,她還是不要招惹某公主了……這位某公主,性格驕橫跋扈,是陛下的第不知道多少女。聞蟬與她也常見面,但兩人性格不合,打交道並不多。

江三郎又和她沒什麼關係,她沒必要爲了江三郎得罪一個脾氣不好的公主啊……

眼看聞蟬要拒絕,江照白身子往前一探,用只有臨近人才能聽到的低聲量說道,“阿信現在就在大馬場跟人賽馬,我帶你去看!”

聞蟬:“……”

她一時想說,“關我什麼事?我纔不想看。”

一時又想傷心,“你果然是爲我二表哥來的!”

千言萬語,到口上,聞蟬說,“我自己也能看。”

江三郎笑着,低頭爲她削果皮,脣輕輕翕動了兩下,“翁主,我身邊有一堆麻煩的人,你身邊也有一堆麻煩的人。我們何不在一起,好擋一擋呢?”

聞蟬默然無語。

她爲什麼坐在角落裡一動不動,就不想出去了呢?當然是爲了擋外頭如狼似虎的郎君們啊。她就是坐得不顯眼一點,希望不要被人注意到她的到來。江三郎的桃花運很多,聞蟬也不少。

小娘子與江三郎溫和的目光凝視許久,伸手與他拍了掌,被他拉起來。

聞蟬心想:萬萬沒想到,我終於有機會和江三郎近距離接觸了,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而看到舞陽翁主和江三郎相攜着去看賽馬,衆女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沒聽說過江三郎與舞陽翁主有什麼關係啊?卻有消息靈通的已笑道,“你們忘了前幾個月,翁主去了哪裡,江三郎又是從哪裡回來的?”

衆女恍然,然後唏噓:沒想到竟是他們兩個。

然一看之下,郎才女貌,相攜而走。二人金童玉女般相配,也沒誰不如誰,衆女除了扼腕,也只有心不甘而已。就連之前那個公主,也踟躕了一下。一個翁主不算什麼,但聞蟬母親是公主的姑姑,那姑姑還是嫡長公主。沒什麼必要的話,誰也不想跟長公主一家弄成仇人。畢竟父皇不管事,公主的婚姻,還得靠宮裡的夫人們。要是長公主又跟夫人們說了什麼話,公主的婚姻受阻,簡直是必然的。

江三郎已經領聞蟬去圍欄邊看賽馬了。

到了前方,也有不少郎君女郎們站在這裡看賽馬。但是與後方的鶯鶯燕燕們不一樣,站在這邊的,都是對賽馬有些興趣。看到江照白二人,大家只是愣了一下,注意力卻還在馬場上。

江照白和聞蟬其實也沒那麼熟,兩人就是搭個伴。到了這裡,雖然兩人並肩而立,江三郎已經陷入了沉思,聞蟬也不理他,去看賽馬了。如果她二表哥在旁邊,她還有話說;但是對江三郎,聞蟬總有一種跟他多說句話自己會倒黴的錯覺。

她手扶着欄杆,想從塵土灰灰的馬場衆尋找熟悉的身影。而很快,她果然看到了

少年騎在馬上,身子與身下健碩奔跑的馬幾乎平成了一條線。陽光在他身上打晃,圈圈光影中,許多人騎着馬在前截道,他和身下的馬,像是從陽光中飛躍出來的一樣。場中鼓聲陣陣,喝聲起伏,而小郎君矯健無比的身形,贏得了場中場外衆人的關注。

他騎馬的樣子,冷靜對敵的樣子,就是甩馬鞭的樣子,都英武極了!

聞蟬看入神了,她就從沒看過她二表哥這麼好看過!

女孩兒不自覺身子往前走了一步,被旁邊察覺的江照白拉了一把。江照白說,“不要往前走,小心傷了你。”聞蟬嗯嗯嗯地胡亂答他,青年偏頭,看到女孩兒眼眸專注的樣子,忽然間,便有了與她交談的興趣,“你懂這個?喜歡看?”

聞蟬說,“對啊!挺喜歡的!”她二表哥好厲害……

女孩兒對心上人的喜愛,從一開始,就是從崇拜開始的。她覺得這個人很強很好,在她所仰望的領域中發着光。她心裡的情花開了一大片,目光追隨着他,覺得他像個英雄。又盼望他這個英雄,只爲自己一個人。

江照白顯然沒有情愛那根筋,他看聞蟬眼睛發亮,以爲她與自己所想相同,竟生出了知己之感。江三郎與聞蟬欣然感慨道,“蠻族人來我大楚國度,就是爲炫耀挑釁而來的。宮廷那邊如何應對暫且不提,但他們顯然在民間,也想讓我大楚百姓對他們生起畏懼之心。今天的賽馬中,他們就不停地贏,不停地挑釁。幸而我大楚兒郎們不是孬種,在場中與他們相鬥。贏錢是小,奪回面子纔是真的。”

聞蟬:“……”

聽了江三郎解說,她才意識到爲什麼馬場中會這麼多蠻族人。她剛纔都沒注意到……

江照白望着前方,“阿信的馬術真不錯,有他下場,今日的比賽,該是我大楚贏面比較大。”

聞蟬說:“……贏了比賽,能有很多錢啊?”

江三郎以爲她不知道規則,就與她解釋,與她說每場贏了會分到多少錢幣云云。而耐心聽他說完後,聞蟬就肯定說道,“那我表哥下場,就是爲了錢了!”

江照白愕然:“……”

然後莞爾,“是了,我倒忘了阿信缺錢的事了。”他出身極好,從來沒缺過錢財交際,他是真沒想到李信會缺錢。但是又算了算阿信幾日來的行程,覺得阿信賺的錢早就夠他花用了。那更多的錢,該是別的用處了。

江照白垂目,開始想李信打算把錢花在哪個地方了。

江照白又不理她了,聞蟬也不在意,她心花怒放地去看李信在場中大展神威。但是她能發現郎君的厲害,旁邊自然也有人發現。有許多女郎們便在討論“那連闖三道環的郎君,是哪裡人?真是好生俊俏!”

“郎君爲我大楚而出戰,胸懷磊落,好生了不起!快去問問郎君是誰?怎麼以前沒見過?”

有知道的便答,“是李二郎。會稽李家的二郎,李信。”

衆女便“哦”一聲後,繼續熱烈討論李二郎如何如何英武不凡了。聞蟬忍不住插嘴道,“他沒有你們想得那麼好。”

衆女便駁她,“你知道什麼?李二郎風采卓人,一般人難比。”

聞蟬心裡忍不住道:你們覺得他好,那是你們沒見過他。等你們見過他了,就知道他多混蛋了……

看眼旁邊琅琅如玉的青年郎君,再看看場中揮汗如雨、滿身塵土的騎馬少年,聞蟬撇嘴:人和人的差距怎麼這樣大。看看人家江三郎,多麼的如鬆如玉;再看看她表哥,髒的跟從土裡長出來似的。人家江三郎清清爽爽;她表哥塵土滿面,汗流浹背。

嘖嘖。

沒修養。

粗俗。

她剛纔還覺得表哥真好看,現在有人一誇她表哥,她心裡就開始反着說話了。把李信嫌棄來嫌棄去,覺得所有看中李二郎的人都沒眼光,就她最有眼光!

但是隨着李信在場中連連奪冠,場下女郎們更是將他吹捧得如神人一般。彷彿等李二郎一下場,她們就要撲過去跟他交際去了。聞蟬心裡快堵死了,又插一句話說,“他長得可平凡了……”

終於有女想起來了,看她一眼,詫異滿滿,“聽說李二郎與翁主是表親?既是一家人,翁主何必總說人家不好呢?”

又有女道,“郎君英俊,不在相貌。翁主你年紀小,你還不懂。”

聞蟬:“……”

她簡直快被這些一個個專心凝望她二表哥的女郎們氣死了!那是她的表哥,又不是她們的!她都沒激動,她們瞎激動什麼?!

聞蟬快要忍不住把李信醜化無數倍,好叫身邊這些沒見識的女郎們知道,她表哥到底有多醜!特別特別的貌不驚人,特別特別的不是好人,跟她們以爲的完全不一樣!

那麼醜的表哥,根本不值得她們欣賞!

舞陽翁主就要開口說了,她都要說第一個字後,後面有人道,“程漪,你也來了?”

“程漪”這個名字最近如雷貫耳,耳熟得很,聞蟬幾乎是一激靈,便回頭去看。同時,她發覺身邊的江三郎身子僵了僵,卻並沒有回頭,依然專心致志地看着馬場中的比賽。

程漪曾經也是貴女圈中的風流人物,不過這幾年,她已經不怎麼出來玩了。

貴女圈中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與程漪差不多大的,都嫁了人,要麼在長安,要麼遠離長安。大家彼此之間的關係被拉得無限遠,認識程漪的人,已經實在不多了。

聞蟬就不認識。

她也許偶爾見過這個人,也許偶爾聽過這個人。但她對程家五娘子的全部印象,都是聽她二姊的解說後,與江三郎綁在一起的。但是聞蟬又知道,程漪不出意外,就是未來的定王妃。兩人的聘禮彩禮都已經開始準備交換了,說不好,等下一次見面,就是在定王的婚宴上了。

聞蟬扭頭去看程漪是誰。

身材高挑的女郎揮下僕役,與幾女說話。她相貌姣好,眉目清清淡淡,若月下清霜,與人隔着一段朦朦朧朧的距離。女郎是極美極雅的,梳着高髻,步履間仿若踏着雲霧。她款款走來,與聞蟬的二姊看着差不多大。

她跟人說話時,態度還是比較嫺靜優雅的。但是很快,她的目光就轉了過來,與窺探她的聞蟬撞上。

女郎的目光如火如電,聞蟬與她對視了半天,就移開了。一看之下,她就知道,這是一個與她氣場不和的女郎,沒必要結交。聞蟬扭過臉,繼續專心去看賽馬了。但是她想看,有人卻不讓她好好看。

聞蟬的目光移到賽馬場上,耳邊聽到女郎溫溫涼涼的聲音,“五娘見過翁主。”

聞蟬無奈地轉過身,看到程漪已經站到了她身邊。程漪也不是誠心請安,大家都是出來玩的,她又是長安城中大家心知肚明的未來定王妃,差不多就行了,聞蟬哪裡受她的禮?

程漪的目光又越過了聞蟬,看向聞蟬身邊的那個人。她脣角帶了一抹很淡的諷刺的笑,說,“江三郎也回京了嗎?倒是多年不見了。”

知道程漪和江三郎那點兒過往的人很少,連聞姝都只是作寧王妃的時候,不留意知道的。現在程漪這樣跟江照白打招呼,身邊女郎也都只是好奇,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江照白手扶着欄杆,心裡長長嘆了口氣。

他就是不想與程漪打招呼,才連面都不肯見。誰知程漪不肯放過他,仍然過來了。他心想,倒是連累翁主了。

江三郎心中無奈,面上卻不表現。他轉了身,以一副很生疏詫異的樣子,向程漪拱了拱手,笑道,“程娘子嗎?倒是沒料到程娘子還記得在下。”他表現的,就好像跟一個見過幾次面的陌生人說話一樣。

程漪看着他,“江三郎名滿長安,郎君不記得我,我卻是記得江三郎的。長安的女兒們,有幾個會忘了江三郎的風采呢。”

聞蟬在邊上看得目瞪口呆:你們這對曾經舊情人,好會演啊……表現得好像你們不認識似的。

但是她沒記錯的話,就是十幾天前,他們還在江陵的時候,被程漪的人追殺過吧?據江三郎所說,程漪想殺的人是他吧?

他們兩人的關係,好奇怪啊。

程漪正淡淡看着他們,主要目光放在江照白身上。離她很近的聞蟬,在一瞬間,看到這位娘子複雜的眼神,然而只是一閃而過。明面上,聞蟬只聽到程漪涼涼的聲音,“江三郎心懷天下,不該回長安。”

江照白淡聲,“我回不回長安,與娘子無甚關係。”

程漪點了點頭,目光又放到了聞蟬身上,漫不經心道,“你與翁主情投意合了麼?倒是真難得。我真是沒想到……最後博得他歡心的,竟是你啊。”

聞蟬被程漪表面溫和、內含刀霜的眼睛看着,這一次,她眼裡的複雜,已經連掩飾都不曾了。聞蟬倒不退讓,程漪用這種隱隱仇恨的眼神看她,她也有自己的驕傲有自己的架子。程漪算什麼?聞蟬連解釋都不想,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江照白自然看出了兩個娘子之間的眼神交鋒,頭疼地走上前,擋住兩人,想把聞蟬摘出去。

他想,程漪厭惡的人是他,莫把聞蟬扯進來糾纏了。

這個時候,聞蟬還有空想:看吧,我又要開始倒黴了。被程漪纏上……每次我和江三郎有一點關係,就都要不順。我果然和江三郎命裡犯衝。

幾人正各展神通時,身後,傳來少年的聲音,“知知。”

聞蟬忽然回頭,看到圍欄外的馬場中,一場賽事已經結束,少年郎君把馬交給旁邊的小廝,大步向她這邊走來。他笑得閃閃發光,笑得聞蟬的心,一下子就明媚了。她都快忘了他昨天花酒的事,看着他在躍動的陽光下,向她走來。

就像是大英雄一樣。

解救她現在被夾在中間的兩難處境。

66

在這場被牽連的情感廝殺中,聞蟬側過身,看到馬場中向她走來的少年郎君。他走在光華流離的日光下,手裡提着一個錢袋。遙遠的還沒有看清他面孔的時候,就已經認出了他的身形。永遠的那麼蓬勃,永遠的那麼剛強,他向她走來,很快在能看清臉的時候,衆人都看到了小郎君面上的笑。

那種有些壞、壞得非常撩人的笑容。

非常的容易讓人心跳跟着變得劇烈。

肆無忌憚,無拘無束。他與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但女郎們似乎天生就被這種突破規則的郎君所吸引。

衆女都在看着,李信一聲高亮嘯聲,身後被馬伕安撫的駿馬揚蹄長嘯。賭馬賽事已經結束,小廝們開始打掃馬場,今天輸得很丟臉的蠻族漢子們聚在一起,嘰裡咕嚕地說着他們的話,並時不時用兇狠不甘的眼神看那腰桿挺拔的年少郎君。他們忽然聽到唿哨聲,聽到天地間動人清亮的嘯聲,齊齊去看。

那嘯聲又清又高,流轉天地間。不光他們聽得心神激盪,連長安的郎君娘子們都聽住了。

馬場的後方,來了一羣比較低調的蠻族客人。年輕高貴的王子殿下沒有指責自己這方的輸贏,而是站在柵欄的進入口,轉過視線,看到了那少年郎君,還有郎君奔向的女孩兒。

尊貴王子麪上露出他鄉遇故知的驚喜神情,但很快,那驚喜之情,變得有些沉重了。

而在蠻族客人的注視下,李信已經到了圍欄邊。他手攀在欄杆上,與欄杆後方的舞陽翁主面面相對。他甩了甩手裡的錢袋子,拋給欄杆另一方的聞蟬,“接着!”

聞蟬反應哪有她表哥那麼快。

她還沉浸在他雖然沒有韻律、氣勢卻何其惹人的清嘯聲中,他手裡一個不明物品就飛向她來了。聞蟬手忙腳亂、慌里慌張地去接,那沉甸甸的錢袋子正好落入她懷裡。她表哥提錢袋子跟提着空氣一樣輕輕鬆鬆,輕鬆得都讓人很難注意到錢袋的存在。結果錢袋落入聞蟬懷中,那麼重,猝不及防,壓得女孩兒腿軟,差點跪下去。

聞蟬堅強地沒有跪下去,沒有出醜。

因爲她表哥在跟她隨手扔東西的時候,就手撐着欄杆,從馬場翻到了圍觀場中。在小娘子腿軟欲倒的時候,他一手摟住她的肩,將她不動聲色地提了一把,另一手又接過了錢袋子,笑眯眯,“喏,都給你花。今天贏的錢,反正也不是咱們本來的,你想買什麼,咱就買什麼!”

驚疑不定、失魂落魄的衆女郎:……這兩人還真是對錶兄妹啊!而且恐怕與舞陽翁主的描述相差甚遠,他二人的關係特別的不錯!

因爲她們看到在李信與翁主說話時,翁主還隱晦的,瞪了李信一眼。那眼波光瀲灩,嬌嗔之意無人不知。

大家望着少年郎君的側臉,看他與小娘子說話。他身上有放蕩縱意的氣魄,那種讓人心動的氣魄,在日光下,閃了好些娘子的心。她們想,舞陽翁主真是眼瞎啊,看郎君英俊,怎能只看臉呢?

怕是小郎君就算不如他旁邊的江三郎出色,比起長安的很多郎君,已經很厲害了。起碼今日的賽馬,世家子弟爲了面子都不下場,只是讓自家門客僕從侍衛之類的下場去。有人覺得李二郎混在這堆人裡,失了面子,很沒有世家子弟的風度;卻也有人覺得李二郎勇氣可嘉,少年風采,一聲清嘯聲,就把長安城裡的大小郎君們全都打敗了。

李信轉頭看向江三郎與程漪。

聞蟬開始緊張,怕他在馬場中看到了她與程漪的不對付,來替她報仇。說實話,這有點小題大做。然李信天生的無法無天,聞蟬就怕他招惹上人。但是李信只是隨意看了程漪一眼,目光就轉向了江三郎,“三郎,我與知知還有事,我們先走了,你不介意吧?”

江照白松口氣,立刻說不介意,讓李信領走了聞蟬。江照白最怕把聞蟬牽扯進來,李信出面帶走人,還沒有鬧得不可開交,江三郎已經感激無比了。

程漪心情複雜地看着那小郎君領走小翁主。旁人也許都沒發現,但在少年隨意掃她的一眼中,她感覺到了千重巨山撲壓的威懾感。她臉色蒼白了一瞬,咬破了舌尖,纔沒有被強大氣勢壓得往後一退。

她心中驚駭,又看着江三郎溫潤的側臉與少年筆直的背影,靜靜地想到:舞陽翁主真是幸運……

在她才十五歲的時候,就有與她一般大的表哥這般護着她。

而自己呢?

程漪看眼江三郎,心裡冷笑:他從來就沒護過我。他只有他的家國天下,我在他眼裡,恐怕和路人的分量差不多!

我曾與他相好,他卻低調到死,明面上都不露聲色,都不讓人知道。可是現在,他喜歡上舞陽翁主,他就與舞陽翁主那般親暱地去看賽馬。他從未這樣對我好過!我以爲他沒有心,但也許他只是對我沒心而已……

聞蟬被李信一徑帶走,而李信身上的那種和他們都不一樣的氣度,讓他們走了很遠後,女郎們才紛紛扼腕。有些心動的女郎,卻已經着家僕,去打聽李家二郎來長安做什麼,是否有婚配什麼的……

坐在圍欄後百無聊賴的李家三郎李曄,作爲一團容易被人忽視的空氣,他到這會兒才站起來,愕然看着他二哥把聞蟬領走,卻把他給忘了。他們經世子介紹,與世子的朋友們來馬場玩,李三郎負責口若懸河、勾心鬥角,陪幾位郎君聊天;他二哥則下馬場去給蠻族人找不自在去了。李曄是覺得二哥純屬閒得慌,蠻族人想大鬧馬場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但二哥義正言辭一番爲國爭榮的話,說的郎君們熱血沸騰,李三郎也只好默默嚥下去對此事的不當一回兒事的話語。結果現在李三郎還與客人們周旋着呢,他二哥就走了。

李曄有點兒生氣:這般重色輕弟,是不是過分了啊?

但一會兒,就有一個小廝被他二哥派過來,與他解釋道歉,還說了下次替換他。恰恰馬賽已經結束,陪伴的幾位郎君也不想在這裡待了,和李三郎笑道,“我認識丞相家的郎君,丞相家大郎對騎馬很感興趣,但他阿父跟太尉彆氣,總不讓他騎。二郎騎術這樣好的話,明天我約個時間,大家出來玩?”

李曄心裡快速地血液沸騰了:丞相家的郎君!正好能借丞相大郎的口,跟丞相對上話!

今年會稽雪災還能應付,就怕明年再緊接着旱澇水災……長安這邊什麼都不給的話,會稽應付起來實在困難。

還得靠他二哥用武藝征服去!

李曄快速地陪起笑臉,與郎君們你來我往地互相試探起來。比起他二哥的長刀直入很少迂迴,他還是喜歡這種綿裡藏針的方式。

當這會兒,李信已經帶着聞蟬,去馬場另一頭的小樹林中去了。出馬場有兩條道,他們顯然走得是一條荒僻的路。四方都是松柏樹,在冬日也青翠如春,綠意盎然。聞蟬跟在李信身後,伸出手指頭戳戳他的肩,“哎,你剛纔怎麼沒發火,沒跟程漪對上呢?我還以爲你會打她呢?”

李信隨口道,“我不對付女人。”

聞蟬挑高眉,“喲,你瞧不起女人啊?”

李信回頭,對她輕佻一笑,學着她那副挑釁的說話口吻,“喲,捨得不給我擺黑臉,捨得跟我說話了?”

聞蟬:“……”

立刻想起來李信如何混蛋!

她停了步子,不跟他走了,還板起了臉,“花酒!解釋!道歉!”

李信:“……”

他真是嘴賤,拿什麼轉移話題不好,拿這個轉移話題呢。他認真地想,他重新把話題轉回去,跟聞蟬討論他是不是瞧不起女人,不知道還行不行?

當然不行。

聞蟬見他半天沒吭氣,重重哼了他一鼻子,扭頭就往樹林外走,不跟他玩了。李信追上去,“你哼什麼哼,慣得你毛病越來越多了……”

反正李信說什麼,聞蟬就不理。舞陽翁主平時軟綿綿的,但是偶爾跟人懟起來,還真挺麻煩的。李信心想造孽,長腿一跨,手勾住女孩兒的肩,把她壓在了一棵樹上,堵住了她的路。

李信比他們初見時,已經長高了好些。他高高瘦瘦,把嬌弱的小娘子往樹上一壓,兩手堵住她的路。這般強硬的姿勢,但他現在做來,居然對聞蟬一點影響力都沒有了。

聞蟬還敢仰着頭,繼續不露聲色地瞪他。

李信:“……”

他長嘆一口氣,煩躁無比地笑,“好了好了,我敗給你了。我錯了,別不理我好不好?”

聞蟬紆尊降貴地開了口,“那你跟我發誓你以後再不去喝花酒!”

李信說:“我不能跟你發誓,因爲我還是要去的。總有些事,在各種坊間會談得比較方便。知知,我又不是天皇老子,非要社會規則順着我的意走。在我足以影響一切前,我還得照着規則走。全天下的郎君都這樣,你非要我與衆不同,這般孤立,壞大於好。”

聞蟬愣了愣。

她沒聽過人這麼認真地跟她解釋過這些事。

平時她有疑問,但是又不方便她知道的,大家都糊弄她,隨意就把她瞞過去。李信這麼誠懇地跟她解釋他不能聽她的話,不能不去喝花酒,聞蟬心裡非但不怪他,還比以前更喜歡了他一分。

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只想着情情愛愛,但這並不是她的本意。她也想多懂些東西,她也想不是每次李信和江三郎他們說話時、她都要後知後覺才能聽明白,她也想下次有人跟她憂國憂民當知己時、她不會尷尬得才發現別人的招數。

她就喜歡李信不把她當小孩子一樣哄騙她。

所有人都當她是小孩子,只有她表哥,把她當大人一樣。

聞蟬想了想李信的話,於是降低標準,“那你不能跟那些女人做、做……做不好的事。”

李信逗她,“哎呀這可說不好,我要順大流……”

聞蟬瞪大眼,急道,“你會得花柳病的!”

李信:“……”

聞蟬拉住他的手,眸光澄澈地看着他,“真的,我不騙你。聽說娼妓都不乾淨,雖然她們流落風塵也很可憐,但是你跟她們玩,你會得花柳病的……”她看李信被噎住的樣子,以爲他不知道,就很詳細地跟他解釋何爲花柳病。

李信手扶着聞蟬的肩,聲音開始飄,“……那些絹畫,你還真是仔細看了啊……”居然一開口就咒他。他都有點分不清聞蟬是吃醋,還是單純地怕他得花柳病了……

他趕緊跟聞蟬保證自己不會碰女人,他都不想跟她開玩笑了,就怕她拉着他繼續說這個話題。但是顯然這個話題揭過去後,聞蟬仍然對他喝花酒一事耿耿於懷,“可是你爲什麼要去那種地方?誰帶你去的!你都摸不清長安的街坊,你怎麼可能找得到……我一定不放過帶你做壞事的這個人!”

李信隨意道,“沒人帶,我自己去的。好了你別多想了。”

聞蟬看他:沒人帶?明明是她大兄帶他去的。他們一家人都知道了呢,只有大兄和李家兩位表哥不知道他們已經知曉事情。明明把事情推到她大兄頭上,她就不會總拿他說事了。她知道這個道理,表哥必然也知道。但是表哥一口咬定是自己去的,就是不肯供出來大兄。

聞蟬心動,她愈發覺得自己一點點喜歡的這位郎君,身上有美好的品質等着她挖掘。

做壞事不對,但做完壞事後爲了減刑供出同夥來,更讓人不齒。

哪怕她表哥是個混混,他也依然講義氣。

聞蟬心中情意似涓涓細流,她初初對一個郎君這樣喜歡,看着他發着光一般的魂魄,便覺得他那張貌不驚人的臉,也變得好看了很多。他清清瘦瘦的,低頭跟她說話。他蹙眉的時候,眉眼距離極近,濃黑一片,軒昂無比……聞蟬伸出手臂,在猝不及防下,摟住了李信的腰。

她撲入李信的懷裡,覺得少年身子好像僵硬了一下。

聞蟬疑惑擡頭看他。

看他煩躁低頭,“你幹什麼?!”

聞蟬結巴,“我沒幹什麼啊。”

她就是抱了他一下啊……不能抱嗎?他不是總想抱她嗎?幹什麼她才捱到他,他身體就這麼僵,好像她洪水猛獸一樣?

李信看着她,心中那帶着羞赧之意的磅礴感情,在看着女孩兒乾淨的眼睛時,他真是說不出口。他怎麼能告訴聞蟬,她一抱她,他就有點受不了呢?就想壓她,就想親她,就想對她做不好的事……

聞蟬從春宮畫中學會了科普知識,李信則從中開發出了少年人的欲.望。

他臉黑心硬,可是在心愛的女孩兒面前,又小心無比地捧着她,不好意思跟她說。她是他目前來說最珍貴的寶藏,他守着她,一點兒都不想她受到玷污。

其實主要還是聞蟬太小了……李信又不好意思……少年郎君初初動情,總是不太好意思,總是心臟已經狂跳體溫已經驟高,可是面對無知無覺的心愛小娘子時,他又裝模作樣,裝得自己大將之風什麼都不在意,裝得自己總比她沉穩。

聞蟬只看到李信看她的眼神複雜,他眼神慢慢開始變化。變得更加黑,變得更加暗,變得充滿暗示性。

聞蟬的心臟就跟着他一起狂跳了。

看他俯下來,手摩挲着她的下巴。他的指間粗繭,磨得她有點兒癢,又酥酥的,東不着西不落。年少娘子的臉頰緋紅,睫毛顫抖,像是蛾翅纖纖,振翅欲飛。她眼眸羞澀地看着他,看他耳根也慢慢紅了。看他彎下腰來……

李信是要親她吧。

這一定是一個想親她的動作。

聞蟬害羞地等着,她有點怕,有點猶豫,但是又不太想反抗。她雖然覺得表哥的親吻每次都狂熱得讓她有點受不了,但是她剛看了好多春宮圖……她忍着一腔怯意羞意,躲在被窩裡,偷偷找出夜明珠來自己悄悄看畫。才過了一晚上,她還沒有看多少,但是好像已經明白了好多……

李信手在她下巴上碰了碰,忽然站直身子,移開了手。

聞蟬茫然看他。

看錶哥眼神恢復清明,對她道歉般地一笑,“差點忘了,我說過不碰你的。”

聞蟬:“……”

不!

你還是碰吧!

我挺想你親我的……你就別在乎昨晚的保證了好麼!

但是對於驕傲又矜持的舞陽翁主來說,這種話她說不出來。她的心都快飛出來了,又堵在了嗓子眼裡。上不上下不下,聞蟬恨不得撲倒李信,自己親過去……然而她是翁主,然而是他喜歡她的,然而她還有點放不開。

聞蟬想哭鼻子。她不知道當她糾結時,李信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揶揄笑意。李信要再逗引她說話,忽然之間聽到了樹林裡另一道慢慢走來的腳步聲。他對聞蟬噓一聲,就拉着聞蟬,在樹林裡繞了幾下,輕易地繞出了對方的必經路。

而少年們躲在樹後,往聲源處一看,見邊走邊說話的男女,竟然是江三郎與程漪。

聞蟬詫異滿滿:他們兩個!

江三郎聲音溫溫淡淡,“程家軍派死士刺殺我的事,寧王殿下已經知道了。你背後是定王,還有隻你不知道的手在推着這件事。寧王回京,定會讓人徹查此事。你恐怕給定王惹了麻煩,或者這也許正是定王的意思……無論你們到底是什麼想法,我能做的,也只是提醒你一句。”

程漪說,“寧王?我怎麼敢殺他?我要對付的,從來都只是你而已。”

江照白淡聲,“但是有人想借你之手,招惹寧王。反正你好自爲之吧。”

程漪停了步子。

她擡頭看他冷淡的側臉,冷聲,“江三郎你還真是有情有義!我派人殺你,不想你進京,你還願意跟我說這些事,讓我做好準備。你對你的舊情人,都這麼好嗎?你對你的新情人,也這麼照顧嗎?”

江三郎看她一眼,“我和翁主沒什麼關係,你和我之間的事,不要引到她身上。我也不想跟你說這些,但你緊跟着我,我又能說什麼呢?”

他提醒說,“你還是少與我見面吧。畢竟你是要做定王妃的人,不要被有心人發現你我的關係。”

他們已經停下來,已經不走了。樹葉嘩嘩譁在頭頂吹動,四面風聲,空氣冷冽。程漪站得端正,笑得嘲諷,“你我的關係?你我有什麼關係?不過是你拋棄我的關係而已!”

江照白望着她,沉默良久。她是很美麗的女郎,高貴清耀,自來如是。但她現在看他的樣子,又充滿恨意,稱不上什麼冷靜。江照白默了片刻後,才說,“原來你一直覺得是我拋棄了你。”他停頓了一下,“程漪,我沒有拋棄你,我們只是理念不合,好聚好散而已。”

程漪說,“你差點就娶我!當然是你拋棄我!”

她又說,“理念不合?好啊,我就要入局,來跟你攪一攪。我走我的路,你尋你的道。且看盛世太平,是如我意,還是如你意!”

江照白皺着眉看她。

她忽而往前一步,抓住他手腕,將他往身後樹上迫。江三郎恍神的片刻,被她大力壓到樹上。看她踮起腳,眼中有瘋狂之意,湊過來的樣子何等決然。江照白猛地伸出手,捂住她靠過來的口鼻。

他說,“不要這樣。”

懷裡的女郎瑟瑟發抖,她的一腔崩潰之情,在他溫和的聲音中,潰不成軍。她多想他,多眷戀這個懷抱……但是三年了。他還在長安時,就與她形同陌路。他後來走了,也沒跟她告別。他是沒有心的人,輕鬆地拋下過去,只有她放不下。

程漪猛地拉下他的手,帶着哭腔衝他喊,“我還沒有嫁人!你也沒有娶舞陽翁主!我爲什麼不能親你?!”

江照白低頭看她。

程漪又猛地推開他,帶着淚水的眼,此時又有寒冰浮現,“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

她望他明玉般的面孔半天,她終是拿他沒辦法。每看他一眼,心中又酸澀一分。她心中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以後絕不手軟,以後絕不跟他低頭。他不選她,她也永遠仇視他,永遠不選擇他!

自有男人愛她如初!

都和他江照白沒有關係!

程漪掉頭就走,她走了幾步,聽到後方江三郎的聲音,“你是爲了報復我,纔要嫁定王的?”

程漪沒吭氣。

江三郎淡聲,“拿自己的身體,換你想要的地位,好用來制衡我。你不覺得可笑嗎?你覺得,我會爲此心軟,還是爲此感動?”

“你閉嘴!”程漪怒而轉頭大喊一聲。她發着抖,看那靠在樹上的玉面郎君,他帶着憐憫又勸慰的目光看她,隱隱的,還有絲不屑。他瞧不起她這樣做,瞧不起她的行事風格……程漪頭好暈,覺得眼前一片黑一片白。

好像從來都是這樣。

好像他從來都瞧不上她。

好像她永遠不配跟他並肩而立似的。

他就永遠保持着他那份憂國憂民的噁心嘴臉,而她也自有讓他後悔莫及的時候!

……

在程漪與江照白決裂爭吵的時候,李信就衝聞蟬招了招手,不動聲色地帶她用輕功縱出了那片樹林。大約明白那兩人在吵什麼,卻和兩個少年沒有關係。李信更是不希望聞蟬受到程漪的影響,變成那種偏激的女郎,於是便帶着聞蟬悄悄走了。

少年領小娘子去逛街。

拿馬場上贏的錢,給她買些好玩的。

聞蟬從來不缺錢,不過她自己一個人逛街,當然沒有表哥陪她玩有趣了。何況她表哥本身就是非常好玩的人,與他在一起,平時一倍的樂趣,都能增加到十倍。聞蟬很快忘記了在小樹林裡旁聽的驚心動魄感情撕裂的故事,專心致志地跟她表哥玩耍了。

後面有人高聲叫了一聲。

兩個少年沒有在意。

又喊了一聲。

是用蠻族語,喊着同一個意思。

少年們扭頭,看到人羣中,高興無比地向兩人擠過來的高個蠻族青年。那青年人口裡着急地喊着一個詞,看兩個蹲在地上看魚的少年都很茫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對方沒聽懂。青年忙換了大楚的官話,重複道,“舞陽翁主!”

“阿信,小蟬!是我啊!”青年人的大楚官話,比幾個月前有了大進步。

此人正是從馬場上,一路追着兩個少年過來的蠻族人的王子殿下,郝連離石。

王子身後,還跟隨着數來個隨從。其中一個隨從看到聞蟬妍麗的面孔,被雷劈中一般驚呆了:她、她、她,與……長得實在好像!莫非是親父女?!

67

跟隨王子來長安賀歲的蠻族部從,每個人都有一定本事和地位。他們來長安,並不是抱着友好和平目的來的,而是挑釁,炫耀,試探。兩國常年打仗,然而戰線一直被拉在邊關一線。蠻族人雄勇善戰,很早就不滿足於此了。他們想進入中原大地,也想要中原的絲綢、金銀、美人。但是他們也知道大楚幅員遼闊,真想入侵,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今日大楚皇帝對他們和顏悅色、俯首帖耳,蠻族人就想試探這個程度到哪裡。

帶着血的長刀被他們挎在腰間,喝的羊血養在他們胸肺。他們是草原上的狼,對大楚虎視眈眈。而長安多少大人物都心知肚明,卻仍奢望着和平撫慰。想着每年多送些美人,多給些賞賜,讓蠻族人可以繼續只在邊關搗亂,不要把手伸進大楚國境內。

雖然現在看,對方早有些蠢蠢欲動的挑事心了。

在這次來長安的蠻族部隊中,就有不少身強體壯的武士,來跟長安的武人比試。他們走之前就得了王的囑咐,放心在大楚鬧事,看看皇帝的忍耐度在哪裡。

如今,李信和聞蟬面前,不僅有蠻族的王子郝連離石,還有跟着他的數來個武士隨從。這幾個武士隨從個個膀大腰圓,寒冬臘月,他們穿的比街上大部分人都要少,個子也一個比一個高。當他們兇狠俯視他們時,李信和聞蟬都需要仰視他們。

但這些武士隨從跟隨王子出行,並不代表他們就是王子的人。

其中一個叫丘林脫裡的武士,此時站在他們蠻族人的王子郝連離石身後,王子激動無比地操着不熟練的大楚語言跟兩個少年說話,這個武士,就震驚地看着眼前的年少女郎。脫裡來長安已經好幾天了,他在長安也見過了不少美人,尤其是貴族女郎們,一個比一個好看,一個比一個氣質嫺雅,和他們那裡的女人完全不同。蠻族人雖然口上笑話大楚的女人全都是菟絲草,可心裡全都癢癢的,只覺得人家千好萬好,要是能抱一個回去就好了。

然在無數女郎中,面前這位女郎,仍然最出衆,如明珠般耀眼。她的美麗像繁盛時節的春景,沉甸甸地壓在枝頭,引人仰望。清水芙蓉也很美,但比起這位女郎,卻顯得太淡了。女郎站在他們面前,眸子漆黑,面容婉婉,她抿脣一笑,便讓人血液乍然沸騰,心馳神往,恨不得拜倒於她腳下。

但丘林脫裡目不轉睛地盯着這位女郎看,卻不是爲對方的美麗所驚豔。而是他眼裡看到的這位女郎,與他記憶中的一張臉相重疊。當女郎靜靜站立的時候,她的臉上已經能看出四五分那個人的影子來。而當她笑起來、或蹙眉時,當她表情生動起來,與那個人,幾乎可說是一模一樣!

她的美豔面孔也無法壓下去這種讓人驚駭的相似感!

脫裡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在蠻族部羣中武功非常出色,便被選拔.出來陪王子出行。但在蠻族時,他的上屬不是王子,而是阿斯蘭左大都尉。蠻族上有王,下有左右王,左右王下,又分爲左右谷蠡王。而谷蠡王再下,則有“萬騎”二十四長。蠻族以左爲尊,左大都尉,正是二十四長之一。

丘林脫裡就是從左大都尉的騎下選出來的。

脫裡現在看着這位女郎,覺得她和自己的上屬,阿斯蘭左大都尉,長得實在太像了。

脫裡已經跟隨左大都尉十年之久,從大都尉微末時期,他就跟隨在側。這麼多年,左大都尉不以真面目見人,出行時,總是帶着一張猙獰面具。據大都尉說,他年輕的時候不經事,臉上被人毀了,後來怕嚇着人,索性就帶上面具了。

但是脫裡見過阿斯蘭左大都尉卸下面具後的臉。除了猙獰可怖的傷口外,那張臉上的模樣神情,這些年,丘林脫裡一直知道。

女郎的臉,與那張臉重合了。

脫裡心中震撼無比:怎麼回事?難道這位女郎,竟是左大都尉的親生女兒嗎?大都尉說他孤兒出身,沒有親人。那眼前女郎與他長得這樣相似,除了親父女,還能有什麼關係?

可是左大都尉怎麼會在長安有個女兒?!而且爲什麼大都尉從來沒提過?

脫裡突然變得有些興奮:如果一個漢人的女郎,一個長安裡的貴族女郎,竟是他們蠻族人的骨血!哈哈,想到長安皇帝的表情,就覺得十分精彩!

在丘林脫裡目不轉睛盯着聞蟬看的時候,蠻族人的王子殿下,正費勁地想和兩個少年溝通。郝連離石看到聞蟬,心裡最是開懷又忐忑,結結巴巴道,“剛纔大馬場就看見你們了,沒想到真是你們!運氣太好了!”

聞蟬驚訝:“郝連大哥你現在說話好熟練!”

青年在女孩兒面前,耳根紅到了脖頸,連連擺了擺手,十分的不好意思。

李信在一邊閒閒道,“運氣當然好啦。兄臺都來到長安了,運氣哪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呢。”

郝連離石與聞蟬:“……”

都覺得他話裡帶着諷刺的意味。

他是在擠兌蠻族人的狼子野心吧?

郝連離石的臉色黯了下去,“我沒有惡意。我並不想傷害你們。以前不告訴你們真相,是怕連累到了你們。”他充滿希冀的、懇求原諒的眼神,看向聞蟬。

他高大威猛,不苟言笑。他還是蠻族王子,他現在看着舞陽翁主的目光,卻充滿戰兢不安,似乎唯恐她怪罪自己。

聞蟬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自然看出來郝連離石對她的好感,也許是因爲當時在徐州村落中,他遇難後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她吧。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她還生的這麼美。郝連離石便總是怕傷着她,總是怕她不喜歡他,怕她怨惱他。

但是聞蟬又不是真的單純到沒腦子。

郝連離石對她再抱有好感,他也是蠻族人啊!

自己是大楚子民,自己和郝連離石,是不可能成爲什麼朋友的。

她站在表哥身邊,揪住表哥的袖子,把話語權交給李信。而看她如此表態,郝連離石心中酸楚,頓時明白聞蟬不可能像在不知道他身份時那樣,與他言笑晏晏了。李信往前走一步,擋住了郝連離石身後一道探視的目光。

那正是脫裡。

脫裡見到這個少年氣勢陡放,擋住了他的視線,隨意瞥過來一眼,不屑冷笑。這個小郎君在他眼裡和雞崽一樣弱小,自己一隻手就能捏死,根本不值得自己投放多餘目光。

李信警告,丘林脫裡卻挑釁地往前一步,操着生疏的大楚語言,問那個女郎,“喂,你是翁主?你長得挺好看嘛,不如咱們去喝喝酒?!你們長安的酒就跟水一樣沒味,我請你喝更烈的酒走?你父母是誰啊,真的是大楚人?我看你長得不像大楚人嘛……”

他這話說的可真放肆。

既然知道對方是舞陽翁主,還說出這般調.戲的話,丘林脫裡的膽子也實在是太大了。分明是不把大楚放在眼裡,不把翁主的地位放在眼裡!

郝連離石皺起眉。

但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見身前護着聞蟬的李信就笑了。李信說,“我妹妹不跟你們這些蠻子喝酒。老子跟你們喝怎麼樣?”

他說“老子”,也有挑釁之意,但是對於語言不熟悉、聽話需要半聽半猜的丘林脫裡來說,根本沒聽出來。郝連離石倒是聽出來了,但是他沒有攔住這位手下大將只聽脫裡輕蔑道,“你?跟你有什麼好喝的!還是小美人嘿嘿嘿……”

李信冷笑,“找死!”

他一掌拍向脫裡。丘林脫裡感覺到寒風罩面,若有千鈞之勢壓來。只這一掌,便看出少年的武藝修養。他當即不敢大意,步子左跨,雙臂回擋,擋住了少年的攻勢。他回以一旋腿,便與小郎君在大街上打了起來。

聞蟬驚叫:“表哥!”

眼前如有狂風過境,兩個武功高手的對打,掀起了一陣風。聞蟬身子搖晃,後方一直緊跟着他們的侯府護衛,當即趕到,保護翁主。郝連離石本想伸手拽站不穩的聞蟬一把,冷厲寒光就往他手上砍來。他躍起抽手,躲過了對方的殺招,驚疑不定地看去:街上的護衛們,齊齊出劍出刀,將他們的翁主保護在了身後。

爲首者冷然道,“休得在長安街上鬧事!”

現在留在侯府的護衛,大多是曲周侯舊日南征北戰時尋不到好出路的部下。曲周侯打仗時,他們是君侯部下驍勇善戰的士兵;曲周侯收刀入鞘時,他們也跟着君侯,來長安做了閒散的護衛。他們武功不一定多好,但對君侯忠心可鑑,而舊年與蠻族的戰鬥中,讓他們極爲仇視這些蠻族人。

翁主有難,李二郎跟一個武將打在一起,這些護衛們也亮了爪牙。郝連離石又是還沒來得及阻攔,他身後的其他蠻族武士,一個個熱血上了腦,口裡大叫一聲,全都衝了出來。刀劍相撞,兩方人馬以李信和脫裡爲中心,大戰起來。

原本平靜的長安街上,變得一片混亂。百姓們露出惶恐神情,紛紛躲避;而有機靈的,趕緊去喊另一道街上正巡街的執金吾衛士們前來。執金吾領京師北軍,掌京師的徼巡事宜。現在蠻族人和大楚子民打起來了,當然要找他們過來了!

而這個時候,郝連離石終於與聞蟬站在了一起。他一把拉住聞蟬的手腕,把她帶出了戰鬥場中。兩人一時面面相覷,郝連離石更尷尬,他原本是想和聞蟬好好敘舊,萬萬沒想到能鬧成這個樣子!

郝連離石怒吼道,“都停下來!別打了!”

那邊沒反應。

聞蟬:“……”

這個王子,當得真是沒有啥威信力啊。帶的武士想出手就出手,想打架就打架,幾次三番,根本不聽這個王子殿下的話。

聞蟬一邊緊張着李信,一邊斜眼看郝連離石。她看李信那方,丘林脫裡比她表哥個子高,也比她表哥壯實,滿身肌肉,一聲大叫,地表也要抖三抖。聞蟬怕李信在丘林脫裡手裡吃虧。但她冷眼看着,她表哥身形靈活無比,速度又極快,腳尖在地上一踩,那蠻子伸手阻他,卻給了李信落腳點。少年在蠻子身上踩了幾下,就站上了蠻子的肩頭。

李信兩手扣住哇哇大叫着的蠻子頭顱,揮手就是一拳“想在長安鬧事,恐怕你們沒那個本事。”

對方猛甩他下去。

兩人一陣角力。

他們兩人的打鬥,比周圍的要驚險得多!

聞蟬看郝連離石,“郝連大哥,你真的不能讓他們停下來麼?”

她跟郝連離石說話,至今都甜甜地稱呼對方爲“郝連大哥”,好像完全不在乎雙方立場不一樣似的。若是李信在邊上,就能看出這個小娘子的欺騙屬性。但是郝連離石不知道,他一邊感動聞蟬跟他說話,一邊十分愧疚,“他們都是父王的部下,我說不動他們。”

看聞蟬面有失望之色,郝連離石安慰她,“沒事的,他們都有分寸,阿信肯定不會有事的。”這幫人如果當真沒分寸,父王也不可能讓他們跟着自己來了。

聞蟬看他一眼,說:“我不是怕我表哥受傷,我是怕我表哥太厲害,不小心把你的人打死了。然後纔是大麻煩。”

她憂心忡忡,當真對此擔心無比。

郝連離石:“……”

往場中一掃,心中也兀自驚訝。李信的身手,比以前跟他打時,好像更好了?到底是少年天賦異稟,幾個月的時間武功又提升了一大截,還是說當初跟他打時,並沒有用全力?

如果是前者,這個對手太可怕。

如果是後者,這個對手……更可怕。

郝連離石眼睛一眯,眼看脫裡在李信手裡連連敗退。他皺眉,不能讓他們再打下去了。他往場中一走,便要下場周旋,忽聽到外圍的百姓們驚喜高喊,“執金吾的人來了!”

扭頭一看,果然看到齊刷刷的大批軍師,鎧甲在日光下發着黑沉的光,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首領,直接讓人在兩邊房上布弩,他們再打下去,那弩.箭就要敵我不分地射下來了。

兩方人馬在執金吾的調停中,不甘不願地停了下來。蠻族人和舞陽翁主的護衛們雙方都基本受了傷,翁主的護衛們不說什麼,那些蠻子,見到執金吾,則情緒激動地又喊又叫,一會兒官話,一會兒蠻族話,喊得執金吾的人頭疼。但大概意思還是聽明白了:要是不嚴懲對方,就告到皇帝陛下面前!讓陛下評評理!舞陽翁主的人把他們打傷了,翁主那邊要負責!

執金吾好生相勸,聞蟬又緊張地拉着她表哥、不讓李信再挑戰對方的怒火,終是把這件事壓了下去。執金吾態度友好地把趾高氣揚的蠻族人請走,說官府會嚴查此事,定會給對方一個交代。

郝連離石走之前,眼神複雜地看眼身後的李信與聞蟬。他本好心與兩人打招呼,卻沒想到事情鬧到了這一步。他心裡苦澀地想:也許立場不同,大家當真不能再做朋友了。

徐州時並肩而戰的場面,餘生恐怕都不會再有了。

那個救了他的女郎,他沒有回報對方,卻反而給對方招了麻煩……

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報了這救命之恩呢?

郝連離石貧瘠的大楚知識中,在他心裡酸澀無比時,給他想出了一個詞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但是這以身相許,又該怎麼許呢?

在鬧事的蠻族人終於被請走後,大街上才重新恢復了生氣。有執金吾在場維護秩序,百姓們紛紛小聲指責,都在怨對方不作爲。明明是長安境內,還讓蠻族的人欺負到頭上,實在太窩囊了!

執金吾的人很尷尬,低着頭維護秩序,臉頰也*無比。他們當然看到蠻族人鬧事很生氣,但是官職在身,又哪裡敢惹這幫蠻族人呢?

執金吾這次趕來的衛士頭領讓屬下記錄了一下這邊發生的事,寬慰翁主說沒事,李二郎閒的時候去京衛那裡說一聲就行了。執金吾的人,肯定是不可能把李二郎怎麼着的。

等執金吾的人也走了,翁主的護衛們也重新盡責地隱到了跟女公子遠一些、不打擾女公子的地方,聞蟬還望着那些蠻子遠去的方向,若有所想。

她扭頭跟李信說,“郝連大哥和那個一開始說話的人,都好關注我……”

李信似笑非笑看她。

聞蟬閉嘴。

李信手搭在肩上,笑眯眯問聞蟬,疑惑而不解,“那你知道他們爲什麼盯着你看麼?你有注意他們的眼神嗎,來,跟我說說。”

聞蟬心想那一定是對我抱有好感了,一定是或多或少的喜歡我了。男兒郎看她的眼神嘛,統共就那麼幾個意思。猜也猜得到……

但是仰頭看李信,聞蟬心想我不能說我知道,不然表哥得以爲我情愛經驗多麼豐富。他肯定又要擠兌我了……於是聞蟬天真爛漫地眨着眼睛,“我不知道啊。他們一直盯着我看,莫不是我今天妝容有問題?或者他們眼睛壞了?表哥你說他們是什麼意思啊?”

李信:“……”

笑着揉了揉她的發,不拆穿她的假裝無知,李信一本正經道,“知知這麼好看,妝容一點問題都沒有。那多半是他們眼睛壞了。算了不管了,跟我們沒關係。”

聞蟬認同。

經此一鬧,兩個少年也沒有了再玩的興致。李信若有所思地想着那個蠻族漢子爲什麼突然挑釁聞蟬,對方目光一直盯着聞蟬,那種震驚的眼神,李信認爲自己不會看錯。可是聞蟬有什麼值得對方震驚的?

因爲聞蟬長得好看?野蠻人沒見過長這麼好看的人,所以震驚?不應該吧?

那種眼神,跟郝連離石對聞蟬充滿好感的眼神,分明是不一樣的……絲絲惡意藏在其中……李信眼睫低垂,覆着眼睛,心想:是的,惡意。我不會看錯的。

他在琢磨這些事時,突然聽到周圍氣流涌動的聲音,氣流即將聚起噴發。李信怔了一下後,忽然想到身邊走神着的聞蟬。他突得停下步子,讓比他走得慢的聞蟬一頭撞了上去。聞蟬捂住鼻子正要斥責他,見郎君身子一轉,虛抱着她旋了半圈,將她放到了一間鋪子的屋檐下。她還沒有明白過來,少年的手,就捂在了她耳朵上。

而幾乎是同一刻,聞蟬聽到了低弱了很多倍的鞭炮聲。

她愣愣看去,見街上前方,許多鞭炮噼裡啪啦地爆炸,紅色的紙、響動的聲,飛得滿天都是。好些人面上露出罵罵咧咧的表情來,被放鞭炮的小孩子嘲笑。而大人們去追趕,孩子們一通跑,鞭炮就閃着火星,響了一整條街。

聞蟬仰頭,看到李信低下來、望着她的溫柔黑眸。他的眼睛如海,刀光劍影藏在深深瀚海中,靜靜流淌。

他怕鞭炮聲嚇着她,在第一時間,就伸手捂住了她耳朵。

街上多少女郎被惡作劇的鞭炮聲嚇得花容失色,聞蟬卻一點兒也沒有受到影響。她眨着眼睛,感受到李信貼着她耳朵的手的溫度,聞着表哥身上的味道,看着他的眼睛。她感覺到自己在被呵護,被關懷。

就像每年過年放鞭炮時,她都驚怕地躲去阿母懷裡。阿父一邊笑話她,一邊囑咐下人放鞭炮遠一點。但是每年這個時候,放鞭炮的人總是很多。聞蟬小時候心脾弱,她容易受到驚嚇。而一害怕,就有她阿母抱她安慰她。

現在長大了。

阿父阿母都不在身邊。

但是李信保護她。

等聲音小了,李信才放下捂着聞蟬耳朵的手。他與她站在屋檐下,看着街上又笑又鬧的場景,漫不經心地說,“知知,要過年了。”

聞蟬還沉浸在方纔表哥所給的溫暖中,心有暖流熨帖,讓她乖巧地跟着點頭。

李信低頭看她,“過年了,你是不是該想想送我什麼禮物?”

聞蟬:“……表哥,沒有人管人追着要禮物的。”

李信就揉了她的臉一把,嗤笑,“我怕我不提,你壓根沒想到。知知啊,你的沒良心,我可不想再體會一番了。”

聞蟬心裡罵他:你纔沒良心!

但是她又當真去想,該給表哥送什麼禮物?

她想:我表哥需要什麼呢?

聞蟬腳步停下,望着走在她前面的少年,心想:哦,我表哥需要錢。

……

那日街上的鬧事過了後,好多天,李信再沒有和蠻族人碰上面。他更多的精力放到了給會稽爭取財力的機會上,長安許多大官聽了他們的話後,都心中有所動搖。李信與李曄遊說長安大人物,已經讓好些人鬆了口。而現在還沒有松下口的關鍵人物,就是丞相了。

丞相覺得長安明年的事很多,很多錢幣要送去邊關,作與蠻族打仗的軍費。會稽那些地方,就隨便忍一忍好了。

李家兩位郎君根本不信這種鬼話:朝廷連年壓制着邊關將領,不讓他們打仗。現在卻說給軍費?其實就是不想給會稽掏錢罷了。

李信見丞相家郎君的渴望,更強烈了些。

他們約了好幾次,終於約到了這位天天被他阿父關在家裡的丞相大郎,吳明。吳明被丞相關了許久,好不容易被放出來,當即與朋友們出門玩耍。而郎君們,自然將有門無路的李家兩位郎君引薦了過來。丞相大郎眉清目秀,看起來吊兒郎當、漫不經心,好像對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但是聽到李家兩位郎君的身份後,對他們很熱情。

尤其是他們一夥人去賭場玩,李二郎幫吳明贏了好幾把後,吳明看他的眼神,就更加親切了。

李三郎與這種頑劣少年向來沒共同語言,他全程維持着假笑,看堂哥和那個丞相家的郎君套近乎。堂哥向來能和這種亂七八糟的人玩到一起去,李曄以前瞧不起這些人,現在有他堂哥做例子,少年的心態改變了很多,但仍然和他們不是一路人。

大夥兒玩得很不錯。

等黃昏時告別,吳明就被李信哄得,與他稱兄道弟了。

李信以爲這樣就夠了,慢慢借丞相大郎的口,說服丞相。他看出這位郎君沒什麼心府,大概被丞相給寵傻了,特別的好下手。但是他臨別時,吳明還在和其他幾個郎君喝酒,聽說他要走,吳明就丟下手中活,前來送他。

李信受寵若驚:我的感染力什麼時候這麼強大了?

直到站在酒肆門口的枯樹下,吳明紅着臉,扭扭捏捏把一卷竹簡遞給李信,說,“二郎,這是我跟小蟬妹妹寫的書函。你是她表哥,能幫我交給她嗎?”

李信:“……”

看眼對方漲紅臉的羞窘勁兒,他還有什麼不懂的?

他眯了眼,冷聲問,“你爲什麼會覺得我能幫你交書函?”

李二郎突然變得冷漠,丞相家的傻大郎很迷茫地往後退了一步,試探說,“因爲……你是她表哥?”看李信冷笑,他不知道爲什麼覺得對方笑得真可怕,於是加上一句討好的話,“還因爲……你我投緣?”

李信:“……”

68

太尉府宅中,程漪正站在日光葳蕤下,侍女在爲她撐着傘擋光。她望着滿園凜凜冬色,神色冷淡中,帶着落落然。

她方纔與定王張桐見過面,張桐正爲政事所煩。聽聞是太子與寧王兩位殿下聯手,對他施壓。不光每日朝臣們扯皮的事要把寧王扯進去,就連現今最麻煩的接待蠻族使者的使命,也交到了定王手裡。看着像是衆位皇子謙虛,大臣們對定王寄予厚望,予以重任。實際上,和蠻族打交道最是麻煩,那幫人無法無天,定王張桐又是性情溫謙之人。燙手山芋到他手裡,他坐立不安。

大楚皇子成年後,除了太子,都要去郡國就藩爲王。定王得陛下喜愛,得留長安,便常引得其他皇子嫉恨。這種給他下絆子的事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他頭疼的是,寧王也牽扯其中。

朝局緊張,一觸即發。寧王向來抽身其外,怎麼如今對他這樣打壓?

定王張桐與程漪見面時,幾次欲言又止,到程漪告別前,他才忍不住說了實話,“……四哥他在江陵遇刺,回京徹查此事。孤聽了一些說法,是你要殺他?”

程漪當時無動於衷。

定王便嘆氣,“孤知道你們是爲大業着想,但四哥他明顯把這筆賬算到孤頭上了。程漪,你真是……算了。”

定王稍微提醒一兩句,就揭過了此事。但程漪知道,這件事發酵後的餘力還沒有結束。寧王沒有那樣好打發,稍微一個不甚,被大夫們參上幾本,定王就危險了。陛下是不理朝政,但是陛下最煩皇子們爭權奪利,雖然他最喜愛定王,但總是難保……

或許唯一慶幸的,該是定王性情柔善,即使覺得她自作主張,也沒有落罪於她麼?

她再次想到了當日大馬場上,江照白對她說的話,“拿自己的身體,換你想要的地位,好用來制衡我。你不覺得可笑嗎?”

他覺得她可笑,他瞧不起她。

她格局小嗎?他到底是在憐憫她,還是蔑視她?

程漪想的臉色發白,想的腦仁子疼。她想到江照白,就不自覺想到當日所見,見到江三郎和聞蟬相攜而站……前方有腳步聲過來,僕從們問安的聲音,打斷了程漪的思緒。

女郎擡起頭,看到她父親程太尉淡臉負手從府外進來。程太尉下了臺階,身後跟着數來個門客。門客皆是有本事有學識之人,跟在一身武人悍氣的太尉身後,低聲分析着朝政之事。

“父親!”衆人見到女郎從正堂側門花園的方向走來,過來衝他們點了點頭後,女郎殷殷的目光,就落到了自己父親身上。

程太尉便揮了揮手,示意客卿們下去。他繼續走自己的路,問,“五娘有什麼事嗎?”

程漪跟上父親的腳步,跟他走在遊廊間。她知道父親事務繁忙,便快快說了自己的事,“我只是不想輸給江三郎,纔派刺客攔他。我並沒有用程家軍的人刺殺寧王殿下的意思!父親,如今寧王發難,大夫們紛紛指責我們程家軍。您在朝上,也不好受吧?但我仍想不到您爲什麼要派人給那些刺客!”

已經過了好幾天了,程漪當然查出來那些刺客的來去。

她百思不得其解,他們程家與定王現在在一艘船上,程家做什麼,不就相當於定王做什麼嗎?鬧得定王與寧王產生齟齬,這樣很妥當嗎?

程太尉淡聲,“當日派人,總要想着若是寧王真的死了這種打算。寧王在幾位殿下中,論才學本事,最容易對定王殿下造成威脅。能夠除掉就除掉,千人所指又如何?你太婦人之仁,跟一個江三郎鬧氣?呵。”

他雖然沒說什麼,但那聲“呵”,已經表明了他對女兒的輕視態度。小情小愛,在程太尉這裡,可笑的就如鬧着玩一樣。江三郎是有大才之人,女兒昔日與他說親,江程兩家都分外支持。但江三郎和他們不是一路人,江三郎腦子裡儘想些沒用的東西。明明已經是廷尉了,程太尉昔日指點過他幾次,但該郎君始終不上道。

當日程五娘與江三郎最好的時候,程太尉已經不喜江三郎了。他數次從中插手,終給江三郎點明瞭一條大道。後來這兩個小孩子分開,程太尉心中暗中滿意無比,怕江家反悔一般,快速地讓女兒攀到了更好的路子。

程五娘是程家這一代女郎中,生得最好、才品最好的一個,跟着江三郎去受苦受難,太可惜了。程太尉爲女兒找到了更好的出路,而江三郎……程太尉想到屬下們跟他所報,那位昔日名滿長安的二郎,竟然墮落得跑去教白丁們讀書了。

如此自甘墮落,程太尉已經完全不把江三郎放到心上了。

但是程五娘子明顯還在義憤難平。

程漪聽聞父親貶低江三郎,並無多餘表情,她只說道,“但現在寧王沒死,他與太子聯手,對付之人首當其衝,就是程家。這兩天……我聽說廷議上,程家出了不少事,有好幾位堂兄都下了獄。是寧王的手段嗎?”

程太尉不放在心上,“不打緊,小打小鬧。你老實跟着定王就好,其他的不用管。”

他自然知道寧王對程家在朝爲官者的打壓,其中好幾位有才之人,恐怕一生再沒有入仕機會。但程太尉並不覺得可惜,寧王除非能拉下他,否則一切都只是小小報復。程家死士這次出師不利被寧王抓住了把柄,寧王發泄一二,程太尉也默認了。

大家彼此都有默認。

誰也拉不下誰。

幾位殿下之間的角力,就是互相聯合和打壓的反覆。現在看定王有些式微,但也難說。不到最後一刻,程太尉並不會氣急敗壞地行瘋狂之舉。

最重要的是他心知肚明,朝廷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人位高權重,互相牽制。大家需要這個局面,即便是寧王,他也動不了這個局面。現在,就讓寧王泄瀉火吧。

程漪聽了父親的話,腦中若有靈感一閃而逝,砰然擊中她,讓她胸口一滯。她跟隨父親的腳步停了下來,站在遊廊中發呆了片刻,後背出了一層汗。她又追上去,聲音顫抖,“阿父,你總是不管定王……現在太子又與寧王聯手……您爲什麼一點都不擔心?莫非你選擇站的隊,並不是定王,而是太子?”

“那刺客,到底是您插手進來的,還是太子?!”程漪語氣很快,但又飛快否決了自己,“不,不會。如果是太子,寧王怎麼能和太子合作?太子也要殺他啊!”

程太尉停下了腳步,回過身,看着身後的女郎。

他看着這個儀態萬千的女郎。本來不想與女兒多說,但總怕這個冒進的女兒打亂了他的計劃。他沉默了半天,才道,“這天下皇子,誰又不想殺誰呢?”

程漪:“……!”

她身子一晃,靠上一旁的欄柱。她看父親與她對視,沉着的面孔下,那顆龐大的野心,正在蠢蠢欲動。她父親武人出身,身材魁梧英挺,像天一樣頂着這個家的頂樑柱。然到這一刻,電光火石之間,程漪纔看明白父親的心思他暗地裡投靠太子,同時默認女兒投靠定王。

他腳踩兩隻船,他最想要的,只是未來皇位上的那個人,與他一條心而已!

或者,他還想要的更多……

程漪出了一身冷汗。她目呲欲裂,想要了父親想要的一些東西。她又不敢深想,更不敢說出來。她靠着廊柱,只懇求般喃喃自語,“阿父……”

程太尉說,“好了,五娘。朝政上的事,你少操心。你還是多去陪陪定王吧,他這些天不好受。你現在最重要的事,也不過是讓他跟你同心。你現在最應該忙碌的,是準備你們二人的定親禮。其他的,跟你無關,你也別多想了。身爲女兒家,你嫁個疼你的夫君就夠了。”

程漪看着她父親在遊廊半邊陽光影子裡走遠。

她閉了眼,心想:嫁人……讓定王更喜歡自己……難道這就是她一生的宿命嗎?

她就非要嫁給定王,才能得到想要的權力嗎?她就非要成爲定王妃,乃至未來的皇后,才能擺脫父親的控制嗎?

程漪長指甲掐進了手心,腦海裡,再次冒出江照白的話“拿自己的身體,換你想要的地位,好用來制衡我。你不覺得可笑嗎?”

她心想,你這種沒有心的人,你懂什麼?!

但是她又不自覺地想到江三郎和舞陽翁主站在一起的畫面。

她這幾天,總是想起那兩人在一起的畫面。想自己光是見到就這麼一次,而背地裡,江三郎不知道多喜歡那位翁主。而她每多想一次,心裡對聞蟬就嫉恨一分。

爲什麼江三郎放棄自己,卻選擇聞蟬?!

因爲聞蟬更傻更天真更好騙嗎?!

程漪咬紅了脣,心裡發抖。她想我要爲了權力去迎合定王,而江三郎卻和聞蟬那麼好……她又是憤怒,又是自悔,還帶着一腔濃烈恨意。父親的擺弄,定王的軟弱,江三郎的無情……一切,都被她聚到了、放大到了聞蟬身上。

她真是厭惡這種天生什麼都有、什麼都唾手可得的人!她真想毀掉舞陽翁主!

“舞陽翁主啊……”女郎輕聲呢喃。

“舞陽翁主啊……”同一時刻,丘林脫裡在大楚給他們安排的置中房舍裡徘徊,下屬乃顏低着頭站一邊,看丘林脫裡已經在屋中轉了好久。

丘林脫裡臉上表情很精彩,時而猜疑,時而興奮,時而嗜血。他自己想了半天后,忍不住想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乃顏分享自己的新秘密,“那個舞陽翁主,真正身份恐怕沒她表面上那麼高貴哈哈!我總覺得她是咱們阿斯蘭左大都尉的親女兒!算算年齡,她出生那會兒,左大都尉要是在大楚的話,那就沒差了!”

乃顏沉默着聽丘林脫裡興奮無比地指手畫腳。他心裡驚訝,激動之情卻沒有丘林脫裡多。

阿斯蘭左大都尉年輕時,是否在大楚待過呢?他們都不知道……他們跟隨大都尉的時候,大都尉已經從了軍,已經開始打仗了……

乃顏還沒有想完,就見脫裡面上露出狠意,眼裡卻帶着濃濃笑意,“不管阿斯蘭左大都尉十五年前到底是不是身處大楚,這個舞陽翁主,咱們都要讓她變成左大都尉的女兒!就憑這兩人相似的臉,我不信誰看了,會覺得他們沒關係!左大都尉定然也不會反對這個主意……打擊大楚的好機會啊哈哈哈……”

他們蠻族人待在置中用他們的語言說話,在屋裡笑得房樑都跟着你震動。外頭辦事的大楚官員都躲得極爲遠,不想招惹他們。尤其是大楚朝廷派來的譯者們,一個比一個文弱,看到這些五大三粗的野蠻人,更是有多遠躲多遠。

沒人專門去聽他們在計劃什麼陰謀。

丘林脫裡又走兩步,然後招手讓乃顏走近,“去查一查那個翁主的詳細資料,要非常的細!任何疑點,都給她放大!”

他眼裡冒着精明的光,“還有她母親,那個什麼公主!也要查!最好鬧出個私生女,看他們怎麼辦……”他心裡大笑,想昔日曲周侯還打仗的時候,不知道多少弟兄在其中栽了腦袋。那時候曲周侯還不是曲周侯,是個什麼將軍。大家天天在邊關吃土石吃沙子,還對這個將軍懼怕不已。

漢人有話怎麼說來着?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大家殺不了位高權重的曲周侯,給他戴頂綠帽子,還是很容易的!

丘林脫裡惡意滿滿地想着,他甚至摩拳擦掌,準備親自下陣。那位什麼公主地位太高他不常見,但是那個翁主,常出門,這見面的次數,可就多了。那個翁主一看就年紀小,一看就比誰都好騙。他就去扮個仰慕她的樣子來,去求娶她。

丘林脫裡簡單的大腦惡起來,想的十分開心:想着娶了這位翁主,然後回到自己的地盤,就讓阿斯蘭左大都尉認女兒!然後他們就洋洋得意地跟大楚宣告去,質問去,嘲笑去……要是大楚皇帝想讓他們閉嘴,讓兩三個城池出來,就更好了……

乃顏一切聽丘林脫裡的指示。丘林脫裡讓他去打聽曲周侯一家的詳細資料,他點個頭便要出門。出門前,猶疑一下,問丘林脫裡,“那是不是派人回草原,把這件事跟左大都尉說一聲?大都尉的親口證詞,好像更重要……”

脫裡聲音裡帶笑,“現在先不急。等咱們領回這個翁主,左大都尉自會知道。就算現在派人去說,等左大都尉知道了,得什麼時候去了?耽誤工夫!”他嘿嘿笑,“一個翁主,給左大都尉做女兒,左大都尉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他恐怕都高興上天了,你是不知道,這些年,左大都尉不想娶妻,但可羨慕別人家的孩子了……”

乃顏關上門出去,留脫裡繼續露出讓人渾身發毛的噁心陰笑,去把他那個計劃弄得更容易糊弄人一些……

曲周侯一家並不知道自己被盯了上來,快到了過年的時候,府上在忙着佈置過年事宜。大楚有喜宴風尚,隔三差五便有人請客擺宴,這種現象,到了年關尤甚。曲周侯夫妻基本上每天都要出門赴宴,有時候是某個大臣的宴,有時候是文人墨客的宴,有時候又是宮廷賞的宴;有時候是夫妻二人一同前往,有時候又是各赴各的宴。

蠻族人的到來,把長安弄得烏煙瘴氣。但對於如今早已不參政、早已從朝中退出的曲周侯一家來說,除了偶爾在宴席上被噁心兩下,並沒有多大的影響。

長公主如今更憂心的是,“小蟬已經十五了,該準備給她說親了……”

曲周侯卻說,“小蟬年齡還小,再留她兩年再說。”

坐在剛從太傅府上回來的馬車上,想到方纔宴席上見到的諸位娘子郎君。太傅爲了湊成一樁美談,當場給一對娘子和郎君做媒,給兩家結了秦晉之好。一時間,整個宴席上都在說自家女郎和郎君的親事。自是有不少郎君拐彎抹角地求到曲周侯夫妻二人這邊來,這對夫妻的臉色,當場就有些僵。

長公主不願女兒早嫁,曲周侯更不願女兒早嫁。

眼下天色黑漆漆的,車外昏暗的燈籠火光照進車廂內。說起女兒的婚事,曲周侯明顯有些不悅。長公主側目看他一眼,說,“兩年前你便說等兩年,現在你還說等兩年。我恐怕再過兩年,你還是想等兩年。我也不願小蟬早早嫁人,但再讓你這麼耽誤下去,小蟬就找不到合適人家了。”

曲周侯冷笑說,“我的女兒,就是不嫁人,我也養得起!”

長公主說,“我看你巴不得她永遠不嫁人,永遠承歡你膝下。”她隨意說道,“前面的兩個,也沒見你這麼上心,你……”

卻忽然感覺到不對勁的氣氛,住了口。

馬車中的夫妻二人,已經沉默了下去。好一會兒,曲周侯才勉強說,“小蟬出生之前,我年少氣盛,有些不懂事。我沒有在阿若和阿姝身上操過心,你也一樣……好像一轉眼,他們兩個就長大了。但我的孩子,好像就剩下小蟬一個了。自然對她千寵萬寵,想把錯過的,都在她身上找回來……”

長公主無言。

燈籠光影照在她面上。

她心中澀然,想到:難道我不是嗎?

少年時太過自負,做錯很多事。婚姻那時那樣不順,她對夫君又愛又恨。兩人鬧得不可開交,大家都在看他們兩個的笑話……卻也一晃眼,過去了這麼多年。

連小蟬都長大了。

長公主心中說:小蟬和阿若、阿姝他們都不一樣。我一定要給小蟬最好的。我每個孩子都關愛,但是小蟬讓我最牽掛,最想要她萬事如意。

“阿父阿母!”夫妻二人默然無語中,聽到車廂外有人扣了兩下木窗。下一瞬,長公主開了窗、掀了簾子,便看到長子笑嘻嘻的面孔。聞扶明騎着大馬走在馬車邊,悠悠閒閒的,還能低頭跟他們兩人說話,“阿父阿母,我聽到你們在說給小蟬招親?你們這也太偏心了吧?我都還沒娶娘子呢,你們就直接去想小蟬了!”

世子的插科打諢,緩解了夫妻二人之間的僵硬氣氛。曲周侯斜睨他一眼,便繞過妻子,探臂隨意地關上了窗,“你年齡不小了,想找媳婦,自己找去!”

“阿母……”

長公主在丈夫關上窗後,把簾子也放下了,應和道,“你父親說得對。”

聞扶明:“……”

他眼看父親淡定地吩咐車伕快些趕馬車,不得不騎馬跟上去。他又舔着笑臉去和父母說話,逗他們兩個笑……

夜路幽長,燈火無盡。

而此時在燈火通明的廳外,李信已經繞了三圈了。他手裡拿着一卷書函,還沒有打定主意,要不要給聞蟬送過去。

丞相家的大郎特別的傻,特別的信任他,讓李二郎壓力非常大。

當日在酒肆下,吳明喝酒喝得滿臉紅通,還哥倆好地與少年勾肩搭背,求他把書信帶給聞蟬。李信自然不願意,吳明就問,“爲什麼啊?這是我爬了幾百個臺階,去那個什麼新蓋的廟裡求來的!不光有我的字,還有大師的批字呢!保佑小蟬妹妹平平安安……表哥你不願意送,難道你不希望小蟬妹妹平安?”

李信將他的手從自己肩頭拿下,他重手重腳,捏的吳明手腕骨頭不停響、疼的大叫。李信陰森道,“誰是你‘表哥’?!”

吳明委屈地改正,“唯。你是大哥好了吧?我就是叫錯了嘛,你幹什麼這麼不高興?”

李信說,“你堂堂丞相家的郎君,整日不學好,跑去爬什麼山拜什麼廟?那個什麼佛什麼菩薩,還不知道從哪個亂七八糟的地方傳過來的。無知百姓信就罷了,你也跑去信?你實在沒事幹了麼?你……”

李信教訓吳明教訓得頭頭是道,讓從旁牽馬而來的李三郎李曄,看得眼皮直抽。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堂哥也不過是見不得人家追慕舞陽翁主罷了。

李信向來隨便縱意,他偶爾嚴肅正經一次,卻無奈碰上了吳明這個紈絝子弟。吳明在被李二郎劈頭蓋臉地訓一頓後,酒醒了一大半,卻還在眼巴巴地等着李信幫他送信。

李信確實收了他的書函,卻說,“我不一定幫你送到。”

他的本意是他不一定幫吳明去送信,送不送,看他高興。

但是吳明理解錯了。

吳明點着頭,頗爲理解認同,“小蟬妹妹向來不怎麼搭理我,她不肯回應我給的信,我已經習慣了,沒事的。”

李信:“……”

吳明還覺得李信人特別好,“二郎你幫我這麼大的忙,比你們家的世子強多了。世子每次幫我忙,都得從我這裡拐走不少東西。二郎你卻什麼都沒要……真是好哥兒們!二郎你放心,會稽雪災之事,我一定會跟我阿父說的!我阿父最疼我了,大不了我再被關兩天嘛!你們是爲了百姓着想,我會幫你們的!”

之後那個傻缺,就被丞相又關回了府上,再沒有出來玩樂了。

但是又過了兩天,丞相傳來消息,願意見李家兩位郎君,聽他們說一說會稽的事情了。

丞相鬆了口,丞相家大郎送給李信的這卷書簡,就變成了燙手山芋。讓李信多次在聞蟬院前徘徊,他一時想送,一時又不想送。他心裡敬佩吳明,沒想到吳明人這麼傻,還傻人有傻福……

李二郎突得灑脫一笑,心想,不就是送封書函嗎?我李信難道還怕這個?

他大步進了聞蟬院中,去尋聞蟬。

侍女們正在準備晚膳,看到李信過來,便帶他去找翁主。聞蟬在屋中看雜記,看得無聊時,聽到院中說話聲。她擡頭,看到簾子捲起,少年郎君帶着一身寒意進了來。

聞蟬睜大眼睛看他走過來,一捧卷軸扔到了她面前的案上。

李信抱胸而立,言簡意賅,“有人給你送的信,你說怎麼辦吧?”

聞蟬茫然地眨了眨眼,看李信臉色淡淡,身後青竹又給她使眼色,意思是二郎心情不好。聞蟬還沒有鬧清楚事情緣故,什麼信啊她都沒聽清楚。可是看李信的臉色,她那根識時務的筋冒出來,告訴她不要在這個時候直白地問。

那她該說什麼?

聞蟬試探地開口,“表哥,你餓嗎?你吃了麼?你你要跟我一起用晚膳嗎?”

李信:“……”

同時間,曲周侯夫妻已經回了府。長公主回去歇息,曲周侯想起女兒要許人家,總是萬般不甘心。曲周侯想了想,便往聞蟬的院子這邊來。

69

在李信的威壓下,聞蟬好不容易纔弄明白事情經過,才知道這書函是丞相家大郎給她的。她對此早已習以爲常,她都沒讓李信知道幾個月前,丞相家大郎還非要送她玉佩的事呢。吳明送幾個字怎麼啦?多正常。她要是不接受,那位郎君必然天天找她……

聞蟬一臉不在意地把卷起的書簡交給青竹去收拾。青竹還在閨舍中幫她整理書函信件,聞蟬已經起身,邀請李信一起去用晚膳。

李信眉毛挑得老高,看聞蟬那漫不經心的樣子,他就知道她收這些東西收得多順手了。舞陽翁主在長安這麼多年,追慕她的郎君,何止兩三個呢。

行在光線一半明一半暗的抄手廊中,院中小風吹拂,吹得少年往聞蟬面上看了好幾眼。太陽落了山,西邊紅色晚霞鋪開半張天。小娘子在金紅色的光照下眯着眼,眼眸若含水,脣角也噙着微微笑意。

聞蟬跟李信走在這個長廊中,前後就聽到他們兩個錯落的腳步聲,伴着光影,靜謐而悠緩。

熟料小娘子嫺靜恬美的樣子刺激到了他,李信森森然說道,“第一次從郎君手裡接過另一位愛慕你的郎君寫給你的求愛書信,你很新鮮吧?”

聞蟬小小自得,瞥他一眼。她心中想到:鄉巴佬,嫉妒了吧?叫你見天欺負我。我本來就招人喜歡,你不對我好一點,我纔不理你呢!

她常常爲自己身後一羣羣愛慕者煩惱又得意,但在李信面前,這種得意感,大過了煩惱。她很容易想明白李信在吃醋,他醋得這麼酸,說明他很在乎她。聞蟬心裡有說不出的開心,但她不能表露出來。

她要是膽敢露出一點兒高興的樣子,李信肯定翻臉。

其實她早就露出來了。

聞蟬不知道她在表哥眼中破綻百出,她聽了表哥酸溜溜的話,還信誓旦旦地伸出手指頭來數,“沒有很新鮮啊。我阿兄,我大堂哥,我二堂哥,我大伯母家的三個表哥,我二伯母家的……他們都幫我送過別人的禮物呢。我很熟悉。”

李信哼笑,眼眸揚起。

女郎走在前面,背影秀麗又娉嫋。少年欣賞半天她的影子後,他伸手將她一勾,就將她勾了回來。少年俯下眼,陽光跳躍在他眼睛裡。他眼睛裡帶着笑,他的半張臉,也籠罩在日光的陰影下。日光總是眷顧人,少年這般親暱摟她,聞蟬伸手推半天沒推開,又慌張張地去斜眼制止身後的侍女們跟過來。

聞蟬如此忙碌,當她的眼睛再轉到李信臉上時。他的睫毛幾乎刷上她的面孔,他眼睛裡的光像星辰,像太陽,像一切發着光的東西。聞蟬被他的突然靠近給弄得心臟砰砰跳,就聽李信無情緒地說,“跟老子裝什麼啊?知知,我對你太好,讓你忘了老子是誰了?”

聞蟬嗔怨地看他。

她沒忘,他是土匪他是山賊他是混混,他是曾經一切她害怕的壞人。但他還是她表哥。雖然這個表哥身份,至今讓她心裡存疑……

李信每次收斂了眼裡的輕佻,平靜似水、面無表情的時候,都戾氣滿滿,挺嚇人的。他沉靜的樣子,總給人一種隨時就暴起的錯覺。有人的靜,並不能帶給人安全,只讓人惶恐。

聞蟬其實也挺怕他這個樣子的……雖然她心裡隱隱覺得李信就是紙老虎,但是紙老虎三個字,有兩個字是“老虎”啊。她這麼一個對他充滿吸引力的人,激怒他簡直太容易了。

舞陽翁主的情感經驗,時豐富時不豐富……她的半吊子水平,讓她的發揮非常的不穩定。

此時,小娘子被自己表哥摟着,臉色幾變後,裝鴕鳥道,“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李信便噙着痞痞的笑意,笑得露出了白牙,“長安像你這麼大的小娘子,其實會經常收到郎君們送的禮物吧?我很好奇,你們都把那些信啊什麼的怎麼處理?”

聞蟬找到了自己的步調,很高興地說,“表哥,你放心!我跟她們那些隨意迴應人的娘子們都不一樣。”

李信望着她的笑容,就帶了幾分真意。

然後他聽到聞蟬的下一句,“不管誰送我信件,我都從來不看的。”

李信:“……”

李信被聞蟬的“無情”勾起了某個回憶,他想了一下後,再跟聞蟬橫眉豎眼:“誰的信你都不看?我在會稽時給你寫的信,你也一封都沒看?”

聞蟬:“……”

李信的脣,幾乎貼上她。他濃郁無比的眉眼,灼熱的呼吸……少年的專注纖毫畢現,讓她看得手心出汗,讓她心裡像有羽毛輕輕劃過。聞蟬看到少年嘴角上翹,露出一抹壞笑。他意味深長道“心肝兒親親寶貝知知?”

聞蟬:“……”臉漲紅!

猛推他!

他喊得比那時候更噁心了!雞皮疙瘩全都出來了!好丟臉!好上不了檯面!

李信哈哈大笑,笑得心情愉快眉飛色舞。他笑起來,陽光就在他身上浮動。他站在半個太陽影圈裡,肆意無比地摟住女孩兒腰在原地轉了一圈,覺得她真是個寶貝疙瘩。少年抱她到背陰的地方,親暱地蹭她微紅的臉頰,“我就知道你看了!”

黃昏餘暉照耀的長廊,樹影稀疏地映在地上,隨着風吹,如漲潮退潮般起伏。而廊中摟着心愛女孩兒的少年郎君,他的體溫滾燙似火燒,他的聲音也帶着抖音。就是聞蟬都能感覺到他緊貼着自己的開懷那一腔即將噴薄而出的激盪之情,讓人心顫。

正這時,青竹已經收拾完了信件,追來這邊。眼看李二郎又要欺負自家翁主,自家翁主如何努力也擺脫不了!她心中焦急,往前趕了兩步,叫道,“翁主!”

有人打斷了少年之間碰碰燃燒起來的火花,從李信手裡解救了聞蟬。在侍女過來後,聞蟬極快地在少年腳上踩了一腳。他皺眉吃痛時,她飛快往後退,躲出他的懷抱。聞蟬還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情高聲叫道:“表哥,都說我沒摔倒了,沒事的!你走快點兒!我都餓了!”

李信扶額忍着胸腔中的一波狂烈笑意,嘴抽兩下。

知知翻臉無情的樣子,每每讓他歎爲觀止。

但是李信並沒有就此給聞蟬難堪。

聞蟬則在心慌並心虛:他跟我說書函的事,但我只是看了,並沒有收起來。表哥會因爲我沒有好好把他信件收着,而罵我嗎?

一會兒便到了言堂用膳。侍女們布好了兩張案,各樣豐富食材一樣接一樣地往案上擺。聞蟬站在門口看了眼,兩張矮案挨的距離不算遠,也不算近。她彆彆扭扭地覺得這樣正好,回頭便一本正經地請表哥與她一起用膳。

郎君與娘子分案而食,侍女們屈膝行禮後退了出去,不打擾兩人的用膳。

聞蟬安靜地低着頭切肉,她能感覺到斜後方來自旁邊的火熱目光。快有實質感的目光讓她後背出了汗,那目光分量感太沉重……聞蟬不擡頭,都知道李信肯定在用直接而赤.裸的目光打量她。

他必然坐得不那麼端正。

他禮節也肯定沒她好。

他灑然無比的態度,讓人面紅耳赤。

但是他不動聲色地看着她,聞蟬就幾次箸子碰到木碗發出了聲音。李信噗嗤一樂,笑話她。聞蟬擡頭,瞪了他一眼。結果她一看李信那種笑容,就十分看不下去地重新低了頭。

造孽。

哪有人笑得這麼跟鉤子勾人似的。

李信手拄着下巴,開了口,“知知,我前兩天看書,學到了‘東食西宿’這個詞。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其實就是說人吃着鍋裡的,看着碗裡的。這個詞啊……”

聞蟬咳嗽一聲,擡起了清澈的眼眸子。

李信以爲她聽懂了自己的暗示,便帶着一臉鼓勵的笑意看她,等她說自己不會跟其他郎君有過近關係之類的話。

然而聞蟬說,“那你知道‘食不言,寢不語’的意思嗎?”

李信:“……”

他的臉黑了下去。

聞蟬說,“食不言寢不語的意思,就是……”

李信說:“閉嘴!”

聞蟬乖乖閉嘴,她也沒弄清楚李信的“閉嘴”,是在解釋那個詞的意思,還是讓她別說了。反正看李信沉下去的臉,聞蟬就知道不能再招惹他了,就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刺激了表哥,表哥之後不會再起這個話頭了。

李信低頭吃飯。

聞蟬也低着頭用膳。

大堂好安靜,就他們兩個,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發出。很長的時間,這種靜謐,都讓人心裡生出尷尬感。侍女們探身在門外瞧了好幾眼,廚娘過來送膳時,她們都摸不準主意,不知道到底該不該讓人進去打擾二人。

這種沉滯的靜,也影響到了聞蟬。

聞蟬有點兒寂寞,她方纔心虛,想堵住李信的話,讓李信不要跟她說那個什麼。但是李信不開口了,連食物咀嚼的聲音都聽不到,聞蟬又有點兒坐不住了。她心裡很快後悔,心想我表哥說話拐彎抹角起來也挺有意思的,我不讓他說話,好像有些過分了。

她擡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旁側臉繃着的少年郎君。想了想後,聞蟬臉皮很厚地把自己的桌案移了過去,與李信並着。李信側頭奇怪看她,聞蟬對他仰臉笑,“表哥你剛纔要說什麼來着?我覺得你說的挺有意思的,你再給我講一遍吧?”

李信無言片刻後,被她仰臉殷切看他的帶着星星一樣的璀璨眸光所打動。他心中溫軟化水,禁不住笑起來,想伸手在她鼻尖上揩一揩,“知知,你真是……”

他話沒有說完,耳根動了動,聽到了氣流破空的風聲。即將碰到女孩兒面上的手指動了動,他都沒來得及做別的,就往後一個瀟灑地後空翻。少年靈敏過快的動作,讓坐在案前的小娘子看直了眼。

聞蟬叫一聲:“表哥你怎麼了?”

她急急忙忙站起來,看到小郎君好端端地立在青銅燈樹邊。李信伸出手,手掌有一塊石子。他咧了咧嘴,聞蟬順着他的視線扭頭看去,看到沉着臉走進來的中年男人。聞蟬愣愣地叫了一聲,“阿父!”

曲周侯聞平盯着李信的眼神,十分的冷寒不留情面。他幾乎把李信從裡到外白了個遍,但是轉向小女兒時,態度就和藹多了,“小蟬還在用膳啊?”

聞蟬懵懂地點了點頭,她張口要說話。她阿父已經以比她還要快的速度張了口,“二郎,讓小蟬好好吃飯吧。你跟我過來,我突然想起來有些事要跟你說。”

聞平往前一跨,不由分手地手就搭在了少年的肩上。曲周侯動作快而敏,在聞蟬沒反應過來前,就將小郎君提拽了出去。聞蟬傻傻地在空有自己一人的堂中站半天,才慢半拍地提步追了出去。

她到門口,聽到外頭噼裡啪啦的聲音。拳風赫赫,衣料摩擦,還有擦過去的風聲……分明是兩個人打鬥的聲音!但是聞蟬出了門一看,她阿父正站在廊下,態度友好地與李二郎嘀嘀咕咕地說話。唯一看起來態度不那麼友好的,大約是她阿父老鷹捉小雞一樣把少年控在自己身邊。

一衆侍女僕從們眼觀鼻鼻觀心,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好像之前聽到的打鬥聲,只是聞蟬的錯覺一樣。

聞蟬:“……”

她阿父慈祥地讓她進去吃飯,聞蟬踟躕中,看她表哥似是而非地看了她一眼。聞蟬便說,“阿父,你真的沒欺負我表哥嗎?我不信你,我要我表哥開口說話!”

聞平看眼女兒,又威脅地看眼李信。他的眼神很好猜:小子,好好說。

李信便笑着跟聞蟬開了口,“知知,我只有一句話要說,你好好聽着。”

聞蟬豎起耳朵聽着:莫非表哥要跟她說阿父打他的事?!

李信說:“知知,隨便你喜歡誰,你喜愛誰都行。但是你嫁人,千萬別總想着地位身份權勢等匹配的東西。你嫁給誰都行,就是一定要嫁給自己喜歡的人,知道嗎?”

曲周侯終於聽不下去了,暴怒,“李二郎,我女兒的婚姻大事,用不着你開口!”

李信笑一聲,“舅舅,我說的沒錯啊……”

“你懂個屁……”

剛纔沒見到這兩人打起來,但是現在,曲周侯已經不在女兒面前顧忌自己的形象。他被李信的狂妄氣得牙癢,當即出手。舅甥二人你來我往,在夜空下飛掠而起,打得不可開交。聞蟬完全沒弄明白他們爲什麼要打,但是那兩人越打越遠,她踮着腳,猶豫半天,也沒敢派人去攔架……

小娘子站在堂前,想着李信跟她說的話。她咬着脣難爲情,臉頰酡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着,他幹嘛要當着阿父的面,跟她說喜歡不喜歡的事啊……

然事實證明李信把一晚上最想說的話在臨走之前說出來的決策是很正確的。因爲自那日之後,聞蟬就挺長一段時間,沒再見過李信了。以前很多時候都是李信找她,她偶爾也會找李信。現在李信不找她了,聞蟬找李信好幾次,都撲了個空。

據說她阿父非常賞識李二郎,親自帶李二郎去與長安的達官貴人們去認臉了。她阿父還給二表哥佈置了很多功課,二表哥從早忙到晚,連睡個覺,都要被她阿父說“男子漢大丈夫,睡什麼睡,起來繼續”!

聞蟬知道她阿父對人向來嚴厲,但她不知道嚴厲到這個程度。

聞蟬坐在閨室中,聽青竹回來報說“曲周侯帶李二郎去校場了”。小娘子柳眉細蹙,手託着腮望着滿園空落景緻發呆。聽到青竹這麼說,她一點都不意外,長長嘆了口氣。她一聲接一聲地嘆氣,好像有無數煩惱一般。

在外頭吩咐侍女們掃院子的碧璽聽不下去了,從簾子前一晃,笑嘻嘻地與翁主說,“您想找李二郎,跟君侯說一聲不就得了嗎?君侯那麼疼您!”

聞蟬說:“我看着很傻麼?我要是去說一聲,我阿父肯定對我表哥更狠了。”

衆女便站在廊下一陣笑,笑而不語,也不給翁主胡出什麼主意了。舞陽翁主坐在屋中發了半天呆,有侍女從外送來了帖子並口信,說某位娘子在某園中辦了一個詩社,請了許多郎君娘子們去玩。舞陽翁主肯賞臉的話,歡迎無比。

索性聞蟬待在家中也無所事事,又見不到表哥的面。既然有人開了社,又在青竹等女的勸說下,聞蟬打起了精神,去出門參加這個詩社。

一個時辰後,在某園中,大半個長安城裡知名的郎君娘子們,都在這裡露了面。聞蟬甚至在這裡看到了程漪,但是她和程漪不熟,放眼一看江三郎又不在。聞蟬想了想,只遠遠客氣而矜持地與程漪點了點頭,便去與自己平時玩得好的幾個手帕交說話了。

程漪在聞蟬出現第一眼,就看到了這位小娘子。她心裡覺得有些好笑:以往大家都在長安,碰面的機會卻不多。怎麼好像自從江三郎給她們搭了個線,自己就總能見到這位舞陽翁主呢?

程漪冷眼看着那邊舞陽翁主混的圈子裡的女郎,基本都是她那麼大的小娘子。女郎們在一起說說笑笑,間或有郎君們過去攀交情,大都是衝着聞蟬。冬日寒風凜冽,百景皆殺,然對於這些沒什麼煩惱的小娘子來說,一切都顯得很如意。

程漪看到聞蟬在金色光芒下的笑容,那樣的溫暖,讓她心裡跟紮了刺一樣。

她低頭看眼手中酒樽中清冽的酒,深深吸了口氣,努力把目光從聞蟬身上移開。她說服自己:那位翁主和自己不是一樣的人,自己來宴上是爲了結交一些有用之人,並不是爲了嫉妒地看對方一眼。

聞蟬還在與姊妹們說話,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喊了她一聲。她回頭,看到是一位比她年齡大一些的女郎。女郎已經成親,現在是某位子爵家中的夫人。這位夫人與聞蟬的二姊是好友,聞蟬小時候跟在她們兩人身後,叫這位女郎一聲“姊姊”。

女郎笑看聞蟬,說話聲溫溫柔柔,“小蟬,你二姊呢?我聽說她回長安了,天天盼着與她見面說話。聽說今天的詩社也請了你二姊,她怎麼不來?難道是嫁了寧王,就瞧不上我們這些俗人了嗎?”

聞蟬驚訝,她可不知道詩社有請她二姊。

聞蟬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女郎又笑道,“我知道了,寧王殿下最近在廷議上風光得很,連太尉都要給他讓路。定是他私下不想再那麼張揚了,便不要你二姊出來應酬,對麼?”

又有女郎跟着說道,“是呀,寧王殿下一回長安,好生風光。”

幾個娘子交流表情,似笑非笑。

聞蟬現在看明白了,她們想從她這裡,試探出她二姊夫的事情來;想從她這裡探探口風,爲她們自家的郎君們做些打算。聞蟬從小就跟身邊的人在這方面鬥智鬥勇,大約是看她年紀小,天真單純,所有人都總是不自覺地尋她拐彎抹角地問問題。

而聞蟬裝聾作啞的作風,現今也已經非常熟練了,“我不知道啊。我二姊夫很風光嗎?他做什麼了?”

“好幾位大臣下了獄,你阿父沒跟你說?”

“我阿父又不上朝,他怎麼知道?”聞蟬笑着拉拉對方的袖子,“好姊姊,告訴我吧。我二姊把我當小孩子什麼都不跟我說,我都什麼也不知道。你們有什麼消息就跟我說說吧!”

幾位女郎被她纏得無法,也自知今日無法從舞陽翁主這裡探出些口風,便可有可無的,把最近朝廷上發生的事大略跟聞蟬說了說。刀光劍影、兵不血刃的各種大事,從娘子們的口中徐徐道出。而娘子們對這些事,也都是左一句西一句聽來的,她們本身不瞭解。有郎君們從旁路過,聽她們說的漏洞百出,笑着搖搖頭,便過來詳細解說了。

又有郎君覺得之前那人解說的不對,也加入了過來。

衆人熱烈討論。

聞蟬默默退了出來:……她既聽不太懂,也一聽就頭疼。

詩社的氛圍,一直到現在,都稱得上和樂融融。但是就在聞蟬百無聊賴沒有找到去路、郎君娘子們熱烈討論政事時,氣氛突然之間,就靜了一瞬。有僕從着急的聲音從遠而近傳來,“客人留步!你們沒有帖子,不能進來……”

衆人回頭,看到湖水長廊口,數來個蠻族人一腳踢開攔路人,張揚無比地走了進來。這種詩社,來往伺候的,都是些小廝侍女。蠻族人兇狠無比,一腳踹中人心窩,一路大搖大擺地進來,無人敢攔。

而就是現在,開社的娘子站了出來,面對蠻族人,笑得也十分勉強,“幾位來這裡,是有什麼事麼?”

帶頭的蠻族人,是丘林脫裡。他目光往人羣中一看,並不費勁,很容易就尋到了聞蟬的影子。聞蟬正在擔憂今天出門不吉利,猛感覺到一陣強烈的目光鎖定她。她擡頭,對上了那個蠻族人帶着惡意的目光。

那種目光帶着狼獵捕食物一樣的凶煞興奮感,看着聞蟬,聞蟬覺得心口往下沉去,有種被盯上的感覺。

但是她還沒有細看,那道目光,就不露聲色地從她身上移開了。空氣重新通暢,天地重新靜美,之前那種不加掩飾的兇惡目光,好像只是她的錯覺一樣。

而聞蟬再去看時,那個丘林脫裡面對忐忑的詩社主人,居然哈哈一笑,把長刀往地方一放,操着不熟練的語言大方道,“沒什麼沒什麼,不要客氣!都是開宴,我們又是大楚的客人,不會連進來玩一玩,都要什麼帖子吧?難道沒有帖子,就不能玩嗎?”

衆郎君和女郎們都不敢多說話。對方兇悍,聽說長安的大人物們都在忍着他們。在場這幫人雖然對蠻族人厭惡無比,但都得了家中長輩的囑咐,誰也不敢率先出頭,把自己家族推向風口浪尖。

而在詭異的沉默中,詩社主人讓了路,放這些蠻族人進來玩樂。

脫裡等蠻族人,直接帶着刀就進來了。

他們進來後,明顯大家都沒之前那麼放得開,有些魂不守舍。聞蟬躲在其中,也覺得背後緊跟着自己的目光實在噁心,她招手過來吩咐了青竹兩句,讓青竹拿來自己的斗篷,準備尋個差不多的時間就離開這裡。

脫裡等蠻族漢子對大夥兒的厭惡壓根不當回兒事。同伴們去找好玩的事務了,脫裡則站在假山高處的亭子裡,一邊喝着酒,一邊盯着下方與女郎們站在一起的舞陽翁主看。

他打聽了舞陽翁主的一些事,畢竟對方是個翁主,直接地惹上去,踢到鐵板,好像並不明智。

脫裡嘖嘖:誰讓這位翁主的父親,是曲周侯呢?

曲周侯離開戰場多年,但是現在聽到這位昔日將軍的大名,蠻族軍士們還是有點腿軟的。最重要的還是這位將軍性格很強,如果在沒有證據前,惹上他女兒。恐怕即使皇帝給面子,這位曲周侯也不給面子……

但是脫裡真的需要跟舞陽翁主近距離接觸啊。

身後傳來一個女郎清冷的聲音,“怎麼,客人瞧上我們大楚的舞陽翁主了?”

脫裡回頭,看到一個眉目秀逸的女郎與他一同站在亭子裡。脫裡皺了皺眉,他認得這位女郎。那個定王招待他們時,這個叫程漪的娘子,偶爾也見過他們幾面。脫裡計上心頭,咧嘴笑,“舞陽翁主那個比花朵還長得好看,要是能把她娶回我們草原,可就是太好了!”

程漪脣角噙笑,輕聲,“我也覺得。”

她的目光與丘林脫裡對上,二人心照不宣的,同時去看下方湖水邊蹲着看魚兒的小娘子。

小娘子貌美如花,自有惡狼在後盯着她,張開血紅大口,擦擦嘴邊的口水,時刻準備伺機而動!

70

程漪和丘林脫裡都在打着聞蟬的主意。丘林脫裡在想什麼,在程漪想來,大約也就那麼幾個意思了。舞陽翁主光“漂亮”一條,就夠讓男兒郎競相追逐了。而且恐怕在郎君們眼中,舞陽翁主還不止好看。聞蟬有很好的出身,再加上她性格里那種合時宜的小嬌氣小脾氣,會很容易引起人的憐愛吧?

程漪心裡冷嘲。

她又想起了江照白對自己所爲的評價“拿自己的身體,換你想要的地位,好用來制衡我。你不覺得可笑嗎?”

程漪心中狼狽,如被人當頭澆了一身沸水。冬日嚴寒,熱水滾燙,但她又何止是焦慮呢?

她不在意很多人的想法,但是她總是跟江照白較勁兒。江三郎的隨意一句話,她到現在都忘不了。而她更忘不了,江三郎與聞蟬含笑說話的樣子。那般風采,現在只對着聞蟬。是否程漪在他眼中是道不同不屑與之爲伍的人,而天真一些的聞蟬在他眼中,反而是同類人?

程漪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冷靜。她在發現丘林脫裡盯着聞蟬的眼神時,心裡就產生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她想利用利用這個有點傻的舞陽翁主,她想隨手把這個小娘子拋出去,好換回自己想要的利益。

脫裡還在高處打量着聞蟬,尋思下去堵人。他聽到程五娘子跟他聲音極輕地說道,“你想追舞陽翁主恐怕不容易。她去的很多地方,你都沒有門路。我很願意看到蠻族與我大楚能百年好合,若客人喜歡,我會讓人隨時給客人傳消息,幫客人和我們的翁主製造機會。”

百年好合?

脫裡心裡滿不在意,口上也不把程漪的話當回事,“我們草原人追求女人,自有法子,不勞你操心!”

程漪嘴角噙笑,“但你並不是長安人。蠻族人在長安行事,還是有些限制的。不過如有我暗地裡指路幫忙,就不一定了。”

丘林脫裡看了旁邊的那女郎一眼。在旁人眼中,兩個人之間尚有距離,稱不上在說什麼私密的話。甚至程漪說話的聲音還很輕,恐怕這裡除了丘林脫裡,其他看到的女郎和郎君們,不過在感激程漪幫他們絆住這個人,讓他們能夠躲開這些討厭的蠻族人。

但是丘林脫裡將程漪的話在腦子裡轉一圈,回過味兒來了。他嘿嘿直笑,他肯定不會覺得程五娘子真是善心,這麼幫助他,值得他感激涕零。他心裡猜這位娘子這麼好心幫忙,大概是和舞陽翁主之間有些齟齬。恐怕這位程五娘子嫉妒人家舞陽翁主,排除異己,就想把舞陽翁主推去蠻族。

他們這些長安人啊,一個個內裡壞得要命,表面上還那麼正大光明,也不知道做給誰看。

丘林脫裡並不在乎程五娘子的目的是什麼,那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說求娶舞陽翁主,也不過是爲了給大楚一個難堪,給大楚、曲周侯臉上,狠狠扇一巴掌而已。無論舞陽翁主到底是不是左大都尉的私生女,丘林脫裡都要她變成私生女!

脫裡面上作出魯莽感謝的樣子,話說得很滿,“那就謝謝你了!”

言罷,看下方假山旁的聞蟬似有離去之意,脫裡也不再等候,從亭子裡一躍而下。他的身手,驚了水邊玩水的許多娘子們。這個粗俗無比的蠻族漢子穿着厚貂,皮膚黝黑,看着粗苯,動作卻敏快無比。他在一衆又驚又怕的目光中,幾步到了聞蟬面前,攔住了聞蟬的路。

聞蟬紅氅素裙,額前碧綠華勝流光溢彩,映着她那雙點漆般的烏黑眼眸。她貴女裝扮,十分的華麗清豔,而這種豔色不俗氣,還偏偏給人乾淨剔透的感覺。在蠻族漢子不懷好意地前來攔路時,侍女們忙將翁主護在後方。聞蟬停下步子,看着前方的丘林脫裡,揚起青眉。

她秀秀麗麗地站在那裡,就是驚怕的樣子,都讓人在她面前心口重重一跌。

脫裡卻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往前走,不理會對方往後退的動作。他吹聲口哨,說,“小娘子,咱們也是老熟人了。跟我一起去喝喝酒聽聽小曲怎麼樣?”

聞蟬說:“不去。我要回家了!”

脫裡嫌擋着路的侍女們礙事,隨手一提,就把人往一邊扔去。聞蟬眼看他這麼隨意欺負她的侍女們侍女們自小跟她一同嬌生慣養,一個個嬌弱無比,被蠻子毫不留情地扔撞到假山石頭上,有的當場就流了血。

舞陽翁主冷了臉,“你幹什麼?!來人!”

身邊郎君和女郎們都驚住了,萬萬想不到一個蠻子這麼不把他們放在眼裡:“這是長安,不是你們草原!”

脫裡眼睛只盯着臉色煞白往後退的聞蟬,他眯着眼,可有可無地嗤笑一聲。他說,“翁主,你不喜歡喝酒聽曲的話,咱們隨便乾點什麼都行啊。哎你別老躲着我啊……”

聞蟬都不想跟他虛與委蛇,她冷若冰霜地拒絕他:“我什麼都不想跟你一起幹!我要回家了,讓路!”

小娘子心臟砰砰跳,卻一點兒也不畏懼地盯着這個蠻子。李信多少次教她,讓她學會善用自己的身份。聞蟬在這個時候,想到自己身爲舞陽翁主,這個蠻子,其實不敢拿她怎麼樣的。況且這裡這麼多人。

脫裡舔舔牙,覺得她真麻煩,“那我送你回家!”

聞蟬一點都不想跟這個蠻子扯上關係。

她眼睛餘光看到開社的那位娘子已經悄聲吩咐侍女去外頭找護衛們進來,聞蟬心裡略安了一番,知道自己不會出事。但是看到滿園子的郎君與娘子們,只知道在邊上不停地指責這個不講究的野蠻漢子,卻沒有一個人上前來真正拉她一把。

長安郎君們,文武都要學,就算他們武功沒有蓋世,在關鍵時候,總是有點用吧?

聞蟬眼睛望着這個仍然一疊聲調.戲她的丘林脫裡,她心裡想:要是我表哥在這裡就好了!

雖然她理解這裡的郎君們明哲保身,他們也是知道她不會出事、所以並不值得出頭,但是她仍然處於危險中。聞蟬常覺得李信粗俗,覺得李信不講究,覺得李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規則束縛。但是當她遇難時,她最先想到的,就是如果我表哥在,他一定不會讓我受委屈的。

“丘林脫裡欺負我,我表哥一定會打過去的!”

聞蟬無比地渴望李信,她渴望看到她表哥一言不發地直接出手。她覺得李二郎在這裡的話,脫裡膽敢對她這麼放肆,李信哪裡會管什麼合不合適呢!

聞蟬擔心李信鬧出事,她更擔心自己受怕時,無人站出來。

在這個時候,旁邊插過來了一個少年郎君喘着氣的高聲,“蠻子,你休想欺負我小蟬妹妹!”

衆人齊愕然。

順着聲音看去,見到太陽刺眼的光照下,一行人大搖大擺地推開礙事者,走了進來。小廝們個個穿得金光閃閃,趾高氣揚地昂着頭、斜着眼,面對擋路的衆人一臉不耐煩。但回頭面對他們的郎君時,他們又陪着一臉殷勤的笑,“郎君這邊請……”

然後在狗腿子的身後,被人簇擁着走來的,竟是丞相家的大郎,吳明。

衆郎君們抽了抽嘴角:丞相光風霽月萬人景仰,怎麼他家大郎這般狗仗人勢,像是驟然暴富的鄉下土包子……

衆娘子們躲着竊笑不已:吳大郎一如既往地腦子缺根筋,這紈絝子弟的形象深入的,像笑話似的。

吳明在丘林脫裡不解的目光中,大咧咧讓自己那些小廝們圍住了蠻族漢子們。自己則跑到了聞蟬面前,以英雄蓋世的風格,往聞蟬身前一站。他揚着下巴,跟這個蠻族人大聲宣稱,“你今天膽敢碰我小蟬妹妹一根手指頭,除非……”

丘林脫裡諷刺問,“除非什麼?”就這些三腳貓功夫的小廝們,等着攔他?他一隻手都能幹倒一圈!

吳明得意地說道,“除非我死了!除非你從我身上跨過去!”

他一張手臂,聞蟬嬌小的身子就被他完全護到了後面。所有人,都聽到吳明在說話“你殺了我啊!有本事你殺了我啊!你敢麼你!”

吳明洋洋得意:“殺我啊!踩我啊!我告訴你我阿父是丞相!你敢碰我一根手指頭我阿父會替我報仇的!你知道什麼是丞相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阿父……”

丘林脫裡目瞪口呆,第一次碰到如此清奇的傻子。

衆人不忍卒聽:這親兒子給父親上眼色上的……知道的心裡明白丞相兢兢業業,養大這麼個兒子,心裡非常苦;不知道的還以爲丞相多麼的草菅人命,見天替兒子殺殺殺去了。

連聞蟬都忍着一腔笑意,覺得他真丟人。她在後面推他一把,“兄長,你別說了!”

但是就算丟人,在丞相家大郎這般破罐子破摔的作風下,丘林脫裡一時還真沒動手。丘林脫裡得掂量掂量這個傻子,會不會做出更傻的事情來。他也不是不能動手、不敢殺人,但是後果,也得他覺得值得吧。丘林脫裡現在就覺得即使殺了這個小子,護衛們也趕到了,聞蟬也依然和他無話可說……他完全在浪費時間。

而他剛想着自己在浪費時間,外頭嘩啦啦就來了一羣護衛們。

更有熟悉的執金吾的人跟着過來了園子,“聽說蠻族人又鬧事了是麼……”

吳明立刻扭頭跟聞蟬邀功:“我讓人找他們來的!”

聞蟬:“……你真聰明。”

最後,情勢逼人,丘林脫裡只冷冷瞥了那個攪局的吳明一眼,再對舞陽翁主看了半天,才被執金吾的人請走。但是他壓根不怕,大楚的人不敢得罪他們。他還是大大方方地出行,日後還有無數跟舞陽翁主接觸的機會。

等那些討厭的蠻族走後,今日的玩樂,衆人也早沒有了心情。衆人與臉色難看的開社女郎說了一聲後,便紛紛告退。聞蟬也要走,後面卻還跟着一個吳明。聞蟬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看着他笑,“兄長,剛纔多謝你了。但我聽說,你不是被你阿父關起來了嗎?”

“是啊!但是我阿父出門了,我就偷偷溜出來了。聽說你在這裡,就過來找你了……那個,小蟬,你別叫我‘兄長’了行不?咱們關係明明能更近點啊……”

聞蟬尋思了一下,正正經經地問他,“是覺得我喊你‘兄長’,沒名沒分嗎?莫非你要跟我認義兄義妹?那挺麻煩的,需要我阿父阿母和你阿父阿母知道。但是如果兄長你特別想當我義兄,我也是可以的啊。”

吳明:“……”

他喃喃自語,“你真是誓要把天下追慕者都捆綁成兄長啊。”

鬼知道舞陽翁主的兄長有多少個!

聞蟬沒聽清他沮喪的自言自語,“你說什麼?”

吳明立刻揉把臉,心酸地接受了現狀,“算了,兄長就兄長吧。”

起碼他還能撈個“兄長”,多少郎君連這個“兄長”的名分都沒有。

吳明又積極張羅人手,以怕她路上出事爲理由,要送她回府去。聞蟬遲疑了下,也擔心那些蠻子人沒有走,還等着堵她。吳明跟前跟後地這麼熱情,她也就接受了。

接下來幾日,聞蟬出門的時候,十有*都能遇上那個脫裡。她厭惡至極,但對方不把她怎麼樣,她也不能把對方怎麼樣。脫裡無時無刻不找機會騷擾她,讓聞蟬有種吞了蒼蠅的噁心感。她又不敢把這種事跟阿父阿母說,怕他們爲了她,跟那些蠻族人對上。就陛下現在對蠻族的態度,他們稍微表現出一點不友好來,都夠被人蔘一本。

聞蟬只想找李信訴委屈。她同樣不敢把事情跟表哥說,因爲她表哥橫起來,後果可能是超乎她預料的。大楚子民,還是能離那些人多遠,就多遠吧。聞蟬只是想找李信說說話,然而她阿父把李二郎領走後,聞蟬根本找不到機會。

她只能鬱郁待在家中,還是少出門爲好。

像長安貴女們那些事,曲周侯都是不操心,也不去多管的。他現在最主要的活,還是敲打李二郎,看着李二郎,讓李二郎沒時間去和他的寶貝女兒廝混在一起。曲周侯採取的是陽謀,日日指導李家兩位郎君如何與長安說得上話的貴人們周旋。當李二郎閒下來不用去交際的時候,曲周侯就把李二郎領到了校場上磨礪他。

李信越抗打壓,曲周侯的手段就越激烈。

曲周侯多年不來校場,現在則每天都能在這裡待到半夜。曲周侯去訓練他的那個外甥,比以前帶兵時更嚴厲十二萬倍。李三郎看了一天後,汗毛倒豎,深覺自己不得罪曲周侯的決定,做得非常明智。

從日升到日落。

少年彎着腰,兩手抵着膝蓋喘着粗氣。校場空蕩蕩沒有幾個人,遙遠的只有星星幾點火光。少年扶着膝蓋,額上的汗水一滴滴滴落。他一言不發,但身體的疲累,顯而易見。但旁邊樹下坐着喝酒的中年男人,壓根不理解少年郎君的疲憊。看少年停了下來,曲周侯大喝,“停下來幹什麼?!沒吃飯麼!繼續打!”

周圍是十來個武者。

幾個武者臉上露出不忍之色,回頭拱手,與君侯說道,“郎君與我們對打了一個時辰,實在太累了……”

曲周侯冷哼,武者們不忍心,他忍心的很。曲周侯起身,輕鬆晃過來,往少年屁股上一踹。他習武出身,又有多年行伍生涯,他的力道,可不是一般武者能比的。他一來,李信就感覺到了身後凜冽的風聲。李信提着一口氣翻身而起,身子在半空中旋了半個圈,手臂格擋,與曲周侯對了幾招後,藉着曲周侯踹過來的力道往後退。

李信一躍而出。他站在五丈之遠,流着汗對他這個舅舅咧了咧嘴。

他舅舅冷血無情,“你以爲你幼時蒼雲先生教過你幾招武功,你就能在天下橫着走了?這天下比你武功高強的,大有人在。你還差得遠!”

李信擡頭,擦把臉上的汗水,說,“我以後會超過我師父的。”

聞平絲毫不爲他的追求而動容,“就你現在這兩把刷子,勸你出門不要報‘蒼雲先生’的大名。我少年時也和他相交過,我實在不忍心他年紀一大把,還要爲你的混賬行爲而深覺丟臉。”

舅甥二人多日混打,曲周侯早已摸清楚了李信的武功路子。李信幼年時機緣巧合,被雲遊四方的武學宗師蒼雲先生領進門,拜了師。後來蒼雲先生繼續去雲遊四海,李信則在民間接濟兄弟與窮人們。李信的底子非常不錯,但在蒼雲先生走後,他就完全是靠自己摸着走了。在曲周侯眼裡,漏洞百出。

李信又是不服輸的人,身上頗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這種打而不倒的韌性,讓曲周侯下黑手下得特別沒有負擔。

曲周侯每日裡,都要對李信冷嘲熱諷幾句。

小郎君在舅舅的冷言冷語中,一點點地學着該學的東西。他自然知道曲周侯是爲了他好,言語上擺他幾道,李信並不在意。他從小被人罵多了,他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做什麼。無關緊要的話,李信聽過就忘。但是天已經這麼黑了,他手腳沉重無比沒有力氣,舅舅倒是喝了一天酒精神得很,還要踢他起來繼續打,李二郎被踢得一趔趄。

李二郎邊喘着氣,邊很疑惑地仰頭問曲周侯,“舅舅,我到底哪裡得罪你了?就算你不許我和知知說話吧,這教訓也該夠了吧?”

李二郎對女兒的稱呼,曲周侯已經懶得糾正。曲周侯說,“夠了?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還想要娶我的小蟬?做夢去!”

李信:“……”

一個驚天消息甩了他一臉。

他舔舔乾裂的脣,都顧不上累了,直起身子。李二郎在腦中一串,就明白了事情緣由。他沉默了一會兒,虛心求問,“誰跟您說我要娶知知了?”

曲周侯:“……”

他一愣後,看着少年佈滿汗水的求問面孔,大腦嘣的一下,熱血上涌,讓他更爲暴怒。曲周侯上前,一掌拍向小郎君。他的怒氣排山倒海一樣襲向李信“敢做不敢當?!你倒是比我以爲的還要孬種!就你這樣子,別想……”

“舅舅!”李信躲避他的招式,一退幾次飛躍,退出了那麼十來丈後。趁曲周侯還沒有追上來,他竟然也不繼續跑。李信實在沒力氣跟他舅舅折騰了,蹲在地上,擡頭看曲周侯凶煞的模樣。李信笑道,“我是想娶知知啊,但我沒說我現在就要娶她。”

曲周侯:“……”

李信認真地說,“我現在什麼都沒有,娶她也只是讓她受委屈。所以我想等過兩年再說……”他又灑然一笑,少年郎君的笑容總是充滿感染力,讓一掌拍向他的聞平,硬生生停手在他額前,聽他往下說,“我沒打算這麼快跟你們說啊,你們怎麼都知道了?”

曲周侯哼聲,“過兩年?你以爲過兩年,我還會留着小蟬等你來提親?”

李信便大笑,笑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兩腿大開,手放在膝上,坐姿肆意得很,但對於曲周侯這種武人來說,並不覺得他如何粗俗。曲周侯只看到這個少年笑得自信而狡黠,“我剛來長安的時候,其實想提親來着。還打算你們不同意,死纏爛打也要你們同意。不過後來我發現你和舅母壓根就不想知知嫁人……不針對誰,你們就是疼她,想留着她。所以我不必着急提親,也不怕你們把她許給別人啊。”

少年說,“舅舅,兩三年的時候,我定會讓你刮目相看,好迎娶表妹的!”

曲周侯“呵呵”兩聲。

少年從地上一躍而起,話說開了,他的自來熟精神,就飛快地感染向曲周侯了。曲周侯皺着眉,看這個小子興致勃勃地跟他說,“舅舅,我來跟你說,你看看,爲了迎娶表妹,我打算這樣這樣……”

曲周侯面無表情地聽着這個小子想娶她女兒的計劃。小子才十六吧,想要權,想要勢。他要從江野上走路,也要從朝廷上下手。小郎君侃侃而談,說打算如何如何獲得權勢地位,如何如何向他的目標進一步……

但是曲周侯沒聽懂,他這個在野,是什麼意思?他都李家二郎了,難道還打算走江湖那個路子?

曲周侯心裡冷笑:小子狂妄!就讓你得意吧,即使你得到了一切,你依然入不了我的眼。

但是與此同時,曲周侯又在心裡欣賞李信。

曲周侯雖出身世家,但他的侯爵之位,完全是靠他一手打出來的。他少時忤逆家族,跑去打仗,他多少次和家族吵得無法無天。那時候,聞家都快把他掃地出門了,連在外行事,聞家都覺得認他很丟臉。

曲周侯毫無負擔地說,他現在擁有的一切,不是聞家帶給他的,而是他自己打拼出來的。甚至聞家都要受他恩惠,受他照料。

他欣賞從微末之地走出來的年少郎君,欣賞他們去朝着一個目標堅定無比地走下去。

曲周侯在路的盡頭看着,他冷眼看着,看這個叫李信的少年郎君,會帶給他什麼樣的驚喜。

曲周侯將情緒掩飾得非常好,但他的夫人,卻幾乎是不掩飾對李信的厭煩。自從得知李信想娶聞蟬,長公主心裡就不舒服至極。後來受了旁的郎君娘子定親的刺激,再從丈夫那裡知道李信與她女兒整日拉拉扯扯,長公主坐不住了。

長公主讓人畫了絹畫,將長安裡能瞧得上眼的郎君們都畫了出來。她丈夫不急着讓女兒出嫁,想多留女兒兩年;長公主則是隻要女兒開心就好,嫁不嫁人都憑女兒高興。

現在,長公主就天天坐在家中看絹畫,各色美郎君們任她挑。她挑得眼都花了,便讓人喊聞蟬過來,問問聞蟬的意思。聞蟬因爲總被人追纏的事,這兩天正好在家中歇着。被叫去母親那裡,看了母親讓人給她的絹畫,聞蟬手抖了抖。

小娘子咬脣,“您怎麼跟選美似的……我不想嫁人啦。”

長公主端坐高位,身後大幅彩繪壁畫照着她清冷的面孔,流彩輝煌。她喝口茶潤潤嗓子,“知道。不是讓你現在就嫁,是看看你有沒有什麼特殊的喜好,好跟阿母說一聲。阿母幫你挑的時候,也容易些。”

聞蟬含糊道,“我喜歡什麼樣的,你又不知道。還是算了吧……”

長公主笑道,“你喜歡什麼樣的,我會不知道?我們小蟬喜歡地位相配的,相貌英俊的,文武雙全的……”她一口氣說了數來個條件,說的一邊的娘子們都跟着忍俊不禁。

聞蟬被長公主取笑得紅了臉,嗔阿母一眼,“那是以前!我現在標準不一樣了……”

長公主放下茶盞,慢騰騰道,“那你現在喜歡什麼樣的?”她與女兒說話的語氣還很和善,嘴角上揚的弧度,卻是一個諷笑,“我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他醜,他窮,他上不了檯面,他什麼都沒有!但你對他死心塌地!你是不是就喜歡這種土挫土挫的?”

聞蟬:“……”

一瞬間就明白阿母在指桑罵誰了!

71

長公主只是這些年修身養性,對聞蟬又最爲疼愛,所以在女兒面前表現出來的,永遠是溫言可親。但要真說她性情的話,其實是有些刻薄的。她的刻薄在早年間最爲出名,而受她奚落最多的,就是曲周侯聞平了。

現在,長公主對李信的奚落,就把聞蟬說得啞口無言。聞蟬阿母刺起人來,乃是一邊嫌棄一邊吹捧。兩個女兒分別繼承她脾氣的一部分:聞姝像她母親,見不得人狂;聞蟬像她母親,見不得人醜。而到了長公主這裡,長公主逮着李信,就諷刺了個遍

他醜!他窮!他挫!他不識字!他也就對你好一點兒,就讓你對他死心塌地!一句真愛,感天動地,不離不棄!一個出身混混的人,都能贏得一個翁主的愛!廣大土挫男們,全都應該向李信學習!千萬不要放棄!說不定某一天,就能碰到一個和聞蟬一樣眼瞎的翁主呢!

長公主說了半天,她家小女兒聞蟬撅起了嘴,心裡誹謗:您不知道他想娶我的時候,還說“英雄莫論出身”呢;您就是不想把我許他,才那麼瞧不起人家。

況且二表哥並沒有母親口裡說的那麼差。

如果她表哥一點才華都沒有,她阿父肯定管了兩天就扔開不管了。人家雖然不識字,但是本事還是有的……

長公主對李信的看不上,其實和聞蟬的二姊聞姝是一個性質的。她們都是高高在上的貴族出身,看不到李信身上的閃光點,只能看到李信腦門上寫着“出身差”這幾個大字。這幾個字,讓她們每每想到聞蟬和李信兩個小孩子,頭就疼得要命。而聞蟬跟聞姝還能辯解一二,她二姊性格比較直,她說得過了對方也不計較;但是阿母疼愛她疼愛得過分,她說得多了,長公主還得懷疑李信怎麼給女兒灌*湯了。

再說有些程度強烈的話,聞蟬也說不出口。

她阿母問她喜歡什麼樣的,她捫心自問,她喜歡的標準,還真不是二表哥那樣的……

她對二表哥有比旁人多一些的好感,這好感卻不足以讓她鼓起勇氣,去與阿母的權威對抗。她死活說不出類似“我就是喜愛二表哥”“我除了二表哥誰都不愛”這樣的話。因爲她對感情還在懵懵懂懂的時期,太過強烈的感情是屬於李信的,卻不是屬於聞蟬的。

聞蟬就沒有對誰死心塌地過。

但是長公主又催着她問喜歡什麼樣的,聞蟬頭好痛。腦子裡一會兒是阿母灌輸的感情觀,一會兒又是李信多次給她傳輸的說法……小娘子夾在中間,左右搖擺,既不想得罪這個,又捨不得那個。

她只好忍氣吞聲,委委屈屈地躲了出去聞蟬出門,去找她二姊散散心。

她到出門的時候,纔想到二姊夫最近引領長安風雲,二姊卻門都不出。處於風口浪尖的人,背地裡都是各有各的難處。聞蟬心中有些擔憂,怕她二姊那邊出了什麼事,卻硬是一字不吭地嚥下去,不肯跟家人求助。

嗯……她一定是擔心二姊的緣故。不然就二姊那母老虎的脾氣,她纔不去找罵呢!

她的憂心純屬想多了寧王府邸平和如初,侍女侍從有些是跟隨主人翁從平陵過來的,有些是未央宮中臨時派出來的人手。然無論是哪方人,舞陽翁主上門後,一路便有侍女們領着她去找人。

僕從三三兩兩地在院中各忙各的事,看到翁主過來,低眼行禮讓路。這處府邸平時也是空無人跡的,冬日寒殺,園中也沒什麼好風景可看。但也許是主人翁的氣質的緣故,聞蟬總覺得二姊夫的府上,格外的安靜。

既是自家姊妹,妹妹前來玩,寧王妃當然不會在正廳,像接待客人一樣接見妹妹了。聞蟬過來後,侍女就直接領她去了後院,將她領到了王妃的住所外。侍女進去通報,讓聞蟬在廊下稍等片刻。

聞蟬等了一會兒,侍女出來說,“王妃請翁主再稍等片刻。”

片刻又片刻,王妃半天不出來。

聞蟬心中忐忑,自我反省:我有哪裡招惹二姊了嗎?不然幹嘛晾着我?

看到窗扇開着,聞蟬不安地過去,想以散步般的樣子走過窗子,隨意往裡面瞥一瞥,看屋中發生了什麼事。她想看清楚二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自己好有個心理準備。

結果小娘子站在窗子外,她看到了足以讓她震撼的一幕

離窗比較近的地方放着一張木榻,青年閉眼沉睡於榻間。他側臥而眠,頭枕着左臂,右手則捧着一卷書簡。卸了髮簪,青年烏髮散了一榻,濃華若綢緞。蓋着錦被,在一室華光中,睡着的青年面容過白,略有病容。而麗人彎身於榻邊,正小心翼翼地摟抱着他。

女郎的長髮與榻上青年的相纏,而女郎既要小心翼翼地給郎君換睡姿,好讓他枕着的左手臂不麻;又要把書簡從他手中抽出來,期間不能有一點兒響動打擾到他。而女郎稍微抖一下,懷中的青年便會蹙眉,女郎就會半晌僵着不動,直到懷中人再次昏昏睡過去。

聞姝多年習武,身體素養極好。但就是這樣,她照顧自家夫君時,小心再小心,還是累得滿頭大汗。

聞蟬呆呆站在窗前,窗前擺着幾盆從宮中抱出來的花。花開得紅豔熱烈,卻不如她眼睛所見帶來的色彩強。她站在窗口,看她二姊平素那麼強勢的人、那麼說一不二的人,竟在小心無比地遷就寧王。寧王身體弱,常年一臉病態,他便是熟睡都睡得不踏實。然那並沒有什麼關係,他身體不好,自有他妻子照顧他。

聞姝何等粗枝大葉、毫無耐心,恐怕她爲數不多的耐心,都用在她夫君身上了吧。

聞蟬站在窗邊,第一次覺得那兩人夫妻的感覺,給人好舒服。聞姝與張染同在一起時,與他們各自的行爲都有細微不同。但他們兩個在一起,是看着最讓人難以移開目光的時候。

聞蟬凝視着屋中的二姊,覺得照顧二姊夫時候的姊姊,是姊姊最美的時候。

屋中十分靜,只有聞姝在照顧自己夫君。因爲寧王睡眠淺,聞姝怕吵醒他,都不肯讓侍女們進屋。侍女們訓練有素,聞姝仍覺得她們笨手笨腳,會驚了夫君。一切親力親爲,聞姝只相信自己。寧王妃光安置好夫君換了最舒服的睡姿入睡、還沒有把他驚醒,就花去了很長時間。她知道妹妹在外面等,但在她心中,現在自然夫君的事是最爲重要的。等聞姝終於直起腰來,額上鼻尖都滲出了許多汗。她站得筆直,垂着眼,滿意無比地看着容顏蒼白的丈夫睡得安穩,這才吐出了胸中一口鬱氣,轉身出門。

等到了屋外,關上房門,聞姝接過侍女們遞來的帕子擦汗。聞姝一扭頭,看到妹妹烏漆的眼眸稀奇無比地盯着她,像是第一天認識她般。

聞姝略有不自在,撇了撇臉。帶着妹妹往另一房中走去,聞姝少言少語,不吭氣。倒是聞蟬幾步追上二姊,跟她解釋自己在家中被母親追着選喜歡的郎君的煩惱。聞蟬心中仍想着方纔所見,側頭看了二姊一眼。

聞蟬非常感嘆地開了口,“要是我嫁人,像二姊你這樣就好啦。”

“阿母要我選各方面都優秀的郎君,表哥又暗示我選喜歡的那個。他們說得都有道理,我都不知道聽誰的好,”十五歲的女孩兒趴在廊欄上,坐下來望着結了冰的湖水,她的煩惱總是這麼簡單,“我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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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姝是極爲信守承諾的人。她曾暗自發誓不再反對李二郎與妹妹的事,便絕不會在口頭上掃興。但她又不是真的覺得李二郎如何威武如何配得上她妹妹,所以她也說不出讓聞蟬挑李信這樣的話來。到頭來,就是聞蟬說着她的小煩惱,聞姝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當木樁。

聞蟬又回頭看了姊姊一眼,“二姊你最幸福了!你從來沒爲婚事煩心過。你直接就嫁人了,然後和二姊夫的感情也這麼好。阿母總問我意見,表哥也太說話不算數了。他明明說過這種問題不用我開口的!”

她二姊嫁人嫁的特別順利而簡單。

聞蟬記得,幼時的某一天,忽然聽說陛下指了婚,把聞家二娘子許給了某位公子。然後聞家就開始備嫁。備嫁了一年後,二姊就嫁給了剛封了王的公子,之後就跟着寧王離京去平陵了。

寧王在幾位公子中並不受寵,又自幼多病。當時二姊嫁人時,多少人背地裡嘆氣。聞蟬也很擔心,去問二姊。二姊只是摸摸她的頭,沒說什麼。

好幾年過去,聞蟬長大了。她開始對情愛有了認知,她開始看到二姊夫與二姊之間那種隱隱約約的互相碰撞。無論外人怎麼說,是配不上也好,是生不了孩子也好,那二人關上門,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

聞蟬想:夫妻生活就是我二姊與我二姊夫這樣嗎?那嫁人的感覺,真是好!

聞姝習慣了妹妹的不着調,習慣了妹妹的碎碎念、胡說八道。平日聽到聞蟬這麼編排人,聞姝肯定要皺眉訓斥她。但是也許今天聞姝心情好,也許是剛從夫君那裡出來、讓她不想發火。看到小妹妹趴在欄上那玉瑩清秀的側臉,聞姝甚至勾起脣,笑了一下。

聞姝坐在妹妹旁邊,與妹妹一起去看景色。在聞蟬不解的目光中,她慢慢開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蟬你是這麼看我的婚姻的麼?”

聞蟬茫然。

看她二姊眼眸帶笑。聞姝很少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像整個人打開了一樣,讓聞蟬瞠目。聞姝望着遠方,輕聲說道,“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實我在嫁你姊夫之前,我就暗地喜歡他很久了。”

聞蟬:“……!”

看到妹妹吃驚的樣子,聞姝輕笑兩聲,笑意更加濃了。她從未打開過心房,從未與人說過自己少時的事情。她今日也不知道是想安慰妹妹,還是就是想跟人聊一聊。聞姝眼睫輕垂,如蝶翼般輕柔地覆着眼。她垂眼回憶的樣子,讓她身上多了幾分溫意。

聞姝說道:“大家都以爲我嫁給他其實委屈了。我能文能武,如果生爲男兒郎,未嘗不能做出一番成就來。而就是身爲女兒身,我也不輸於人。我似乎和一個常年生病、不知什麼時候就會一命嗚呼的不得聖寵的公子完全扯不上關係。大家都說,聖上爲我二人指婚,只是在敲打聞家,平衡聞家當年過高的聲譽而已。”

“阿父是曲周侯,阿母是長公主。滿長安放眼望去,我嫁給誰,陛下好像都不能放心。最後他權衡來去,就把我許給了張染。舅舅心中還對我愧疚,在我婚後,對我夫妻二人幾多關懷,就怕傷了阿父與阿母的心。”

“我嫁人是挺難的。但是當時,如果我心裡不是情願的話,總有很多法子避免那場指婚。畢竟……在指婚之前,又不是完全無跡可尋的。”

“但是他們都不知道,我從小就喜歡你二姊夫。我喜歡了他那麼多年,他都不知道,”聞姝想到少時的女兒心事,笑意生動而活躍,“他自詡聰敏,可他絲毫不知我幼時便心裡喜愛他。小蟬,你不知道當我得知可能嫁給他時,我心裡快高興瘋了。我快高興瘋了,卻不讓人知道。”

聞蟬偏頭看二姊。

聞姝感情遠沒有聞蟬豐富而細膩,她的感情就像死水一樣平緩,偶爾翻起點漣漪都像個稀罕事似的。聞姝沒有婉約多情的情意反覆時期,她常年做的最多的,不過是跟着阿父習武。她感情又不波瀾壯闊,人又不伶牙俐齒,當陛下爲她與張染指婚時,那簡直就像天上掉餡餅一樣讓她驚喜。

都是皇家的孩子,自然在幼時,聞姝就是經常與張染見面的。聞姝天生不喜歡狂放無比的人,許是因爲她父親就是那樣的人,與母親多年的感情糾葛,帶給了聞姝一些無可避免的傷害。聞姝自小喜歡的,便是安安靜靜、斯斯文文的人。她小時候第一次見張染時,那位小公子文靜而清秀,完全討她喜歡。

她是性格比較強勢的人,喜歡就想得到。但是對於一個走兩步就氣喘、說句話就咳血的病公子來說,聞姝手足無措,根本不敢碰不敢動。張染於她像是精緻的瓷器,她用心地捧着他。她心裡聽說那位公子在宮中並不得寵,便想方設法去照顧他,想讓他過得好一些。但她又很快發現,那位小公子並不需要她的相助。

張染的性格,與他的外表完全不相符。

自小就是這樣的。

小時候多麼的喜歡暗地裡使壞,長大後,他那顆並不善良溫軟的心,也不讓聞姝驚訝。

她默默地在背後看了他很多年,她對他的很多事都一清二楚。幼年時,在她一無所知的時候,張染以誤打誤撞的方式得她喜歡。而後來,即使知道他並不像表面那樣良善,聞姝也只覺得他是個聰明的人而已。

聞姝摸摸妹妹的長髮,與她說,“那麼,小蟬,你想過,如果我不是因爲本就喜歡他的話,我還願意嫁他嗎?還願意婚後照顧他,與他磨合嗎?”

聞蟬說:“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什麼。”

聞姝便把她摟抱入懷中,輕嘆道,“小蟬,你年紀小一些,你不知道,你沒出生的時候,阿父阿母吵得有多可怕。我和大兄相互依偎,阿父阿母卻根本顧不上我們。我和大兄怕極了他們吵架,他們一吵,就是要動手的……咱們家啊,被阿父阿母拆來拆去。我和大兄就經常被接去大父(祖父)家,或者宮裡去住。我們幾乎沒見過他們兩個和平共處的時候。”

“小時候一直覺得,如果我以後嫁人,我一定不接受指婚。我一直覺得阿父阿母那樣……挺可怕的,”不想在背後多說父母之間的事,聞姝只含糊說了兩句,“小蟬,你千嬌百寵,萬人疼愛。你自然是要嫁自己喜歡的,而不是去考慮地位身份什麼的……”

聞姝沒說完的話是,阿父阿母有機會改變,有機會重修舊好。但是鬧到他們那個份上,世上有幾人回得了頭?

聖上指婚是把雙刃刀,聞姝只慶幸自己的運氣比較好。

聞蟬眨了眨眼睛,半懂半不懂。她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不過提起姊夫,聞蟬又問,“我聽人家說二姊夫最近插手朝事非常多,這樣是不是不好啊?你不是說姊夫身體不好麼,他這樣勞神,沒事嗎?”

聞言眼中浮現一抹擔憂之色,卻很快被她掩飾,“那有什麼辦法?以牙還牙而已。再說,他現在所爲,也不過是爲了聞家而已。”

“……?”

“我想上戰場。定王主和,太子主戰。夫君他與太子合作,還是這個原因比較多吧。”聞姝只是隨意說了兩句,就不肯多說了。她和父母都不想妹妹想太多不該妹妹考慮的事情,聞蟬天真無比,都是他們所有人一起養出來的。

但是送走妹妹後,聞姝目間愁色,卻並沒有減少幾分。她心想:陛下現在隨便得很,煉丹已經煉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們這些人的角力,到了陛下那裡,恐怕就是隨手一打發的事情。

聞姝真擔心……

“王妃,公子醒了。”

看看時辰,夫君有睡了一個時辰,聞姝略微滿意,隨侍女一同去尋夫君了。

而被二姊難得和顏悅色開解了一番的聞蟬,回去後,思量了許久。二姊那說得含糊不清的愛情故事她沒有聽到多少,但二姊對情愛的看法,倒是多多少少啓發了聞蟬。聞蟬失眠了一晚上,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

清晨醒來後,梳髮時,她忽然有了所悟:下次阿母問她喜歡什麼樣郎君的時候,就算阿母對錶哥再不喜歡,她也要替表哥辯白一句!

“想什麼呢?”一個聲音闖進來。

聞蟬驀地回過神,然後瞪大了眼,看到手肘撐着窗子的少年郎君。多日不見,小郎君瘦了黑了,他彎着腰靠在窗邊跟她說話。他看着她,身上的那種疲累神情,聞蟬看得很清楚。

“表表表哥!”

李信嘿嘿一笑,眉目飛揚,“哎!”

屋中捧着各種女子飾物的青竹等女互相看一眼,也不用翁主吩咐,屈膝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李二郎行了個禮後,便紛紛出去了。侍女們乖覺,將屋子留給了聞蟬與李信。聞蟬眼睛撩李信一眼,他卻只是靠在窗邊看着她笑,並不跳進窗來。

聞蟬也不好意思催他進來,好像她多着急似的。

李信看她許久。

看得聞蟬迷瞪,在他專注的目光下,她開始覺得自己梳髮梳了一半,是不是儀容不整?在她坐立不安的時候,她聽到李信感嘆般的聲音,“好幾日沒見,你更好看了。”

聞蟬一愣後,抿脣矜持地笑:表哥誇她漂亮!

李信又說,“晚上做夢都夢見你……知知,我真是太想你了。”

聞蟬撇嘴,不信他,“你想我的話,爲什麼不來找我?”

“我回來的時候,都三更半夜了,”窗口趴着的少年笑着與她說,他那吊兒郎當的氣質,那閃閃發光的笑容,在日光陰影下晃了聞蟬滿臉。滿眼就看到他發亮般的撩人笑容了,“三更半夜,知知,我哪裡忍心那麼晚還叫你起牀呢。”

聞蟬哼一聲!

李信看明白她的眼睛在說什麼,嘿嘿笑,“以前你總不理我嘛,我就想嚇唬嚇唬你。現在我這麼喜歡你,當然捨不得嚇你了。”

聞蟬說,“你三句裡兩句說喜歡,說想我。但是你想念我的話,我怎麼完全感受不到呢?我完全看不到你的心意啊?你晚上回來,怕打擾到我的話,往我窗邊放一顆紅豆我都知道你的意思啊。”

李信愕然:“紅豆?爲什麼要放紅豆?你想吃紅豆粥?那放一顆怎麼行?我明天給你送一麻袋來!”

聞蟬:“……”

她瞪大眼,美眸飛起,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信。世上有如此目不識丁的人,連她委婉暗示的話都聽不懂!她難道要告訴李信,紅豆是男女之間思念的那個意思麼?是有着曖-昧挑逗的意思嗎?

送紅豆!哼,還說送她一麻袋!

滾滾滾!

鬼才要他的一麻袋紅豆!

李信面色嚴肅地看着聞蟬,等聞蟬解釋。

聞蟬驕哼他一鼻子,對他撇了撇小嘴,轉身就走,不跟這個白丁一般見識。結果她扭頭只走了一步,腰就被身後探過來的一隻手臂摟住了。少年的手臂堅硬若鐵,女孩兒貼着他,被燙得抖了下。李信一隻手臂就摟住了她的腰,不光摟住,還把她提起來往後抱。而少年身子從窗外往前傾了傾,就從後把她摟入了懷裡。

少年灼熱的呼吸,帶着濃濃的笑,噴在女孩兒玉白中透着粉紅的耳尖上。

他抱着她笑個不停,“你不就是想說你想我麼?這麼拐彎抹角的話誰聽得懂?還紅豆呢!你怎麼不問我要綠豆黃豆黑豆啊?”

聞蟬大窘,氣得要命:“你你你又騙我!你明明知道紅豆什麼意思,還說你不知道!你太討厭了!”李二郎總說他不識字,鬼知道他到底識得幾個字啊!

她在他懷中掙扎,背後貼着的胸口,感受到小郎君根本不加掩飾的震動笑意。李信摟着她快要笑翻了,而他越笑得不停,聞蟬就越是惱怒。她氣得半死,在他懷裡一陣挪,卻不知道碰到了他哪裡,換來少年身子一僵,吃痛了一下。

聞蟬被嚇住,不敢動了。

李信嘶一聲,嘆氣,“沒事,不是你弄的。就是你阿父挺狠的,欺負我年紀小啊。”

聞蟬立刻反駁說,“我阿父是在指點你!你少不識好人心了!”

李信不置可否,只沉默了一下,看看天色後,說,“好啦知知,我要走了。再不走,你阿父就發現了。我走之前,知知能讓我抱一下嗎?”

“你現在就抱着我啊。”

“面對面地抱,”少年蹭着她面頰,與她輕喃,“讓我好好看看你。多看你兩眼,我才能在你阿父手下有動力忍下去。”

聞蟬像是他的希望一樣,帶給他很多感覺。他的感情格外強烈,於是從她身上吸取到的力量,便也往往足夠支撐他做很多事。

聞蟬默默地轉身,與窗外少年對視。

她與他隔着窗對望。

看到他束起來的長髮被風吹得揚起,看到他的眉目專注凝視,看到他的鼻子嘴巴,也看到他修長的上半身……聞蟬再往前走了一步,默默地伸出手臂,主動摟抱住他的脖頸。

少年們依偎着擁抱。

絲絲情意如河流般,在流淌中無聲涌起。那波濤,那漣漪,那星光璀璨,那沉沉劍影,都埋在河水中。那中間有萬千般強烈的情感,有少年們緊挨着急促跳躍的心臟,有他們最熱情無比的年華。

聞蟬在擁抱中,感受到李信的鄭重。

直到他忽然笑了一聲,說“知知,你長大了。”

聞蟬驚喜地仰臉笑,“是麼?”

這麼多年,她真是很少從別人口中聽到“長大”的評價。大家都說她小,都把她歸於不懂事的一列。

李信一本正經地說:“當然長大了啊。你的胸大了。”

聞蟬:“……!”

猛漲紅了臉,無情地推開李信,關上了窗,恨恨說道“流氓!”

72

在擁抱中,感覺到她胸前的柔軟鼓起。窗外少年笑聲很大,調.戲聞蟬調.戲得駕輕就熟。李信鄭重其事地這麼一說,聞蟬就跟彈簧一樣猛然彈開。她關窗關得極快,一窗子灰拍到了李信臉上。

李信抹把臉上的土,前仰後合,笑倒在地。

屋中聞蟬又羞又怒,覺得李信一如既往的討厭!

虧她之前還好心,還想着在阿母面前幫他說說話。現在她徹底想通了,她就不值得心軟!她表哥在逆境中都活得那麼快意,都能隨口調.戲她,有什麼麻煩是他放在眼裡的?

活該她阿母罵他!

罵得真不錯!

聞蟬憤憤不平,聽到窗外的笑聲,整張臉熱得像被煮熟後再蒸了一遍似的。她非常的赧然,非常的不好意思。而李信越笑,她越是感覺到這種難以說出來的羞意。聞蟬一股腦地回了裡間,連帷帳也不放下,就趴到了牀上,用枕頭壓住腦袋,好隔絕外頭李信的笑聲。

郎君面對小娘子時的那種輕佻,讓聞蟬手足無措。

她趴在牀上裝了會兒鴕鳥,慢慢聽不到外頭的笑聲了。想着李信走了,聞蟬才坐起來。經過被李信一氣,聞蟬此時坐在牀榻間,長髮已經亂了,衣衫已經沒那麼整潔無皺了。她低下頭,看自己的小胸-脯。她的身材慢慢顯露出來,腰細腿長胸大。但是冬衫比較厚,她這麼垂眼去看,只是看出淺淺的弧度來。

胸口沉甸甸的,女兒家長大的煩惱總是這樣,之前有些疼,現在已經不疼了。她走路時,也慢慢適應了這種重量。

嬤嬤與侍女們比較關注她的身體,聞蟬自己並沒有多在意。到李信今天開口,聞蟬才遲鈍地感覺到胸確實跟以前不一樣了。

但是她又遲疑,伸手碰了碰:這麼厚的冬衫呢,表哥那個混蛋,真的能感覺到什麼嗎?

她又好奇:男兒和女兒對身體的感覺,是很不一樣的吧?表哥眼裡的她,是什麼樣子的呢?

李信眼中的聞蟬,是對他越來越充滿吸引力的女郎。

郎君對女郎天生帶有的好奇與被吸引,正在李信身上發生。他開始從男孩子往男人的方向過渡,聞蟬的身體在發生變化,李信也一樣。他對聞蟬抱有無比強烈的好感,那種感覺日日沉積在心口,讓他輾轉無數回,讓他夜夜繞路到她房前。

他在她屋門外徘徊來去,他夜夜爲她心動,又不敢去碰她。

聞蟬每每對他笑一下,他便一整日心情極好;聞蟬每每嗔他一眼,他就想要抱她逗她親她。他對她的喜愛無比熾烈,且那種熾烈感,還在愈來愈深。李信被聞蟬所吸引,他一頭栽入其中,充滿信心地想要俘虜她的芳心。

李信多想能一直跟聞蟬在一起,能一直看到她這樣宜嗔宜喜的樣子。他心裡着急,他想要快點變得厲害,變得能保護她。他要比她的家人更厲害,要比他們對她更好。他要娶她,要給她奉上他最誠摯的願望!

李信並沒有很快離開。

青竹等女站在院中忙自己的事,回頭,看到李二郎靠坐在自家翁主的窗下牆邊。少年沉靜無比地坐着,閉着眼,臉上帶着微微笑意。陽光跳躍的光影照在他身上,距離遠了,將少年身形的挺拔秀逸放大無數倍。他垂頭微笑的樣子,嘴角斜斜上揚的弧度,那種心馳神往的邪氣笑容,分外讓人心動。

青竹看呆了眼,心想李二郎若再大一些,其實也是非常吸引女郎追逐的。

他好看的,從來就不是一張臉。

青竹轉個身,卻看到了一道影子站在她後面,嚇了一跳,“君侯!”

曲周侯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別大喊大叫嚇着他屋裡的寶貝女兒。曲周侯自看到少年傻笑笑得坐倒在地,就站在這邊看了。聞平用奇異的目光看着那個小子,看那個傻小子自個兒不知道在想什麼,樂得不行。忽然少年耳朵動了動,聽到了這邊的聲音。

李信跳躍而起,翻出了欄杆,他這時候的笑容又帶上了陽光落拓的味道,“舅舅,您在等我嗎?咱們今天去哪裡?”

曲周侯並沒有斥責他居然大清早就跑來鬧自己的女兒,他對李信的不滿,只會用行動來證明。眼看小夥子情蔻初開似的笑不停,聞平暗自決定今天加大給李信的訓練,臭小子別想有時間招惹他女兒了。

不過有時候,曲周侯也真是佩服李信:這種怎麼打都不屈服的精神,這種一瘸一拐都不肯認輸的性格,他真是拿李二郎有點頭疼了。

曲周侯想:怎麼李二郎就不能識時務一點,遠離他家小蟬呢?

他更加不想將女兒嫁給李信了:李信性格如此堅韌,如此強硬,小蟬在他眼裡,恐怕如白紙一般簡單。李信若是品行不好,做點兒壞事,小蟬壓根發現不了,而且就是發現了,恐怕也拿李信完全沒辦法。畢竟李信混混出身,胡作非爲的本事,誰說得清呢……

總是曲周侯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打算先這麼看着吧。

翌日下了雪。

天亮後,聞蟬被外面的雪光照得睡不着。侍女們進進出出地爲她梳洗打扮,從外面進來的侍女,說天格外冷,不建議翁主出去玩兒。聞蟬一想到總是追着她不放的蠻族人丘林脫裡,就噁心得也不想出門。天寒雪飄,她興致上來,打算在家中開宴,請幾個玩得好的女郎們來家中賞梅。

青竹聽了翁主的話,就出去吩咐小廝們請人去了。

而碧璽開了窗,突然奇怪道,“咦,怎麼有一顆紅豆子?誰放的?”

聞蟬蜷着身子縮在榻上一角,等侍女們爲她梳髮。碧璽一開口,聞蟬就睜開了眼。她愣了一下後,赤着腳下了榻,踩在軟和的絨毯上,烏濃如雲的長髮一順到底,散了下來。少女披散着長髮,赤腳到了窗口,果然如碧璽所說,窗子的細格子外的檯面上,白雪蓬鬆中,放着一顆紅豆。

下了一夜的雪,紅豆還這樣顯眼,沒有被雪蓋住,讓碧璽一開窗就看到了。

聞蟬怔怔然,忽擡步往門口走。侍女們驚呼讓她穿襪穿鞋,聞蟬充耳不聞,她跑出了溫暖的房子,站在屋外廊前的雪地上。冰涼的觸覺從腳下向上蔓延,凍得她哆嗦了一眼。聞蟬擡頭,鵝毛大的雪花飄飄灑灑,眼前一望無盡盡是白茫茫的世界。

那個爲她送紅豆的少年,卻已經走了。

女孩兒站在飛雪中,任侍女們急忙忙爲她撐傘披衣。雪花落在她臉頰上,落在她眼睫上。溼潤潤的,她又是心中欣喜,又是心裡發澀。

她心裡輕輕喊了他一聲:表哥。

“翁主,”碧璽在窗下問,“紅豆怎麼辦?”

聞蟬回過了神,“收起來。”

之後每天早上,起牀變成了聞蟬非常期待的一件事。李信被她阿父看着沒時間過來看她,聞蟬試了很多次,夜裡不管她睡得多淺,她都感覺不到李信來過。有一次晚上做夢,夢到漆黑黑的帷帳中,少年似乎坐着看她。她想睜開眼,被他伸手在臉上拂了一下。他不知道在她身上點了什麼,在夢裡,聞蟬又昏沉沉地繼續睡去了。

天亮時,總是見不到二表哥。但是窗前,每天都有一顆新的紅豆放着。

聞蟬找了匣子,認真地將紅豆一顆顆收起來。她望着匣子發呆,心中快活地數了一遍又一遍:李信那個粗野俗人,聽懂了她的小小女兒情。她渴望有人送紅豆給自己,他就每天送她。

被人如此看重的感覺,讓聞蟬每日都心情愉悅無比。她懷着期待的心情,每天都眼巴巴地等着李信送她紅豆。而好像收到了紅豆,一天才能順利開始似的。

等她阿母再問她對男兒郎的喜歡程度,她再是不肯照阿母的意思去說。總是阿母嫌棄二表哥一句,聞蟬就認真解釋一句。小娘子解釋的時候非常誠懇,非常耐心,而她越是這樣,長公主越是聽不下去。解釋到最後,長公主臉鐵青無比,可就是死活不跟女兒發怒。長公主眼不見爲淨,揮手讓小女兒自己去玩吧,不要來氣她了。

一日日,便終於到了年底。除夕之夜,曲周侯府上的人,都進宮去參加宮宴。而對於借住他們家的兩個李家小郎君,長公主也難得動了惻隱之心,覺得他們兩個少年沒有親人陪伴,孤零零地待在長安過年,也挺可憐的。曲周侯便安排兩個李小郎去聞家過年,跟聞家的人一起守歲,也不顯得那麼孤獨了。

李家兩位郎君自然沒什麼異議。

曲周侯一家人便坐上了馬車,前往未央宮。聞蟬跟着阿父阿母一起進宮,三人坐一輛車。聞蟬正在跟阿父說,“我給您做了很暖和的褲子,等回來了就送給您!”她又憂心地問曲周侯,“您今年腿疼了麼?”

曲周侯年輕的時候征戰南北,身上落了不少病根。平時陰風下雨時會腰疼腿疼,而每每到了冬天,是他腿最疼的時候。只是曲周侯性格強勢,從來不表現出來,不讓人知道罷了。

常常李信在場下與武士們打架,曲周侯永遠閒閒地坐在邊上喝酒。並不是他當真不想下場,而是沒辦法。

女兒如此關懷他,讓曲周侯心中熨帖。聞平笑道,“沒事,冬天不是快過去了麼?”

聞蟬就說,“您腿疼,就少出門啊。我看您天天出去那什麼的……”

她不好意思直說是折騰她表哥。

她這麼說,長公主就不高興了。長公主在邊上哼了一聲,逗聞蟬,“養你這麼大,你眼裡就想着給你阿父送禮物。我的呢?”

聞蟬立刻說也有阿母的禮物,回家了給。

少女又伸手討要壓歲紅包。

小娘子的樣子,逗笑了曲周侯夫妻。他二人都是性格又冷又硬的人,一手養大的女兒,卻是又嬌又軟又弱,讓兩人喜歡得不得了。曲周侯還比較剋制,長公主一看女兒仰着的巴掌小臉上,那雙黑眸忽閃忽閃地盯着自己,就受不了了。長公主一把將女兒摟到了懷裡,揉捏她,“小蟬,阿母拿你怎麼辦喲……”

他們正是三人一起進宮。長子聞若與他的朋友們同行,出門時辰到的時候,早不知道野到哪裡去了。二女兒又早早嫁人,就是進宮也是隨她夫君一起,不會跟孃家人一起走。夫妻二人膝下的,就剩下一個聞蟬了。他們自小疼她,願爲她鋪好一切後路,願小蟬即使嫁了人,她夫君只會比自己更疼女兒,更加捨不得讓女兒受苦受累。

但是卻有人,一直虎視眈眈,想要把聞蟬推向一個無底深淵。

73

除夕宮宴是宮中夫人們一起商量着辦的,辦得熱鬧無比。自陛下迷上尋仙問道後,夫人們熱衷於互相比攀爭男人的興致,就消減了許多。未央宮這樣大,統共也就她們幾個主子。冷冷清清的,也就是除夕宮宴的時候,來的人格外多。

諸位公子公主君侯翁主們全都來了,就是今年來賀歲的蠻族王子一行人,也大咧咧地入了席,普天同慶。

銀臺金闕,如蓮重開。火樹銀花,長天不夜。

燈火明耀,將宮中點亮如白晝。夜色很長,宮人們來來去去,穿梭於席間。歌舞昇平中,諸人望眼欲穿,終於見到了他們那位已經好久沒見到面的皇帝陛下。當穿着玄黑衣袍、戴着冕冠而來的陛下從輦上下來,丞相等人感動得快要哭了幸而他們皇帝陛下沒有在這種重要場合,棄了莊重冕服,去隨便穿一件道袍、踩着草鞋出來。

朝中三公彼此望一眼,不管平時三人鬥得多麼厲害,在這個場合,都是一條心:臣好久沒見到陛下了!臣甚是想念陛下!跪求陛下多露露面,莫總是待在道觀裡神經叨叨,把朝事推給他們幾個!

但是他們想念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並不想念他們。

陛下雖然出了面,卻從頭到尾神色懨懨,坐於高位。玉冕後的他,看着各種歌舞,他的不耐煩之情,顯而易見。

聞蟬隨坐於阿母身邊,仰起臉,在輝煌燦爛的燈火中,去看那位熟悉又陌生的皇帝舅舅。皇帝與她阿母,乃是親兄妹的關係。同樣年到中年,長公主端正高雅,引人景仰;而陛下卻像是比自己的親妹妹生生老了二十歲,神色憔悴,身寬體胖,冕旒後的臉看不清,只給人老態龍鍾的印象。

聞蟬嘆口氣,也不再去看了。反正舅舅越來越混賬,大家都沒什麼辦法,她就更加是個旁觀者了。

寧王與寧王妃在另一邊,眼神冷淡地跟隨幾位兄長,一起去給父親請安。他父親的蒼老,讓他心裡有所預感:父皇恐怕真的瘋魔到無藥可救的地步,也活不了多久了。

宮宴如預期那般進行,佈置此宴的夫人們都滿意無比。她們的放心卻是有點早了在一場舞樂結束,宮伎們彎着腰退場。鼓聲中,在下一場開始之前,坐在蠻族王子郝連離石身後的武者丘林脫裡將杯盞中的酒一飲而盡,出了列。

衆人微驚,無人主動開口說話,氣氛有片刻僵凝。丞相等人更是神色凝重地看着脫裡多怕對方提出不合時宜的要求,而他們的陛下隨意答應下來!

郝連離石竟沒反應過來他會突然離席,用蠻族語喝了一聲,然而丘林脫裡故意裝作沒聽見。

丘林脫裡出了席位,站到了兩方席間的中間空地上。他貪婪地看一眼地上氆毯上華麗精緻的花紋,這些是他們草原上沒有的。中原皇帝真是會享受,輕而易舉就能坐擁一切。他們蠻族人明明驍勇善戰,卻無法入主中原,太不公平了。

當丘林脫裡站到場中,以蠻族人的禮數給上方的陛下行禮後,絲竹管絃聲停了。衆人的視線都看着他,陛下的目光,也自然落到了他身上。皇帝陛下聲音平平地問道,“蠻族使者,你有何貴幹啊?”

他這聲音冷冷淡淡的,絲毫不見得如日常表現出來的,對蠻族人那般喜愛。

陛下他並不喜歡鄰國這個蠻人聚集的國家,他一力主和,也不過是不想所有事情前來打擾自己煉丹而已。陛下心心念念長生不老,他去海外尋仙,請道人來宮裡住,還不遠萬里讓天竺的佛教傳進大楚。自然,陛下在發現佛教並沒有道教那樣煉丹長生的法子後,就把佛教棄如敝屣,專心去當道士了。

一切大事,在陛下眼中,都沒有長生不老有吸引力。

一衆皇家子弟不知道陛下爲什麼變得如此瘋魔,但是陛下已經瘋魔了這麼多年,大家從束手無策,到放任不管了。

衆人的期待,都在下一代陛下身上……

丘林脫裡一個蠻族人,他只覺得皇帝陛下對自己國家客客氣氣,他可不知道皇帝的客氣,只是因爲覺得他們是麻煩而已。他在向陛下行個禮後,就爽朗一笑,“陛下,舉國大喜之日,小臣也有個不情之請,想請陛下將您最疼愛的公主,嫁給我們王子,跟我們王子回草原去!”

陛下愣一下,面無表情地掃一眼那邊的公主們。公主們一驚後,個個花顏失色,臉色蒼白,僵直着身子。陛下的女兒們一個個心裡安慰自己,自己是父皇的親女兒,父皇肯定不會把自己嫁出去;大楚還沒有把真正的公主嫁去和親的先例。一邊的宗室女們,則是真的臉色大變:一般情況下說和親,真正的公主不會出嫁,而出嫁的公主,就會從宗室女中選出來。

皇帝陛下這樣的把蠻族人當成上賓對待,對方求什麼,陛下就應允什麼,就差割地給錢了。嫁個公主過去和親,換幾年兩國安生日子,歷代皇帝們做了不少次,而他們這位陛下,恐怕也願意用這種簡單的方式換取和平!

聞蟬也是宗室女。她也算在其中。

不知道爲什麼,當丘林脫裡高聲在宮宴上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她手裡的箸子抖了一下,夾住的菜掉了下去。一邊的長公主轉頭來看她,低聲問,“怎麼了?覺得冷?”

她不由女兒辯解,便讓宮女們去拿斗篷給女兒。

長公主清清淡淡,絲毫沒有把蠻族人的求親,和自家的寶貝女兒聯繫到一起。她對這些蠻族人厭惡至極,皇兄的態度不代表她的態度。她對對方只有深切恨意,絕無可能把最疼愛的女兒嫁給他們。

而所謂和親,自然跟她的女兒,沒有一丁點兒關係了。

倒是旁邊的曲周侯,看眼席間那邊蠻族人的臉色變化,若有所思:唔,這麼一齣戲,看來那位年輕的蠻族王子是不知情的。

郝連離石確實在之前毫不知情。

蠻族王子郝連離石臉上表情很精彩,他萬萬沒想到丘林脫裡會在這個時候,替他求親。郝連離石心裡不悅,覺得這個脫裡實在越俎代庖!就算他們並不是自己的屬下,事先不打招呼就在宮宴上鬧出這樣的事,他這個王子,還有絲毫威信嗎?

“閉嘴丘林脫裡!”郝連離石起身,當着陛下的面,直接用大楚語言斥責這個屬下,又向高位上的陛下致歉,“我蠻族此次來長安賀歲,向陛下獻上數女爲禮,我父王並沒有和親的意思。您的公主們如明珠般奪目,我絕不敢奪愛。”

郝連離石一席話,說的皇帝陛下依然面無表情,但下方坐着的宗室女們,紛紛舒了口氣。郝連離石畢竟是王子,他當衆斥責脫裡,脫裡自然是要聽王子的話的。退下時,郝連離石不動聲色地往皇室宗室女那邊望了一眼。他一眼看到坐在長公主身邊的年少女郎,他心有忐忑,唯恐聞蟬以爲這是他的主意,從而對他有意見。

聞蟬在丘林脫裡開口的時候,就心中緊張。郝連離石入席時看她的眼神,其實分外不明顯,但對於緊張狀態的聞蟬來說,就極爲敏感了。聞蟬心中一縮,以爲郝連離石真的想娶自己,她顫抖一下,往她阿母身後躲了躲。

郝連離石沉默着回了座位,無法忘記聞蟬躲他的那個眼神。她都垂着眼,不肯看他。曾經她救他性命,與他說說笑笑,跟他說李信如何如何不好。後來村中遇難,他又救她,又帶她逃命。

過去了幾個月。

李信不知爲什麼成爲了聞蟬的表哥,聞蟬對郝連離石,卻再沒有當初的好感了。

當初聞蟬對郝連離石與李信的態度,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她誰都不信任,誰都警惕。誰對她好一點,她就偏向誰一點。

然而現在……然而現在……

郝連離石心裡苦頓,想到:她救我性命,我是否再還不了她的恩情了呢?

郝連離石以爲鬧劇到此爲止,但是顯然沒有。即使他回了席,丘林脫裡也並沒有。郝連離石坐下後,便反應過來。他陡然要喝,還站在場中的丘林脫裡卻已經衝陛下諂媚一笑,坦坦蕩蕩說,“我們王子沒那個意思,那我有那個意思。陛下,我看上你們的一個女郎了!不知道陛下肯不肯割愛啊?”

皇帝陛下對所有的和親都抱着鼓勵態度。他心裡算了算,扔出去一個宗室女,能換來兩國數年的和平,很划算。至於羞辱尊嚴之類的想法,這位迷戀昇仙的皇帝陛下,早已拋棄那些多餘的情感了。

他對丘林脫裡的求親很感興趣,“使者看上哪位娘子了?”

衆年輕女郎們再次緊張。那鼓樂聲寥寥,鞭炮聲也寧靜下去。她們都在等着那位使者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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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丘林脫裡先用蠻族語言說了一遍,才又用大楚自然看出四周的詭異氣氛,官話高聲答“自然是舞陽翁主聞蟬了!我就想求娶翁主!”

陛下看向長公主身邊坐着的小娘子。他打量着貌美的小娘子,女郎坐在宮殿中,姣好之色依然顯然無比。他望許久後,微微笑了一下,“哦,小蟬麼?確實挺合適的。”

一瞬間,氣氛僵冷,無人說話。

如此喜慶的宮宴,在此時,達到了氣氛最低點。衆人的目光,齊齊落在了跽坐於母親身畔的舞陽翁主身上。

74

自丘林脫裡在一派寂靜中,說出想求娶舞陽翁主的話之後,周圍的空氣像被凍結了一樣。而就在皇帝陛下說出不錯的話後,這種詭異的寂靜感,到達了頂層。

聽到宮殿四方涌動而來的寒風聲,除夕之夜,滿長安最尊貴的人坐在華麗無比的宮殿室內,卻覺得和站在露天風野中也沒什麼區別。衆人的視線,有的低着頭自我麻痹;而有的,則不由自主地看向曲周侯一家的方向。

聞蟬的臉色平靜無比,她端正地坐於母親身邊,垂着眉眼,溫順而恬靜。彷彿對方說的人,不是她一樣。其實在陛下贊同的前提上,她露出一點兒不情願,都不太合適。

這位娘子在長安,是有名的美人。家中有郎君的人家,基本都從郎君口中聽說過舞陽翁主。眼下這位翁主沉靜坐着,顏若舜華,氣質端芳。許多人心中在想:這個丘林脫裡也真是厲害,一看就看上他們長安頂漂亮的小娘子啦。

衆人眼觀鼻鼻觀心:舞陽翁主的母親是宣平長公主;宣平長公主又是陛下的親妹妹。這其中的賬,還得他們自家去算個分明。

這時候,與聞蟬有關係的人,都臉色或深或淺地發生了些變化。包括侯世子聞若,寧王妃聞姝。而臉色最難看的,應該是曲周侯。他背脊繃實,剎那時間也忍不住,想要起身。

曲周侯被長公主的餘光看了一眼。桌案下方,長公主的手搭在曲周侯手上,示意他莫要衝動。

同時,長公主都沒有起身來,只在無人敢說話時,笑了一聲。她像是閒話家常一般,隨意說道,“小蟬今年只有十四歲。”實則聞蟬也快到十五歲了。

隔着無數模糊人臉與浮光照影,燈火影影綽綽,陛下與長公主的眼睛對視一瞬。這對兄妹,在極短的時間內,就看出了對方的底線在哪裡。陛下沉默了一下後,微微笑,“哦,那倒是挺小的了。”

陛下問,“婚姻大事不可兒戲,改日再談。今天的舞是已經跳完了嗎?”

他輕輕鬆鬆地把話題從和親之事上,扯到了除夕之宴的歌舞安排中。而夫人們也甚明白皇帝陛下的意思,陛下這樣輕飄飄一問,鼓點聲便重新響了起來。

絲竹聲再起,一隊男女舞者重新從殿外入了場。數來個男女登場,無視最前方的丘林脫裡。爲了不被堵於其中,脫裡不得不讓開路,臉色難看地站到了席面一邊。他還想不識時務地把話題重新轉到和親一事上,但宮中負責宴會流程的夫人們既然已經知道了對方的狼子野心,自然不會再給脫裡站出來說話的機會了。

宮宴的時間排得非常緊促。

又有郝連離石的呵斥,丘林脫裡扼腕十分,然此次良好機會,已經失去了因爲長公主的打斷。

他隱晦地看眼長公主殿下:沒想到長公主居然還對大楚的皇帝有影響力。不是都說大楚皇帝癡迷成仙問道,很久不和皇室人說過話麼?

他打量長公主的時候,感覺到一道森寒的目光鎖住了他。丘林脫裡看去,對上長公主身邊的曲周侯聞平的目光。聞平的目光森冷地盯着他,丘林脫裡很想回一個滿不在乎的挑釁笑容,但在對方的這種冷眼下,他實則心口一突,覺得四體好像都被對方定住一樣不敢動。

曲周侯……

啪一聲!

絢爛煙火飛上天空,五彩繽紛,璀璨無比。玉瓶傾倒,流水清光飛灑,在夜空銀河中鋪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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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齊齊去望,更紛紛走出了宮殿。他們站在宮殿白玉臺階前,仰起頭,看墨色空中綻放的煙火。煙火人間,漸次在衆人目中點亮。星火光耀,鞭炮聲、煙花聲,噼裡啪啦,不絕於耳。他們看到黑夜中無比奪目的煙火,那光澤遠比暗藏算計的人間明耀。那樣的亮,那樣的黑與光的浮動中,新的一年邁着不緊不慢的步伐,來到人間。

宮中一角傳來鐘鳴聲。聲音雄厚渾濁,在綻放的煙花下敲了數聲。新年鐘聲敲響在衆人耳畔,其中氣氛,讓來賀歲的蠻族人士也跟着大楚子民屏住了呼吸。新年的意義於所有人都一樣,誰也不想在這個時候,鬧出慘劇來。

便是之前面無表情的皇帝陛下,在與臣子們一起登上城樓看煙火的時候,嘴角都露出了一絲笑。

不過這絲笑,在三公過來請教“陛下是否登高,與宮外百姓同樂”時,消失了。皇帝他不想與民同樂,他對見未央宮外的普通百姓,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皇帝扭頭,往身後自己的皇子們中間掃了一眼。隨意就指出了一個人,“張桐,你今年代朕去吧。”

一邊的太子殿下,臉頓時僵了僵。陛下直接越過他這位太子,讓定王張桐出列。雖然他們都覺得以父皇如今的狀況,恐怕只是隨口這麼一說,並沒有什麼深層次的含義。但耐不住身邊大臣們總忍不住去想這會不會是皇帝的暗示……看到幾位大公的臉色平靜,然他們身後的臣子臉色微變,太子殿下深吸口氣。

他往前走了一步,“父皇,不如讓染弟也隨桐弟一起去吧?”

雖然之前太子算計寧王張染,但在長安城中,他們又聯手一同對付定王。在太子心中,張染是自己一邊的人。張染又不會長留長安,和那個死賴在長安不肯去郡國就藩的定王完全不同。

陛下掃了眼兒子中那個最是文質彬彬的青年,想:哦,張染,好像我把聞姝許給他來着。聞姝是我親妹妹的女兒來着。

這樣一想,勾起了他寥寥無幾的多年前對長公主的愧疚之情。

陛下點了頭。

這邊爭鬥在不露聲色中角逐,大臣們冷眼看着。

曲周侯冷笑一聲,與身邊長公主說,“到了這種時候,他們還在爭,還在鬥。蠻族人進京,好像對他們一點影響力都沒有。”

長公主平平淡淡說,“何止對他們沒影響,對我們也不會有影響。”

她一語雙關,是說自己絕不會把聞蟬嫁去蠻族。然她的冷漠,卻讓曲周侯聽出了貴人們醉生夢死不問國事的味道。曲周侯臉色不太難看,卻又是想了想,忍了下去,沒有給長公主擺臉色。他們夫妻多年,早年脾氣都被對方磨得去了不少,不至於爲這點兒事翻臉。

曲周侯看眼身後與公主們走在一起看煙火的女兒,他心裡想:只怕那些蠻族人不肯死心,還會打小蟬的主意。我還是拜訪丞相一趟,聯絡聯絡兩家多年不走動的感情吧。

曲周侯沉沉想着,心裡卻難免有些寥落感。

他看着衆人歡喜無比,全大楚最尊貴的人、最有地位的人們,全站在這裡。但他們討論的,只是自己華貴無比的生活,城外百姓們的生死,並不放在這些貴人們的眼中。

他早年一把□□走天下,將蠻子打得落花流水。然而現在,爲了制約蠻子,卻只能找丞相相助。

世事變遷,曲周侯一年年,愈發沉默少言了。

聞蟬也並不開心。

她非但不開心,她還有點兒害怕。那個丘林脫裡對她的糾纏,讓她意識到了對方不會善罷甘休。她又知道他們家,唯一能在皇帝舅舅面前有話語權的,乃是她的阿母長公主。然這份話語權,也只是靠着稀薄的血緣之情維繫着的。聞蟬不想因爲自己,讓母親與陛下鬧得不愉快。

而聞家被陛下打壓那麼多年。

父親已經多年不致仕,在長安城裡就做個閒人。現在一些人忘記了她阿父早年的功勞,只聽說曲周侯是長公主的駙馬,便想着她阿父是靠她母親纔得到一個閒散君侯位置的。

那些都是胡說八道,聞蟬知道。

但是那些胡說八道,未嘗不說明父親已經遠不如當年了呢?

她怕自己給家人遭來禍事,然而聞蟬又不知道自己能怎麼辦。且長公主已經知道了丘林脫裡對她的求親,那麼聞蟬也實在沒什麼好說的,總之就是這麼一樁事罷了。聞蟬只能裝作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樣子,高興地隨姊妹們聊天,天真地去看煙花。

她當做自己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操心。因爲只有這樣,她阿母才放心。

在宮中守歲之後,過了子夜,衆人才紛紛離開皇宮。離開那個喧譁的世界,重新窩回了父母身邊,聞蟬閉着眼,安靜乖巧地依偎着母親。馬車出行前,有小黃門過來遞話,乃是寧王妃讓人來傳話“阿父阿母放心,有我夫君在,絕不會讓妹妹去和親的。”

長公主淡聲:“有我在,你們都操什麼心?回去歇着吧,沒事的。”

她心想,應該是沒事的。就她阿兄那個萬事不上心的脾氣,別人以爲他多在意蠻族人,他也不過是懶得搭理而已。阿兄把她夫君的打仗生涯攪和了,又把她家二孃嫁給了一個體弱多病誰都不看好的寧王……陛下心中虧欠她,她只要開口,陛下就不會拿聞蟬作交易。

事實也是差不多的。

行了一路,昏昏睡睡間,聞蟬被母親柔和的聲音吵醒。聽說已經到了家門口了,她揉揉惺忪睡眼,跟着阿父阿母一起下車。下車後,她先是看到了一個高挺的少年身影,站在幽黑與明光中。府門前的紅色大燈籠在風裡搖晃,照得少年的影子在地上曲曲折折。聞蟬以爲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看到了兩個少年郎站在府門前。

她盯着其中那個對她壞笑的少年郎發呆:咦?我表哥這麼平凡的臉,我是怎麼在人羣中,第一時間認出人的?

已經過了子夜,聞蟬在宮裡玩了一晚上,有些困頓,思緒都跟着變得遲鈍。她被侍女扶着進府,聽身邊人嘈雜地說話,她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信看。她看到他英挺的側身,看到他秀頎的背影,看到他的側臉……心裡忍不住開出花來。

之前丘林脫裡對她的造次,在李信面前,聞蟬都忘記了。

李信飛快看她一眼。

少年郎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了一聲。他悄悄瞥她的眼神很明顯:別看了!

聞蟬仍然傻乎乎地看着他,沒有反應過來李信對她的提示。直到她阿父阿母都發現了她的狀態之外,李信快速拯救,聞蟬被青竹推了一把“翁主,公主與君侯都送兩位郎君壓歲禮了。兩位郎君也送了大家禮物,你的呢?”

聞蟬回過了神,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看李信。她直接的目光,看得李信表面平靜,耳根卻泛了紅。

聞蟬開始不好意思:“我也有禮物啊……我明天再送好了。”

但是大家都看着她。

聞蟬即便難爲情,也只好讓青竹去取禮物,分發給衆人。其他人倒還罷了,只有李信得到的禮物,是一個黑木大箱子……這麼沉重的箱子,四個小廝一起擡起來,看得大家都一愣一愣的。

而打開了箱子,李信木然:一箱子五銖幣。

金錢嘩啦啦,衆人的禮物都那樣用心,只有李信的,是一箱子不必花什麼功夫什麼心思的錢幣。

李信羞赧不下去了:“……”

有時候他真的很敬佩聞蟬。

75

聞蟬送了李信一匣木的錢幣,五銖幣在花燈的照耀下閃着銅光。而圍觀的一衆人,簡直驚呆了在擅長送禮的貴族人眼中,萬萬想不到有人送禮,會送五銖幣這種阿堵物。

阿堵阿堵,在貴族男女眼中,金錢這種東西簡直不應該存在。他們常年往來需要送禮,自家養大的孩子,自然也是擅長送禮的。從來就沒有一個女孩兒,在過年的時候送別人一箱子錢幣做禮物。

曲周侯嘴角抽了抽,看了小女兒好幾眼,扶額長嘆,“小蟬啊,你真是……真是有趣。”可憐他憋了半天,也憋不出斥責女兒的話來。

比起他,長公主簡直是分外不好意思。她平時有多瞧不上李信,這時候就對這個外甥有多抱歉。她是覺得李二郎的出身不夠好,但是除夕之夜,也沒有拿錢幣給人添堵的道理啊。

長公主幾乎是用生平最溫和的語氣與李信說話,“阿信莫跟小蟬計較。她小孩子不懂事,讓你見笑了。小蟬,還不來給你表哥道歉?”

聞蟬鼓了鼓腮幫子,不高興地說,“不喜歡還我好了啊。”

李信反應特別得快,他一開始還是看着一箱子錢,又是意料之外,又是呆若木雞。而現在,他立刻準備收拾箱子裡的錢幣,衝聞蟬和善一笑,“知知費心了。我長這麼大,從沒收到過這麼值錢的禮物。我會銘記於心,一輩子也不忘的。”

聞蟬對上他濃長眼睫下那忍俊不禁的笑容,他的笑總是帶着一層曖1昧的意思。女孩兒之前都鎮定十分的面色,在他的笑容中臉刷地紅了。

她也覺得她費心了。

她也覺得李信就沒收到過像她這麼用心的禮物來。

但是李信一笑,他眉目似是而非的角度,總是帶着輕1佻的弧度。

聞蟬開始不好意思。

一晚上的壞心情,都因爲少年郎君的笑容而煙消雲散。

那一匣木的錢幣,終究也只是個玩笑話而已。李信送給聞蟬的禮物,是他親手寫的字。寫的是一首《佳人賦》,以李信的水平,能寫出這樣游龍舞動般的瀟灑字跡來,已經非常不容易。指不定爲了能拿出這麼一賦字來,李信苦練了多久。

李二郎苦練了起碼一個月。李家三郎李曄是知道得最清楚的。還在會稽的時候,李信就在準備這個賦了。難爲他出身不好,也一直不太適應他們名門貴族的生活,卻一直在努力讀書,努力練字。

而目前來說,能體現出李二郎讀書的最出色的成就的,就是這篇百來字的《佳人賦》了。

然而歸來的曲周侯一家人,顯然都沒有意識到李二郎寫字的辛苦來。

曲周侯隨意掃了一眼:唔,滿紙胭粉氣。男兒郎不寫什麼鏗鏘有力度點的,寫個《佳人賦》,嗤。

長公主在心神不屬的同時,有些同情這兩個回來的李家郎君:除夕之夜,兩個少年郎君沒有待在聞家,而是選擇回來。恐怕也是異鄉異客的緣故吧。

世子聞若在心不在焉地笑問兩個人在聞家過得怎麼樣,怎麼沒跟他們守歲,而是選擇回來了。

兩個少年郎君回來,是想着曲周侯一家並不會在宮中待多晚,應該還是會很快回府的。他們卻沒想到,回來的曲周侯一家人,都有些神思不屬。

就連最好看出心情的舞陽翁主,此時在鬧了錢幣的笑話後,開心得也十分內斂。

李信敏感察覺到其中不對的氣氛來。這種氣氛,讓他若有所覺:怎麼?宮裡出什麼事了麼?

李信沒有來得及問出來,因爲聞蟬很快告退,說要去休息了。曲周侯夫婦也並沒有多消磨時間。在還能聽到府外炮竹聲的深夜,庭院因此變得幾多寥落。

李信再目送李曄也離去,又在楓樹下站了半天,沾了一身露水和鞭炮帶來的塵灰後,他跳上了牆頭,也很快回去歇息了。

然而聞蟬卻一直念着李信。

當李信無法無天的時候,她嫌棄他。當他規規矩矩的時候,她又想念他。

聞蟬回到自己的房中,梳洗後睡去。耳邊一直能聽到外頭的鞭炮聲音,那鞭炮聲時遠時近,一時讓她覺得置身漫天煙火中,一時又像是夢一樣遙遠。而在那漫天煙火中,火光燦然無比,又有一個少年的身影清晰存在。

她已經適應了那個少年的膽大妄爲,然在她惶惑不安需要他的現在,他又不來找他。

聞蟬心想:我不能總想着那個丘林脫裡求親的事,因爲我阿父阿母都不會讓我去嫁的。但是我仍然不安,我在這個時候,需要我表哥。我需要他身上那種勇往直前從不後退的勁兒,我需要他身上的那股勁兒,好帶給我自己安全感。

輾轉反側,思緒總是回到晚上宮殿求親時的那一瞬。這場景伴着炮仗聲,每每在她昏沉沉稍有睡意時,又將她從夢裡拉回了現實。

聞蟬忽然坐起來,靜靜坐在牀頭。帷帳外的星火點點照進來,微弱的光,朦朦朧朧。女孩兒掀開被子,躡手躡腳地下了牀。爐中的火與香還很濃郁,混在空氣中,香氣有些發甜。侍女們呼吸聲在外,舒緩平靜。隔着屏風,又有舞陽翁主刻意壓低聲音,她們並沒有聽到聞蟬起夜的聲音。

聞蟬摸到明天要穿的衣衫,一層棉布隔離,放在圍爐上暖着。她梳了發,又換上了藕荷色的新衣。脖頸一圈白毛暖絨,祛了寒氣。衣裳她也是在跟着李信流浪逃難時學會穿的,現在自己穿起來,已經很像個樣子了。

臨走前,聞蟬又順走了一件兜帽斗篷。

她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關上門,踏入了幽幽夜色中。剛出門時,突然有鞭炮聲炸開,她嚇得縮了下脖子。又被冷風當面一罩,寒間露重撲面而來,女孩兒不覺往後退了一步。

然她突然瞠大了眼睛,水眸燦然若星,她看着前方提着燈籠的少年郎君。她看到燈火濛濛的時刻,玉石臺階下方,蜿蜿蜒蜒的花園曲徑前,數棵梅樹粗粗拉拉。她所認識的那位容貌不起眼的郎君,正提着燈站在烏夜中。

深幽夜色圍繞着他,他穿着玄色衣衫,窄袖束腰,蹬着雲履。少年郎君風格簡潔的衣着打扮,襯得他勁瘦身形,神采奕奕。

李二郎的身量……真是又英俊又瀟灑。

郎君挑了下眉,看着她,沒料到她會出門。他將燈籠提得高了些,照到聞蟬腳下的方寸之地。

而聞蟬靠在門上,驚喜無比地看着少年郎君。她沒料到他會過來她心有所動,拋棄了小女兒家的羞澀之意。她想去找他,即便他已經睡下了,聞蟬也想我就在外面走一圈也好。

院子裡的梅花開得紅豔熱烈奔放,無拘無束,聞蟬想跟表哥一起去看梅花!

然後她纔出了門,就在門口看到了提着燈籠的李信。

聞蟬愣了半天后,忽而微笑:我就知道我表哥是壞坯子,肯定是來看我的!

少女在除夕涼夜中,溫軟無比地笑了起來。溶溶月色下,煙霧寥寥,女孩兒靠着門微微噙笑,面色玉白。她生得明豔,一張臉在夜光下發着瑩玉色的光。而笑起來就更美了,她的無雙風華,讓李信看着她,就爲之心口重重一抖。

聞蟬咬着脣,偏頭笑看他。她聲音很輕,不想讓屋中侍女們聽到她說話。她問李信,“你來這裡幹什麼?我一出門就撞上你了。表哥,你是來找我的麼?”

換個郎君,也許就不好意思了,也許就會迂迴一下,不肯直說了。

但是李信不是那種臉皮薄的人。

他看着她笑。李信提着燈籠,臉上這種挑逗般的笑容,明晃晃的扎眼。聞蟬笑起來漂亮又文靜,他笑起來就讓人心裡揣了只小兔子般。他說,“明知故問!”

只停頓了一下,李信似怕聞蟬不能理解他的心思似的,還又詳細解說了一下,“這世上除了你,有誰值得我大半夜不睡覺,在門外來回徘徊呢?”

聞蟬心裡的花啪嗒一聲,無聲無息地盛放,在清冷沉夜中散發幽香。歡喜之意如絲如縷,讓她不自覺想向他靠近。聞蟬仰着臉,看少年郎走近。看他站到了她面前。她擡頭,看到他俯低的幽黑眼睛。

聞蟬再次想到宮殿中丘林脫裡對她的發難……

她幾乎忍不住覺得委屈,忍不住想向李信撒嬌……

但她也只是喃聲問他,“那表哥,你會一輩子在我門外徘徊麼?一輩子等我嗎?”

李家郎君挑高長眉,他的眉挑起來,看着她時,就是一個睥睨後陰冷的神色了。李信呵呵笑道,“一輩子?你一輩子不給我開門嗎?那我可沒有那麼好的耐心。我會破窗直入的。”

聞蟬嗔惱他一眼,紅着臉看他。

看得李信心動。

他伸出手,撫摸她的面頰。當他的手與她玉涼般的肌膚相觸時,李信控制不住地手心收縮,手哆嗦了下。他心想:我真是喜歡知知。

他想她乖乖的,站在他能看到的地方,那他就情願一直走向她。

李信的手發抖,他的顫抖,讓聞蟬幾分不自在,低下了眼睛。聞蟬低着頭時,被李信半擁在懷中。李信輕聲開口,“知知,這麼晚了。”

聞蟬:“是啊。”

李信嘆口氣:“我本來打算看完你,就出門的。現在你醒着,這可怎麼辦?”

燈火陰影下,聞蟬擡起烏靈靈的眼睛望着他。她不吭氣,但伸出手,手指堅定地拽了拽李信衣袖。

她拽他衣袖的小動作,讓少年心中發軟。

但李信一臉深沉:“大半夜的不睡覺,我帶你出去海玩海晃,知知不會明天給我告狀吧?”

聞蟬瞪大眼,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胡說八道!我從來沒告過狀!你說過那麼多造反的話,我都從來沒說過!你和江三郎抨擊朝廷,我也從沒跟他們說過!你欺負我那麼多,你……”

聞蟬說得越來越激動,而李信聽着聽着,就哈哈哈笑起來。他笑起來,一把捂住她因爲激動而聲音漸高的小嘴。少年郎君將女孩兒往懷裡一摟,帶着她,就縱步向上,踩過灌叢草木,躍上了矮牆,又爬上了樹。他們在樹上站了一會兒,看到濃霧和火影在地面上漸次消散開來。少年一聲長嘯,聲音清越。

他再帶着聞蟬撲入夜霧中,撲入燈火的影子裡。浮光掠影,重重疊疊。霧裡觀花,銀蛇飛舞,滿眼的明光鋪陳!少年以很快的速度帶着聞蟬穿牆走壁,女孩兒感覺到滿面的風涼夜露。

她被李信抱着在深深巷中穿梭。

李信興致一來,手裡的提燈就扔到了聞蟬懷中。聞蟬接燈接的手忙腳亂,一低頭一擡頭,李信已經帶她離開了巷子。

少年們在濃夜中穿梭。

他們過了一道又一道的巷子,又深入了新一條的巷子。

鞭炮聲這次聲真的如海浪般,從四面涌來……

聞蟬心臟砰砰砰急跳:她第一次在半夜三更的除夕之夜,從自己家門溜出來,跟李信穿街過巷!

月上柳梢頭。

聞到煙火味道,清新夜色,女孩兒忐忑又興奮!

他們像是偷偷私會的一對有情人似的!

燈山火海中,李信走得太快了,鬼影般不可捉摸。聞蟬被他帶的暈暈沉沉,又忽然落了地。她什麼都沒有搞清楚時,聽到李信問她,“宮裡出事了?不開心嗎?”

聞蟬暈頭轉向糊里糊塗,有人在耳邊誘拐般地詢問,她就傻乎乎開始,“嗯,是啊,不開心。那個蠻族人……”

聞蟬說了一半反應過來。

李信心裡暗惱,沒料到她這麼警惕。

他深吸口氣,走入巷中,回過頭時,還對聞蟬自信無比地說,“心情不好也沒關係。交給我,我會讓你重新開心起來的。”

他哄她笑“知知,看我變戲法給你!”

他走入了濃夜中。

而他果然從不辜負聞蟬對他的期待。

76

濃濃岑夜,李信走在前方。他走得很快,身形更是靈敏。少年跟聞蟬說聲“變戲法”後,就鬆開了小娘子的手,跑到了前方。

本就快到了巷子盡頭,李信一轉個彎,就看不到影子了。

深夜中,煙火聲音隔着好幾道牆,聞蟬怔立原地,看着滿滿濃霧中,四野空蕩,只餘留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影子。

又有一聲煙花中耳邊噼啪炸開。

巷子深長中,聞蟬哆嗦了一下。她鼓起勇氣,快步去追李信方纔走過的路。女孩兒的聲音,在四面炮火聲中,帶着顫音,聽起來格外的細弱“表哥!”

“表哥!”

聞蟬喊李信,去追隨李信的腳步。她有些惱他丟下自己一個人,可她又無比相信他不會丟下自己一個人。那絲絲怕意,也僅僅是浮於表面而已。輕飄飄一層,很快被蕩走。

而聞蟬喊“表哥”的聲音,帶着信任的撒嬌之意。聽在李信耳邊,酥酥軟軟的。女孩兒甜膩的*湯讓他四肢無力,灌進他體內,讓他一顆心蕩得高高的,腳下發虛,差點摔倒。

而聞蟬轉個彎,終於看到深巷中不遠處,少年郎君站在一燈火熹微的宅門前,與那主人說着什麼話。

看到郎君秀拔無比的側影,聞蟬鬆口氣,跑向他。

但她跑過第一道宅門,突然亮起來的燈籠火光照在她身上,駭了她一大跳。少女仰起臉去看,宅門口掛着兩個大燈籠,燈籠被風吹得哐當響。風吹燈搖,而那火光就招招落落,點在聞蟬身上。

照在她身上,讓她全身紅通通的。照在她眼中,讓她眼睛流沙一般清潤。

聞蟬看到木門開了一條縫,有主人家噙着笑看她。那主人對上少女清水洗過一樣的眸子,心裡感嘆真是美人兒,手則一指,往深巷的方向走去。

聞蟬繼續走路。

李信在前方,已經經過了方纔的民宅。那間民宅的燈籠變黑了,而他又走向下一家。

聞蟬往前幾步。

再有一家民宅的燈籠亮起來,照着聞蟬走過來的影子。

聞蟬怔怔立了片刻,感覺到眼中的潮熱,面上的滾燙。她心中火熱無比,情意只追隨着前方那個搖搖走着的少年郎君。

他每走過一家民宅,宅前燈籠就會滅下去。

而聞蟬每經過一家民宅,紅色燈籠又會重新亮起來。

李信走在一團一團、大片大片的黑暗中。

而聞蟬走在無比明耀的燈火微光中。她衣衫款款,烏髮飛揚。她每走一步,都被籠罩在新亮起的燈籠影子裡。

一個個燈籠,爲她而亮。

而民宅的門口,有的站着帶着善意笑容的主人,有的則並沒有人。

李信速度很快,他走完了整個巷子,一轉個身,人又看不見了。

前方依然黑漆漆的濃郁幽冷。

然而聞蟬再不害怕了,也再不難過了。

她每往前走一步,都有燈籠爲她亮起。她始終走在燈火的影子中,始終被關注。她的二表哥走得那麼快,也不在她身邊跟着,可是她知道他始終在前方等着自己。

聞蟬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巷子,不知道李信怎麼說的,而或許僅僅是因爲除夕之夜,大部分民宅主人都願意配合,願意爲一個漂亮的娘子照明。也或者民宅主人不在,李信就跳進人家院子,自己把燈籠往屋前一掛,看着聞蟬走過。

聞蟬走過燈火一個接一個的地方,她走了好幾個巷子·。她又擡起頭,忽而看見路走到了盡頭,街坊已經到頭了。聞蟬往牆頭邊角去看,果然看到李信蹲在牆上看着她。他看着她,問她,“怎麼樣?”

聞蟬仰着臉,眼睛裡帶着笑意。她故意反問,“什麼怎麼樣?不知道你說什麼。”

李信:“喲呵!不知道我說什麼,那你笑什麼?戲法好不好看?我對你好不好?”

聞蟬眼裡的笑亮閃閃的:“你拉我上去,我就說你好。”

李信挑眉,覺得她真是膽大了。以前多嫌棄多害怕啊,現在敢跟着他爬牆上瓦了。李信伸出手來,聞蟬抓住他的手。李信手臂用力,就讓女孩兒身子一輕。

他輕輕鬆鬆的,就把她拉到了牆上來站。

李信的風格永遠那麼大開大合,聞蟬被他拉得上了牆,他就只給一隻手的平衡力度。聞蟬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又很難平衡身子,差點一跌摔下去。

她要摔下去的時候,少年郎君忽然站了起來,手上一拉一拽,就把聞蟬抱了滿懷。他發着抖,抱住了心愛的女孩兒,免了她摔下去,也讓她心裡發燙。

聞蟬被撞得胸口疼:“你幹嘛這樣?嚇死我了!我以爲你不管我了!我摔下去怎麼辦?”

李信隨口道:“你不會摔下去的。”

聞蟬擡臉看他:“我會摔下去的!”

李信摟緊她,抱緊她柔軟無比的身子。他緊緊抱住她,便感覺到女孩兒身上的香氣滲入自己的脾肺,讓自己的骨頭都跟着鬆散了。

他心裡暢快無比,又焦躁無比。面對喜歡的女郎,時時刻刻想對她好,又時時刻刻想更近一步。他巴不得把世上最好的全給她,把自己也給她。他覺得自己心甘情願沉浸在聞蟬的溫柔鄉中。

可是聞蟬又很小。

很多時候,她都不明白他對她的渴望之情。

她純然無比,一點兒塵埃也不沾,讓他跟在身邊實在焦急。焦急又無法……知知膽小,人又簡單。他越是跟她親,越是不忍心嚇她。

李信聲音裡帶着顫音,輕聲:“知知,有時候我很想讓你過來,讓我抱抱你。可你就是動也不動,你讓我怎麼辦?”

他就只能自己想辦法,讓她心甘情願地自己走過來,抱一抱她了。

聞蟬眼睛裡帶笑:“那你就抱嘛,我又反抗不了。”

李信不屑答:“哪個要強迫你?老子要你心甘情願地走過來!”

聞蟬心想:無所謂啊,反正你現在發火,我也不怕你。我現在就是最喜歡你。

李二郎強勢起來她認慫,李二郎溫柔起來,她也喜歡。

她好像,就覺得他怎麼看起來,越來越好呢。

兩個少年抱了一會兒,便鬆開了。少年手拉着手,走在牆上。聞蟬又不想總被李信牽着,她就哆哆嗦嗦地自己微微伸開手臂,自己控着自己走。李信藝高人膽大,那麼窄的牆頭,有的上面還附有冰堅青苔,李信就敢輕輕鬆鬆地繞過去。他幾步走到了前方,轉過身來等聞蟬。

聞蟬小心翼翼地踩着牆走。

走了幾步,她就滿頭大汗。

可是心裡又激盪無比!

豪情萬丈上來,繁複衣飾都變成了累贅。聞蟬褪下斗篷,讓李信拿着。又卸下了腰間層層纏繞的腰佩玉飾,給李信。

李信說:“你看我還有手麼?”

聞蟬理直氣壯:“你想想辦法嘛!”

李信冷笑訓她:“晚上出門,你當去參加宮宴麼?穿這麼繁瑣,一層繞一層,有病麼?”

那衣裳被侍女們收着,是明天穿的。明天大年初一,穿着自然很講究了。裙裾曳地,沾了殘物,聞蟬都能想到明日青竹質疑的眼神。

她也急得不行,李信還訓她!

聞蟬撅起嘴,看着李信那不耐煩的樣子。她二表哥從來就對她溫柔不到一刻鐘,便會原形畢現溫柔?!喲,那離李二郎還是有很長一段距離的。

李信站在前面牆頭已經等她半天了,她那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少年郎君看得清楚無比。李信說:“知知,有話你就直說!你又在心裡罵我什麼呢?”

聞蟬“哼”了他一鼻子!

李信:“……”

擼起袖子就要過去收拾她:反了她了!

聞蟬被李信威脅着往後躲,看到李信修長靈活的身子,忽然之間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她高興地喊他“表哥表哥!我想到了一個辦法!你看你腰上什麼都不掛,光禿禿的,多難看啊。你又不會摔倒,你把我的玉佩戴着嘛!我不就輕鬆了麼?”

李信看眼她遞給自己的玉佩香囊等物,臉黑了:“你讓我掛女人的東西?”

聞蟬:“我自己戴這麼多容易摔跤嘛。你又不會。我的玉佩又不能扔,萬一被人撿走,那就麻煩了。表哥你只有兩隻手,但你還有一個腰啊!”

聞蟬再說:“你看你從來都不戴玉佩,多丟臉啊。你戴我的吧,適應適應!女孩兒的東西怎麼了?可貴了!你這麼窮,你可別弄壞弄丟了啊。”

李信低頭,鎖眉看着她扔過來的東西。聞蟬念念叨叨,慫恿他穿戴。李信滿心的排斥,但他冷眼擡頭去看聞蟬,聞蟬立刻擺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來。

李信:“……哭什麼哭?我讓你跟出來了麼?再哭就回去!”

聞蟬立刻眨掉眼睛裡的水霧。本來就是用來讓李信可憐她的,她也當真沒這麼多眼淚。李信黑着臉低頭,長嘆口氣,去繫腰上的玉佩。

聞蟬這會兒就不膽小了,看他系玉佩系得不對,就興致盎然地走過來,親手給他系:“是這樣這樣……你那樣不對,不是你那麼系的……”

李信生無可戀地任她折騰。想他活了十六年,赤條條一個漢子,風裡來雨裡去,刀光劍影不知道躲了多少回,就沒這麼折騰過。

聞蟬折騰得他都不想發火了。

畢竟她一掉眼淚,他就心煩。而聞蟬真是奇怪,不知道怎麼就能想哭就哭。李信太佩服她了。

李信腰上繫了聞蟬的腰佩,手臂幫聞蟬拿着斗篷。兩個少年又在牆上走了一段路,前面沒有路了,兩個人才跳下牆。

又走在燈火長河中。

在路的盡頭,碰到一個寒夜裡縮着身子躲風的乞丐。聞蟬都沒看見,李信走過去時,站在乞丐面前看了一會兒,就蹲下身,與乞丐說話。

聞蟬眼睜睜地看着她二表哥跟人說了幾句話後,那乞丐就一臉激動地站了起來。兩個人當場換了衣裳,乞丐穿上了少年身上的玄色衣袍,袍裡內層是暖和的棉花。雖然少年身量瘦一些,小一些,又因爲習武不怕冷,穿的衣服向來輕輕薄薄。但就是這樣的衣服,已經足夠乞丐擋風了。

乞丐淚流滿面,又千恩萬謝。少女和少女走開時,還聽到乞丐在後頭的喃聲,“現在還有心腸這麼好的小郎君……”

哪家貴族小郎君走過他身邊時,會看到他呢?而即使看到了,又絕無一人能忍着臭醒味,願意與一個乞丐換衣服穿。

李信少年則穿上了乞丐的破爛漏風的衣衫。不光破,不光髒,那衣服上,還飄着一股奇怪的味兒,聞得人皺眉,噁心無比。

李信一臉平靜,看眼旁邊臉上表情很奇怪的聞蟬,“嫌我噁心?嫌我髒?”

聞蟬搖頭。

她輕聲喃喃:“突然有一種感覺長冠博帶不如衣衫襤褸好看。”

李信聽懂了她心裡的柔軟與敬仰,便笑了。但他伸手要來牽她,聞蟬又往後躲,不肯離他近一點。

聞蟬叫道:“表哥!表哥你別碰我!你這麼髒,我會吐的!你碰我一下,我真的會吐的!”

李信心裡好氣好笑,不知該惱她貴族出身的小毛病,還是欣慰她如此誠實。

但過了一會兒,李信又與聞蟬一起爬上了房頂,看燈火闌珊的長安城。

他靜靜而坐,眼望遠方。四通八達的路在他眼中漸次鋪開,萬家燈火星星點點。少年孤傲地坐在高處,時不時聽到鞭炮聲,也時不時跟聞蟬說兩句話。

聞蟬一眼又一眼地看他平靜無比的側臉。每次他靜下來,都給聞蟬一種很不一樣的感覺。那種危險感蠢蠢欲動,罌粟一樣吸引人。

聞蟬想他這麼多年,都是跟一幫混混流氓過年的。今年突然變成這樣,肯定很不習慣。

聞蟬替李信心裡疼。

李信突然覺得她安靜下來了,回頭便看到她臉上的憂愁色。李信愣一下,以爲聞蟬又在悲春傷秋。他笑着哄她:“知知,過年了,苦哈哈地幹什麼?笑一個,想想明年的願望啊。”

聞蟬乖乖道:“我沒有明年的願望啊。”

李信稀奇:“怎麼會沒有?人不都有對來年的期盼麼?你怎麼會沒有?好好想想吧。”

聞蟬更驚奇了:“我不缺什麼啊。難道我明年可以長得更漂亮些麼?”

李信:“……”

是了,聞蟬什麼都不缺,自然什麼願望都沒有了。

他千辛萬苦奮鬥的東西,她生來就有。養尊處優,她永遠沒有真正擔憂的時候。

所以她總是黏黏噠噠,迷迷糊糊,總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幹什麼。

李信微微笑,心想:其實她這樣也很好。

聞蟬問他:“你有明年的願望?”

李信漫不經心:“有啊。”

“表哥,你告訴我好不好?”聞蟬特別的好奇。

她不停地催促李信,甚至忍着噁心坐得離他近一點。她好想知道別人的願望都是什麼樣子的!

李信笑眯眯:“我明年的願望,就是娶妻生子。娶個娘子,三年生倆!“

聞蟬:“……”

喃喃:“……母豬啊……”

臉同時爆紅!

77

少年們坐在房頂上,看着燈火成河,在整個城中穿梭蜿蜒,曲折無比。那燈火比尋常時多了很多,街上行人又少了很多。天上有月無星,銀輝萬丈,地上的燈火與鞭炮聲遙遙相望。

聞蟬低着頭,從臉頰到脖頸,浮現出一片赤紅。女孩兒皮膚白皙,她臉稍微紅點,便十分顯眼。她手指摸着自己裙裾上的花紋,眼睛又盯着自己的腳尖看。藕荷色的衣衫下雪白一點,她清清靜靜地坐着,烏髮如墜,面容緋紅。

聞蟬頃刻間的滿臉通紅,讓李信看得好笑。

李信回頭,看着她調笑“是不是母豬,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娶我的娘子,你臉紅什麼?”

聞蟬說:“那我又跟你有什麼關係呢?”

李信便笑個不停了。過會兒,他向她招招手,懶洋洋的手勢,擡起時卻分外有氣勢。他說:“知知,過來。”

聞蟬分外有原則,她坐得端正,人絲毫不動,“你身上味道那麼臭,我纔不過去!”

李信挑眉,好吧,山不來他去就。

少年兩手握拳,手在瓦上一撐,便往女孩兒身邊傾去。

聞蟬大驚失色,頭頂陰影籠罩下來。她彎身欲躲,但反應太慢,逃走時,李信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輕鬆無比地把她拖了回來。

李信倒沒有非逼着聞蟬要抱她,他完全是跟她玩,逗她。聞蟬越是怕他,李信就越是欺負她。

少年們一個躲一個追地玩鬧半天,在不知名的某家屋頂上笑得嘻嘻哈哈。

而某一瞬,李信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聞蟬的面頰。手下肌膚嬌嫩滑膩,讓少年忍不住手指發抖,又摸了一把。

再摸了一把,手掌捧着小娘子的臉,便捨不得放開了。她的柔軟細膩,每每讓他流連不住。

聞蟬被他逗笑得臉更紅了,面頰上有碎髮拂動,也在李信的手心拂動。她細長青黑的髮絲撓着他手心,羽毛一樣輕輕劃過,勾得李信心中發癢。

聞蟬垂着眼,蛾翼般濃黑的睫毛覆着眼睛。她脣角的笑有點兒難爲情,讓他的指尖溫度升高。

片刻時間,李信和聞蟬都安靜了下來。

風吹來,將半城的燈籠吹得嘩啦啦。

氣息纏繞交錯,彼此呼吸在寒夜清風中,聽得清晰無比。他們看着對方,目光開始遊離,心跳開始加速,整個人都開始渾不自在。突然覺得對方長得更符合自己觀感了……

聞蟬想:我表哥雖然醜,但看久了,其實還挺耐看的。

李信呼吸有些急促,淡漠輕笑的眼神,慢慢地發生了變化。他看聞蟬半天,看看她的眼睛,再看看她的眉毛,最後盯着她的脣,不想移開目光了。

少年覺得燥熱無比,吞了口唾沫。

聞蟬:“……”

她的臉被他捧起,眼睛擡高,看到少年清瘦的影子斜湊了過來。他所穿乞丐衣袍上面的那股味兒,就離聞蟬近了聞蟬被嚇得抖一下。

她惶恐無比,她驚慌錯亂。她慌慌張張地閉上眼屏住呼吸,不敢聞他身上的味道。她光是想到李信要摟着她親,就覺得噁心萬分!

她不歧視乞丐,可是她受不了這種像是遍身爬滿跳騷的感覺啊!

李信伏下-身,他的呼吸籠罩她。

聞蟬驚叫道:“表哥!你不是說在你娶我前,你都不會碰我了麼?!你要出爾反爾麼?那我再不相信你了!“

其實聞蟬自己這麼喊出來,她自己卻不敢對李信抱有什麼期望。李信混混出身,他不講究起來,聞蟬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聞蟬就是努力地反抗一下!

微弱地爭取一下自己的利益!

結果,她能感覺到少年拂在自己面上的灼熱呼吸。聞蟬等得全身僵硬,也沒有等到他親下來。數息之後,女孩兒顫巍巍地睜開眼。她的下巴還在少年手中,被少年捏着摩挲着,睜眼時,卻看到他感慨般的眼神。

李信說:“我都忘了這茬了。好啦,我不會親你的。別緊張了。“

聞蟬:“……”

她“哦”了一聲,在李信的手離開她面頰後,在李信伸個懶腰跳下房頂後,她瞪着他的背影。聞蟬有些失望地看着李信,她心裡癢得簡直快要憋不住。她多想吼李信耳朵:你不是自大狂放不羈麼?你現在怎麼這麼聽我的話?

小娘子心中有着自己都說不清的矛盾感覺。

她既怕李信靠近她,光想到他身上那衣袍她就受不了;她又怕李信不靠近她,連親她,他都起碼猶豫了兩次,兩次都沒有親下去。

聞蟬眼睛水靈,天生會說話。她幽怨無比地瞪着李信。

李信忽而扭頭,仰着臉在下方張開手臂,他的眉峰在夜中鋒芒銳利。李信對她吹口哨,“跳下來!我接着你!”他還笑眯眯,“又在心底誹謗我什麼?知知,你再這樣背後罵我,小心我把你留這裡,自個兒走了!”

他就想她害怕,讓她服個軟。

但聞蟬眨着眼睛看他:“你要是捨得我吹冷風得風寒,一晚上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就走好啦。表哥你那麼心狠,我又指望你什麼呢?”

李信:“……”

被她懟得無言以對。

好半天,李信惡狠狠道:“你不過是仗着我對你好罷了!”

聞蟬:“你對我好有什麼不對的麼?你喜歡我,你不對我好,難道還打算對我壞麼?你想求我喜歡,不應該對我好麼?你有什麼委屈的?”

李信愣一下後,便被她口中理直氣壯的“你喜歡我“給擊中。他無話可說,又被她逗得微笑起來。他笑得聞蟬臉紅,而他張開手臂,將跳下來的小娘子一把抱入懷裡。

李信笑眯眯,“我們知知說得對。我不對你好,又能對誰好呢?”

我們知知……

女孩兒臉漲得通紅。

這一次,聞蟬就光顧着刺激與忐忑交織的奇異感,忘了她表哥身上的味兒了。畢竟,在那股難聞的味道之外,聞蟬還能聞到好聞的混着陽光的少年肌膚的氣味。暖融融的,像一團烈烈火焰,讓她心安。

李信又引着她說話,逗她天南海北地聊。

聞蟬的十四歲與十五歲之間的這一年的除夕夜,是與李信一起度過的。她後半夜都與李信在一起,冒着可能被父母責罰的危險,跟少年郎君溜出去玩耍。她偷偷摸摸,跟李信做一些平時絕對不會做的事。

再往後,她似乎睡着了。

似乎二表哥與她說什麼話,她沒有聽見,只昏昏睡去。好像二表哥笑一聲後,俯下身,在她臉上輕輕親了一下。再好像偶有一瞬醒來,聞蟬在模糊的意識中,發現表哥揹着她。

聞蟬已經非常睏倦了,她含糊摟緊他的脖頸,喃喃:“表哥……”

李信答:“嗯。”

並沒有什麼意義的話。只是確定他在而已。

聞蟬趴在在他背上,昏昏睡去。

浩蕩晨風從南刮到北,燈海從東走到西。孤寂小巷,萬家明火。灰白半黑的天幕下,煙火照耀出十里紅妝的幻影來。李信揹她走在涼風中,再爬牆上房,送她回到房中休息。

第二日,大年初一,小雪飄落。從寒冬到暖春,新的一年從頭算起。

曲周侯在大年初一的上午時,沒有與睡眼惺忪的女兒多說兩句話,然在女兒出去跟同齡女郎玩樂時,曲周侯看到了李信腰上系的玉佩。

乃是一套玉環,環環相扣,玉石清潤,環扣工巧。

因爲李信從來沒有系這些的習慣,他陡然開始學會系這些,曲周侯就多看了兩眼。而看兩眼後,他就看出乃是一塊女式玉佩了。

女式的……

曲周侯望眼女兒,這是聞蟬的玉佩,他認得出來。

聞蟬的玉佩,卻系在李信腰間。想到這兩個小孩子肯定揹着他們在幹什麼,曲周侯額頭被震得突突突直跳。曲周侯初初發現他的女兒,也許與他以爲的不一樣,也許真的和李二郎有點什麼。

然而曲周侯都沒有探知真相的心情丘林脫裡對聞蟬的求娶,如鯁在喉,讓曲周侯始終彆扭。

比起這個,李二郎的放浪形骸,又算得了什麼呢?

新的一年,萬物甦醒,百廢待興。多少隱秘的東西埋在雪下,等着發酵的那一天。李信好幾日沒有見過曲周侯,曲周侯早出晚歸,似乎完全忘了對李信這個外甥的訓練。

李信再見到曲周侯的時候,是在丞相家的府門外。

那日是年後的一天,朝廷尚未開印,丞相府前的門客絡繹不絕,投遞宗卷,想依附於丞相。李信與李曄從丞相府中出來,心情愉悅。李曄捧着丞相親筆的竹簡,更是激動無比。

他們從年前就開始因爲會稽的事情求助長安大人物們,走了不少關係,送了不少禮。兩個少年都十五六歲,卻獨當一面,互相扶持,在長安打開了一條線,爲會稽所奔走。

而在今天,丞相終於給了他們回覆。

會稽乃大楚要地,既有災禍,長安不會坐視不管。丞相等三公相商量後,給會稽批了一筆糧食與錢財。不枉費李家兩個兒郎,日日將會稽之事講了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說那邊的情況現在有多糟。

當拿到了這封寶貴的宗卷後,兩個兒郎心裡的大石都落了地,變得輕鬆無比。他們說着如何把這個好消息傳給李家,如何回去就寫書函。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府門前有高頭大馬過來。馬聲浩蕩,氣勢如虹,驚得門外的文弱書生們臉色煞白。

聞平下了馬,立刻有小廝過來牽繩。一旁與書生們講解府上規矩講得很累的管事,急忙殷勤地過來,請曲周侯進府。

看到李信與李曄後,聞平意外了一下。

李信:“舅舅!”

李曄也跟着李信問了好。

曲周侯淡淡點了點頭,都沒說什麼,便與兩人擦肩,登上丞相家大門。李信回頭,看到曲周侯走得心事重重。

自從除夕回來後,曲周侯一家,都有不同程度的憂煩之色。

李信若有所思。

“二哥,我們回去吧?還得給會稽寫書!“李曄在後道。

李信回過神後,把手裡卷宗往三郎懷裡一落,“你把這些帶回去,我去處理點事兒。”

李曄都沒來得及抗議,他二哥的人影就像一道殘影一樣從他眼前飄過。一晃眼,李曄連人都看不見了。

李曄:……

武功高超,很了不起麼?

真是欺負人。

李三郎嘆口氣,任勞任怨地捧着卷宗離去。李二郎卻已經繞到了丞相府後門處。兩三個守門的衛士,對他來說不值一提。李信選了個合適的角度,就躍上了牆頭。

丞相府上地勢曲折,李信卻也不去前院偷聽人說話。他在後院繞了半天,小心避開衛士們,晃晃悠悠。

日照頭頂,昏昏沉沉。

吳明趴在案頭上讀書讀得稀裡糊塗,他眼神亂轉,又昏昏欲睡。多少次想逃出屋門,門卻被人從外頭鎖上了。

吳明心裡悲憤,讀書讀得都睡了好幾個囫圇,也出不了門。

他叫道:“誰放我出去啊!誰救救我啊!誰是我恩人啊!”

吳家大郎三天兩頭就來這麼一嗓子,門外守着的衛士們都習慣了,根本無動於衷。

吳明也不指望他們,卻誰知這一次嚎一嗓子後,他聽到了來自上方的笑聲。吳明擡頭,看到窗外樹上,坐着一個少年郎君。看到他目瞪口呆的樣子,郎君還大搖大擺地向他招了招手。

李信問:“你怎麼又被關起來了?”

吳明淚眼汪汪:“我阿父說最近長安亂,怕我惹事,不讓我出門!阿信你救我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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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漫不經心地套話,“長安有什麼亂的?是那幫蠻族人還不肯走麼?我看我舅舅剛纔上門,是不是就跟你父親在說這事?”

吳明沒有心機,李信都還沒開始怎麼套話呢,他就大喇叭,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咦,你不知道啊?你舅舅找我阿父,是爲了小蟬妹妹的事啊。那個蠻族野人在除夕的宮宴上求娶小蟬妹妹,雖然沒有得逞,但對方好像並不死心。你舅舅爲這事,在求我阿父呢。”

李信:“……”

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慢慢冷漠下去了。

李家小郎君冷漠下來的樣子,森然邪氣,讓趴在案上看書的吳明打了個哆嗦。

吳明被他的變臉嚇着,就寬慰他,“你放心啦,小蟬妹妹肯定不會嫁過去的。那個蠻族人癡心妄想,有長公主在,陛下不會答應的。”

李信:“呵呵。”

吳明:“……”

你呵呵是幾個意思來着?

78

原來曲周侯家從上到下心情鬱郁,是踩到狗屎的緣故啊。

丘林脫裡?

李信冷然想着這個人名:我都沒有能在曲周侯夫妻間過了場面,你居然比我更狂?知知那麼容易娶,那我是在逗笑麼?

他同時心中升起了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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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聞蟬不痛快的人,他心中也不痛快。好厲害的人,從他李信手裡搶東西。他李信只有搶別人的時候,就沒有被別人搶的時候!

但與其同時,怒火併沒有燒去少年郎君的理智。

他非常冷靜:舅舅舅母二人,都不會把知知嫁出去。一個藉助與陛下的親情來牽制,一個與朝中真正理事的大臣周旋,知知其實是安全的。

然李信心火很難平息!

他之前坐在樹上輕鬆又慵懶地跟吳明說話,這會兒,手抓着枯枝往下一蕩,過窗欄時手扶了一把,人就盪到了吳明房中的窗內,站在對他身手敬佩不已的吳明面前。

李信上下打量吳明半天,忽而道,“你想幫一把知知……就是你的小蟬妹妹麼?”

吳明立刻點頭:“想啊想啊!阿信你有辦法?快說說!”

李信鎖着眉說:“得借用一下你丞相長子的身份。”

吳明混不在意,還很高興,“啊?那你隨便用啊!阿信你人真好,我以前被人利用的時候,他們都是隨便用,根本不給我打招呼。你還跟我說,真是好人!”

“……”李信問,“不怕之後被你阿父再責罰?”

能夠跟着李信做壞事,吳明心中十分激動。哪裡還記得他父親?少年大手一揮,豪爽之情甚至比李信還過,胸膛被他拍的十分用力,“不就是關起來嘛!關着關着就習慣了。”吳明只擔心,“但是阿信你要做什麼一定要帶着我一起啊!你別丟下我自己行動啊!”

在正廳那邊,丞相還在與曲周侯你來我往地邊喝茶邊過招。丞相還在推脫,“兩國相交總會有些犧牲,郡侯你行伍出身應該比我更瞭解蠻族人的難纏。有時候個人利益,犧牲一二爲國圖謀,是正常的。”

曲周侯坐得大馬金刀,聞言冷冷道,“蠻族人難纏,我大楚子民衆志成城,也未必拿他們沒辦法。現在我們坐在長安城裡醉生夢死,邊關將士被拖累得縮手縮腳。男人們縮在後面,靠女人和親,算什麼本事?”

丞相尷尬一笑。他心裡想:你倒是想打仗,然而陛下覺得你功高震主,不讓你打。你再有雄心壯志,眼下也不過縮在長安一隅。連女兒和親之事,你都怕長公主不頂事,求到我跟前來。你又橫什麼呢?

總之,在這些大人物眼中,舞陽翁主出嫁,是肯定不可能嫁的。就看曲周侯和他們磨到什麼程度去了。

曲周侯聞平去丞相府上一趟,就心火亂竄一趟。他回到府上,氣急敗壞,惱得不得了。以他生平的性格,那就是對方不服輸,打到對方認輸爲止。然而他現在坐在長安城,他非但不能打,他還得捏着鼻子跟所有人一起裝斯文。

動手就能解決的事,大家非要坐下來慢慢磨。

曲周侯當真憋屈得很。

他妻子長公主對此倒是不以爲然,“有什麼好生氣的?又不是每個人都是你。只要小蟬沒事就行了。”

曲周侯忍下自己的心火,沉默半晌。這些年,他真是越來越習慣這種有力無處使的狀態了。早年覺得被束縛,現在卻覺得沒什麼了。曲周侯淡聲,“是,只要小蟬平安,我就無所謂了。”

不過他心裡還是想狠狠揍那些蠻族人一頓的。

結果第二天,曲周侯就聽說昨晚,丘林脫裡被人揍了。

前一晚月黑風高,丘林脫裡和他那幫蠻族兄弟又禍害了長安子民一天。晚上喝完了酒,打個酒嗝,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酒肆,回去置中休息。因爲蠻族人在長安作威作福習慣了,長安人都躲着他們,丘林脫裡獨自走夜路,也根本不覺得會出什麼事。

月亮被雲掩着,光輝黯黯。丘林脫裡走在兩邊高牆林立的巷子裡,一搖三晃。他心裡豪邁又愜意,還哼起了小曲,“山不轉彎水不來喂……我不澆花美人不笑喲……”

唱得興起,一個酒嗝上來,頭頂罩下一片黑影,一個麻布罩住了他的臉。

少年從牆上一躍而下,速度極快,帶起一陣殘風。丘林脫裡喝酒喝得麻木的腦袋遲鈍地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只覺得眼前天黑了,又有恐怖的風聲襲向他。

拳風不留情面地照着丘林脫裡臉的方向,揮了上去。

這一拳氣勢如山似海,打得脫裡退後好幾步,疼痛讓他酒醒了大半。

他怒道:“誰?!”

擡手要拿掉罩着自己的麻袋,看清對方是誰。但是高手過招,又怎麼會給他這種機會呢?丘林脫里根本來不及顧臉上的麻袋,他連四面鋪卷而來的風聲都聽得不太清晰,但那風聲,卻如有實質般,一次次打在他身上。

李信是內功高手。

丘林脫裡這樣的蠻族人,走得卻是外功路子。

簡單點說,丘林脫裡皮厚肉實,拳腳打在身上就跟鬧着玩似的,無痛無癢。然而內功卻是藉着與他碰觸的那面,絲絲縷縷地打進他的內臟。每一掌每一拳,都讓脫裡的氣勢矮一分。

牆頭帶着興奮之色蹲着的吳明捂着嘴,看得目瞪口呆。他只看到李信氣勢滔天,將丘林脫裡玩弄其中。那個蠻族人一開始還硬氣得很,聽音辨位地跟李信打。但李信的招數很快壓得對方喘不過氣,在吳明看來,李二郎將蠻族人壓得狠狠的。

吳明簡直想大聲喝彩!

那氣勢如虹在天,如龍躍淺淵。多少人迂迴無比,但在這個深夜巷中,李信將脫裡打得生了怯意。

脫裡一會兒蠻族語、一會兒大楚話地求饒,“英雄是哪位?饒了我吧!”

麻袋罩着臉,丘林脫裡卻已經不可能脫下來了。他被逼得靠在了牆上求饒,如果能看到對方,他或許還能和對方打。但這種內功高手……讓他疼痛無比,簡直想要跪地求饒。

而到這一刻,丘林脫裡才聽到了對方的嗤聲。

聲音很年輕。

將他壓制到牆角的郎君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卡住他的喉嚨。只要對方輕輕一彈,他當場就會喪命。丘林脫裡篤信對方不敢動手:這裡是長安!長安的皇帝是孬種!自己要是死在長安了,大楚會付出沉重代價的!對方打他,還把他臉罩起來,便是這個原因了。

可雖然覺得對方不敢殺自己,當性命被捏在對方手裡時,還是忍不住誠惶誠恐。他嚇得兩股戰戰,唯恐對方是個沒有理智不將就的人。

他聽到郎君因爲平靜而顯得冷漠的聲音“你再敢求娶舞陽翁主,我讓你死在長安城裡。”

舞陽翁主?

丘林脫裡愣一下後,猜到對方目的了。他被壓在牆上,卻一下子不害怕了。知道對方爲了什麼,他就有籌碼了。他說,“壯士,你是曲周侯府上的衛士嗎?曲周侯這些年,越活越孫子了麼?爲女兒求情,不敢來找我,還讓個衛士來威脅我?”

少年並不生氣。

丘林脫裡聽到對方聲音裡帶着笑意,又重複了一遍,“你敢娶舞陽翁主,我就敢殺你。你等着吧。”

那聲音裡笑意濃濃,毫無殺意。可是作爲長年打仗的人,在這一刻,分明感覺到了被山中虎狼盯着的感覺!

草木簌簌,少年郎君的笑意中,帶着多少一往無前的殺氣!

越是平靜的人,動起手來越無徵兆,越讓人防不勝防。

脫裡開始恐慌,“你到底是誰?!誰派你來的?你不怕我跟大楚皇帝告狀麼?你敢殺我,就等着亡命天涯被你們皇帝通緝吧!”

他想求對方多說兩句,好判斷對方到底是哪個路子。然而對方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李信威脅他一番,丘林脫裡又不是聞蟬,讓他耐心地一遍遍提醒。李信面對聞蟬,會一遍遍很耐心地說我生氣了,我不高興了,你不要惹我。但是面對丘林脫裡,說一句就夠了。

丘林脫裡敢娶聞蟬,李信就敢殺他。

少年郎君有大無畏的精神,他知道丘林脫裡不能殺,可是在他的底線面前,那些全都可以退讓。

他終究是個心懷熱血、衝動無比的十幾歲少年。

李信可以冷靜地想懲罰丘林脫裡一頓,但丘林脫裡超過他的冷靜度後,李信並不保證自己不會做什麼。

丘林脫裡還在說話,李信已經往後退了兩步,跳上了牆面。他跟吳明使個眼色,就帶着吳明走了。吳明雖然遺憾從頭到尾,自己就做了個套麻袋的事;然而想到方纔,李信把那個蠻族人快嚇死了的樣子,依然心中激盪!

等丘林脫裡氣急敗壞地撕掉頭上的麻袋後,月色清輝拂照萬里,那個揍他揍得不留情面的人,卻已經看不見了。脫裡用蠻族話大罵幾聲,“我讓你們皇帝收拾你!”

他自然而然地把事情算到了舞陽翁主頭上,可是對方的威脅又讓他疑神疑鬼。他真怕對方厲害十分,突然冒出來殺自己……

第二天,丘林脫裡被套着麻袋狠揍一頓、揍得下不了牀的事,就傳遍了長安大街南北。長安百姓刻薄,聽到這個消息,在官府的追查下,全都笑呵呵地表示這事真不知情,那個蠻族人說不定是做夢被打了呢。

執金吾的人找上了曲周侯府上,然而曲周侯府上當真沒有人蔘與此事。他們查來查去,也沒查出個結果,讓脫裡更加生氣。

李信一開始就想得很清楚,自己單幹這事,也成。不過露了痕跡後,很容易被扯到曲周侯府上。現在大家都覺得這是曲周侯的鍋,可是他們又查不出來,事情就僵在這裡了。

吳明比較廢。

李信很確信,再查的話,就會查到丞相大朗頭上了。丞相那個人喜歡和稀泥,比較狡猾,但是對他的大兒子,卻是好得無話可說。執金吾的人如果真查到吳明頭上,這件事,丞相便會干預,便會想辦法壓下去。

這就是李信所說的得借一借吳明的身份了。

李信野路子出身,不可能在朝廷上給脫裡威脅。可是在野,誰又能管得了李信?

大早上,李信在院子裡打了一套拳,滿頭大汗時,聞蟬進來院子了。侍女們在外,聞蟬緊跟擦汗的少年背後。

李信盤腿坐在院中竹榻上,聞蟬跪在他身邊,以很興奮的語氣跟他說,“表哥,你知道麼?有個蠻族人被打了!聽說被揍得很厲害!我阿父還專門去看了呢。”

李信低着眼給她倒茶。

聞蟬說,“回來後,我阿父一說起來,就笑了。他那種眼神,特別的耐人尋味。你說我阿父是不是看出什麼了?”

李信說,“那個幫你揍人的,對你挺好啊。”

聞蟬:“……“

她立刻撇清關係,“誰啊這麼大膽,居然敢揍蠻族人!不怕惹一身騷麼?現在全長安的人都覺得那個人在爲我出頭,表哥你別多想啊。但我我根本不認識他!”

“你說他怎麼這麼壞?!自己打人就算了,還落到我頭上。大家都覺得我跟他有什麼關係,蠻族人天天唧唧歪歪,煩死了。這種只求自己痛快的人,真是討厭死了!”

爲了哄李信開心,聞蟬把那個揍人的英雄貶得十二分差勁。

李信眼眸微揚,深深看向喋喋不休的女孩兒。

李信:“……”

聞蟬:“……”

一眼萬言,眼神對視的片刻,世界都靜了。

聞蟬忽然明白過來了。

她小聲,“……你打的人?”

79

丘林脫裡夜裡被打的事,傳得滿城都在津津樂道。蠻族人十分憤怒,要求皇帝徹查此事,並多次建議去曲周侯府上詳查。按照描述,對方是爲舞陽翁主出的頭,那麼這事肯定和舞陽翁主無關了。曲周侯也不怕他們查,大有隨便的意思。只是長公主很惱怒,覺得自己被冒犯了。

長公主與皇帝陛下懟了一番後,弄得皇帝陛下也很煩,給執金吾的人派了羽林軍去,要求他們嚴查此事,好還曲周侯府上的清白。

因爲這個事,舞陽翁主爲了避嫌,稱受到了驚嚇,在家中休養,不再出門。長安城有名的美人被牽連得無法出門,不知道多少郎君背地裡把蠻族人罵了個遍。

丘林脫裡不信邪,又張揚無比地去曲周侯府上大鬧。回去後他自詡武功好,自詡上一次被挑只是因爲自己事先沒有防備。脫裡認爲自己如果有了防備,那賊人就絕對不可能得逞。於是他嚴厲拒絕了下屬乃顏關於請護衛來隨行保護的建議,自己仍然大搖大擺地該去哪裡去哪裡。在當晚,路過一個長道時,頭頂撒下一把石灰。他大怒時,再次被打了。

對方的話還是之前那個意思“你找舞陽翁主的麻煩,我便找你的麻煩。你大可以試試,你在長安城的時候,哪裡都躲不過我。”

丘林脫裡再次不信邪,再次挑戰極限。

於是多次矇頭被打。後來請了護衛,也沒有頂上多大的作用。

丘林脫裡被打怕了,整日疑神疑鬼。他對對方的神秘身份猜來猜去,也最終沒有什麼用。他確信對方肯定跟舞陽翁主有脫不了的關係,並漸漸懷疑對方是位高權重的人不然怎麼會他走哪裡,對方都有辦法找到他,暴打他呢?

長安的百姓們則是看笑話,看得樂死了。長安的執金吾等人天天黑着臉找那個影響蠻族人與大楚交情的狂徒,放到百姓眼裡,就是“這路英雄說不定就是執金吾的人,要不怎麼那個野人走哪裡,他都知道呢?”

一盆屎扣到了頭上,還被傳得有鼻子有眼,執金吾的人快瘋了。在丘林脫裡找上門時,滿府邸的人耐心地一遍遍解釋,一遍遍說百姓們只是閒聊,他們並沒有打人。

針對丘林脫裡鬧出的這種動靜,蠻族人的王子郝連離石非常的火大。他來長安,一是爲了躲避兄弟間爭權奪利的那種爭鬥,二是也當真羨慕喜歡大楚文明發達的文化,想爲蠻族人引進來。結果丘林脫裡把一切弄得烏煙瘴氣,讓郝連離石連出門都能感受到長安百姓的白眼。

更何況丘林脫裡對着的,還是舞陽翁主。

舞陽翁主對郝連離石來說,是很重要的存在。

據說蠻族王子與丘林脫裡大吵了一頓,王子以不出席面作威脅,讓丘林脫裡退了步。但丘林脫裡也有底線,他可以不去找舞陽翁主的麻煩,不再提什麼求親的事,但是那個打他的兇手,一定要抓起來嚴懲。對此,郝連離石也覺得對方掃了蠻族的面子,默認了丘林脫裡的意圖。

而丘林脫裡依然被打。

滿城風雨,聚焦在這位空長了一身膘子肉的蠻族大漢身上。

李信非常的忙碌。

有種跟丘林脫裡對上的意思丘林脫裡不服輸,就打到他服爲止!

會稽的事已經忙完了,不需要李信去操心了。李家小郎君的一顆心,全撲到了跟丘林脫裡捉迷藏的事情上。他有智謀,有武功,還有跟在他後頭趕都趕不走的冤大頭吳明幫忙,李信調.戲起蠻族人來,輕車就熟。

聞蟬則心驚膽戰。

夜裡寒風,天氣涼颼颼的。聞蟬站在牆角藤蔓下走來走去,焦急地等人。她算着時辰,怎麼算都覺得李二郎比往常回來的晚了。膽子比較小的舞陽翁主,想象力豐富。她開始自己嚇自己,開始想表哥如何不小心被抓了,或者想那個脫裡神武無比受了重傷……

聞蟬扶着梯子,就想爬梯子出府。她急得都忘了還有正大光明出門這一條康莊大道,光記得她表哥總是爬牆來去,她直直地跟着說不定能碰上……

小娘子剛攀着扶梯站到牆頭,黑夜裡一個矯健無比的身形就跳到了牆上。

如鷹隼翅膀拍案,貼着水面疾掠,突驚了一汪碧海。

聞蟬駭得身子後傾,梯子往後倒去。站到牆上的少年愣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這裡突然出現一個梯子,梯子上還站着一個美嬌娘。他反應遲了一下,伸出手臂去拉時,已經晚了一步。

聞蟬一聲驚叫。

李信從牆上飛撲之下。他沒拽住梯子,直接跳下牆,去抓聞蟬的手。

少年如風,借扶梯之力向下加快墜力,終是趕在女孩兒落地之前,拽住了她那飄飄然的袖子衣帶。少年將少女摟入懷中,身子又旋了半圈。兩個人跪抱着落地,後方,梯子劈頭蓋臉的,對着李信的後背砸了下來。

聞蟬的手發抖,眼睜睜看着梯子砸上少年的後背,她的臉也白了,“表哥!”

李信臉黑黑的。

他站起來,擦把嘴上的血跡,回頭眼看塌了的梯子。李信長眉揚起,眼眸飛斜,一手扶着腰。他盯着還坐在地上的女孩兒,隱晦地看了某個地方一眼,手指指着她。少年一臉陰沉,手指發抖,分明是一個欲罵人的樣子。

聞蟬淚眼汪汪地仰頭看他,“我怕你出事,才爬上梯子想看你。表哥你會因爲我關心你,要罵我麼?”

李信:“……”

他一腳踢開礙眼的梯子,滿臉暴躁道,“煩死了!把你的眼淚擦乾淨!少給老子來這套!”

聞蟬:“……”

她心裡誹謗:老子老子,你纔不是我老子呢!粗俗的人拉到哪裡都換湯不換藥!

她乖乖站起來,跟上李信。反正表哥不罵她了,她就當沒有之前的小風波。小娘子關切無比地追着李信的步子,“表哥,你受傷了?你嘴角哪來的血?是不是那個脫裡……”

李信停下步子,轉頭看她。他慢慢地讓聞蟬看到自己的臉少年郎君的面孔沒有在一夜之間如聞蟬期待的那樣,變得英俊不似凡人;然聞蟬在失望了一小下後,發現自己剛纔果然沒有眼花。小郎君的嘴角有血跡。

她一下子心就揪了起來。

然後聽到李信好整以暇地感嘆道:“我嘴角的傷,不是因爲打架,而是因爲你。你沒發現你的額頭上多了點什麼東西嗎?”

聞蟬無知無覺,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額頭,摸到了一手血。

她驚恐萬分:“……”

李信聲音緊跟其後:“你看看你頭上的華勝是不是全是血。”停頓一下,“我沒有在丘林脫裡那裡受傷,倒被你頭上的華勝給劃破嘴角了。知知,你很厲害!”

聞蟬急急忙忙地卸下額發前的華勝,昏暗的光纖,華勝流光一轉再一轉,而她終於看到上面的血跡。

聞蟬臉漲紅了。

她小聲說,“對不住,我錯了。”

李信冷哼一聲,趾高氣揚,不理會她。已經跟隨李信走上檐廊的聞蟬想了想後,左右看看,發現侍女們依然遠遠吊在後面,並沒有緊跟他們。廊檐下的燈籠十步一個,紅光微微在搖晃,女孩兒忽然從後快走幾步,撲上前,從後抱住郎君的腰。

李信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

溫香軟玉從後撲過來,在黑暗中,少年的耳根騰地就紅了。那紅色,從耳根一徑燒到了脖子裡去。

李信笑問,“幹什麼?打了我,求我原諒?”

聞蟬:“不行嗎?讓你抱一抱,你不開心嗎?”

李信哼了聲,嘟囔道,“給看不給吃,有什麼意思。”

他說得含糊,聲音又低,聞蟬沒聽明白。她茫然問:“你說什麼?”

李信擺了擺手,示意沒什麼。聞蟬還要追問,抱着郎君勁腰的手被拉住。李信手上的溫度,燙了她一下。聞蟬面紅耳赤,李信託着她的手,將她轉了個方向。少年郎君靠在廊柱上,把小娘子換個方向,抱了滿懷。

兩個少年都是滿臉通紅。

李信比聞蟬要好一點,不過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他們每次抱一抱,碰到對方,異性肌膚相碰,那種顫慄感,深入骨髓,讓少年們變得不再是自己。

每次都非常的不好意思。

卻又非常的想靠近。

聞蟬仰頭看李信,看到表哥眼中那種窘迫下的深深笑意。李信輕聲說,“讓我抱一會兒,就當你肉償了。”

聞蟬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肉償啊。”

李信:“……”他默了半天后,仍是忍不住笑。少年胸腔傳來的震動,讓聞蟬意識到自己可能又丟臉了。而李信低着頭,與她耳鬢廝磨,雙脣一次次拂過她耳邊的髮絲,讓聞蟬心慌意亂,一顆心起起伏伏,無處着落。她聽到李信似笑非笑的聲音,“什麼‘肉償’?我怎麼沒聽懂?知知,你又從我這裡偷什麼畫了麼?你是不是比我看得還多?”

聞蟬理直氣壯地說,“你不是讓我隨便拿麼?而且你那麼忙,我那麼閒。你沒時間看,我有大把時間啊。”

“哦,那你都看了些什麼?”李信懶洋洋問,學舌道,“我這麼忙,你那麼閒。我沒時間看畫,你把你看得,給我解說解說唄。”

聞蟬:“……”

“說啊!”

李信被聞蟬踹了一腳。

他當即揪住她,與她咬耳朵,“剛打了我,現在又踢我。你膽子夠大啊!不行,我要打回來。”

拽住驚慌的女孩兒。

聞蟬不敢喊人,讓人來圍觀她丟臉的行爲,只好視死如歸地閉眼等他打。然後李信說,“打屁股吧。”

聞蟬:“……!”

好粗俗!

她仰頭對李信可憐兮兮地求情,眼中波光流轉,楚楚動人地撩他一眼又一眼。李信怔了一下,看着她紅潤的脣峰,他低下頭去,就被女孩兒跳起來,在臉上咬了一口。李信嘶一聲後,往後仰,聞蟬則趁此擺脫他的鉗制,幾步跳得老遠,警惕看他一眼後,轉身沿着長廊跑遠了。

李信大笑。

笑聲放出,聞蟬躲得更厲害了。她生怕表哥不講究起來,當真打她屁股。而李信在後面樂不可支,在聞蟬這裡,就跟催命符一般。

這樣的兩個少年,在府上兀自玩樂。

丞相府,卻被丘林脫裡找上了門。旁觀長安大事件許久的丞相,沒想到火燒到自己家門上。他恭敬地送走蠻族使臣後,回頭就變了臉。滿院子提着掃帚追那個給自己惹了事的小兔崽子

“你給我站住!我跟你說什麼來着?不讓你惹誰你就惹誰!”

吳明原本等着阿父放他出門,結果沒等到阿父開門,卻等到了阿父追殺。他哇哇叫着,滿院子亂跑,不停喊救命。吳明喊聲很大,丞相的續妻,續妻帶來的一個郎君,並續妻與丞相生養的一兒一女全都出來圍觀。看到丞相一大把年紀,追着吳明滿園子跑,一家人都唏噓無比。

衆人討論:“阿母,兄長怎麼又惹上父親了?”

丞相夫人搖頭不知,吳明是丞相原妻難產後生下來的小子,自小被丞相寵得不成樣。長大後,吳明依然是個紈絝子弟;就是丞相操碎了心。像現在這番場景,在他們家,隔三差五就要演上一會。

這會兒,丞相追累了,吳明也跑累了。一父一子隔着假山大湖對望,並大聲喊話。吳明叫道:“阿父你別追我了!我打人時,有沒有報我的大名,我很小心不讓那個蠻族人知道我是誰啊!都怪執金吾的人查得太緊了,才查到我來。我惹禍我認罰好啦,你不要總追我打啊!多丟臉!”

丞相隔空與他大喊道:“小兔崽子!我是怕你惹禍麼?你不知道蠻族人勢頭現在厲害嗎?你招惹了他們,被他們打死了,爲父有辦法嗎?!誰教的你?我不信你做壞事還能瞞這麼久,肯定有人給你出主意!說,是誰!”

吳明搖頭,不肯說出李信大名。他心想李二郎寄人籬下,在曲周侯府上肯定沒有在自己家那麼自如。吳明決定自己背鍋,反正當初他死抱着李信大腿不放時,說的就是出事自己頂。吳明很講義氣地拍胸脯:“識別十日,刮目相看!阿父我現在可聰明瞭!就是我自己做的,沒人指使,你打死我吧!或者乾脆把我綁到那幫野人跟前吧!”

丞相:“……”

他火冒三丈:“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不是士別十日!你到底有沒有在家好好給我讀書?!”

吳明:“……”

他阿父的火氣本來都快下去了,畢竟兒子仗義,丞相還是很欣慰的。結果轉眼吳明又暴露了自己的短板,丞相讀聖賢書長大,也想把兒子養成一個賢臣。眼看兒子越走越偏,丞相抓起掃帚,繼續追打。

吳明繼續嗷嗷嗷叫着逃跑:“母親救命!阿弟救命!阿妹救命!阿兄我要死了!”

衆人:“……”

丞相府被鬧得雞飛狗跳。

在雞飛狗跳後,蓋於自家兒子死活不肯供出另一個同夥,丞相只能捏着鼻子認了。他自動接過蠻族人這個爛攤子,跟對方周旋,說了一籮筐好話,送了不知多少禮,才把這事壓了下去。

丘林脫裡也安靜了下來,幾天裡,他都沒有再主動去招惹聞蟬,鬧舞陽翁主。

大家都以爲丘林脫裡已經放下了那樁求娶的事,齊齊心裡鬆口氣。大楚皇帝還送了丘林脫裡好幾個美女,供對方消遣,只要不再盯着自家翁主好。然只有還在跟丘林脫裡暗地裡有所聯絡的程家五娘子程漪心知肚明:丘林脫裡並不是放下了聞蟬,而是打算暫時蟄伏,以待後期的一擊而中。畢竟,丘林脫裡從她這裡,套了不少舞陽翁主的行蹤。

程漪漠然地想:聞蟬嫁去大草原,就和江三郎無關了。以江三郎那種涼薄心性,斷不會爲一個小娘子奔波那麼久。

可她很奇怪,長安城裡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全沒有江三郎的影子。江三郎又在做什麼呢?

侍女婉絲去讓人查了後,來回娘子的話,“三郎在投名寫摺子,婢子借人看了他的摺子,他似是想朝廷設立太學,請五經博士,專教人讀書。三郎擬的名單,還給了寒門子弟三個名額。大家對他的提議不感興趣,三郎正在到處碰壁呢。”

程漪默了片刻後,諷笑:“他還真把自己當教書匠了。世家都有私學,誰耐心建什麼太學?給寒門子弟名額?他還是像以前那樣啊……一點都沒有變。”

一點都沒有變。

滿長安的大人物們都忙着爭權奪勢。

都忙着瓜分這種利益。

江照白卻逆着水流,走一條跟他們背道而馳的路子。理念不同,分道揚鑣,本就理所當然。程漪一度覺得他的理念是瘋人瘋語,她不能理解他不想要權勢,不能理解他的目光所在。

夜風中,程漪站在窗前,盯着濃濃深夜。離她與定王的定親之日越來越近,她便越來越焦急,越來越想到她與江三郎的過往。

侍女婉絲站在她身後,遲疑了一下說,“大家都對江三郎的提議不感興趣,但是定王似乎有興趣,定王召見江三郎,很有興趣建那個什麼太學。娘子,你說江三郎,會跟定王一道走嗎?”

程漪愣住了:什麼?

定王?

定王忙着蠻族人的事,還有空召見江照白?

婉絲憂心忡忡,她家娘子和江三郎的過去,總覺得危險。定王脾氣溫和,但是再脾氣溫和的人,知道自己的未婚妻與自己的謀士的過往,會不計較嗎?婉絲又自我安慰道,“江三郎應該不會跟着定王的。他也知道娘子你……應該會避嫌的。”

程漪閉目,微微笑:“他纔不會爲我避嫌。他就是一個沒有心的人,眼裡只有他的錦繡河山,根本看不到我。也許我只是他路上的灰塵,隨便掃一掃就行了,根本不值得他費心。我耿耿於懷,他無動於衷。”

“人啊,總是這麼犯賤。”

總是越得不到的,越是放不下。

婉絲閉嘴,不再提江三郎的事情,徒惹娘子傷懷。她只滿心祈禱,希望江三郎千萬別和定王走一起,不然這三人之間的賬,可就太亂了,亂得她膽戰心驚,就怕出事。

轉眼之間,在丞相一心壓下蠻族鬧事後,時間也到了上元節。陛下崇敬神仙,將“太一神”的祭祀活動放到這一天。天未亮的時候,曲周侯與長公主就出了府門進宮,與羣臣同樂,陪陛下一起祭拜太一神,晚上再一同用宴。

蠻族人依然參加了這種節日活動。

大楚的神話傳說色彩斑斕絢麗,充滿傳奇色彩。又因陛下尋仙問道的決心,這些神話傳說故事變得非常完整,有邏輯性。蠻族一羣野人在長安聽這些傳奇神話,再參加大楚人的祭祀。光過年這段時間,他們就旁觀了好幾起規模甚大的祭拜禮。

上元節在大楚是非常重要的節日,有資格進宮參宴的,沒有旁的事,都來了。

曲周侯一家子都來了,只除了舞陽翁主聞蟬。

經過丘林脫裡之事後,曲周侯這對夫妻終於意識到自己女兒不適合在這幫蠻族人面前晃。索性女兒這段日子也不愛出門,整日在家裡玩,即便是和李二郎廝混,被李二郎帶着學壞,夫妻二人都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反正在自己府上,李信也不敢做出出格的事來。待在府上,總比直面外面的野狼好。曲周侯夫妻把蠻族人和李二郎比來比去,不得不承認,李二郎還是能讓他們放心的。

所以,當聞蟬早上支支吾吾地說上元節不想進宮時,夫妻二人很容易就點頭同意了。

他們進宮參宴,聞蟬自己在府上跟侍女們玩耍。

李信不在府上。吳明被丞相打得下不了牀,天天叫慘。李信哭笑不得,帶着藥去看那位可憐的丞相大郎去了。聞蟬倒沒有多失望,反正表哥說,他晚上會回來。

晚上回來就好。

聞蟬坐在家中,指揮着侍女們佈置院落。

到底是上元節,阿父阿母阿兄都進宮了,李三郎去與他的朋友們建交了,晚上府上,只有聞蟬與李信兩個半大主子。聞蟬想李信從小窮慣了,到李家後也沒過過什麼像樣的節日。怕二表哥在上元節時孤孤單單,想到他自己可悲的身世,聞蟬儘可能地把家中晚宴佈置得喜慶一些。

晚上有花燈,二表哥說不定會硬拽着她出門看花燈。

聞蟬喜滋滋地想:那我是該一口拒絕呢,還是二口拒絕,還是半推半就地跟他走?

聞蟬是當真花了大力氣,晚上李信回府的時候,在府門口站了半天。府中紅豔豔的一片,讓他幾乎以爲自己忘了曲周侯府的正確位置。等進了府後,看到滿院子掛着的燈籠,還有各種喜豔的顏色,李信抽了抽嘴角。

他懷疑聞蟬是藉着招待他的名,滿足她自己的小欲.望:她想把家裡佈置成她喜歡的樣子,但是她一直沒找到理由。

現在長輩們不在家,聞蟬充當大人,可算過足了癮。

當夜飄雪。

李信先在府門前站了半天,看了半天燈籠,又回去自己院中換衣服。他本沒有這樣愛乾淨的習慣,但是想到晚上就聞蟬和他在一起,他還是很想照顧聞蟬的審美的。等李信梳洗換衣後,出了門,雪粒子已經又落了一層。

黑衣窄袖的少年郎君行在幽幽夜色中。

他走在雪中,最後站在正堂前,看到堂門大開,燈火通明,侍女們進進出出地裝扮此間。少年站在堂前,看到堂中在方榻上跽坐的素衣小娘子。她眉目宛然如畫,細聲細語地指揮着侍女佈置。

正堂原是曲周侯的風格,佈置得格外肅穆莊嚴。聞蟬坐在屋中佈置,則將莊重色澤全都褪下,沉重物件全換成她喜歡的精巧小物。

李信站在風雪中,看着堂中端坐的女孩兒。忽有一瞬,他有恍惚之感:知知像是他的妻子,在佈置他們的家。

而他這個夜歸人站在門外,看到她爲他點亮的一室燈火。

哪怕他並不喜歡她那種嬌氣的風格做派,站在堂前雪下,也感覺到了絲絲縷縷的暖意。

聞蟬坐在溫暖室內,忽然擡起頭,與從雪中走出來、拾階而上的沉默少年對望。

80

李信從風雪中走出,沿着臺階走向大堂,聞蟬從大堂中迎出來,笑逐顏開。她主動要迎他進去,這般溫意款款的樣子,李信就沒從她身上看到過。想來她今日心情非常好,如數家珍地數給李信,“蠻族他們送來了舞女,舅舅送了許多來我們府上。表哥,一會兒就讓你欣賞他們草原那邊的舞蹈。就是她們的打扮比較……清爽,表哥你可別丟臉啊。”

李信問,“何謂丟臉?”

聞蟬扭捏道,“當初我們在未央宮第一次看到舞女時,好些郎君都流鼻血了……”她杏眼輕挑,飛向李信,給李信一個“你懂吧”的眼神。

阿父那時候說十幾歲的小郎君沒定性,初初看到這樣穿着簡單的女兒家把持不住,在所難免。聞蟬的大兄世子,當時想欣賞西域舞女,都花了很大一番功夫。大兄是很不正經的人,那種一言難盡的眼底笑意,聞蟬至今記憶如新。

李信一本正經道,“你放心,我肯定和他們都不一樣。你去準備吧。”

他心想,知知剛纔看起來還有點架勢,一旦跟人說起話,又成了一個有點兒天真的小女孩了。

他再想,她果然不適合像旁的主母那樣操持一切煩瑣事務。知知又小又爛漫,壓不住那些。

當聞蟬轉悠回來,磕磕絆絆地讓侍女幫李信換衣時,李信躲了一下。少年說,“我不興你們這些毛病,不喜被人近身。我自己來。”

聞蟬愕了一下,看錶哥轉去屏風後去洗手。她心中想:李信不喜歡被人近身?他不是常被人近身嗎?他天天跟長安那些郎君們走得那麼近,玩得那麼好。她湊過去給他系玉佩時,也沒見他排斥啊。

聞蟬再看眼身後無辜的侍女們。

驚喜地想:莫非是表哥不喜歡被女兒家近身?他只能接受自己的靠近?

腦中想了下李信小郎君不近女色的清高模樣……聞蟬寒到自己了。

等李信入座,連食具都親力親爲的樣子,聞蟬坐在他對面,終於遲鈍地後知後覺:表哥是今天心情好,給她面子。人家真正不喜歡的是被人服侍,並不是被人近身。也不知道表哥今天抽了哪根筋,說話居然學會溫柔地迂迴了,而不是直來直往。

聞蟬憂傷地扒拉盤中彘肉:果然,什麼郎君不好女色的好評,都是我想多了。

她爲人乖覺,本有心好好與李信過一個上元節。既然看出李信不喜歡被人服侍,聞蟬便叫來青竹吩咐一聲,讓她們都退下去。帷帳飛卷,侍女離去,轉眼間,燈火照耀的大堂中,就剩下李信與聞蟬二人了。

聞蟬擡頭,看到帷帳飛揚的前方,李信大刺刺地手肘撐着桌案看她,給她一個不吝嗇的笑容:做得好。

被李信用眼神誇獎,聞蟬瞬間又開心了。

她高興地說,“表哥,我這就讓舞女們上來。”

西域舞女們在舞陽翁主拍手後,穿着輕薄,從堂外走入暖和室內。西域那邊的曲樂聲與大楚風格完全不同,大楚樂聲偏正,現在在兩人耳邊響起來的樂聲,則是活潑嫵媚,輕輕巧巧。

大概俗人李信第一次看到這種完全不同的風尚,看住了眼。

李信手中原本已經舉起了酒樽,然在舞女們進來後,卻遲遲不飲。他目光興味地看着這些漂亮的女郎們她們脖頸、手腕、腳踝,全都繫着鈴鐺。每走一步,都發出沙沙沙的清越響聲。

舞女的烏濃長髮用白色鸛毛纏着,旋轉起來時,發間若有白霧點點。而她們又有銀璫耳墜,明眸皓齒,踩着舞步在大堂中間的空地上舞動時,少年的眸子,就一直盯着她們看。

看她們穿着如此清涼,只除了重要部位,手臂、腰肢、長腿,全都光明正大地露在外面。女孩兒身上掛滿了鈴鐺珠子,年輕的身體對郎君們充滿吸引力,她們踩着樂聲跳舞,沙沙沙的鈴鐺聲絡繹不絕,就像她們美麗面容上永遠不藏起來的笑容一般。

熱情無比,直爽無比。

眼波流轉間,一波一波地勾着人。

只聽那些錯而不亂的銀鈴聲,便知舞女們的舞實在跳得非常不錯。

然對於大楚郎君來說,西域舞女們清涼的穿着,其實更吸引他們。

聞蟬恨得快把杯子捏碎了:她二表哥目不轉睛地盯着女郎們看,她則狠狠地瞪着她二表哥。她都快把眼睛瞪出來了,李信還好整以暇、無動於衷。

少年手臂撐着下巴,身子微微前傾,饒有興趣地看着新奇的歌舞表演。大楚女郎並不害羞,但比起西域舞女們,仍然多有不足。大楚的郎君們對於新鮮事物都抱有好奇心,李信一個少年郎君,自然也不免俗。

他還真的沒讓聞蟬丟臉。

沒有流鼻血、沒有面孔通紅,根本沒有尷尬窘迫得看不下去的樣子。

但是李信這副淡定並興致盎然的樣子,更加讓聞蟬生氣!

聞蟬後知後覺。

她既有好玩的東西跟表哥分享的好心;也有不願表哥看別的女人的嫉妒心。她的女兒心思初初露出端倪,她看到李信眼睛被別的女郎吸引住,就很不痛快。她心裡冒着一把火,很是生氣。

李信看歌舞看到一半,就聽聞蟬拍了兩下手,讓跳舞的女郎們下去。

大堂後方還站着伴曲的伶人,互相看看,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着舞女們一起下去。

李信揚眉,看向隔着兩道帷帳、忍着怒容的小娘子。聞蟬把帷帳擺置的這麼齊整,李信倒是能看到她,她看李信,就很費勁了。看不到人,連吵架的氣勢都要弱一分。於是李信才挑個眉的時間,聞蟬就從對面帷帳後走出來了,到他旁邊案前坐下。

聞蟬還是那副忍着氣的樣子。

李信心裡快笑死了,面上卻故作不知:“怎麼了?好好的舞怎麼不看了?誰給知知受委屈了?我可沒流鼻血,沒給你丟臉啊。”

少年郎君正兒八經,念念不忘她的“丟臉”評價。他心裡挺煩她這麼說他的,不過李信不跟她發火,他言傳身教,總會讓聞蟬知道什麼好什麼不好,總會改了她那點兒貴族女郎特有的瞧不起人的性子。

李信心裡想:得感謝舅舅他們把知知保護得太好。知知是一張白紙,還是很好教的。比外頭那些用下巴看人、瞧不起士族以外人士的貴族人來說,知知已經非常親民了。

聞蟬當然思想沒高到李信那個高度去。

她就是很不高興:“你是沒流鼻血,可你還不如流鼻血呢!”

她寧可看她表哥害羞窘迫的樣子,也不想看到他這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風流樣兒。聞蟬想到,她二表哥本身應該是很玩得起的人,要不是她在,他恐怕真不把玩女人當成個事兒。

漂亮娘子在他眼裡,沒什麼特別的意義。

他拿得起也放得下。

他就是喜歡她,非常喜歡她,纔去控着他的本性而已。

聞蟬有點兒得意:我表哥是爲我在約束他自己!他這麼喜歡我!……嗯,我還是很厲害的。

她再跟自己說:那我就一定要他一直這麼喜歡我,更加喜歡我。

李信不就喜歡看那些舞女們?不就是跳舞麼,不就是長得好看麼,誰又不會,誰又不是呢?

舞陽翁主對自己的容貌非常自信,自覺就是所有舞女們加起來,也比不上自己在李信面前笑一下的效果好。她心裡知道李信迷戀他,知道李信更多的目光,其實是跟着她走的。再說跳舞……聞蟬會的。她自小身子嬌軟,二姊讓她去學武她沒學,舞藝卻跟着府上娘子們學了不少。貴族圈中的宴席,有時候也需要歌舞助興,她們都多多少少會一些,聞蟬更是其中翹首。

不過聞蟬是舞陽翁主,她不輕易跳,不在外人跟前跳。然而她早些時候,就在李信跟前破了例。很多時候,第一次破了,之後就簡單得很多。

聞蟬問李信,“你是喜歡她們不穿衣服呢,還是喜歡看她們跳舞?”

李信目中笑意濃濃,他很喜歡聞蟬取悅他的樣子,也知道聞蟬所問爲何。少年郎君很聰明,對感情的感知也非常的敏感。他笑眯眯地回答聞蟬“喜歡她們跳舞。”

他要是說喜歡白花花的女孩兒*,聞蟬得氣死過去,哈哈。

上元節嘛……李信還是想對聞蟬好一點兒,她不惹他,他就不會招惹她。

李信垂眼,掩住目中神情:女孩兒白花花的年輕的*嘛……是挺有衝擊性。然他看到她們,想到的其實是聞蟬。他想要的是聞蟬,再美的女孩兒在他眼前晃,他也總想看到聞蟬的。

有句話怎麼說呢,滄海水看多了,其他的小溪小窪算什麼呢。

只是他想要聞蟬心甘情願地脫衣讓他看,恐怕還有的磨……任重道遠啊。

少年閉目,長睫顫了顫。他想到女孩兒的胴.體,笑容變得有些邪氣。知知的身體,會是什麼樣子呢……光是想起來,他就想流鼻血了。

李信側過頭,掩飾自己紅通了的臉。

李信的回答,同樣取悅到了聞蟬。只是她不懂他爲什麼突然臉紅成這個樣子……聞蟬想了想,當做沒看到。

聽李信這麼一說,聞蟬就開心地笑起來“跳舞麼?我也會。表哥,你起來,我教你跳。”

李信笑意濃濃,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聞蟬起來後拉他,他就順勢站了起來。他並不喜歡跳什麼舞,對這些小家子氣的西域舞也沒什麼興趣。但是李信喜歡跟聞蟬在一起玩,她哪怕腦子有病要去跳崖呢,只要她說一聲,李信都能去爲她想辦法。

李信笑嘻嘻地被聞蟬拉拽起來,跟着她跳舞。

屏風後的伶人們,在等待的煎熬後,終於再次尋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輕快樂聲再次響起,聞蟬多麼的於此有天賦,踩着點,原地旋轉,她閉着眼回憶方纔舞女們的肢體動作。女孩兒生得貌美,除了衣飾仍是大楚貴女的風格,她閉眼跳舞時,已經有了西域舞女的味道了。

除了她面上純然無害的表情。

李信看着她:女孩兒在燈火下搖晃手臂,輕盈旋轉。她身上沒有系鈴鐺,面上也沒有勾引男人的表情。她站在他幾步距離外,燈光映在她玉白的面孔上,朦朦朧朧一片。她如此清涼純淨,像月光下的清霜,又像清晨的霧凇。

她不爲郎君而跳舞,也不爲吸引郎君的目光。

她在他面前曼舞轉圈,不爲人所動的模樣,正是李信心動的。這種美麗在他面前綻放,讓他血液逆流,讓他大腦空白,讓他六神無主……

李信上前一步。

他不管了!

他想要抱她,想要摟她,想要親她!

他這麼喜歡她,喜歡得心都在發抖。看到她,就想要靠近……

聞蟬同時往前一邁步。

兩人同一時間向前。

旁側就是案子。

而聞蟬閉着眼。

李信無法,只好勾住她的腰,把她往旁邊一帶。結果聞蟬的舞步還沒結束,一腳就踩上了李信。聞蟬睜開了眼,與虛摟着她肩的李信面面相覷。聞蟬脣翕動了下,“表哥,你真笨。你步子亂了,要不是我躲得快,你就踩到我了。”

李信:“……”

他牙疼:到底誰踩着誰啊?

聞蟬很快笑起來,她笑得花開一樣好看,哄李信道,“沒關係,我教你跳。”在聞蟬眼中,李信小曲也唱的難聽,跳舞也跳得不怎麼樣。她在他面前找回了自信,很有表現*。

李信被她的笑容一勾一撩,就隨她去了。

之後,兩人的步調,就總是不在一個世界了。

一會兒是聞蟬踩了李信,一會兒又是李信踩了聞蟬。且大堂中間過道的空間太小,對兩個初初磨合的少年來說,實在不夠用。聞蟬很快氣呼呼,盯着李信看:沒見過這麼笨的人!跳個舞都能跳得這麼亂七八糟,虧他自詡聰明!笨死了簡直!

聞蟬沒說話,可是她的眼睛會說話啊。

李信黑了臉:都怪他定力不好,被她的笑容欺騙。他本來就不擅長此道,心也不在這個上面,聞蟬鄙視他,倒是鄙視得不錯。

不過被聞蟬看扁,李信卻是冷笑一聲,很不痛快不就是跳舞麼?自有他擅長的!

他衝聞蟬勾一下手,“這種小打小鬧的風格,不適合我。你過來,我教你劍舞。”

劍舞?!

聞蟬哆嗦了一下:會不會傷了她?她人小力氣小,舞不動劍……

李信說:“這裡空間太小了,走,跟我去外面!”

他不由分說,就拽住聞蟬的手,到了堂外。

堂外大雪紛紛落落,夜色濃郁。少年卸下腰間佩劍,劍光脫鞘,宛如銀瀑飛鴻。聞蟬看得定住,手腕被李信一拽,拽去了他胸前。他抱着她,往臺下跳去,帶着女孩兒,跳到了堂外白雪空地上。

少年一手持劍,一手握住女孩兒的手腕。他從後抱住她,抓住她顫抖的手,輕聲在她耳邊哄,“別怕,知知。我不會鬆手的,你不會打着自己的……”

聞蟬道:“可是刀劍無眼,我會受傷的……”她眼眸溼漉,“我二姊以前也教過我,她就半途放手了,我還被劍砸了……”她越說越不情願,“我不想舞劍!”

李信說:“我剛纔也不想跳舞,你非拉着我跳。現在不能反一下嗎?我和你二姊又不一樣。她會放手,我不會放的。”

他低頭,在她額上輕輕親了一下,笑道,“知知,我的樂趣,就在於牽着你啊。我怎麼可能放手?”

聞蟬仰臉看他,看雪粒飛上他的長眉秀目。他的眼睛那麼好看,星辰在其中鋪展。李信的樂趣,在於拉着她的手,帶她一起走麼?那確實跟她二姊不一樣。她在少年這樣認真的眸色中,漸漸相信,也許表哥真的不會放開手。

聞蟬支支吾吾道,“你千萬別丟下我……我不敢一個人……”

李信“嗯”一聲,“我也不喜歡你一個人。你要是堅強了,要我幹什麼呢?”

李信尚年少,但他已經慢慢心知肚明:他喜歡的女郎,要麼勝過他,讓他望而止步,心生敬仰;要麼像知知這樣,永遠需要他,永遠不會推開他。知知需要他照顧,而他心甘情願去照顧她,保護她。他心甘情願逗她笑,逗她玩,逗她開心。

長劍出鞘,少年帶着少女在雪夜中飛舞。雪花飛在兩人的眼角眉梢上,飛在他們手裡的劍上。少年一直從後抱着女孩兒,帶動她舞着沉重的劍。女孩兒對未知充滿了好奇心,她輕靈無比,在少年的帶舞下,手裡的劍,也舞出了一段氣勢來。

雪夜中,堂燈外,少年們手拉着手,胸貼着背,安靜地舞着劍。

曲周侯夫妻並世子從外回府,宮中宴席結束,他們回府,原本以爲李二郎說不定帶聞蟬出門看花燈了。歸來時,滿街花燈耀眼,世子還專程下車,爲妹妹買了一盞回來。他們都沒有想到,回到府中,並沒有看到空蕩蕩的府邸。

而是李信帶着聞蟬,在大堂溫暖的燈火外,在漫天大雪中,舞着劍。少年們舞劍,一筆一劃,氣勢並不夠強,默契卻十分不錯。

雪無聲無息地飄落,曲周侯夫妻站在光線暗的堂外樹下,看着女兒仰頭,對李二郎露出撒嬌一樣的笑容。李二郎伸手拂去她眼睫上沾着的雪花,聞蟬竟也沒有躲。

堂中樂聲變得很遙遠,而暗夜中少年們的舞劍,則震撼到了歸來的這對夫妻。

長公主靜靜看着他們,忽生出一種兩人般配的感覺來。她對李二郎的敵意,在這場雪中舞劍中,竟悄無聲息地消了下去。她突然覺得李二郎如果能一直這樣疼愛小蟬,那麼即使李二郎原本是個混混,以後娶小蟬,也未必不能接受。

她的小蟬,是她最重要的牽掛。其他孩子她都不怕,她只怕小蟬受苦。若有郎君深愛小蟬,對小蟬前所未有地疼寵,長公主覺得婚嫁就很相配。

曲周侯的感觸,卻並沒有長公主那麼深。他只是被震撼了一下,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他對李二郎的排斥,本來就沒有妻子深。李二郎在討好他,在想辦法求娶聞蟬。曲周侯且想多看兩年,以確認李二郎是值得託付的。

他有三個孩子,前面兩個全都是自有主意的。只有小蟬柔弱、嬌氣,是他最喜歡的那種女孩兒。他自然爲女兒多操份心。

長公主想要個疼愛女兒的女婿,曲周侯卻想要個足以保護女兒的女婿。

世道漸亂,曲周侯心有憂慮。他對身份沒有那麼在意,但有身份的人容易在亂世中護住聞蟬;即便身份不那麼高,一樣有本事保護聞蟬……那曲周侯就還是願意的。

比如丞相家的那位大郎,曲周侯自然知道對方喜歡自己女兒,卻是絕對不可能把女兒嫁過去的。有時候愛情,對於婚姻來說,並不是獨有條件。再喜歡,無作爲,也不可靠。

李信自然知道曲周侯夫妻回府。

只是看聞蟬在興致上,便沒有出聲打擾。

等到聞蟬發現父母在旁觀時,臉刷的紅了。她結結巴巴地問安,還以爲父母會訓斥表哥,她都準備替表哥求情了。誰知阿父阿母只是囑咐他們兩個別玩得太晚,就回去歇息了。

大兄聞若走過李二郎身邊時,笑着拍了拍李信的肩,語氣嘖嘖嘖,“小子,不錯啊。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本事,沒少招女孩子吧?”

李信:“……”

回頭,看聞蟬好奇地盯着他。李二郎嘆口氣:世子真會給他挖坑。沒少招女孩子……知知會怎麼想?

聞蟬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被她神通廣大的表哥勾住了脖頸,“走,帶你扎燈籠去!”

聞蟬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轉移了。

接下來一段日子,聞蟬又恢復了自己獨自玩的生活。上元節一過,李信又被曲周侯叫走去忙事情了。李信本來沒事,但被曲周侯安排了一堆事。聞蟬嘟起嘴,想一定是阿父見不得二表哥跟她在一起。

但是李信仍然抽空來陪她。

聞蟬覺得表哥挺厲害的,李信也不願意聞蟬去跟曲周侯求情,他還挺喜歡被曲周侯教各種事務的。所以兩個人竟跟偷情似的,幾天都見不了面,幾天都說不了幾句話。

日子也就這樣過去了。

開了春,李家兩位郎君該準備回會稽的事了。

某一日,李信與長安衆郎君們應酬。在酒肆窗口往外一看,看到聞蟬的馬車。然他沒有來得及驚喜,便敏感發覺聞蟬馬車後,似有人跟蹤。李信再沒有心情吃酒,跟郎君們招呼一聲,就從窗口跳了下去。

他緊跟一路,在到一個園子馬車停下的時候,眼看聞蟬進去。李信又跟着那跟蹤之人多行了一會兒,發覺箭頭,竟是指向程太尉府上。

李信記憶力驚人。

他站在太尉門前,在龐大的記憶網裡搜尋,很快找出一個人來:程漪。程家五娘子。

關係彎彎繞繞,程太尉府上,唯一能和聞蟬扯出那麼點兒關係的,恐怕就是程漪了。

少年揚眉,意興闌珊地轉身欲離開:跟蹤知知?這是幹什麼?這些女郎們,都在搞什麼玩意兒?

81

程漪行事還是非常迂迴的,自己都不親自出面。李信看了半天,也只看出跟蹤的人是程家的死士。而那個死士在程府進出後,唯一露出陷的,也就是身上有股女兒香。李信是特意與他在街上撞了下,才確定這位死士方纔回見的主人,應該是個娘子。

李信能想到的與聞蟬有那麼點兒關係的程家娘子,也就是程五娘子程漪了。

程漪曾是江三郎的舊情人,江三郎又曾被聞蟬愛慕過。那麼程漪派人跟蹤聞蟬,大約是出於女兒家的不甘心、好奇、嫉妒等種種複雜感情?看聞蟬過得好,於是程五娘子心中不痛快?

李信無聊地齜了齜牙:這可真是有點兒沒意思啊。

要是背後對付聞蟬的,是江三郎那種行事總有目的性的人物,李信還能重視下。但是程漪吧,算來算去好像她也真鬧不出來什麼大事,娘子們你來我往的小算計小爭鬥,李信不感興趣。

他沒有參和女兒家的事情,或者跟一個娘子計較來去的心情。

在李信浩瀚無邊卻也清晰無比的記憶大庫中,小郎君也就是記住了這麼件事。以後或許會翻出來,或許慢慢落滿塵埃,那都是後面的事。起碼現在,李信不把程漪看在眼裡,不跟程家清算什麼事。

他只打算提醒聞蟬一二。

聞蟬與女郎們去一個園子裡放紙鳶玩。宮宴之後,打架之後,丘林脫裡對她的求娶無疾而終。根本沒有人提起來,蠻族人也像是失憶一樣。丘林脫裡再沒有晃到聞蟬跟前來,聞蟬以爲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她自然開開心心地跟好姊妹們出門玩樂。

一直待到傍晚。

傍晚天暗,紅霞鋪天,萬里皆是金紅色的光芒,像紗霧一般又朦朧又好看。女郎們紛紛告辭離去,在園子門口與舞陽翁主分開。也不知道今天哪裡不對勁,跟聞蟬同行的女郎們,回去時,卻一個個都有郎君們來接。有的大大方方就介紹了這是自己已經訂了親的未來夫君,有的則在聞蟬烏黑眸子的打量下,羞澀一笑,與郎君轉身便走了。

簡直跟犯了衝似的。

每個人都有郎君陪伴。

把聞蟬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了園子門口。

聞蟬原本沒感覺,都被她們刺激出感覺了。女兒家到了十五歲,她們都要開始說親了,或者已經說好了親。大楚女郎們並不興扭扭捏捏的行事風格,乃是含蓄的大方有度。拉着郎君在外面轉一圈,就宣示了兩人的親密關係。

就聞蟬。

她過一兩個也十五了……她的親事還不知道在哪個旮旯裡縮着呢。大家都不着急她出嫁,就她自己挺急的。

再加上娘子郎君們這麼成雙成對的出現在面子……聞蟬站在火燒似的濃烈雲霞下,覺得自己真是孤獨,連出門玩耍,都永遠一個人進進出出。她獨自在園子門外張望了半天,喃聲,“我表哥……”

“嗯?”一個聲音從後方頭頂傳過來,回答了她的自言自語。

聞蟬猛然間回頭,看到身後挨着竹門翠藤纏繞的白牆上,少年郎君散散坐着。他噙着笑俯眼看她,紅色霞光映照在少年面上。揹着光看不大清,就看少年長手長腳的個子,覺得他定然是位俏郎君。

聞蟬心裡默默想:俏郎君……呵呵。

俏郎君從牆頭跳下來,方位被他拿捏得很準,一跳就跳到了聞蟬面前。聞蟬沒有被他嚇倒,倒是表現出來驚喜的樣子,“表哥你怎麼在這裡?”她心跳怦怦然,霞色緋了面容,讓她變得十分嬌羞,“你是專程來接我的嗎?”

李信正經得很,“當然是來接你的啊。別家小娘子都有人接,就我們知知在這裡望眼欲穿等不到人來。我哪能讓知知傷心呢?爬都得爬過來啊。”

聞蟬:“……”

仰頭看他。

私心覺得自己方纔惆悵的表情被李信看到了,他才說的這麼一本正經、裝模作樣。果然,聞蟬擡頭,從李信眼中看出了笑意。他嘴不笑,眼睛在笑。聞蟬立刻明白李信果然在逗自己了。

她哼一聲,心想誰稀罕你接,轉身便走。走了半截,沒發現李信跟上來。聞蟬遲疑一下,頓住步子,矜持地側身去看身後的人。然她才側個身,就和身後的少年撞了滿懷。

李信走路沒有聲音,撞痛了聞蟬的鼻子。小娘子登時眼淚汪汪。

而一看到她眼眸溼潤的樣子,李信就非常無辜地搶了她的話,“噯,你突然停下來,撞到我了。要是把我撞傷了怎麼辦?就是翁主,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吧?”

聞蟬:“……”

她木了片刻。

聽到李信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哈笑聲。

小郎君笑着在她臉上揉了一把,笑眯眯,“知知,知道我每次被你倒打一耙的心情了嗎?”

聞蟬用餘光去瞥,看到身後遠遠吊着的侍女們忍笑的表情。倒是青竹裝得沒事人一樣,可她肩膀一直在抖啊。聞蟬鼓了鼓腮幫子,踹了李信一腳。李信笑着讓她踢了一腳,供她發泄。

還聽到聞蟬問:“難道你不高興嗎?我倒打一耙,你很生氣?”

李信:“那也沒有。”他噗嗤道,“好吧好吧,我斤斤計較了。知知喜歡怎樣就怎樣吧。”

女孩兒臉上這纔有了笑意。

既然李信跟上來,聞蟬權衡了下,並不想跟李信共乘一車。一是李信不喜歡坐馬車;二是她跟他在一起心跳不正常,總有點兒羞意。這種羞意,空間一密封,會讓她更加不自在。兩人便走上街頭,打算慢悠悠地先晃着。

聞蟬問起李信爲什麼來找她,她依然覺得表哥沒這麼空閒。而李信就將程漪派人跟蹤聞蟬的事大概說了遍,總結道,“……就是這麼回兒事吧。不算大事,就是覺得你應該知道下。自己處理,知道吧?”

在李信想來,她們小娘子之間,肯定有自己打交道的法子。李信就不摻和了。

聞蟬聽到程漪派人跟蹤自己的事,格外的不理解,“她爲什麼跟蹤我?我和她又不熟,她和我二姊,都比跟我熟啊。我跟她玩的都不是一個圈子,都沒說過幾句話……表哥你沒弄錯吧?”

李信隨口提點,“你們中間的紐帶是江三郎。江三郎一個人,就足以她對你產生敵意了。”

聞蟬依舊茫然,因爲她自己是斷不會爲了一個郎君,去打探另一個女郎的“她以爲我和江三郎有點什麼嗎?可是就算這是真的,那又與她有什麼關係?她不是都要嫁人了嗎,她爲什麼還總關心江三郎的事?”

李信邊走,邊俯下眼。他看到聞蟬迷茫的樣子,心裡頗爲愁苦地嘆口氣,“你連這個都想不通?”他心想,知知連這個思路都沒有,這麼平鋪直敘的,嫉妒啊羨慕啊她都不能從這個思路去想問題……他的路,未免也太漫長了。

同樣初經□□,少年們的差距,也太大了。

李信一點就通,自己就能弄明白。聞蟬就慢了很多,不光步子慢,走過的路還都是稀裡糊塗的。

李信發愁地指點她,“這世上的人,尋尋覓覓,無非都在找自己最喜歡的那個。程五娘子自然也不例外。現在的事情很明顯,她雖然許了定王,心裡卻依然放不下江三郎。她對江三郎,或者心懷不滿,或者死不甘心,隨便吧。總之這個人間,她覺得她尋覓的那個人,應該是江三郎。江三郎卻和她一刀兩斷。她心裡覺得你和江三郎有點事,懟上你,多正常。”

說完後,李信感嘆道,“世上的男女,大都在兜兜轉轉找那個人。程五娘子就是運氣太好,也運氣太不好了而已。”

聞蟬聽完他的感慨後,非常不服氣地說,“誰說大家都在尋尋覓覓找那個人了?我就沒尋覓,我也沒兜轉。我就是隨便出門一趟,你就非要自己碰上來,趕都趕不走。你是我撿回來的,根本不是我找出來的。”

李信:“……”

他先說,“知知,良心呢?”

然後說,“我該感謝你舉例子的那個人,是我?”

聞蟬紅着臉擺了擺手,眼睫顫啊顫,其下眼眸帶着笑,烏靈無比。李信看得心動,將她往懷裡一勾。聞蟬嚇一跳,瞪大眼睛。李信手臂拐了個彎,終究也只是搭在了她肩上,像個兄長一樣與她逗笑,逗得聞蟬笑起來。

而她無有煩惱的笑容,正是李信最喜歡看到的樣子。

說說笑笑的,便這樣過去了。

李信沒有把程五娘子的事放在心上,聞蟬同樣沒有。她是翁主,一般情況下,人想算計她,也很困難。她不覺得自己能和程漪有什麼交集的地方,況且也沒聽說過千里防賊的事兒。聞蟬就打算等人找上門再說吧,而這一等,就是好久。就如李信與聞蟬猜測的那樣,程漪就是跟蹤了跟蹤,後續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連當面挑釁聞蟬的事都沒有過。

這樣的人,到底有什麼好計較的?

李信是不跟女孩子動手,聞蟬是不跟地位以下的人主動招惹。兩人都輕飄飄地把這件事扔到腦後了。

時間繼續往後。

李信急出了一嘴泡。

他和李三郎李曄已經收到了來自會稽的回函,眼看也到了臨別的時候。李信在長安城中大展神通,跟在曲周侯身後,他一點點想讓曲周侯和長公主對自己改觀,願意把女兒許給自己。很多東西都是他算計過來的,比如在曲周侯面前的表現啊,跟曲周侯說話的語氣啊。他心機很多,喜歡把人研究來研究去。聞蟬的日漸動心,都是李信自己撩出來的。少年狂放,不覺得自己打動不了曲周侯。

他實際上打動了曲周侯。

然曲周侯覺得他心眼多得跟蜂窩似的,太聰明瞭。曲周侯怕女兒跟着他,李二郎一朝變了心,一朝不再喜歡聞蟬了,女兒會很苦。李信這種說個話都喜歡不動聲色算計的心,這種讓你察覺不到的心思,曲周侯覺得他是個危險人物。

哪怕少年身上也有瀟灑的行事做派,也有不管不顧的勁頭,曲周侯仍然持觀望態度。

曲周侯不着急,長公主也就是對李二郎不那麼有敵意而已,自然更不會哭着喊着給李二郎和寶貝女兒牽線了。

李信挺煩的。

他口上跟曲周侯說不着急,大大方方說不覺得曲周侯會早早嫁女兒,甚至不求很快娶聞蟬。但他心裡完全不那麼想,他跟聞蟬說的話纔是真的新一年到了,他就想在新一年娶到聞蟬。

之前說什麼先定親,都是他哄聞蟬的話而已。畢竟聞蟬好哄啊。

可惜曲周侯夫妻不好哄。

李信咂咂舌,沒事的時候,就在長安街上瞎轉悠,琢磨着怎麼抱得美人歸的事。期間,他與江三郎也見過面。江照白現在對李信無話可說,江照白想着大楚的國運,李信就想着小美人。江三郎懷疑,不讓李信娶到聞蟬,李信就不會把心思放到正事上。說實話,江照白對少年郎君的見色起意,有點兒失望。不過李家小郎君統共就起意了這麼一個小美人,還沒有勾到手,江三郎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李信甚至去問江照白:“你當初是怎麼讓知知動的心?怎麼能讓她跟着你那麼遠?你對她做了什麼?”

江照白正在琢磨離京的事,他寫了辦太學的摺子,定王對這個感興趣。但是江照白知道程漪這個人,程漪總跟他對着幹,讓他覺得定王並不是好選擇。其他皇子……也是爭權的爭權,生病的生病。江照白已經決定先離京,找點別的事再說。聽了李信百無聊賴的話後,江三郎輕笑,故意說道,“我什麼也沒做,我也和你的表妹不熟。你有什麼事,不要問我。不過你要問她爲什麼找我,我倒是能給你答案。”

“……?”

江照白笑:“長得好看。”

“……”少年揚起眉頭。

江照白看着他微笑,“翁主少不經事,不就是這麼回兒事嗎?阿信其實你長得也不錯,不過翁主的眼光更高些……你若是有意,我倒是能想辦法給你推薦一位神醫。他老人家最擅長爲人略微改變面容,讓人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來。阿信你要爲翁主去改頭換面嗎?”

李信哼笑:“敬謝不敏。”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雖然他就是一個流落草野的莽夫,可也並不會在自己身上亂折騰。李信本身是一個很驕傲的人,他從不自卑,從不覺得自己不如人。想靠臉去征服聞蟬,李信不屑爲之。

他心想他待她好,她總會點頭的。

李信臨走前,問起江三郎今後的打算。江照白也沒有明確的目標,只搖了搖頭。兩人笑說,“下一次見面,說不得是離京告別的時候了。”

江照白不想留長安,長安中皇帝昏庸年老,公子們個個想登位,他並不想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江照白也不想回會稽去,會稽實在太小了。江三郎看到了大楚搖搖欲倒的國運,心懷天下,又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他與李信說,想要遊走天下,看能否爲國找到好出路。

李信沉默了下,答,“……待我忙完我身上的一堆債,定會前去尋你。”

李信是走不了的。

會稽絆着他,聞蓉絆着他,聞蟬絆着他。江照白絕情斷愛,身上一點情意都不留。李信做不到。少年心中火熱,哪個都不想捨棄。這也讓他,行事無法像江照白那樣一心一意。

兩人告別,尚不到中午。日頭不高,李信站在長安大街的一個巷子裡,想着自己身上的這些事。線頭亂七八糟地纏着他,他站在巷中,鎖眉想着解決方法。他心不在焉地走着,身後忽然傳來咋咋呼呼的大呼小叫,“你你你!過來!把你身上那衣服賣給老子!老子給你錢幣!”

李信沒以爲那聲音是叫自己。

因他氣勢使然,戾氣自帶,沉默不語的時候,往往讓人驚怕。李信都沒想過有人會在自己陰沉無比的時候,有膽子來打擾他。聞蟬那麼識時務,都從來不在他這個時候湊過來。

少年肩膀被拍了下,那聲音好流氣,“你這人聾了啊?老子跟你說話呢!看你這窮酸樣,清高什麼勁兒?不就是一件衣服麼,給老子,老子……”

李信回頭。

他壓着眉,目光冷而沉。周身氣息縮着,少年轉身往後看去,他森寒的眼神,讓身後人臉色發白,駭得往後退了一步。

然後雙方纔打了個照面。

李信先反應過來,頗爲意外地扯了扯嘴角,“吳大郎?”

身後那帶着四五個小廝作威作福囂張無比要買人衣服的小郎君,可不就是多日不見的吳明嗎?吳明剛從府上溜出來,還沒玩兩刻呢,就在巷子裡碰到了李信。他想做個惡人樣,擺擺自己的架子,結果遇上了更像惡人的李信李信都沒說話,就轉過臉來,那一臉的壞人相,就嚇到了紈絝子弟都紈絝得不成功的丞相家大郎吳明。

直到認出來李信,吳明才兩眼淚汪汪地去認親,“阿信,是你啊!我說前面小郎君的背影這麼挺拔,正好和我配一身,原來是你啊!不過阿信,你怎麼穿衣服還這麼灰撲撲的?一點都不像個貴族郎君!”

李信不答他,先似笑非笑地反問,“你是誰老子,嗯?”

吳明呃一聲,鬧了個大紅臉。

但他臉皮很厚,沒有尷尬到底。他看到李家小郎君,很快眼冒綠光,像見到親人一樣興奮!吳明向李二郎撲過來,激動地抓着李信的手不肯放,“阿信,你跟我來,別說廢話了!我在街上碰上那個丘林脫裡,他跟人喝酒!我想整整他,誰讓他欺負我小蟬妹妹!但是我怕我阿父再打我……所以我靈機一動,想了個法子。我先換一身普通百姓的衣服,去打人的時候,看到不對勁轉身就跑,也沒人知道我是誰哈哈哈!不過阿信你來了我就不用那麼麻煩了……阿信你帶上我,咱們一起去揍那個丘林脫裡吧!”

李信心中一動,索性他也沒事,也見那個脫裡不順眼。吳明這麼一喊,就把李信喊走了。

兩個少年在小廝的帶領下,到了一個酒肆。從後門繞過去,吳明在李信的白眼中,抱着李信的大腿非要跟他一起走。李信怕驚動了房舍中的人,只好提着吳明,帶他一起爬上了房頂。

酒肆依靠江水。丘林脫裡選擇跟人喝酒的這處地方,綠柳抽新,波光在側,環境很不錯。讓李信意外的是,丘林脫裡沒有找人一起喝酒,而是自飲自酌。看到丘林脫裡落單,吳明躍躍欲試想跳下去打人。李信耳尖一動,拽住了吳明,手指放在脣前噓了一聲。

少年下面的房舍中,竹門打開,一個高個青年走了進來,向丘林脫裡躬身行了一禮。兩人巴拉巴拉說了幾句話。

吳明一聽他們在說話,心裡就一聲哀嚎!

蠻族語!

他們說的是蠻族語!

吳明和李信就算躲在這裡偷聽,也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吳明想喊李信別墨跡了,趕快動手,打完人兩人快跑。結果他轉頭,看到李信掩映在陰影下寧靜無比的面孔。李信垂着眉眼,眼睫完美掩住了他眼中的神情。但是吳明當然看得出,李信在認真聽!

李信在聽那兩個蠻子說蠻族語!

吳明驚得下巴都快掉了:阿信要是早懂蠻族語,早就折騰那個脫裡了!阿信肯定是聽不懂蠻族語的!那麼阿信到底在聽什麼?!

兩人智商不同,只把吳明急得滿頭大汗,抓耳撓腮。又怕影響到了李信偷聽人說話,吳明秉着呼吸,快把自己憋暈過去了。

下方,說話的一主一僕,乃是丘林脫裡和乃顏。丘林脫裡讓乃顏去查曲周侯一家的事,靜等着結果。乃顏現在把結果拿出來了,“十五年前,長公主與曲周侯,恰好都在邊關。如果舞陽翁主身份有問題,那就是那時候就出了事。”

丘林脫裡激動無比地站起來:“定然是這樣!十五年前,左大都尉還是個馬賊!他好像就是在邊關晃的!那個舞陽翁主,果真是……私生女嗎?!”

他陰鷙地笑起來,“我這就去找那個舞陽翁主!哈哈哈!”

這麼個大好消息,讓丘林脫裡興奮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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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林脫裡在酒肆一間靠水房舍中來回踱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讓他振奮不已。自除夕之夜後,因爲舞陽翁主的事,他百般受挫。王子訓斥他,大楚的人也敷衍他,他一直忍下去。忍下去,就是爲了等待現在這個機會!

窗外漸漸下了雨。

淅淅瀝瀝的雨落在江水中,一圈圈小漣漪在水中搖晃。雨聲沙沙,水流聲潺潺,屋中聽到丘林脫裡顛三倒四的聲音,“……舞陽翁主必然是我們大都尉的私生女!他們大楚人說女郎肖父,果然是不錯的!你仔細看,舞陽翁主和她母親相似的都不多,也就是都是美人兒,看起來纔有點兒影子。但你要是見過左大都尉,你就知道絕對不會錯的!”

乃顏沉默地聽着丘林脫裡的話。乃顏向丘林脫裡說自己調查的結果,說十幾年前,長公主曾和曲周侯待在邊關。那時候左大都尉也沒有發跡。他以一個小小馬賊的身份,在邊關晃盪。這樣的兩方人馬,碰上的可能性,還是有的。乃顏沒有見過那位戴面具的左大都尉,不知道阿斯蘭左大都尉與舞陽翁主相似到什麼程度,才能讓丘林脫裡如此篤定。

丘林脫裡反反覆覆地強調“私生女”一詞,分明是想給長公主一家身上潑髒水。不,或許也算不上什麼髒水,也許是對的呢。如果舞陽翁主是阿斯蘭左大都尉的親生女兒,那跟着他們回大草原,纔是應該的。

乃顏亂七八糟地想着這些。他看到丘林脫裡已經在思考如何跟人分享這件事,便提醒道,“如果舞陽翁主真的是阿斯蘭左大都尉的女兒,阿斯蘭左大都尉多年無妻無女,乍然得此女兒,未必不待她十分疼愛。我們這樣算計他女兒,好麼?”

脫裡愣了下,沒想到乃顏還有這樣的奇怪念頭。他看向乃顏,面上帶了微微笑意,“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事,你就是一個武者而已。這些事我親自來辦,不需要兄弟你操手。你啊你,身爲我蠻族鼎鼎有名的大武者,性格卻如此優柔寡斷,毫不乾脆,你如何能更上一步呢?”

而提起左大都尉的意向,脫裡更是不屑道,“左大都尉知道我們這樣做,爲什麼要生氣?難道他身爲我蠻族的大都尉,會想要一個身體裡流着大楚漢人血液的女兒?你別忘了,左大都尉的家人,可都是大楚人殺的!就算不把國恨擺眼前,還有家仇呢?左大都尉斷不會想要這麼一個女兒!”

然說着說着,他話裡又帶上了噙着惡意的笑“唔,不過爲了給大楚人添堵,左大都尉說不得真會養這個女兒。就看他怎麼養了。”

左大都尉做馬賊生意發家,後來又殺了多少人。這種兩手沾滿血的狠心之人,會關愛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漢人女兒?不可能!

脫裡已經認定長公主和左大都尉之間有事,瞞着那位威風凜凜的曲周侯。再針對脫裡的嘲弄,乃顏擺了擺手,無話辯駁。

青年站在陰影中,窗外瀉進來的水光映着他英俊威武的身形。他並沒有再說什麼,丘林脫裡說他優柔寡斷,其實他自己沒什麼感覺。他既不同情即將被算計的舞陽翁主,也沒有丘林脫裡那種心思。只是大家一起出生入死多年,丘林脫裡要他做什麼,他也就聽着就是了。

丘林脫裡喃喃自語,“如果曲周侯知道他的妻子揹着他偷情,那種性格強烈的人,該會被氣死吧?如果整個大楚上層知道這件事……私生女,私生女。只要舞陽翁主活着,就一輩子擺脫不了這個污點。她母親當然會護她,可她父親卻是那種絕不允許自己身上有一點污點的人……這實在是太精彩了!私生女,私生女!她必須是私生女!”

“這事不能去找長公主和曲周侯,他們兩個都是經過事的,肯定會不露痕跡地把話引出去,我還容易打草驚蛇。對了,舞陽翁主!我這麼久沒有去找她,不就是爲了給今天做準備嗎?所有人都以爲我認慫了,其實我並沒有!大家都覺得我不會找舞陽翁主麻煩了,對我放鬆警惕。我就……嘿嘿。”

“真是多謝那個程五娘子了……”

多虧程漪,丘林脫裡對聞蟬的行程很清楚,很容易輕而易舉地找到人,並詐取自己想要的證據!

私生女。

私生女。

水流潺潺,綿綿雨聲中,酒肆中的丘林脫裡,將這三個字眼,反反覆覆地念叨。其中隱藏的惡念,從心中無底深淵中盤旋而出,生根破土,再也無法掩飾下去。已經到了可以暴露的時候,已經沒什麼了不起的顧忌了。

丘林脫裡亟不可待。

他迫不及待地出了酒肆,騎上高頭大馬,往一個方向奔去。小雨慢慢變大,來往人流都撐着各色木傘。街上行人稀稀拉拉,這個蠻族漢子一騎絕塵,驚起身後一片煙塵。

他騎着馬,在茫茫霧氣渲染的雨中漸漸看不見了背影。

酒肆中的乃顏,不緊不慢地收拾好了丘林脫裡扔給他的爛攤子。他跟酒肆掌櫃付了酒錢,又想要再打酒的時候,耳朵動了動,擡起頭。乃顏覺得房頂上有瓦片響動的聲音,他頓時驚醒,一躍而出酒肆,跳上了房頂。高大瘦削的蠻族青年站在酒肆上方的屋檐站了半天,將四周梭巡一圈,並沒有找到他想要的痕跡。在酒肆掌櫃戰戰兢兢的等待中,乃顏付了錢,戴上斗笠蓑衣,走入了雨簾中。

他也很快消失不見。

而等到連乃顏都走遠了,酒肆旁邊臨水堆着的數十個竹簍下,兩個少年郎君才冒出了頭。

吳明一把扔掉頭頂上的簍子,用手扇着風,扇去面上被憋出來的緋紅顏色。他喘着氣,心有慼慼然,“多虧阿信你反應得快,不然被那個蠻族人發現我們偷聽,不知道會惹多少是非。”

李信正盯着兩個蠻族人一前一後離去的方向沉思,煙雨迷離,霧氣濛濛。他眼前大片大片的迷霧,卻無損他清晰的思路。吳明在邊上干擾他,李信隨意接他的話道,“你害怕惹是非?”

吳明說,“這個不一樣。後面跳上來的那個蠻族人啊,一身殺氣。他站在那裡,我都感覺到空氣被割裂的聲音。噗噗噗,衝着我來了……幸好他沒發現我們兩個。不然我們的小命就交代在這裡了。”

李信哂笑,“你感知到的那種濃烈殺氣,一般真正想殺人的,身上都不會有。那個蠻族人是提醒你快走,他不想殺你而已。”

吳明愕然:“那、那……蠻族人還真是好人。”

李信反問:“這就是好人?”

吳明呃了半天,也臉紅於自己對好人的低要求了。李信長腿一跨,躍過了欄杆,他繞過江水,從橋頭上另一個方向。吳明追過去,沒話找話,“阿信你這麼清楚殺氣不殺氣的,難道你殺過人?”他天馬行空胡言亂語一驚一乍,“是不是你殺人就不給人感應到的機會?”

李信不理他這樣的話,但吳明一直跟着他,像一百隻蒼蠅在嗡嗡嗡地飛。平時李信會與吳明玩耍一番,但是現在李信心事重重,根本沒心思搭理吳明。他轉身跟吳明說一聲有事先走,不管吳明還要說什麼,少年已經飛身跳上了牆,跳上了樹,跳上了屋頂。在吳明頭越擡越高的仰視中,少年矯健的身形在雨中穿梭、跳躍,如殘影般,消失在了吳明的眼中。

吳明不知道李信要幹什麼,分明在那之前,還是好好的、嬉皮笑臉的。他腦中忽有靈感一閃:莫非阿信真聽懂了那兩個蠻族人說什麼話,要去求證了?!

這個念頭嚇了他一跳。

他立刻自己反駁了,“哈哈哈,阿信怎麼可能聽不懂?我都聽不懂……一定是我想多了。”

丞相家大郎生而無憂,沒什麼雄心壯志,也沒什麼特別想法。他將對李信的懷疑拋之腦後,在小廝哈着腰跟過來時,郎君他又高興地開始撒錢了,“走!咱們喝酒去!打架去!找小娘子玩去!老子多的是錢,別給老子省啊!”

聲音漸遠,雨水連綿。這片靠水的酒肆,在細雨中,又恢復了往日的清靜。

徒有雨酥如醉。

雨酥如醉,李信帶着一腦袋莫名其妙的蠻族詞語,去尋自己在長安城中新交的譯者通事等郎君。有蠻族人來長安,自然有通事幫忙翻譯兩國語言。李家小郎君在長安,交了不少朋友。他的朋友中,就有在置中擔任通事一職。年輕小郎君擔任通事,大都是跟在老前輩後面打雜。但這些,對於現在的李信來說,也已經夠用了。

他就想知道丘林脫裡在計劃什麼。

李信與吳明埋伏在酒肆屋頂上,原本打算跟吳明胡玩,趁那個丘林脫裡不當心的時候,下去揍人一頓。然這些,在他發現乃顏進來,在他聽到一個詞的時候,小心思就終止了。

他聽到乃顏跟丘林脫裡說了一個詞。

這個詞很耳熟。

李信從自己強大無比的記憶寶庫中搜索一番,終於想到對方說的是什麼了。

他們說的是“舞陽翁主”。

曾經在長安大街上與郝連離石重逢,李信帶着聞蟬玩耍。那時候,郝連離石追在兩個少年身後,青年心情激動又忐忑,聲音帶着顫,連追着他們喊了好多聲。郝連離石對李二郎的感激輕輕帶過,他獨獨用蠻族語叫了好幾聲“舞陽翁主”。

他一時興奮,沒想起來大楚的語言。

等到了近前,郝連離石才生硬無比地說出大楚話來。郝連離石對聞蟬的感情非常真摯,他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即使之後得知救人的,是李信與聞蟬兩個。然一遇到事,郝連離石就容易把聞蟬放在首位考慮。一是出於對於救命恩人的敬重,二是比起李信,聞蟬也確實更需要保護。

舞陽翁主。

當與聞蟬重逢後,郝連離石就記住了她的封號,用蠻族語言,在心裡默唸了好久。

因爲當時郝連離石帶來的印象太深,李信還與聞蟬開玩笑說郝連離石的大楚話進步了很多。當時隔一些日子,熟悉的字眼再次跳出來後,李信一下子就聽出了對方在說“舞陽翁主”。

他停住了。

屏住呼吸,專心去聽對方在談什麼。

如吳明所料,李信確實聽不懂蠻族語言。然一個“舞陽翁主”的詞,讓他走進這段陰謀對話中。另一個“私生女”的詞,因爲反反覆覆被提,李信也記到了心裡去。

其他的都沒有聽懂。

無所謂。

李信想,那兩個蠻族人,定然是在說一些對知知不太好的事。我先去弄清楚我記住了的那幾個詞是什麼意思,如果串聯不出一個完整故事來,我直接去找知知好了。

我當然要弄清楚蠻族人在搞什麼。

李信找了好幾位朋友。下着雨,有的郎君還躲在府上清靜。當看到渾身*的少年郎君時,主人嚇了一跳,忙請他進來換衣躲雨。李二郎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沒事。他一路上牢牢記着那幾個詞,去問這位在朝中擔任通事職務的郎君,那幾個詞是什麼意思。

郎君給了他答案“私生女……左大都尉……哦阿信你不知道,左大都尉是蠻族一個官職,地位還挺高的。咱們邊關那邊的戰事,很多都是這位左大都尉帶的兵……不過阿信你從哪裡聽到這個官職的?大家不會說這個吧?”

李信心口沉下去。

他面上帶着輕鬆的笑,“閒着無聊,想學學蠻族人的語言,翻書看了這麼幾個詞。一知半解,讓你見笑了。”

對面郎君很吃驚,又很驚喜,“你看了幾頁書,就能讀出來?阿信你莫不是語言方面的天才?你既有此志向,不如我改日找幾本書,專教你學學蠻族的話?”

李信笑眯眯:“好啊,改日再說。但我現在有事要走了,告辭。”

對通事之務有莫大興趣的郎君,在雨天裡披着寬袍大衣,戀戀不捨地將少年郎君送了出去。李信對跟他討論譯事沒有興趣,他也只能遺憾滿滿。回過頭時,郎君卻當真去書閣中找了些書,準備改日登門拜訪,給李二郎把書送過去。

李信在大雨中行走。

往往復復。

不需要多餘的話了。

他大概編出了一個故事來。

舞陽翁主,私生女,左大都尉。

很容易想出一個故事來。

而即使他所編出的這個故事不完整,蠻族人的陰謀,卻和這個也相差不遠了。他們反反覆覆提起“舞陽翁主”,提起“私生女”,李信當然不會覺得他們就是隨便說說,只是碰巧這兩個詞靠在一起,他其實誤會了。

如果他誤會了,那丘林脫裡興奮出去時的面上惡意,那也不會看錯。

李信想:我絕對不能讓他們說出來。

絕不能讓他們的陰謀成真。

什麼私生女,什麼左大都尉,也許真,也許假。那都是後面的事,現在的事是,那個丘林脫裡那麼着急地出去,他要幹什麼?

李信閉眼,雨水順帖着他的眼睫往下淌水。少年郎君站在雨中,冰涼麪上,神情平靜無比。他想:哦,如果是我的話,剛得知這樣的好消息。別人穩不住,聞蟬我是能穩住的。聞蟬少不經事,情緒易波動,她是最好的突破口。

從聞蟬這裡,一定能得到意想不到的驚喜。

那麼,聞蟬在哪裡呢?

一個翁主的去向,又在丘林脫裡有先科的情況下,脫裡絕對不會從正常途徑得知聞蟬去了哪裡。就連李信,就連現在淋着雨的李信,他都不知道聞蟬現在在哪裡。他以爲聞蟬要麼在府上,要麼出了門。

丘林脫裡卻直接出去找人。

那他是篤定聞蟬所在了。

那他是對聞蟬的去向心知肚明瞭。

李信睜開了眼,眸中帶着森森寒意:我都不知道的事,他們卻一清二楚。他們比我更關心知知在哪裡……這樣的狼子野心,我怎麼可能留?

一條線索在他眼前鋪展開來,而順着這條線,撲過去,襲過去,他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李信跨出一步。

“阿信!阿信!”他聽到郎君熱情的呼喚聲。

李信偏頭,看到旁邊街肆後,是一家酒肆。剛纔與他分別的丞相家大郎吳明,正趴在窗上,驚喜無比地向他揮着手。雨滴滴答答,從檐上落下,澆了那郎君一臉一手。李信眯着眼仰頭看,那吳明隨便地甩了甩手,怕他看不見似的,整個人都快探出窗子、快要跳下來跟他一起站大雨裡了。丞相家大郎高亮的吼聲,整條街都快聽到了“阿信,你傻麼?你站雨裡發什麼呆?你過來,咱們喝酒!”

李信看他一眼,微微露出笑。

吳明怔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雨中有霧的緣故,他覺得李信的笑容非常的淡,非常的冷,一點都不像平時那種呈現一股邪氣的壞笑。而他聽到李信說,“不喝酒了。我有事,先走了。”

李信轉身就走。

在這一刻,吳明心裡咯噔一下,有不好預感。如同多少次他阿父要揍他,他心裡有的那種慌亂感。吳明看李信轉身要埋身大雨中,忙又追着喊了一句,“你要做什麼?那等你回來,我請你喝酒啊!你什麼時候回來?”李信不理他,他再說,“你要實在事多,我改日請你喝酒也行啊。你不會這麼不給面子吧?”

這一次,少年郎君回了頭。

年少郎君側身而立,身形挺秀。他眉目隔着一段煙雨,與吳明對視。霧氣蒸騰,水聲漫漫,鋪天蓋地的雨紛紛落落。街上行人稀少,酒肆上旗幟懨懨,就這位年少的郎君,孤零零地站在天地間。

他脣動了動,跟吳明說了幾個字。

吳明愣住,手中搖晃的酒盞,從窗口摔了下去。酒盞破碎,砸在下面的夯土上。鮮美酒液傾灑,杯盞碎成一片一片的玉片。小郎君有錢,連喝酒的杯子,都用得上好貨色。聽到四面八方的雨聲,回過神的時候,吳明追出了酒肆。滿天大雨,他卻已經看不到李信去哪裡了。

李信武功太好,飛天遁地不在話下。少年狂放,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人束縛得了他……那現在,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吳明沉下眉,身後小廝追出來後,聽到這位郎君難得正經的話,“我覺得要出事……你們幾個去找找李二郎去哪裡了,我回府等消息……但願是我想多了。”

雨水嘩嘩譁,淋淋漓漓下個不停。

芙蓉園中,女郎們原本在吃茶閒玩。下了雨後,有的直接趁雨小回了府,有的則留下來,想等雨小再走。聞蟬與娘子們坐在亭中,眼看雨越下越大,天色又暗了下去,坐在這裡的娘子,已經越來越少了。

聞蟬手扶着臉頰,垂目假寐。

她身體有些不適,清早出來時嗓子就有點兒不舒服。在雨中亭子裡坐了半天,聞蟬頭也開始疼了,身子同時覺得疲倦。再有一位娘子與她相別,青竹又爲聞蟬披衣時,聞蟬睜開了眼。

聞蟬說,“不行,不能再坐下去了。再坐下去,我怕我生了病,更走不了了。趁現在我還有意識,咱們回家吧。”

青竹看看外頭順着飛檐瓦片澆灌不住的雨,憂心道,“這麼大的雨……沒事嗎?”

另一旁宴請她們過來的女郎聽聞笑道,“這是什麼話?一點兒雨罷了,難道在園子裡,走一會兒路,還能出什麼事嗎?翁主身體不適的話,就快些回去吧。我坐一會兒再走。”

幾位女郎紛紛贊同。

聞蟬起了身,在青竹等女的扶持下,與亭中女郎們告了別。碧璽撐起大傘來,幾女護着翁主走入了茫茫大雨中。

雨敲着傘面,發出沉重的撞擊聲。雨水帶的空氣也變得清晰,泥土芳香撲面,聞蟬卻無心欣賞。走了幾步,她臉色已經煞白。侍女們小心護着她沿湖出去,蜿蜿蜒蜒的小徑,在聞蟬眼中變得曲折,變得很難走到盡頭。

圖有一瞬,前面有黑影擋了路。

聞蟬恍惚中,聽到侍女們驚叫呵斥聲。說着什麼“大膽”“誰讓你進來的”“再過來我們喊人了”,聞蟬勉強讓自己精神集中。她忍着頭痛,去看發生了什麼事。她看到了不知怎麼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丘林脫裡。

這個蠻族人,正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她。

他盯着她,笑容越來越奇怪。聞蟬的侍女們排斥並提防,但是侍衛們都留在園外。丘林脫裡走過來,這幾個年輕的女孩們,根本防不住他。他對聞蟬露出陰森的笑,“舞陽翁主啊……你知道你到底是誰麼……嘿嘿……”

李信站在了芙蓉園外。

園外小廝們阻攔,他將懷中亂七八糟的玉佩香囊全扔了出去。對方卻仍不讓進,說要請帖。李信不跟他們囉嗦,直接打了進去。

芙蓉園開始亂了。

雨更大了。

李信擦把臉上的雨水,一招打退攔路的人。他目光平視前方,彷彿透過攔路的人,已經看到了什麼……

吳明回到了丞相府。他站在廊檐下,聽着雨聲,回想方纔李信脣角動了動,那含糊的話。李信淡聲“也許我不會再回來了。”

那是什麼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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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郎君們聚衆玩耍時,一般都不會把護衛叫在身邊礙眼。芙蓉園今日宴請的都是些女郎,跟郎君們都沒什麼關係,護衛們更不會待在身邊了。按說沒有請帖不會讓進園子,這個丘林脫裡,卻不知道從哪裡進來的。莫非是有人作內應,放他進來嗎?

丘林脫裡冒着雨,就來冒犯舞陽翁主。大部分侍女都盡忠職守地守着翁主,也有青竹給個眼色,有機靈的侍女已經跌跌撞撞跑開,去外頭搬救兵去了。

丘林脫里根本不把這些放在眼裡。大楚對他們蠻族恭恭敬敬,幾個護衛什麼的……誰沒有呢?再等到真正能攔住他的人趕過來,他這邊的事卻也已經能結束了。

現在,丘林脫裡擋住舞陽翁主的路,將她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越看,越篤定她不會是曲周侯的女兒。聞蟬若說和長公主的大輪廓還是相似的,她和曲周侯,又有哪裡相似呢?她倒是和蠻族的左大都尉阿斯蘭有七八成相似。女肖父,這纔是不錯的。

錯過今天這個機會,舞陽翁主對他再生起了提防,他想要近身,就沒這麼容易了。脫裡自然要把握好今日的機會,好好從聞蟬這裡詐一詐。他攔着聞蟬的路不肯放人,還嘿嘿笑道,“翁主,我有些事想跟你說說,這邊請吧?”

聞蟬身子不自在,看丘林脫裡時一直有些精神不集中。然她看到了脫裡的惡意,四下打量一番,覺得這裡空蕩蕩的,除了一汪湖、一片連綿假山,都沒有其他的風景。聞蟬是個識時務的人,面對強大對手,一旦她處於下方,且短期內無法翻盤時,她會選擇暫時屈服、哄騙,她絕不會去跟人懟。

聞蟬想:我得鬧出點什麼動靜來,把人引過來。

她忍着頭疼,面上客氣地與脫裡點了點頭,“我身體有些不舒服,改日再與使者聊,可以嗎?”

脫裡笑着搖了搖手指,他當然不放行,“我要跟翁主說的,可是事關翁主身世的大秘密啊。怎麼能改天?”

聞蟬耳邊嗡嗡嗡的,精神又很恍惚。脫裡跟她說“你身世有問題”,她都輕輕帶過,沒有反應過來,也沒有聽進去。在脫裡疑惑的目光中,這位高貴的翁主擡了擡下巴,擺出很無奈的姿勢來,做了個手勢,“這邊請!”

她隨手指的方向,是假山。

脫裡眯了眼後,覺得聞蟬在自己手裡翻不出什麼花招,就跟着聞蟬上前。聞蟬身後大批侍女跟隨,丘林脫裡也不在意。他巴不得聞蟬的所有侍女都聽到聞蟬不是曲周侯的親生女兒這件事呢!他巴不得這些侍女咬舌根,到處跟人去講,讓滿大街都是聞蟬的閒話!

丘林脫裡想多了。

大楚階級分明,士農工商,士的地位最高,士族、貴族,都站在大楚的權力巔峰上。寒門子弟想走進這個圈子,根本連路都沒有。整個社會的規則、框架,全由貴族們把持。江三郎想要改變這個局面,然他連個突破口都找不到。

動搖貴族的利益,相當於動搖國本。即使大楚現今風雨招搖,貴族們也不會讓出既有利益來。在貴族的眼中,庶民就是庶民,一輩子登不上大雅之堂;僕人就是僕人,一輩子給自己下跪。

舞陽翁主的侍女們,自一出生,或自到來翁主的身邊,整個人的命運都跟翁主栓到了一起。即使翁主日後恩賜他們出府,他們一生也是舞陽翁主的僕從。大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翁主的錯就是他們的錯,翁主的罪就是他們的罪。甚至往往爲了給貴族郎君女郎們脫罪,去頂罪的,往往是這些僕從。

這些侍女,根本不可能去外面到處說翁主的壞話。她們只會誇,不會質疑。

脫裡想讓侍女們反水,總得拿出點讓她們心動的東西來。可惜脫裡不會拿出來,而侍女們也是忠心耿耿地維護舞陽翁主。

丘林脫裡與舞陽翁主到了假山上,眼看聞蟬一眼一眼地往外瞥,心知她在等救兵。脫裡笑道,“翁主,你從來沒覺得你出身有問題嗎?你自小與你父親……”

聞蟬沒反應,青竹倒是一驚。

青竹喝道:“閉嘴!放肆!”

她緊張地去看聞蟬,聞蟬漫不經心地往後退,恐怕根本沒有聽脫裡在說什麼。

雨聲嘩嘩,這處假山地勢很窄,連傘都撐得很費勁。聞蟬心不在焉地往後退,侍女們的傘都護不到她頭頂了。翁主溼了半邊肩,而脫裡往前一跨,想要抓聞蟬的手。

聞蟬將手往後背,不讓他碰。她說,“別碰我。”

語氣並不強烈。

聞蟬顏色蒼白,看起來就嬌嬌弱弱的,不像是多麼剛烈的人。丘林脫裡哂笑,也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天上有電光乍亮,脫裡的眼睛在電光中發出寒光。他一步步往前逼迫聞蟬,“十五年來,你從沒有一刻懷疑嗎?!讓我告訴你吧,你根本就……”

噗通水聲濺起。

“翁主!”侍女們高聲嘶喊。

那濺起來的水,打了說得興致盎然的丘林脫裡狠狠一巴掌。他甚至愣了一下他只是伸手去拉拽她,想用語言激她。這樣的話,他之前一路上,反反覆覆在心裡演練了無數回!他萬萬想不到聞蟬這樣不按套路。

他說那麼多,她無動於衷。

他總覺得她眼神飄虛,根本沒聽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她倒是跳湖跳得最爲果敢!

聞蟬根本沒有聽這個討厭的野人嘰嘰歪歪在她耳邊說什麼,她只想快點擺脫這個人。雨下得越來越大,護衛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來。聞蟬混沌無比的大腦中,能想到的最快引來人的辦法,就是跳湖了。

她跳下水,既拖延了時間,又擺脫了丘林脫裡。等到她被救上去,人都會來得差不多了,脫裡想再跟她胡言亂語什麼,都不會有機會了。

聞蟬隱隱約約聽到脫裡說什麼身世,說什麼父親……可惜她實在不舒服,又急於擺脫脫裡,根本沒有用心去聽他的話。她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中,想着自己要如何擺脫這個人。

雨滴滴答答敲打在水面上,舞陽翁主被丘林脫裡逼得跳下了湖。大湖平靜無比,女孩兒一躍而下,連掙扎都沒有,就沉了下去。侍女們怕得尖叫,有大聲求救者,有着急地想自己跳下去救人者。

護衛們趕過來,還沒有來得及跟丘林脫裡槓上,就紛紛跳下水,先去救舞陽翁主了。

天陰冷無比,湖面廣袤,翁主跳湖跳得無聲無息。丘林脫裡目瞪口呆,僵着身子站在假山邊看趕來的護衛們忙活、下水找人,而他站半天后,就有兩個護衛從水裡一躍而出。其中一個懷裡抱着憔悴閉眼的少女。

“翁主!”侍女們齊齊撲過去。

脫裡全身置於冰雪中,他看到護衛們忙碌,非常的不甘心。難道這麼好的機會,就錯過了嗎?

他大步往前,與幾個護衛侍女發生衝突,他猝不及防地打亂護衛的陣勢,衝向被放倒在平地上、衆人圍着的女孩兒,他大聲道,“舞陽翁主,你給我睜開眼!你根本就不是曲周侯的……”

他身後的蠻族武者與聞蟬的護衛們發生衝突。

丘林脫裡拳打腳踢,錯步躲開幾個護衛,到了舞陽翁主面前。他俯下身,一把揪起暈過去的少女的衣領,大聲吼道,“你……”

他的肩,被人從後用指頭點了點。

丘林脫裡不理會,那隻手就扣住了他的肩,掌下用力,將他往外側掀翻。脫裡被一股巧力扯住往後,趔趔趄趄地後退,不得不鬆開了女孩兒的衣領。重心不穩,他往後跌,卻又在半空中一旋身,藉着身後人手臂的力氣翻起身。丘林脫裡大喝一聲,兩掌相抵,推向肩上的手臂。

身後人不退反進,與他快速地對了幾招。

丘林脫裡在大雨中,看到少年平凡普通的面孔。與他對打的少年郎君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一身衣服被雨淋得落湯雞一樣,眼眸幽黑,神色平靜。而於這種平靜中,丘林脫裡捕捉到無聲無息的殺意。

有人的殺意,從來都不顯山露水。顯出來的是假的,當他真正想殺人時,往往不動聲色。

“二郎!”青竹驚喜無比地認出了撲襲過來的少年郎君的身形。

方纔翁主被救上岸,青竹無意中往一個方向一瞥,隱約覺得自己看到了李信的身影。可天光暗淡,她乍然一看,再定睛的時候,又找不到人了。以爲自己眼花,卻沒想到李信真的來了。

跟着聞蟬久了,青竹明顯被染上和聞蟬一樣的脾氣許多事,只要李信在,她們本能地就鬆口氣,就放下了心。

後來青竹知道,自己這口氣,放鬆地太早了。

李信如黑鷹般撲向丘林脫裡,這個蠻族人力氣很大、武功很不錯,但被全力爆發的李信纏住,被少年鋪陳開來的強大氣勢所壓,竟一步步往後退。李信的身形很快,招數不給脫裡反抗的機會。一拳拳、一掌掌,打在脫裡身上,招招式式都帶着內勁。如有排山倒海般的火焰撲面而來,脫裡被淹沒其中,他奮身去抵抗,但在少年沉靜無比的眼眸中,生起了害怕的情緒。

脫裡覺得可笑:害怕?我怎麼可能害怕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

天邊轟隆隆的發出震響,再有雷電劃破天穹。

園中舞陽翁主的侍從們和丘林脫裡帶來的隨從戰到一處。而丘林脫裡也和李信打得不可開交。

其他侍從們沒有想殺掉誰。李信卻是要殺掉脫裡的。

電光照亮少年的眼睛。

脫裡忽然想了起來,“是你!”

他終於認出了李信。

認出了當日與舞陽翁主初見面,那個與他打起來的貌不驚人的少年郎君。脫裡當日並不覺得李信武功如何比自己高,再加上對方只是個少年,脫裡在長安城裡惹事惹多了。他根本沒有記住李信等到了這一刻,電光火石之間,他終於認出了李信是當日與聞蟬說笑的那個小郎君!

脫裡全身戰慄:不!不可能!當日見到的小郎君,明明和長安那些會武功的郎君們差不多!什麼時候,這個少年變得這麼厲害了!

脫裡的脣角被打得破了血。他怒喝一聲,抱身往前,想用蠻力制住李信。李信身法靈活,當脫裡動起來時,少年就像鬼魂般在他身邊飄走。且不光是字面上的飄,還陡然給脫裡一擊。

兩人火力全開,打得滿身是傷。

越打脫裡越心驚,越惶恐:明明大家都受了傷,爲什麼這個小郎君就不知道停?就不知道住手?!他真的想要殺自己嗎?!

李信真的想要殺脫裡。

內力被打進脫裡的身體裡,多少年苦練的武功,在這一刻發揮出了真正的作用。李信是內功高手,內勁打出,全不要命般的打發,讓他受內傷,可脫裡只會比他更嚴重。

兩人打得難解難分。

而身邊人,根本看不出他們之間的勢不兩立。

侍女們在忙着照顧昏迷不醒的舞陽翁主,護衛們在與脫裡的人對打。他們都不知道,李信與脫裡,都到了性命相搏的地步!

再一道電光劃破。

丘林脫裡被一掌打得往後飛去,李信如影隨形,根本不放過他。少年手扣住他的手臂,骨頭咯咯響,分不清是誰的傷。雨水模糊了視線,水從額上上滴落,脫裡換了口氣。就在他身子輕側的時候,李信再往前提了一大步。少年縱步如飛,手往脫裡喉嚨的方向掐去,脫裡在大聲地喘氣時,眼睛瞪大如牛。

他棋差一步,被李信先搶到了殺機。

李信毫不浪費這個機會,直接掐住了丘林脫裡的咽喉。

丘林脫裡望着少年的眼睛,當那股熟悉的狠意從少年身上席捲向他時,他再次想了起來,“是你!”

是那個黑暗中的郎君。

是那個錦衣夜行,在暗夜裡一次次戲弄他、追打他的郎君。

是那個說“你敢娶舞陽翁主,我就敢殺你。你等着吧”的郎君!

他就是面前的這個人!

這幾個人的影子在脫裡的印象中重合,他們合而爲一,成了這個叫李信的少年郎君!

殺他……

李信是真的想殺他!並不是嚇唬他,並不是開玩笑!

就如李信在夜裡的笑聲,“你等着吧”,“你試試看吧”。郎君的笑聲那麼輕,那麼漫不經心,但他動起手來,卻根本不是那個輕鬆得跟玩笑話似的的意思!

脫裡全身發抖,如同行在山林中,被山林之王盯上。虎嘯震山林,天地唯他強。密林荊棘,懸崖峭壁,那白虎追他跑了一整個山林。到最後,仍不放過他……

李信手裡一捏。

脫裡的咽喉便被他捏破了。

脫裡在最後一刻,爆發出力氣,手裡匕首刺向少年。李信只躲了致命處,爲了能一舉殺掉脫裡,他根本沒有去躲。當脫裡在李信手裡不甘心地倒地時,血液也濺到了李信的眼中。

脫裡砰然倒地。

李信隨手將對方插在自己肩頭的匕首拔下扔掉,他俯身確認脫裡已死後,根本看都不看那邊的戰局,轉身便走了。

“……!”蠻族人說了一串聽不懂的話後,發出吼聲,眼睛發紅,恨不得撲上來跟李信同歸於盡。

“李二郎!”青竹等侍女惶惑無比地去喊李信。她們眼睜睜看着李信殺掉了丘林脫裡,就算只是侍女,因爲自家翁主的關係,她們也知道大楚對蠻族的態度。李二郎殺了蠻族人,還是一個地位不低的蠻族人……侍女們滿心驚恐。

她們一邊抱着舞陽翁主,一邊悽聲呼喊李二郎。

李信重新走進了大雨中,根本沒有回過頭來。

他走得很快,一躍數丈,幾個眨眼的瞬間,人已經被掩入了漫天大雨,消失不見了。

侍女們更多的心思放在聞蟬身上,也顧不上李家二郎。執金吾的人也不知道來的是不是時候,丘林脫裡已經死了,他們來了;蠻族人還在跟翁主的護衛們拼命呢,他們來了。

戰局交到了執金吾的手中,得到了緩解。

小半個時辰後,舞陽翁主依然沒有離開芙蓉園。園中發生這樣的事,所有人驚慌無比。執金吾的人更是傳令,滿城去搜捕李二郎。面對不安地掉眼淚的侍女們,執金吾的人安慰也安慰不到點上,“……說不定脫裡沒有死,還有救……”

但是丘林脫裡要是死了,那就……

青竹又憂又怕,心裡再惱怒李二郎的魯莽。她心知李信是爲了給自家翁主報仇,可是爲什麼非要殺了丘林脫裡?把對方打趴下不就好了嗎?

她們並不知道丘林脫裡的暗藏禍心,並不知道丘林脫裡想要在今天爆出什麼事來。她們只是翁主的僕從,她們舉手無措,不知道要怎麼辦好。

幸運的是,舞陽翁主暫時被安置在芙蓉園中休憩。在下人們手足無措的時候,她睜開了眼,醒了過來。靠在青竹懷中,聞蟬虛弱無比地問,“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那個什麼脫裡呢?”

翁主一醒過來,大家都找到了主心骨。雖說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兒,但是翁主就是翁主啊!

青竹趕緊一五一十地把翁主昏過去發生的事告訴了聞蟬。

聞蟬原本垂着眼,眼眸半睜不睜。醒來後沒有看到丘林脫裡,她其實放下了大半個心。然在青竹的敘述中,聞蟬那顆心,重新緊繃了起來。她睜開了眼,顫抖着用力握住青竹的手。兩個女孩兒對視,眼眸中是一樣的神情。青竹的聲音抖啊抖,“……李二郎站在另一個方向,大概是看到那個蠻族人對翁主不敬了。他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突然就冒出來打那個脫裡了。他覺得翁主是被調.戲了……”

其實所有人都覺得舞陽翁主是被調.戲了。

只是李二郎的反應,比所有人都要大而已。

青竹雙脣哆嗦,想起方纔園中那一幕,想到少年那個挺直的背影,就抖得更厲害了“他殺了丘林脫裡!”

“執金吾的人已經到了!”

“翁主,怎麼辦?殺人要償命嗎?是不是那個蠻族人,是不能死的?執金吾的人要抓李二郎,李二郎現在在哪裡?他會沒事嗎?”

聞蟬的指甲,掐進了青竹的手心肉中。鮮血淋淋。

可是她們都沒有感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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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蟬臉色發白,半溼半軟的長髮溫順地貼着面頰。她剛受了驚,姣好的面容變得幾多消弱,連臉頰都好像瘦了一圈似的。她在青竹結結巴巴的講述中,拼出了自己昏迷後的一整個故事來。這個故事讓她惶恐,她臉色更加白了,再顧不上別的,女孩兒掙扎着便要下地。

她還發着燒,全身還沒有力氣。青竹萬萬不敢讓她這麼折騰,“有什麼事您吩咐奴婢們去做!您快好好歇着!”

聞蟬喃聲,“不行!我得去找表哥!不能這樣……這樣不行……”

“執金吾的人,還有咱們的護衛們也去找了,”青竹寬慰她,“就算找到了也沒關係,有長公主與君侯在,李二郎暫時不會出什麼事的!您就算要救人,以後也有機會。不必急在這一時。”

“不!你不懂!”聞蟬聲音放大,帶着哭腔,“你不瞭解他……你以爲他是去躲避執金吾的人嗎……他是還沒有殺夠人!他還要去殺人!”

“今天的事情就是一個陰謀!那個丘林脫裡調.戲我,可是他本來沒有請帖,他本來都不應該被放進來的!他卻進來了,背後一定有人幫他!我都能想到的事,我表哥怎麼會想不到?”

“我表哥性格衝動易怒,我以前就不敢告訴他我被那個誰求婚的事,就是怕他……他還沒有殺夠人!他還有想殺的人!他不過在和執金吾的人搶時間!”

“你說他看到我被丘林脫裡欺負了,那他肯定不會放過所有牽連此事的人!”

聞蟬眼眸潮溼,淚水從她清澈烏濃的眼眶中滾落。她心中悽艾,急切無比地哭道,“他會殺人的!他一定會爲了我去殺人的!我不能讓他這樣……這裡是長安……”

青竹鬆開了手。

聞蟬從牀上跳下,一切都顧不上管,便跑了出去。她讓人牽馬,不顧所有人的阻攔,非要騎馬出去。

雨已經下得非常大了。

天地茫茫間,霧氣蒸騰。

一間鋪坊外,程家五娘子撐着傘,與一位郎君說話。鋪外停着馬車,侍從們等候在側。與程漪站在一起的青年郎君,乃是程漪的三哥程淮。程淮年輕英俊,在軍營中歷練。他和程漪的關係很不錯,妹妹的鋪子開張,他還專門來捧場。

雨下大了,程淮卻有要事處理,程漪便出門送三哥。

“行了,五娘你快進去吧。”

“那三哥當心。您也快回家吧,省得回頭嫂子又尋我不是……”

二人的話忽然戛然而止。

電閃雷光,他們看到馬車邊,出現了一個少年郎君。

郎君靜靜看着看他們,往前走了一步。

程漪想到什麼,臉色微變,“李二郎!你、你怎麼在這裡?!”

李信不言不語地上前。

程漪本能地後退。

程淮看出少年郎君來者不善,往前一步,將妹妹護在身後。

電光照出李信似笑非笑的眼睛,他看看程漪,又看看程淮。他扯扯嘴角“程漪。別人有兄長,原來你也是有兄長的。但你看起來,卻好像完全不知道兄長的作用一樣。”

他往前一步步走來,氣勢驟冷,戾寒之氣遮天蔽日“我今天就讓你永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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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長安被澆洗得肅冷無比。雨水打在地表上,水花濺開,聲音震聾。執金吾的衛士們披着蓑衣,站在官寺前聽將領布令。中尉丁旭面容冷峻,站在雨水沖刷下不緊不慢地說着話,“全城搜捕李信,將他緝拿歸案……”

後方的巷道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中尉回頭,看到從雨中,策馬而出一女郎。行程很快,直衝着官寺前的這批衛士而來。女郎口中叫喊着,“郎君稍等片刻”

等人到了近前,女郎淋着雨從馬上跳下,丁旭才認出這位狼狽的在大雨中駕馬而來的娘子,正是舞陽翁主聞蟬。舞陽翁主美色冠長安,郎君們都基本認識她。而中尉轉眼一想,都知道這位女郎是爲何事而來。

翁主前來,身後自然有無數衛士跟隨。翁主護衛與執金吾衛士面面相對,站在雨水裡,看着雙方地位最高的兩個人轉身去巷角說話了。

排開衆人,丁旭看着聞蟬。聞蟬面容虛弱而憔悴,脣瓣蒼白,她面上都帶着水,水流一股股,從她纖細濃密睫毛上往下淌。她烏髮青衫,袍衫是貴女常穿的款式,現在溼漉漉地貼着身子,愈發顯得她嬌弱可憐。聞蟬面容美豔而柔弱,容易激起男人的保護欲。

眼下,舞陽翁主垂着眼,她站在這個小角落裡,悽悽冷冷的樣子,就讓中尉丁旭的心軟了一兩分。雖然兩人素日並無交情,丁旭看她咬着脣不說話,仍是好心問了一句,“翁主所爲何來?”

聞蟬擡眼,溼潤動人的眸子盯着丁旭。她的眼睛清亮無比,像湖水,像星辰,瑩澈得讓人頭皮發麻。丁旭往後退了一步,聽到這位翁主緩緩說道,“郎君,你知道,殺了那個丘林脫裡的,是我二表哥。我二表哥並非無故殺人,都是有緣故的。”

丁旭提醒自己不要被這位翁主的美人計誘住。她放下身價親自來找自己,形象也不收拾一二,不就是爲了讓自己心軟,同情她,偏向她嗎?丁旭冷冷道,“李二郎殺人之事,已上升到兩國邦交的程度,非執金吾所能決定。我只負責捉拿到他,他到底接受什麼樣的懲罰,得陛下說了算。”

聞蟬好聲好氣道:“我並沒有讓郎君你玩忽職守。我只想請郎君寬限我一個時辰,讓我在執金吾的人到之前,先找到我二表哥。雖說此事棘手,但二表哥是爲了我的緣故在奔走,我仍想把此事化大爲小,影響不要太大。求郎君憐惜,給我二表哥一個時辰的時間。”

丁旭被她逗笑:“一個時辰?瞎子都能爬樹了!我寬限你一個時辰,是等着讓你二表哥離京逃走,把爛攤子丟給陛下嗎?翁主,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想讓我放他一馬,不可能!”

聞蟬仰着巴掌臉看他,她眼睛忽閃忽閃的,閃得丁旭心口顫顫。

郎君心想:造孽。

這位翁主可真是知道她容貌的優勢所在啊。

丁旭心跳如鼓擂,再不動聲色地往旁邊移了一步。

又聽聞蟬溫溫柔柔的聲音,“我二表哥不會逃走的。他是會稽李家二郎,便是他能走,李家也在。就是李家不放人,還有我聞家,我阿母,都在長安。我是想把案子化小,想勸說我二表哥,想他不走上最可怕的那條路……郎君你不必擔心。若你無法交差,供出我即可。此事本就因我而起,就算真的要殺人償命,找我便是。”

丁旭心說:殺人償命?找你?開玩笑。你是舞陽翁主,你家那個身份高的……我是缺了心眼,纔會把矛盾點轉向你身上。

聞蟬還在說:“只是希望你們晚找到他一個時辰,並不會耽誤你們執行公務的時間。我不會放走我二表哥的,請放心。”

“一刻鐘。”

“半個時辰。”

“成交。”

聞蟬走出巷子,她的護衛們跟隨在後。澆落大雨中,聽到身後執金吾咳嗽一聲,淡淡道,“還有些細節沒想到,你們與我去芙蓉園再偵查一二,不要放過一點兒痕跡。”

“喏!”衆衛士齊吼震天,即使心中疑惑怎麼剛從芙蓉園出來就又要回去,卻並無人反駁長官的話。

轉到了另一個巷子,聞蟬身後的護衛才奇怪地小聲問翁主,“翁主要這半個時辰的時間,是要做什麼?若要救李二郎,只待他先被執金吾抓走就是。”

聞蟬擺了擺手,她頭尚昏沉沉的,沒心思開口再解釋一遍。她心中憂慮,蓋因她找執金吾拖延半個時辰的時間,並不是爲了她口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是怕李信再殺人。

今天她遭遇的事情,即使還沒有弄清楚,卻可以想象,單丘林脫裡一個跟她有矛盾的人,明眼人都不會放進園子來。他能進來,肯定有人在背後出力。

聞蟬就怕李信再去殺人。

她心裡惱恨他衝動,怕他當真如自己想的那般去殺人。殺一個丘林脫裡,也許大家還有辦法給他脫罪。但他要是再去殺蠻族人……陛下真的會把他扔出去給蠻族人償命的。

李信混混出身。

聞蟬痛恨他不知道其中利害關係。

他連丘林脫裡都不應該殺!

沒見長安的郎君們,全都是躲着蠻族人走嗎?

沒有人敢得罪的人,李信敢得罪。沒有人敢動的人,李信敢動。

爲什麼他、爲什麼他就總跟人不一樣呢?!

聞蟬頭暈眼花、手腳無力,她精神集中都很困難,卻爲了李信,還得出來,先於執金吾的人找上他。她得快點找到他,不然執金吾的人被斥責後,會有更大一批羽林軍出動。那樣結果更糟……可是誰又知道現在李信在哪裡呢?

聞蟬手扶着牆,顫抖着支撐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走不動,卻又心急如焚。她不得不假手護衛們,小聲吩咐他們去蠻族人聚集的各肆各置中去找李信。如果找到李二郎,什麼都不必考慮,一定要先將他綁回來。把他帶回來,大家才能想辦法爲他脫罪。可他若是畏罪潛逃……他一輩子別想再進長安了!一輩子就當他的流寇去吧!

“那翁主你……”翁主把人都派出去了,自己卻站在牆角發抖。護衛們想到丘林脫裡對翁主的不敬,便心生憂慮,不敢放任聞蟬一個人待着。

聞蟬說讓他們去蠻族人那裡找李信,自己則打算騎着馬,在長安大街小巷中碰碰運氣找人。她已經沒空想那麼多了,只有先於上面的人插手之前找到李信,一切纔有可能。在李信面前,她只是生了病、只是手軟腳軟,又有什麼關係呢?

聞蟬將護衛們派了出去“一定要把我二表哥綁回來!”

待人走後,長街空蕩蕩的,雨水嘩啦,從飛檐上落下如注。女孩兒靠在青堂瓦舍外的牆壁抗,眼看街上升起濃霧,霧氣在雨中蔓延,將遠方的景象完全罩住。聞蟬上了馬,重新策行於長安街頭。馬蹄聲噠噠,少女騎着馬,四處尋找她的表哥。

這濃霧重重,時遠時近,就好像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一樣。

拼盡全力爲對方着想,拼盡全力走向對方,卻是南轅北轍,卻是一次次地錯過。

漫天無盡的大霧橫亙在兩人身前,四野只聽到淅瀝瀝的雨聲。他們站在岸的兩邊,努力地向對方看去。心裡想着,想這雨何時才能停,霧何時纔會散。

雨不停,霧不散。

李信擦把臉上的水,一掌重重劈向擋在前方的程家三郎程淮。李信原本走向程漪,程漪駭得往後退,程家三郎往前一擋,擋住了李信盯着妹妹的銳寒目光。那種目光是一種沒有感情的冷,像山間野獸看着自己的獵物一樣。他好整以暇,隨時要撲過來,撕開獵物的咽喉,飲一口最新鮮的血液!

而在李信與程淮對打時,那些小廝們慌張無比,完全無法插手。他們慌了半天后,在程五娘子的提醒下,纔想起來跌跌撞撞地跑開。小廝們一路逃跑,一路大喊着“殺人了”“救命啊”,去街外尋找幫助。

然大雨之日,雨水濃重,將他們的聲音吞沒。

小廝們趔趄着跑走尋人。

李信一個猶豫都不曾,又是一掌厲風,拍向程淮心口。程淮心中大驚,不料這位少年郎君武功如此之高。看他滿身血污,看他身上受傷,本以爲他沒有他表現的那麼強勢。當兩人對打後,程淮被李信強大的氣勢逼得步步後退。

程淮心裡涌起驚濤駭浪:這位郎君,怎麼滿身的殺意?!他當真敢殺自己?!

但他又怎麼知道,走到了這一步,李信還有什麼不敢的呢?!

眼看李二郎與自己三哥的打鬥,程漪與侍女們白着臉靠着鋪子牆壁,肩膀顫抖,心臟重重磕下去:她讓小廝們去尋求幫助,一是當真想求救,二是想用那些小廝牽制李信。李信若不想放走任何一個人,不想消息傳出去,就該去對付那些小廝,那自己三哥就得了喘息之機,就有了機會。李信一旦暴露他這個怕人知道的弱點,自己就能想出別的辦法牽制李二郎。

然而沒有。

李信連個眼角餘光都沒有浪費給小廝們。

他一心一意,一招一式,全都是衝着程淮。程淮在程家也是資質很不錯的郎君,在長安城裡也是享有名望的。然在李信的手下,程淮竟是被壓着打。李二郎如風似火,他周身氣場散開,像千軍萬馬中獨行的王者。

獨行俠要殺一個人,專心致志地取這個人的性命。時間對他沒有意義,聲音對他毫無作用他就是要殺程淮!

“娘子、娘子!”侍女婉絲眼看情形不太好,伸手去推自家那個光顧着發愣的五娘子,“趁李二郎與三郎對打時這個無暇他顧的機會,您快走吧!莫要他們的打鬥波及了您,您再走不了了!”

程漪望着前方雨水沖刷中那與自己三哥打得難解難分的少年郎君,婉絲在她耳邊說了好幾遍讓她走的話,程漪只是苦笑着搖頭。她喃聲:“我走不掉……”

婉絲心裡着急,還要再勸:怎麼會走不掉呢?!

程漪聲音發抖:“你以爲李二郎要對付的是我三哥嗎?他的關注點,在我身上。誰都可以走,他不理會。但我要是動一下,他必然來殺我。若不是我三哥在,我就、就……”

婉絲面色慘白。

程漪心裡同時爲自己看出來的這個結論,而驚亂無比:怎會如此?!李信爲什麼這樣放不過她?!難道他知道了自己和丘林脫裡的謀算了嗎?可是那又怎樣?他去對付脫裡啊!對付自己一個婦道人家,算什麼本事?!

程五娘子習慣了長安貴人們不露聲色的作風,習慣了大家互相試探的風格。她不知道李信會爲了聞蟬找自己的麻煩,而且不是一般的找,還是那種一對上就是死招的路數!

兩個郎君的打鬥席捲了鋪坊前的女郎們。她們都被駭得無法動彈,眼睜睜看着李信威武無比地大殺四方,哆哆嗦嗦地想要逃跑。可是她們纔剛有這樣的念頭,場中李信的目光,就會掃過來。

於是她們明白:李二郎雖說與程三郎對打,但是如五娘子所說,李二郎自始至終,最關注的,都是程五娘子。

然而爲什麼呢?!

原因自然是李信雖知道程漪與丘林脫裡有勾結,可是他不知道程漪派的誰做的這件事。他要她們清楚明白地露出痕跡來,要她們看清楚這種可怕的後果。要她們下次再有這種心思時,好好掂量是不是值得……

程淮不是李信的對手。

他的氣勢在一開始就是被壓着的。

那個從未打過交道的少年郎君英勇無比,在少年郎君的一步步推打中,程淮抵抗得非常辛苦。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少年,一招一式全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如海浪般層層拍過來,一浪又一浪,不知停歇。

李信也受了傷,打鬥中,他的傷口都一直在汩汩流血。可他就如不知道一般,神勇無比,目標只是程淮!

這個人,真是拼死也要對付他啊!

程淮心裡涌起駭然之意,不覺想道:五娘子是從哪裡惹了這麼個災星迴來?

噗!

程淮被李信一掌打得正中胸口,那強悍內力從掌心滲入他五臟六腑,壓得程淮眼前一黑,口裡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他被打得往後退,從半空中往後跌落。眼睜睜看着李信毫不猶豫地就追過來,仍要再給他一掌。

這是要殺人的樣子!

眼前一陣陣的發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程淮從未有一刻距離死亡如此接近,他害怕地看着李二郎乘風而掠。少年郎君一把揪起他的衣領,程淮憔悴的樣子無法取悅李二郎。李信手捏上程淮的手骨筋脈,噼裡啪啦聲不絕於縷。

“啊!”程淮發出一聲慘叫,疼得暈了過去。

他吐出血,血浸溼了胸前衣物。手骨被捏,筋脈被挑,而李信毫不滿足,還要……

“李信,你放開我三哥!”程漪聽到三哥的慘叫聲,心口痛得如同杜鵑啼血。她全身發抖,又是恨,又是怕,她雙眼潮溼,撲過來,一把摟住暈過去的三郎。李信一手還提着程家三郎的手腕,一隻女郎漂亮的手拽住他,不許他再動。

李信面無表情。

他第一次與程漪認真地面對面看着。

程漪面容美麗,此時整張臉被雨打溼,妝容變得十分狼狽。她狼狽地趴伏在地上,緊緊抱住蒼白的程三郎,她眼裡寫滿了對李信的驚恐與恨怒。淚水在她眼中打轉,她很快流下了眼淚。

程漪在李信的印象中,只有一張模糊的臉。李信對她的印象就是長得挺漂亮,性格很高傲不討喜,是屬於自己懶得打交道的那種人。李信第一次看到這種娘子也會哭,也會流眼淚,也會在他面前露出這麼害怕的眼神來。

程漪怕他。

他在程漪眼中,是一個可怕的怪物。

程漪哭得很可憐,哭得楚楚動人。難得她這種很少流淚的人,在李信面前,會露出這麼脆弱的一面。她又央求他放過她三哥,她又怕他轉手來殺她。

李信漫不經心地想:哭嗎?掉眼淚嗎?我完全沒感覺。

知知只是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只是騙我,只是在假哭,我都煩得不得了,都恨不得趕緊把她要求的事做完,讓她別在我跟前掉眼淚了。但是程漪在我跟前哭,我竟然完全沒感覺。

他低着眼睛,眼眸中清清冷冷的:我似乎,把自己拐進一個高處,再下不來了。

這可怎麼辦是好?

程漪恨道:“你要做什麼,衝着我便是。爲什麼要這麼對我三哥?!”

李信很冷靜,他心不在焉:“我沒有對付你三哥,是他要衝上來保護你。我想殺的人,從來就只有你。他只是順帶的。”

“你!你爲什麼……”

李信湊近她,放開了程三郎的手腕,轉捏住程漪的。他盯着她的面孔,他冷漠的表情,讓程漪全身血液凍住,根本不覺得他會網開一面。程漪聽到李信沉靜說道“我不殺女人。不對付女人。你該慶幸,你不是主謀。你不值得我爲你破例。”

程漪發着抖。

看到他在她面前放大的面孔,聽到他淡聲“程漪,你也有兄長。你兄長爲你奮不顧身,甘願死在我手中。”

“你有兄長,別人也有兄長。”

“當你對她下手時,你就沒想過,她也有兄長,爲她奮不顧身,來找你算賬嗎?!”

少年聲音如喝,怒意砸向程漪。他捏着她的手腕,幾乎把她的手骨捏碎。他的氣勢向她橫衝直撞,程漪跪坐在地上,承受他的怒火。他一字一句,如含着雷霆之意,電閃雷鳴,他的聲音火石般砸過來,砸得程漪徹底癱倒。

聞蟬!

程漪說不出話來,胸髒被擠壓得極痛。鮮血順着她嘴角往下淌,她終於證實了自己的猜測:聞蟬……果然是聞蟬!聞蟬出事了麼?所以李二郎這樣恨自己?!

兄長……

李信說,他是聞蟬的兄長?!

他不是聞蟬的表哥嗎?

確實是兄長。

但是一個表哥,便會爲表妹做到這個地步?!

程漪腦中亂哄哄的,在李信的對峙中,她連口都張不開。她不停地掉着眼淚,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只是覺得他好可怕,她從不知道世上有這麼可怕的郎君……

忽然一把刀從後砍向李信。

李信拔地而起,順勢旋身,手臂向上一檔,手在半空中似隨意一抓,就抵住了刀口。

程漪擡起淚眼,看到幾個程家衛士已到,將李信包圍其中,救了程漪一命。這些衛士,正是小廝們找回來的救兵。他們並沒有回到程家,而是運氣極好,在前方不遠的一個酒肆中,碰到了幾個不當職的護衛。護衛們見小廝們跑得慌慌張張,心有疑問,便上前攔住。而聽說程三郎與程五娘被一條瘋狗纏住,幾個吃酒的衛士當即提刀,跟着小廝們衝了回來。

數人將李二郎包圍其中,不用誰專門開口,幾人配合有序地殺向李二郎。

這一次,李信的氣勢,沒有先前那麼強了。

他要殺的人,並不包括這些衛士。程三郎已經被他捏斷了手骨,筋骨也被挑斷,終其一生,都不能再習武了。他算是毀了程三郎的一生,並讓程漪在一邊眼睜睜地看着。他要程漪深深記住今天的這一幕,要讓程漪從心裡怕自己。他要程漪再敢耍花招對付知知時,便要想到今天這一幕。

他要她怕自己!要她再不敢招惹知知!

但是李信不是神。

他再被這幾個衛士圍住,當真有些疲憊,有些力不從心。

他應付得很是消極,慢慢地往後退。少年郎君曾經千軍萬馬中也巋然不動,而今只是幾個衛士,他並不畏懼。他一邊與他們對打,一邊觀察着四周地勢,已經準備走人了。

雙方正打得熱火朝天時,一聲清亮的馬嘶從街頭傳來。

李信聽到大霧中、大霧中,女孩兒的喊聲“表哥!”

他在一派廝殺中擡起染血的眸子,因爲殺伐而尤帶着寒意的眸子,直接地刺向那策馬而來的女郎。女郎衣衫若飛,身子伏趴在馬上。她從雨霧中衝出,衝向這邊的打鬥場中。她手裡抓着繮繩,到了很近的距離,也不勒繩讓馬緩下來。

仍然是很快的速度,一往無前地直衝而來。

程家衛士們心想這又是哪裡放出來的瘋子!

衆人連忙去躲馬。

馬上女郎再叫了一聲:“表哥!”

李信於鮮血淋淋中,於茫茫薄霧中,窺到了女孩兒的容顏。

他心想:她淚水漣漣,臉色慘白,形容慘淡。可是她還是這麼好看。

馬上的聞蟬俯下身,向立在巷道中央的少年伸出手。她着急地看着他,希望他看懂自己的意思。李信果然沒讓她失望,在她御馬而過時,手才伸出時,李信身子一躍,就搭上了她的手腕。

李信躍到了馬上,坐到了聞蟬身後。

繮繩立刻由他掌控。

馬一聲長嘶,前蹄在空中高高落下,跑得比之前還要快。

大雨無盡,衆人眼睜睜看着那兩人共乘一騎,從他們面前躍了過去。馬奔跑得何其快,只是追了兩步,就被甩遠了數十丈。而程家衛士們也沒心思去追那兩人一馬,他們面前,還有哭泣的程五娘,並暈過去的程三郎……

馬蹄聲在濃濃霧雨中穿梭。

雨水冰涼,然而聞蟬靠在少年清瘦的懷中,卻感覺到了暖意。

總是覺得只要跟着他,一切都沒關係。

但是他做了這樣的事!

不光殺了丘林脫裡!還槓上了程家!

大雨無窮無盡,天地如墜。不知馬行到了哪裡,李信從馬上跳下,聞蟬跟着他跳下來。聞蟬很快發現他們站在城門前不遠的地方,不光是離出城的地方很近,她還聞到了難聞的氣味。

旁邊是都廁……

長安城中大小的污穢物,每次清掃過後,都會被堆到都廁中來。都廁離出城的地方近,比較好處理。現在兩個少年,淋着雨,就站在離都廁不遠的地方。

聞蟬仰臉看着李信。

她雨水滿臉,瞪着他。想到這一整天的故事,女孩兒哆嗦着,叫道:“你爲什麼要這麼做?!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李信沉默不語地看着她。

聞蟬叫道:“我恨你!我討厭你!”

李信冷笑。

他冷聲回她,氣勢尤壓她一頭,“恨我就離我遠一點!討厭我就去死!關我什麼事?!”

聞蟬被他一吼。

愣了下後,女孩兒眼淚掉落,她忽然覺得崩潰,哇的大哭出聲。

這一樁樁,一件件……她覺得無比絕望……

在聞蟬大哭出聲後,李信忽然上前。他將她往牆頭重重一堆,手托起她的下巴,俯下身,就親上她的脣角。他堵住了她的哭聲,啃咬着她,火熱而忘情。

雨還在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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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天亮到天黑,從小雨到大雨。洪濤般,呼嘯而來。那無情的碾壓與摧毀,那震天的聲勢與浩劫,皆讓雨中親吻的兩個少年發抖。

聞蟬靠在牆上。

李信用兩手捧託着她的頰腮,指腹摩挲她嫩滑的肌膚,脣用力地親吻着她。不知是因爲好久沒有親吻,還是因爲情緒激盪的緣故,兩人的牙齒好幾次咬到對方。滿嘴的鮮血,滿嘴的狂熱。

李信的眼皮低垂,漆黑的眼睛盯着聞蟬。聞蟬被他提壓着,擡起臉,看到他面上的水順着睫毛,無聲地滴落下來。

那到底是雨水呢,還是淚水呢?

聞蟬惘然地想:雨水吧?我表哥不會哭的。他有一顆萬物無法摧殘的鐵石心,他不會被這麼點兒事打倒。

但是他沒有流淚的話,爲什麼他的眼睛發紅呢?

聞蟬的全身每一個地方,那絲絲涼意,從心臟的地方往四周骨骸蔓延。她哆哆嗦嗦的,伸出手來,揪住少年的衣袖。她再伸出手臂來,去擁抱他。女孩兒擁抱着少年火熱的身體,少年還沒有長成男人,他才比她大一歲,可是他已經能爲她做很多事了。

表哥沒有男人那樣的體魄與強悍,可是聞蟬擁抱着表哥,就覺得無比安心。

李信爲她撐起一片天,她感動無比,難過無比,悲涼無比。

就像這無止無境的雨一般,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可以停,什麼時候能夠走到盡頭。

雨聲如海浪。好像在他們四周,全是鋪天蓋地的水。聽到那雨聲嘩啦啦地灌下來,想那無法兩全的世事。兩個少年被堵在期間,進退維谷。

進退維谷,滿心慌亂,然而這個親吻,卻又讓彼此慢慢地平靜下來。

李信的親吻永遠是這種風格,狂烈似火,摧枯拉朽。他每每把一腔火熱的愛心借親吻來傳遞給她,聞蟬每每迎面他濃烈的感情,被他澆洗得無地可躲。他太強勢,把她壓制得沒有退路。他的吻是海上暴風雨,是平地電光閃,聞蟬只是海上的一艘船,電鳴下的一盞燈。

她無比的微小。

然他眷戀她。

他無比地眷戀她。

李信茫茫然地想:無論我做什麼事,我都是喜愛你的。知知,你知道不知道呢?

聞蟬根本不知道今天的事情可以可怕到什麼程度。她根本不知道一旦脫裡爆出她的身世來,她就再不是現在高高在上的翁主了。非但不是翁主,也許連貴女都不好做了。那私生女什麼的,也許是李信胡猜的,也許是他猜錯了吧。然而就算他沒有□□成的肯定,就算他當時只有一成的懷疑,李信也不能讓脫裡的陰謀得逞。

要讓一個陰謀胎死腹中,最妥當的辦法,永遠是殺了那個人。

李信是一定要殺了丘林脫裡的。

當時丘林脫裡逼着他,時間緊迫,他連找到人都那麼難,他到哪裡去找時間,謀劃殺一個蠻族人呢?況且夜長夢多,李信不能安心。他怎麼知道因爲自己一個遲疑,多拖了片刻時間,脫裡是不是已經把聞蟬推入地域了呢?

包藏禍心的核心人物是丘林脫裡。

程漪不可能知道這件事。所以李信沒必要殺她。他只要她再想算計知知時,想想今天這一幕。她想毀他保護的人,他就毀掉她關心的人。一樣的道理,程五娘子那個看他如看惡鬼的眼神,已經說明了她見到他時的驚怕。

再有一個也許知道聞蟬身世的蠻族人,就是丘林脫裡身邊跟着的那個隨從。李信不知道他叫乃顏,但是他知道丘林脫裡很小心,這件事由乃顏查出來,那麼知道的人應該也只有這麼些。李信從芙蓉園出來時,也想去殺掉乃顏,解決後患。但走了一半的路,他又折了回來。

乃顏不能死。

乃顏死了,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可笑結果了。

也許蠻族人本來沒懷疑聞蟬的身世,都因爲丘林脫裡和乃顏相繼死了,而去懷疑他們兩人是不是觸碰了什麼關於舞陽翁主的秘密。

況且乃顏只是丘林脫裡的隨從,他沒有那種去揭發聞蟬的心。李信受了傷,萬一沒有殺成乃顏,反而讓乃顏逃脫。那反而會激起乃顏的懷疑來。

李信想來想去,反反覆覆地心裡排查。他在極短的時間內衡量來判斷去,其他人可以事後解決,乃顏都可以事後試探……只有丘林脫裡必須死。

丘林脫裡必須死。

李信不是非殺脫裡不可,而是“夜長夢多”這四個字,讓他一點險都不敢冒。世事變遷,他李信最知道老天喜歡開玩笑的風格。他不在意其他的,但在他最喜愛聞蟬的時刻,在他最衝動的少年時期,在他血性最烈的時候,他爲聞蟬做的,就是殺了脫裡。

讓秘密永遠沒有說出來的可能,讓所有人都以爲他是一時衝動的保護欲吧。

李信混混出身,他能遇到聞蟬,已經燒了高香。他做山賊的時候,就巴巴地捧着她,不敢動她一下。他對她做過最混蛋的事,也就是劫了她。然那最開始也不是他的主意,他只是見色起意,捨不得放走她而已。

他們這種出身差的人,最知道明珠皓月般人物的光華與驕傲。

那些人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們關注的,只是跟他們平行的人而已。李信一個小混混,在貴人眼中,說打殺,眼睛都不眨。他不會對他們造成什麼影響。聞蟬卻不一樣了。

她一日爲舞陽翁主,一生便不應該跌下雲端。

身世一旦存疑,李信自然待她如初,可是其他人就說不定了。

就連曲周侯與長公主……李信不知道他們夫妻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只是不想給人留下那種可能性而已。

李信想好了。

他殺了丘林脫裡,又得罪了程家,長安是萬萬不能待了,會稽也不能回去了。他給李家惹了這麼大的麻煩,李懷安本來與他就只是交易的關係。他非但沒有陪在聞蓉身邊,還在長安闖了禍,李郡守是性情涼薄的人,不會爲他兜罪的。李家不會再認他,不會再等他回去了。

他本來就是個混混,即使殺了人,李家及時擺脫與他的關係,明哲保身,也不會在其中受到什麼折損。就說他假扮李二郎之類的話……可能除了聞蓉會很難過,其他人都不會在意。

然後他再去四處闖蕩吧。他重新變成了小混混,卻也不想一輩子就當個山大王。

他就想爲了能見到聞蟬,能跟聞蟬走在一起。他也不想造反,可是他不那樣的話,他一輩子,都走不向她了……

李信紅了眼,顫抖着,用他所有的心來親這個女孩兒。他疼愛她無比,喜愛她無比。可是他要給她更好的,他不能連累她。他還想娶她,現在卻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去了……他還沒有離開她,卻已經開始想念她。

李信喘着氣,狠狠地加深這個吻。少年把他的一腔恨意,全都加註到這個吻中。他原先捧着女孩兒的面容忘情親吻,漸漸卻無法滿足這般的淺嘗輒止。他抱起她,提着她的腰,整個人都埋到她身上。

嗅着她甜美的氣息,吮噬她柔軟的脣舌。

他喉頭滾動,不停地吞嚥着。他心如刀割,但他表現出來的只是奪取。

想要奪走她的一切,想要她時時刻刻和自己在一起。

他感情熾烈非凡,滿腦子都是聞蟬。

聞蟬開始不適,本就發着燒,再被李信這般強取豪奪般親着,呼吸開始急促。她在李信肩上推了幾把,也許是她力氣太小,李信根本沒有感覺到。他還在反覆地親着她,他的手放在她背後,抖得很厲害。聞蟬呼吸困難,身子發軟往後倒,李信這才察覺她的不對勁。

李信鬆開了她,將她小心地摟抱到懷中。他低頭看女孩兒紅豔的面容,掠過她被親得腫紅的脣,李信終於察覺她發了燒。少年擰起眉,無言以對,只能抱着她,讓她靠在自己懷中平息呼吸。

李信想:知知生病了。我不應該纏着她了。應該放她回家去。

但是他又想:她只是發了燒,她又不會死。她爲什麼不能多陪陪我呢?過了今天,我再見不到她了!她就應該多陪陪我啊!

聞蟬靠在李信胸口平復自己的呼吸。

少年身上全是雨水,靠在他懷裡,還能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只是天黑了,沒有月亮沒有光,聞蟬看不清他哪裡受了傷而已。聞蟬依偎着李信,她在一開始的痛恨惱怒後,變得茫茫然。

然這種茫茫然,在李信面前,又好像能全部交給他去。

聽着少年急促無比的心跳,聞蟬想,我表哥一定是可靠的。

雨流如注,四面濤聲。都廁難聞的味道好像都離他們遠了,遙遙的,看到城樓上微弱的燈火。有三四小兵提着燈,在角樓上走來走去。這裡離出城很近,而執金吾的人真好,到現在還沒有來。聞蟬輕聲問:“表哥,你殺了蠻族人,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李信淡淡道:“出京,去山野裡躲兩年。不必擔心,我會有辦法回來見你的。”

聞蟬:“……”

她猛地站直,推開李信兩步遠,瞪大眼睛看着他。

李信皺眉,生氣她生了病,還敢跳來跳去如此活潑,不怕病情加重?他想招手讓她過來,想再抱抱她,還想把內力緩緩地傳進她心肺,護住她的心脈。

但是舞陽翁主就是這麼的活力滿滿!

她瞪着眼睛看李信,滿臉的不可置信,“去山野躲兩年?你怎麼能這麼想?你一點都不可靠!你要重新當你的山大王去嗎?你不想讀書了,不想識字了,不想學武了……你全都不要了?繼續當你的白丁,當你那被人喊打喊殺的混混?”

李信挑眉。他又開始痞痞地笑了,漫不經心的笑,讓人臉紅心跳,“你這麼說我就不高興了,混混惹你了?你這麼瞧不起混混?”

聞蟬點頭:“對,我就是瞧不起。”

李信:“……”

她說得這麼幹脆,把李信一時懟得都無話可說。他平時肯定要收拾她,不過他現在沒有那種心情。他好不容易把禍亂壓下去,好不容易重新見到她,他又怕自己再見不到她,心裡憐愛萬分,哪裡捨得說她呢?

聞蟬此人,就屬於順杆爬的。

她一介翁主,察言觀色能力,卻不比在鄉野中討生活的人差。

李信不吭氣,聞蟬就有了無限勇氣。

她方纔還昏沉沉的,然不知道爲什麼,見到李信,她的思路好像就活過來了,能夠讓她清晰地思索了。聞蟬與李信站在雨中,大腦飛快地轉動,想着:是了,表哥他帶我到這裡,離出城的地方這麼近。別人晚上出不了城,我表哥當然想出就出了。他大概就是捨不得我,就是愛我愛得不得了,才忍着可能暴露的危險,跟我見面,跟我告別。

他這個傻子,他都不知道要不是我找執金吾託了關係,執金吾的人早跟他打到一起去了。到時候羽林軍再出動,他就是神,他也別想逃出長安了。

而我也不會讓他離開長安。

表哥是個厲害的人物。

在野時就強大,然如果給他助力,到我們貴族圈子裡,他學的東西多了,見識開闊了,他只會成長得更快。我不管他是怎麼到李家,怎麼成爲李二郎的,但是他好不容易得到走進權力頂峰的機會,絕不能再重新退回去。

我不是瞧不起混混。我只是瞧不起成爲混混的表哥而已。

因爲他明明可以不止這樣。他明明比很多人都應該走得更遠。

不能因爲我,不能因爲殺了一個蠻族人,就毀掉他的前程。

聞蟬再次恨:你爲什麼非要這麼莽撞,非要殺那個丘林脫裡?你揍他一頓,或者威脅他一頓……你那麼聰明,你怎麼就想不出別的辦法,就非要用最無解的辦法來呢?

但是痛恨後,她又得想:沒關係,不就是殺了一個蠻族人麼。有我阿父在,有我阿母在,一定能兜過去的。我去求我阿父阿母,我去一哭二鬧三上吊,對了還有我二姊夫,還有對我有好感的郝連大哥……我全去求一遍,哭哭鬧鬧,他們都會心軟的。

只要我表哥不走。

只要我表哥不畏罪潛逃。

那麼長安的大人物們,想要他活,一定能想出辦法來。

李信不知道聞蟬在琢磨這些事,他見她良久不語,心裡也輕輕嘆息。他走近她,再抱她一下,難得地溫柔說,“知知,我走了。我不想被長安當做犧牲品,就只能走了。你好好的,待在這裡,等我回來。”

他停頓一下,“給我三年時間,不要嫁別的郎君。等我回來,好麼?”

聞蟬端正無比地看他,“不好。我和你又沒什麼關係,你什麼也沒給我,我幹什麼要等你?聽不懂你的話。”

李信愣一下後,手指點了點她眉心,無奈地笑一下。他嘆口氣,“你呀……”

總是不給他一句好話。

好像不給他一句好話,他就不會走一樣。

李信不敢再看她清澈的眸子,怕再多看一眼,自己的心就無法狠下來。他扭過臉,平息了好久,轉過身,向着城門的方向,大步走去。

聞蟬還是靠着牆,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的背影。

李信走出了十步遠,忽然聽到身後女孩兒一聲哽咽。他身子僵了一下,腿如灌了鉛錘般,擡起來很困難。他再艱難地走了兩步,又聽到了身後女孩兒的驚叫聲。

雨下得這麼大。

她好端端地靠牆站着,只要等執金吾的人來了送她回去就好了。她無緣無故的,又哭又叫幹什麼?!

李信火大無比。

煩死她一面對自己,這種一而再再而三戲弄他的招數了。

但是聞蟬當真一哭一呻.吟,李小郎君仰頭長嘆,一步都挪不動了。

他黑着臉回頭,臉沉的架勢跟要揍人似的。少年郎君氣勢洶洶地問後面靠着牆的小娘子,噴火般道,“你又怎麼了?!”

“又”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聞蟬紅着臉看他。

隔着雨簾,少年都看到她臉上那種尷尬與羞意。

他不耐煩地等了半天,聽到聞蟬咬字清晰地輕聲,“表哥,我來癸水了。”

李信:“什麼?”

他沒聽懂。

聞蟬隱晦地白他。

心想莽夫,鄉巴佬,糙漢子。你根本不懂我身爲女兒家的一腔羞意!就知道吼我!

李信根本不知道她說的“癸水”是什麼,聞蟬靠着牆,全身冰冷,雙腿僵得不敢動。她也不知道事情會這麼湊巧,也不知道是她的大幸運,還是大不幸了。但是她卻知道,如果李信就這麼走了,她也完了。

聞蟬忍着窘迫羞赧,聲音更小了,“就是女郎每個月要來的那個。”

李信還是茫然。

聞蟬快要瘋了。

她叫道:“就是來了後就長大了,可以成親可以生孩子的那種!來了會肚子痛,會難受的那種!就是兩腿間……”

李信:“等等等等……你別說了!”他漲紅了臉,尷尬得不得了,“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了。”

聞蟬:“……”

李信:“……”

少年尷尬無比地對望着。

李信已經完全生不起氣了,他從耳根紅到了脖子,人站在不遠方,飄飄虛虛的。他估計都忘了執金吾的事,就一心沉浸在尷尬與羞澀中了。好半晌,李信咳嗽一聲,問,“那什麼,你肚子疼嗎?”

聞蟬點頭。

“你能走動路了?”

聞蟬搖頭。

李信看她半天,“……你是不是就想我送你回去?”

他聰敏地洞察到了聞蟬的目的。

聞蟬小娘子眨着無辜的杏眼看他,水靈靈的,清亮亮的。她這種天然純真的無辜感,李信不知道見識了多少次。她一次次這麼耍他騙他哄他,每每他流露出不滿的苗頭來,聞蟬就開始眼中噙淚地盯着他看了。

李信心想:造孽啊。

但是又有什麼辦法?

他就算知道她可能是騙他,可是她連“癸水”的理由都想出來了,她還說她肚子疼走不動,李信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少年沒有被甜言蜜語衝昏頭回來,卻被小小一個“癸水”打敗。他想他應該先送聞蟬回家,再走不走的話,等之後再說吧。李信任勞任怨地回來,伸手又指了聞蟬半天,沒有戳下去。他在她面前頓下,聞蟬非常乖巧地伸出手臂抱住他脖頸,由她表哥背起了她。

雨還是不停。

少年揹着心愛的女孩兒,送她回府去。

前路未必是他喜歡的那條,他不願意被人待價而沽。他想回去也許是死路一條,知知太天真,事情哪有她想的那麼簡單?他不是李家二郎,單這麼一條罪,便無人能保住他。

但是算了,還是先顧着知知吧。

他少年多情,只一次次爲她低頭而已。他也沒辦法,也不想這樣,可是又控制不了自己。

李信送聞蟬回了家。

聞蟬並沒有騙他。

她真的來了癸水,回到了曲周侯府,聞蟬就被早已等候的侍女們集體帶回了院子去。聞蟬回頭,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只能看到昏昏燈火下,站着低着眼睛的少年郎君。他一身污穢塵土鮮血,誰人一眼看去,都知道發生了些什麼。

李信孤獨地站在燈火下。

直到曲周侯得到消息回來。

曲周侯見到李信時,只說了一句話,“執金吾的人在府外等着,不用我說什麼了吧?”

李信點頭,轉身便往外走。

他聽到曲周侯的話,“……聽說你是爲了小蟬殺人。李二郎,你太過桀驁,我都不做的事,你敢做。衝冠一怒爲紅顏嗎?你不覺得可笑?”停頓一下,“我能救你就救,但救不了,你也別怪我。你給我惹了這麼大的亂子,我實在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了。”

李信想: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長公主去陪女兒了,當聽窗外的侍女回覆說李二郎已經跟着執金吾的人走了,聞蟬便抓着母親的手,殷切無比地看着她。長公主寬慰女兒道,“放心,阿母會盡力保他的。”

夜色深深,雨聲不減。

聞蟬靠在母親溫暖的懷中,她並不知道如果不是李信的話,她有可能失去現在的一切。她摟着母親的脖子入睡,含含糊糊地懇求道,“你發誓救他……表哥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你要救他……”

長公主溫柔地應了女兒,一遍遍地應她。她憐愛地撫摸女兒發燙的額頭,哄女兒入睡。出門後,長公主與曲周侯會面,兩人嘆口氣。面對沉沉夜色,想到蠻族人的步步緊逼,他們都不敢告訴聞蟬李信不光殺了一個蠻族人,他還得罪了程家。

曲周侯並不想承認,但他心知肚明,長安的很多大世族,並不看重一個國家的利益。他們世家大族,修的是無爲道,走的是順應潮流那一路。蠻族人死了,他們的利益不動搖,李信生生死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但是再加進來一個程家,就不好說了。

聞蟬不應該讓李信回來。

也許流落他鄉,一輩子不能有個光明正大的身份,都比現在隨時可能去死的結局要好。

曲周侯夫妻並不樂觀。然李信是爲了聞蟬動怒殺人,他們爲了女兒,都要想辦法斡旋一二。

曲周侯忽然道,“如果明軒願意來長安,也許有轉機……”

明軒,是李郡守李懷安的字。

然李家的人,幾乎不來長安的。

一個月的時間,一直分不出章程來。

直到李懷安來了長安,事情纔有了轉機。

李信入獄的第二天,李三郎李曄就向會稽去了信,向家族求助。李三郎本身並沒有抱什麼希望,他自幼長在這種世家大族裡,他明哲保身,他最知道世家大族在意的利益是什麼。在李三郎看來,二哥得罪了兩個不能得罪的大人物,曲周侯和長公主都變得很被動,李家也許會放棄二哥,把二哥交出去平息怒火。

就連李信都沒想到,李懷安會來。

他這個名義上的父親,一生來長安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甚至在此之前,李懷安只來過兩次長安。一次是娶聞蓉的時候,一次是在剛出仕的時候來過長安拜見陛下。之後李懷安再沒有來過長安。李家的人不喜長安,從不讓子弟留在長安爲官,自己也不過來。

二月初,李懷安站在長安城門前,神色漠然地凝視着這個古城。

李信以爲無人想他活,以爲李郡守心性冷漠必然丟棄他這枚棋子。事情卻和他以爲的不一樣。在李懷安踏上長安的這一刻,故事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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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春,新華綻枝,正是郎君女郎們相伴踏青的好時候。往日總是與好姊妹們出門遊玩的舞陽翁主,近期卻並沒有出門的心情。非但不出門,聞蟬還總是愁眉苦臉,哀哀怨怨。

清早天剛亮,空氣中有枝葉被露水打溼的清新香氣。鳥鳴啾啾中,曲周侯世子聞若踏入了妹妹的院落。當是時,聞蟬窗門大開,侍女們清掃檐廊下夜間灑落的樹葉。聞若看到年少多嬌的女郎跽坐於四面通風、帷帳飛揚的閨室內,正鎖着眉凝思。

聞扶明笑嘻嘻地脫下木屐進入室內,“小蟬,不要發愁了。長安好些位大人物都應了你的懇求,盡力出手保表弟一命。你還有什麼不滿的呢?”

李信因殺人入獄,大半個月以來,聞蟬最放不下的,就是這件事了。

聞家做面子,幫李二郎給程家說和未果;又有吳明慫恿自己父親丞相出面,給蠻族人那邊求個情。蠻族王子郝連離石也私下見了聞蟬,兩手爲難後,還是應下聞蟬,會盡力保下李二郎的性命。

但是事情又遠沒有聞蟬以爲的那麼容易。

除了郝連離石,蠻族人都要叫囂交出兇手。他們大搖大擺地進出天牢,更天天在未央宮前叫着要給己方一個交代。皇帝陛下煩不勝煩,讓執金吾的人趕緊弄出個章程來。執金吾的人最苦,兩頭都不敢得罪,恨不得說你們先吵出個輸贏,我再辦案吧?

再加上程家也主張殺李二郎爲平蠻族人之怒。

程太尉爲蠻族人出頭,言說非常時期當以國家利益爲重,兩國友好邦交若因一個少年郎君前功盡棄,那李二郎就是千古罪人。李二郎要是識擡舉,直接抹脖子了事最爲正確,省得讓一干人頭疼。程太尉是朝廷三公之一,程家底蘊在長安又頗爲深厚,聞家真拿它無法。況且李二郎也不是自家郎君,不值得聞家爲此得罪程太尉。

程家口上冠冕堂皇,實際只是爲了他家三郎出氣。世家大族嘛,根本瞧不起蠻族人。李二郎傷了程家三郎的事情,在程家眼中,比李二郎殺了蠻族人更值得爲此付出代價。一個有所作爲的、長到二十來歲的郎君的培養,不知道傾注了家族多少心血。李二郎好風采,說毀就毀,程家人要他納命,李信實在不冤。

拿不出讓程家心動的利益,程家就不會放過李信。不能讓蠻族人滿意,蠻族人根本不肯離開長安。

就是這般情況下,聞若笑眯眯與妹妹說,“你別擔心了,姑父來長安了。我就沒見姑父來過長安,這還是第一次見面。阿父說李家跟皇室有仇怨,李家人輕易不會到殿前走動。會稽李家也是老牌世族,姑父都來長安了,你說若不是爲了救表弟,他何必親自來呢?”

姑父來了?!

聞蟬當真驚喜地站了起來。

李信出事,她最怕的,就是李家不聞不問。聞蟬自己父親就是世家出身,從父親身上,聞蟬最清楚世家對沒有用的棋子是怎樣的態度。她至今尤對錶哥的身份存疑,但是她又不敢問。她只擔心李家放棄李二郎。

畢竟別人救不救都是虛的,李二郎是李家的人。世家對上世家,事情纔能有轉折餘地。

看到妹妹面上露出笑,聞若心裡吃醋,覺得妹妹對錶弟也太關心了。他故意說道,“你也別高興太早,姑父來長安,不一定全是爲了表弟呢。”

“姑父一定是一心爲二表哥的!”聞蟬斬釘截鐵,不受大兄的影響,“你沒見過姑父,你不知道姑父是什麼樣的人。如果不是有心救人的話,他根本不會大老遠地跑一趟。”

李懷安來長安了。

爲了救李家郎君的性命。

近期內,這倒成了長安貴族圈中的大新聞。李家百來年了,就沒來過長安。有不知情的世家以爲李家偏安一隅,是在江南做土皇帝;知道實情的,則瞭解李家不來長安,其實是在怨皇家。此年代世家大族的背景深厚,敢和皇帝陛下叫板,皇帝都不敢說什麼。

李懷安來長安後,就去了程家見程太尉。兩人關上門談了些什麼,外人不得而知。反正李二郎依然在吃牢獄之苦,程太尉依然在朝上與丞相據理力爭,要判李二郎死罪。

“李明軒來長安了。”

由獄吏引路,李懷安走下了幽黑的通道。天下牢獄的佈置都差不多,通道緊窄無光,兩邊牆壁有火把照明。小吏提着燈籠躬身在前帶路,每往前走幾步,兩邊牢房中聽到腳步聲的犯人們就一窩蜂地涌了過來,大聲呼喊着冤枉饒命之類的話。

李信坐在潮溼牢門後,穿着被打得破了好些處的獄服。周圍的鬼哭狼嚎依然與他無關,少年閉目靠牆,清清淡淡。他如今的樣子,讓李懷安回憶起在會稽牢房中與少年相見的時候。李懷安莞爾,覺得李信真是多災多難。

父子二人每每重逢,都跟牢獄之災扯不開關係。

聽到動靜,李信睜開了眼。他眸子黑如子夜,神情靜若深淵。少年沉靜得不似他這般年紀郎君該有的樣子,然一睜眼看到鐵門外負手而立、高冠長袍的中年男人,他大大吃了一驚。

李信好半晌,才當着獄吏的面,聲音澀澀地開了口,“……阿父,您怎麼來長安了?”

聽到李二郎喊“阿父”,小吏留下了燈籠,就乖覺地退下了,留給人家父子說話的機會“一炷香的時間,望府君珍重。”

人走後,這處空間重新恢復了冷寂。李懷安打量着牢門後的李信,淡淡道,“怎麼,以爲我不會來長安?以爲李家拋棄你這枚棋子了,不管你的死活了?”

李信不吭氣。

李懷安說話,則永遠是這個調調“三郎給會稽去信,聽聞了二郎你在長安的豐功偉績,大家都敬佩不已。舉薦我來長安,好好表彰二郎你一番。你給咱們李家長了臉啊,可喜可賀。長安新興的世家還不清楚會稽李家是哪根蔥,阿信你就爲李家正了臉。爲父我聽了長安百姓的竊竊私語,受寵若驚啊。”

李信:“……”

他脣角噙笑,目中有了暖意。他笑道,“阿父你這般奚落我,我也受寵若驚。”

李懷安哼了一聲。

李信心中卻知道,李懷安口上說得難聽,但若不是爲了救他,又何必來此一趟。他一直以爲自己和李家是合作關係,大家各取所需。他沒想到在自己遇難的時候,李懷安還會伸手拉他一把。畢竟李懷安的冷心冷肺,李信是知道的。

李懷安道,“那麼阿信,你這次坐牢,又是爲了哪個好兄弟啊?”

李信不介意他的連諷帶刺,笑眯眯,“您早該知道了啊?是爲了小蟬表妹。”

李懷安挑眉,看了李信半天。李信任由他看,面上掛着不在意的笑。少年灑然無比的樣子,坐在牢獄中,也讓人無法輕視。良久,李懷安才重複道:“小、蟬、表、妹!你倒是什麼都想清楚了。以前阿南出事,你要爲阿南頂罪,就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攬。現在看風頭不好,又想把小蟬摘出去。我記得你母親說你傾慕小蟬,真沒想到才隔了多久,你就當小蟬只是表妹了。”

李信淡聲:“自然是表妹了。表妹被蠻族人欺辱,我作爲兄長看不過眼,血氣衝頭,殺了那個蠻族人。哦,我還廢了程三郎。沒有別的緣故,就是身爲兄長,看不得妹妹被欺負。”

李懷安說,“你這般說辭,當着我的面我沒什麼感觸。但要是曲周侯在這裡,你倒是能博他歡心了。”

李信不語。

他們都心知肚明,李信現在的狀況,能少連累人就少連累人吧。李信是壓根不想讓人以爲自己和聞蟬之間有私情,他抱着必死之心,一口咬定只是表兄妹。他想在他死後,聞蟬所受到的他的影響,能最小化。他就願意當個別人口中衝動無比的兄長,也要死守住聞蟬的秘密。

多少天來,程家的人與蠻族人,前前後後地來逼問他,用刑罰想讓他屈服。他們一遍遍地問原因,李信仍然只有這種話。

他不會說出真相的。秘密的源頭被他殺了,他自己就會守住這個秘密。即使是面對很大可能會救他性命的李懷安,李信也不會讓李懷安知道自己殺人的真正原因。他怕夜長夢多,也怕人多口雜。別人的心他不相信,他只相信自己。

李懷安道,“很好。你就這麼說吧。不管誰來,你就這句話。你不翻案,我就能救你出來。不過你在牢中,會吃些苦頭。程家人不會放過你,你做好準備吧。”

李信說:“我準備好了。”

李懷安再道,“我盡力保你性命。其他的我也無法擔保。倘若你能不死,就跟着我回會稽。你和小蟬之間,短期內,都不能再有關聯,再見面了。等什麼時候長安人將你忘得差不多了再說。”

李信“嗯”一聲。

李懷安過來牢獄,只是見李信一面。他這個名義上的小子格外的有主意,生死全在一念間。李懷安唯恐自己不出現,李信不知道情況。外面的人想救人,李信自己卻爲了什麼緣故選擇死亡,那就前功盡棄了。

既然兩人已經見過面,李懷安也不再說廢話。一炷香的時間眼看到了,他轉個身,提起地上的燈籠,邁步便往外走。

鐵牢後的李信忽然問,“您爲什麼要救我?我又不是真正的……真出了事,您自然有辦法與我摘清關係。我所爲不會連累到李家。”

李懷安沉默了半晌,輕聲,“你是不是覺得我沒有心肺,拋棄了李江?我能輕而易舉地拋棄任何人?”

李信無言。李江的名字出現在李懷安口中,讓兩人俱沉默。

李懷安說,“李江的事,放到別的世家,絕不會隔了這麼多年,都還在找他的。因爲世道混亂,李家找不到這個孩子。我後來又因爲阿蓉的緣故,求可能於有人假扮……但如果真找到了,李家是一定會認回來的。”

“你出身混混,一身義氣,願意爲別人兩肋插刀,或生或死。可你同樣因爲出身的緣故,誰也不信任。你看似對人都掏心掏肺,其實你對誰心裡都提防着。你的兄弟中有細作,你不意外。李江背叛了你,你不生氣。因爲你本來就沒有把自己壓在別人身上。”

“世道艱難,你一個小孩子,想活下去,還要活得精彩,當然得心機深沉了。我看你誰都不相信,什麼秘密都不跟人分享,你相信的,始終只有你自己。你常覺得我沒有心,實際上,阿信,最沒有心的那個人,是你。”

李信怔住,如熱水當頭罩來。

他此前十來年,從來是他知道很多大道理,他跟人說教。還從來沒有人這麼一針見血地指出他的冷漠涼薄來。每個和李信相識的人,都感動於李信的少年意氣,都不怕被李信在背後插刀。很多人信任李信,簇擁李信當老大;也有很多人不服氣李信,百般跟他作對。

前者他護在羽翼下,後者他無情斬除。

李信一直是這麼活着的。

沒有人說他不對。

但是李信自己知道,他跟誰相處,都是有所保留的。他說自己不識字,其實他認識些字;他從不跟人在拼武力的時候發揮自己的全力,永遠給自己留一線生機;就連他殺丘林脫裡,再廢程家三郎,如果不是聞蟬攔着,他都能遁入山林,再尋出路。

少年獨自行在一條道上。

此間千難,此間萬苦,然此間風光,獨屬於他一人。他像是孤獨的王者,披荊斬棘,走一條自己的路。他不和人分享,也不邀請人進來同行。他扮演着強大的人士,他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軟弱的樣子。

因爲不能信任吧。

因爲從來都是這樣的。只有這樣子,李信才能長成今天的他。他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

就像他想保護聞蟬,他卻從沒想過被聞蟬保護。

他……

李懷安回頭,冷淡地看他一眼“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只是過猶不及,我看你是要走入歧路了……你不明白很多事,你不放心所有人。就連我救你,你都要問個清楚,否則你不安心。那我就給你個心安吧:我救你,並不是爲了所謂的利益,也不是你以爲的你母親求我的緣故。而是我本來就不想拋棄你。你認爲你是棋子,根本不融入李家來。你都不去查一查李家行事的風格李家從來不輕易放棄任何一個人,即使他已經沒用了。”

“因爲,我們也曾經被拋棄過。被放棄的滋味誰都不好受。”

“阿信,你好好想想吧。再跟我回會稽的時候,我希望你能多爲李家做點事,而不是隻把自己當成客人,隨時準備抽身走。世家重利益,世家也重視其他的東西。希望你還有機會了解這一切。”

“世族人士守望相助,相輔相成。希望你還有機會看到這些你昔日沒看到過的。”

少年還很年輕,他的許多行爲,在大人物眼中被看得一清二楚。他沒有達到心機深重讓人看不出的地步,大人物們也懶得理他。只有出了事,出了大事,各種掩藏在深處的危險因素,纔會暴露。

李信忽而醍醐灌頂是否他照自己現在的樣子走下去,會成爲一個剛愎自用、疑神疑鬼的人呢?

少年在摸爬中,在獨自一人的成長中,總需要先行者拉他一把。他師父教他武功,李家又收養他。曲周侯教他與人戰鬥的經驗,李懷安指出他性格缺點。就連吳明,都能教會他又傻又白又甜的好處……他閉着眼,一點點吸收這些。

廣袤天宇,萬里長空。雄鷹在天,終有沖天鳴翔之日!

李懷安來到長安的事,連這幾日深居簡出養病的寧王都聽到了傳聞。寧王府上,午間小憩後,寧王張染被榻前跪坐的女郎嚇了一大跳。他撫了下疾跳的心臟,得女郎傾前身子爲他拍背,他才緩口氣。公子面色慢慢平和,起身下榻,並瞥了榻前那顏色濃豔的女郎一眼,“夫人這是受什麼委屈了啊,大晌午的就來跪我?”

聞姝稱不上跪。

她就是腰桿挺直了些,跪坐於方榻前,神色清冷而肅穆,擰着眉的樣子,頗有愁苦之意。

張染張口就說她跪他。

可見是諷刺她了。

聞姝心裡嘆口氣,知道是因爲最近李二郎的事情,自己的做法有些過,張染在嘲諷她呢。見到長髮垂腰的青年灑灑落落地去開窗,站在窗前,他蒼白的面容映着院中景緻,秀麗之姿相得益彰。

聞姝跟在他後面,吭哧了一下,“夫君,你知道李二郎如今怎樣了嗎?”

張染正思量下午做什麼,聞言瞥她一眼,奇怪道,“你怎麼這樣關心李二郎?你不是挺討厭他的嗎?他要是死了,你的誓也不用守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歡小蟬嫁給李二郎嗎?李二郎一死,你就有名頭爲小蟬張羅新的夫君人選了。況且正值小蟬大悲之時,趁虛而入,正是博得她歡心的大好機會。你現在最該做的,不是爲李二郎求情,而是偷渡一杯毒酒,毒死那牢中的李二郎啊。”

聞姝:“……”

深深吸口氣。

告訴自己不要被張染的刻薄氣到。

她見張染說話說得一半就咳嗽,遞了杯水過去。青年喝完了水,還又發表了一派論言。聞姝一聲不吭,一直跟着張染。她心知夫君遊離於皇室邊緣,李二郎之事頗爲棘手,夫君並不想沾手。聞姝臉皮薄,又做不出央求他的樣子來,只能事事跟在夫君身後,希望張染那顆七竅玲瓏心,能看出她想說的意思。

從臥房一路跟到書房,對張染噓寒問暖好久,聞姝憋得頗爲辛苦。

然平陵公子好是風采怡然,開始提筆作畫。身邊妻子在他周圍來回走動,明明心煩氣躁,又小心地不過來打擾他。張染面上不露聲色,眸中噙笑,就想看她能忍到什麼時候。他想,都忍了三天了吧?阿姝的耐性,也該到臨界點了。

果真他這麼一想,旁人人影一落,聞姝就坐在了他身邊。聞姝手扣住青年的手腕,讓他擡頭與她對視。聞姝一臉嚴肅,“夫君,我待你如何?”

她想說我待你如此之好之順從,我央求你保個人,你應該不會拒絕吧?

誰料張染說,“不好。”

聞姝:“……你說什麼?”

張染說:“我說你待我不好啊。”

他動了動手腕,示意聞姝去看。聞姝看自己還扣着他的手,被燙了一般縮回去。她聽了她夫君許多長篇大論

“動不動就捏我手腕,欺負我不習武。”

“在我跟前走來走去,雖然沒有腳步聲影響,但是我知道你在身邊,作畫都不安心。”

“一臉苦相地看着我。我是個病人,你整天苦大仇深的,我心情能好嗎?我心情不好,病自然也好不起來了。”

“啊看!你還瞪我!動不動就給我翻白眼,這是爲妻之道嗎?爲夫就說你幾句……站住!你往哪裡去?我還說不得你了嗎?”

聞姝人已經走到了書房門口,聞言怒道,“張染你少得寸進尺,別逼我!”

張染揚眉,想看他就是得寸進尺了,她能把他如何。

聞姝站在門口,冷眼看他,不耐煩道,“我就是求你出手保一下李二郎的性命,你願意就願意,不願意我想別的辦法。你囉囉嗦嗦,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天天耍着人玩……很有意思嗎?”

張染心想有意思啊。看你這一忍再忍的樣子,有意思極了。

他纔要不緊不慢地順毛,逗夠了聞姝,就要再哄回來。他打算慢條斯理地跟聞姝解釋,說眼下自己出面並沒有什麼用。只待李郡守那邊有了進展,自己纔好出手。然他還沒有開口說話,就看到冷若冰霜、對他橫眉豎眼的聞姝忽而一笑。

她笑容爛若玫瑰,讓張染直接看呆了。

倒不是被她的美麗驚豔,而是聞姝幾乎不笑。她突然笑,他真有頭皮發麻的感覺。

聽聞姝笑了一聲,“不過張染,也不是什麼事都順着你意走的。我懷孕了,你知道嗎?”

張染:“……!”停頓一下,“你說什麼?”

丈夫像是被雷劈了的表情,取悅到了聞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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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王妃有孕的事,立刻去宮中請來侍醫爲王妃確診。侍醫確定了一遍又一遍,平陵公子就問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是寧王妃不耐煩,打發人出去,並在確定是懷孕後,讓人去通知自己母家與宮中夫人。

張染坐於她身邊,看侍醫在收拾藥箱等物。聞姝於榻前井井有條地吩咐侍女,面容紅潤平靜,絲毫未見慌亂之感。聞姝還道,“先生難得出趟宮,也幫下我夫君問問診吧?”

張染:“……”

侍醫:“……”

侍醫看眼寧王,遲疑着摸了把鬍子,“臣擅長給婦人看病,公子就……”

聞姝遺憾:“哦。”

張染回過神後,道,“先生確定是有孕嗎?會不會號脈號錯了?這麼淺怎麼可能號出來呢?我看書中記載,月份一月者過淺,一般情況下很難看出來。先生要不要再請同袍來看看?”

侍醫:“……”

聞姝:“……”

她帶着古怪的眼神側眼看她那位比她看起來更像病人的夫君,夫君坐於榻邊,容顏清麗瘦弱,袍子寬寬大大,唯獨眸子亮若寒星。萬萬想不到才請個侍醫的時間,張染都把書房中有限的幾本醫書囫圇看了個遍,連月份淺不淺都知道了。

寧王如此不放心,侍醫茫然片刻後就理解了:寧王夫妻二人成親多年未有子嗣,王妃忽然懷孕寧王自然不安,這是正常的。

侍醫帶着憐惜與耐心,將寧王妃的脈象解釋了一遍又一遍。張染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總是耐心記下了。

聞姝覺得很累,同時也覺得有趣。

她自小就認識張染,及笄後又嫁給了他。兩人之間的生活沒有經歷過任何磨難,沒有任何大起大落生死別離,張染在她眼中,從來是不管做什麼,都心有成竹的樣子。難得見他露出如此慌張惘然樣,也不枉費她之前與他爭吵時的火氣了。

聞姝撫着尚平坦的小腹,耳邊聽着侍醫跟寧王解釋,說王妃身體如何如何健康、懷孕一點事都沒有、活蹦亂跳一點問題都不用操心,懷孕的王妃都比公子你有戰鬥力,你實在不必擔心……她脣角噙着笑,忽然就原諒了之前張染逗她時的壞心眼了。

她想到:不都說母憑子貴嗎?我都沒想到張染如此緊張。那求他救李家二郎的事,應該有眉目了。他若是還搪塞我,我帶着孩子跑了,張染定然要瘋。我是捨不得張染傷心,可有時候也想磨磨他那個古怪的脾氣……

聞姝垂下眼皮。

張染敏感地察覺她的疲累感,即刻起身,迎侍醫去外面說話。他因爲常年久病,性格頗爲敏感。聞姝才露出疲態,他就能第一時間察覺。聞姝聽他說,“夫人好好歇息。爲夫去送送侍醫,回來再與你說話。”

聞姝應了後,張染就帶一屋子的下人出去了。屋中的香也被滅了,拉下帷帳,聞姝靠在榻邊假寐了一會兒。侍女們在房外守着,連偶爾的說話聲也沒有,想是張染特意吩咐過不要打擾她。

聞姝放鬆下來,手再次摸上小腹。

她心中長長吐口氣,多年鬱氣彷彿都緩解了一半:她與張染常年住在平陵,回長安的時候很少。然每次回來,宮中的夫人,張染的母親,就會問他們夫妻的生活如何,問她有沒有懷胎。女人之間說起私密話,往往無忌。夫人急切地想抱孫兒,聞姝頗爲理解。沒有懷孕,一直沒有懷孕……夫人看她的眼神,從一開始的熱切,到後來的冷淡無比。

那種冷淡,和張染平時待人說話時一模一樣。

雖說兩人說好不着急,但又哪能真的不着急呢?

貴族生活和窮人不一樣,窮人養不起妾室,貴族狎妓之風卻向來盛行。張染乃是多病之身,夫人怕損了兒子精氣,才從來不提納妾之事。聞姝與張染平時說話,也常拿納妾開玩笑……玩笑開多了,難說聞姝沒有幾分憂心呢?

她總覺得自己樣樣無趣,又跟郎君一樣喜歡舞刀弄槍,跟她那神經纖細的夫君完全不同。她總覺得愧對張染……

現在好了。

他們也有了孩子。

昏昏沉沉間,睡意時輕時重,不知道過了多久,聞姝驟然從夢中起來。她推開身上蓋着的薄毯,發現屋中仍然清清冷冷的,只有自己一個人睡前的痕跡。聽到了細細弱弱的沙沙聲,聞姝起身下榻,推開了窗。

下了小雨。

細雨如綿,泥香芬芳。

發現王妃睡醒了,侍女們進屋服侍。聞姝擺了擺手,自己隨意整理了衣袂,問道,“夫君沒有回來嗎?”

侍女答:“夫人睡着後,公子進來看過夫人一次。之後公子出來,去書房坐着了。”

聞姝點點頭,讓侍女們準備些糕點,撐傘下檐,順着悠悠轉轉的長廊一徑往外邊的院子去。她打算直接去書房看張染,給他帶些吃的,再順便問問李二郎的事情,他考慮得如何了。

寧王妃是個榆木疙瘩,沒有多少情情愛愛的心。她腦子裡整天是一堆事在轉,只想着解決了這件事,還有下一樁事等着。她都沒想過小小一個懷孕,能讓張染失神那麼久。所以當她站在書房外,聽到張染與書童輕輕的說話聲,才聽住了。

書房中,張染正說着:“侍醫說她懷了孕,我總覺得這麼不真實。難道是真的,不是在做夢?”

書童好笑之餘,又很稀奇,“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夫人與您感情向來好,懷了小孩,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嗎?宮中與曲周侯府都送來了賀禮,長公主和夫人都遞了話說要見王妃。您覺得這像是假的嗎?”

張染失笑:“我不是說那個,”停頓了一下,“我總覺得我不會有孩子。”

書童微愣。

房外聞姝示意侍從們退後,她自己走到了窗下。細格子窗木一條一條,光線隱隱的,身後是檐外的雨聲潺潺,窗中是她那位夫君。聞姝站在窗口看,她腳步輕,又是習武之人,只要她願意,張染是萬萬發現不了她的。聞姝就站在窗邊看張染,看他面容秀美,如山似水。看他穿着素衣,幽幽靜靜地坐在屋中,像一團幽幽若若的白霧。

好像風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真像個鬼魂似的。

張染說,“我身體不好,早已做好此生無子嗣的準備。多年來哄騙阿姝,就是怕她離開我。我母親總是想抱孫兒,我卻總覺得我沒有子嗣緣。我少年時,脾氣比現在更怪些。那時都不想娶妻……要不是我阿母又哭又求,再加上阿姝也是相識的,我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幸好阿姝跟旁的娘子不一樣,沒有總纏着我。我少年時最討厭人跟着我,覺得誰看我的眼神都有惡意。”

張染笑了笑,“還是阿姝好。”

聞姝站在窗外想:哦,你年少的時候確實比現在古怪得多。那時候你陰沉沉的,就是一個性格扭曲的人。不過常年生病的人,大多是你那個樣子。再說我並不是不纏着你。我看了你那麼多年,你不也不知道嗎?

她又有點兒難過。自我懷疑地想:莫非我真的如此含蓄,我喜歡他那麼久,成親後相處機會更多,他都看不出我的心思?

窗中張染說:“我那時候還想,如果我早早死了,就與阿姝和離。反正她貴女出身,即使離了我,也能尋下更好的因緣,留下更好的……”他說着,似怔了怔,“但是我們有孩子了……”青年垂着目,低聲,“你信不信呢,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早早死了,我也不放阿姝走。我非要逼着她跟我在一起,就算下地獄也……”

書童轉向門的方向,驚恐請安,“夫人!”

張染坐於榻間的身子僵住了聞姝?她來了?

他回頭,看到他那位夫人果然站在門口,淡淡地讓書童出去。張染神色更僵了。饒他平時總逗她,此時卻覺得絕望覆頂:聞姝聽到他的話了?他那些偏執的想法,她都聽到了?會覺得他很可怕嗎?

張染抿脣,垂下了眼。

傳來木架移動的聲音。

張染擡頭,看到聞姝徒手提起木架屏風,將屏風擺到了方榻與書案之間。屏風的作用本就在於此,一間書房被隔開兩半。張染看聞姝一個人就移動了屏風,比三四個渾身肌肉的漢子還厲害。他臉色更僵了僵,脣翕動了下,沒有吭氣。

聞姝又去關上了窗。

終於回頭,理會自己的夫君。

她站在窗下欣賞了番張染的美貌,才走去榻邊。聞姝悠悠然然道,“我懷個孕而已,萬沒想到你這麼害羞。”

張染:“……”

“之前在房室中你就渾身不自在,我看你可憐,就打發你去睡了一覺。結果我睡醒後來找你,發現你還在緊張。竟會拉着一個書童說個不停,還說自己心底的真實想法……張染,這真不是你的作風。”

聞姝俯下身,手指擡起他的下巴。她與他面孔相對,呼吸相纏。她聲音清清冷冷的,眸中又帶着好奇之色,“有這麼害羞嗎?你怎麼比我還擔憂?”

張染無言。

他的所有行爲,在聞姝眼中,就是“害羞”二字可解釋了。而他竟然無法反駁。聞姝是他的妻子,與他朝夕相處這麼久。他什麼毛病,她恐怕比生養他的父母還要清楚。

寧王殿下害羞起來,都與別個兒不一樣。

張染被聞姝擡起下巴,妻子這個調.戲般的手勢,摩挲着他的下巴,他竟也半天沒反應過來。感覺平時幾多戲弄她,在這時候都還了回來。

張染咳嗽一聲,“我……呃!……唔……”

他的脣,被妻子堵上了。

不光如此,聞姝手搭在他肩上一推,就將他推倒了。女郎壓在他身上,吻着他。反反覆覆,纏纏綿綿。而到了這時候,寧王殿下才反應過來她爲什麼挪屏風,爲什麼關窗子……原是早想着這樣。

書房中氣溫迅速升高。

聞姝向前追逐,端正無比的寧王在她手下,很快投降。青年的發冠被扔下了榻,長袍也被解開。一身凌亂,女郎帶着涼意的手撫摸上他赤.裸的肌膚,就像火焰突然燒起來一樣。

長髮散如烏墨,密如幽簾。

郎君的喘息不定,喉間發出沙啞的哼聲。身上的女郎往往豪放起來,寧王就是被壓的命。張染不自在地撇頭,被聞姝磨得渾身難受,腦中卻還有一根弦繃着。他手推着她,努力掙扎開,微怒,“你幹什麼?”

聞姝平靜地說:“□□。”

張染:“……”

然後噗嗤樂了。

他跟上她的節奏,跟她開黃腔,“喲,有本事。那你拿什麼操?”

聞姝臉微紅。然張染一直這個樣子,她都習慣了。她光是看着身下的他,就心動無比。聞姝伸出手,往下走……張染臉色微變,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出了一層汗,看聞姝挑眉,似笑非笑“夫君又怎麼了?”

張染半晌纔給出一個含糊的答案,“你懷了孕,侍醫說不可……”

聞姝不以爲然,“你擔心你自己縱.欲過度,都比擔心我懷孕後能不能同牀更可信些。”

張染:“……瞧不起我?”

聞姝彎下身,親他的嘴角。她貼上他的脣,一遍遍吮吸他的脣瓣。又在他呼吸不暢時,牙齒輕輕咬着他的舌頭……榻間男女十指相扣,沉入一個似水似火的飄搖美夢中。夢中,張染聽到聞姝溫柔的聲音,“夫君,就照你說的那樣做吧。”

張染含糊:“……嗯?”

“你要是死了,帶我一起走吧。我和你一起下地獄!”

“……!”

他沒有應她,只是翻個身,將她壓在了自己身下。

雨聲滴滴答答,一對有情人交頸長眠。脫離寧王府,長安被春雨籠罩。街上行人稀少,卻有一輛古樸馬車在雨中穿行。馬車到了宮門前,守衛的衛士來檢查了牌子,又掀開簾子看了車內一眼,便放行了。

皇帝陛下現今住在溫室殿中。溫室殿位於未央宮偏北方向,殿中以椒塗壁,文繡再飾。屋中沒有燃香,蓋因殿柱乃是香柱,四季長香。火齊屏風後,鴻羽賬內,陛下穿着家常寬袍,接見貴客。

黃門在外通報後,中年男人就進了殿中。脫鞋踩在毛織地毯上,中年男人向陛下行了禮。畢恭畢敬之禮數,無比的端莊正式。

陛下看向對面的中年人,李懷安。

陛下說,“李卿見外了。先祖建功立業,打下錦繡河山,多虧李家的相助。李家於江山有大功績在,不必行這般大禮。”

陛下說不必行大禮,反正已經行完了。李懷安平靜地坐於陛下對面,對陛下的話,只冷冷淡淡回了句,“臣不敢攜功求報。”

陛下眸子頓時變得冷寒,總覺得李懷安這話有嘲諷之意。

攜功求報……

李家曾助大楚建國,求的便是能入主中原地段,在長安有大好前程。然長安又有長安的根基,昔日打下江山的□□入了長安後,封賞無數功臣,獨獨不給李家想要的迴應。□□卻仍不想丟開李家,又百般說辭,得以納了李家一位女郎入宮。

後來那位女郎死於宮中,原因不爲外人道哉。

當年助張家打江山的李家諸人,都或死於長安,或死於戰場。或有巧合,或有陰謀,誰又說得清呢?

李家終是對皇室失望,偏安江南,再不提北上之事。當年先祖更是下了令,大楚皇室在一日,李家子弟絕不入長安爲官,違者皆非李家子孫。

這一晃眼,已過去了近二百年。大楚皇室在風雨招搖的建國中,多次需要李家相助,李家都未曾施以援手。皇室對李家不滿,李家對皇室不滿。誰也不服誰,誰都覺得自己受了委屈,誰都怪對方不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多少年下來,李家和大楚皇室的恩怨沒有了結過,倒是真的互不往來很久了。

眼下,李懷安去來了長安,還來未央宮中拜見皇帝。

陛下問:“愛卿所謂何事啊?”

“求陛下饒臣家二郎一命。”

“……哦,這還不是攜功求報?”

李懷安笑了笑,“陛下開玩笑。皇室與李家的恩怨,豈是一個小孩子就能說得清的。”

皇帝:“……”這是還覺得張氏欠他們李家良多,一個李信的恩情,根本還不了啊。

皇帝冷笑。

冷笑之後,卻也拿李懷安沒辦法。終歸到底,還是張氏先祖時期,沒有處理好這個官司,給後世子孫留下了許多麻煩。李家是會稽大族,多年來也沒給朝廷惹過麻煩。皇帝再把人家的話冷冰冰打回去,也實在覺得臉疼。

可是李家這不恭不敬的應付態度,大楚皇室也頗爲不滿。

陛下說:“愛卿還是怪罪朕嗎?李家子弟出色者衆多,卻沒有一個來長安爲官。如今大楚國運不盛,內憂外患,你們也不出頭。你們不出頭,世家們全不出頭……這是在膈應誰呢?指着朕幹什麼呢?”

李懷安不應。

內憂外患,原來陛下也知道。知道卻不在意,整天沉浸於成道問仙上。陛下都不在乎他的江山,指望別人在乎?李家是不會再像當年那樣去資助皇室了什麼都沒換回來,還丟了不少東西。

李家只想管好會稽就行了。

君臣二人在殿中說話,陛下含諷帶刺,斥責李家不忠,眼裡只有一個李二郎。李懷安說陛下誤會了,我們還是很忠君愛國的,我們不就沒把會稽的事拿來煩您嗎?您能安心煉丹,我們也有功勞啊。

世家世家!

皇室厭惡極了世家的權大!

但是又得依靠世家,不能得罪。至少現在,皇家沒有得罪的資本……

這對君臣口不對心,話不投機,倒是說了一個時辰。

殿中未曾商量出來結果,華燈初上,卻有小黃門匆匆叩門,急切報道:“陛下,徐州鄭山王那幫反賊,攻打會稽郡!會稽情況不好!有五位大臣等着見陛下,陛下您……”

會稽郡被反賊攻打……

陛下冷眼看向面色微詫異的李懷安。他看了許久,才半信半疑地想,也許李懷安事先不知情。

李懷安對上陛下的目光,彬彬有禮地說,“臣希望帶上二郎,儘快返回會稽。會稽地勢重要,若是失守,反賊恐怕……”

陛下沉默半天,問,“這確實是一個巧合?你未曾與鄭大王聯謀騙朝廷?”

李懷安說:“我怎會拿會稽開玩笑?還請陛下三思,眼下會稽告危,實在等不得了……”

陛下良久不語。怎麼這般巧合……李懷安希望帶走李二郎,會稽後腳就出了事。如果不放李懷安與李二郎走,會稽情況又不知道會如何。說不得就是第二個徐州了……

陛下心中厭煩,覺得這些臣子們實在討人嫌,整日算計自己。他好不容易接見李懷安一次,李懷安就拿反賊的事來煩他……這幫飯桶們有什麼用,他還是多給太上老君燒柱香求求吧。對了道童們煉的丹,該能吃了吧……

最後,陛下放李懷安回去,卻隨手就把應付李懷安的事,下放給了太子與定王。他原本想交給自己最喜歡的兒子定王去辦,卻突然想起這次殺蠻族人的事,好像和定王也有點關係,摺子裡亂七八糟寫了一堆他也懶得看……乾脆把太子也算上了。那兩個兄弟互相監督,趕緊解決這件事最好。

李懷安出宮的時候,雨還在下着。

與陛下寥寥幾語,他算是看明白了:皇帝根本不在乎什麼江山,皇帝一心求道,只覺得江山成爲了他的累贅。

大楚值大危之時,唯有期待下一位皇帝,來拯救這片千瘡百孔的河山了。

傍晚時分,華燈高上,未央宮中陛下依然不見丞相等三公。丞相等人只好自己來討論會稽之事,順便叫上李懷安旁聽。程太尉等人都不願出兵,都言邊關危急,希望李懷安自己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要給朝廷找麻煩。李懷安不愛說話,聽他們吵了半宿,到自己的時候,也不推脫把李二郎平安放出來,他立刻回會稽,絕不麻煩朝廷。

但是放了李二郎,程太尉又不太情願了。

扯皮一晚上,冒雨離宮的時候,所有人都磨了一嘴水泡。

程太尉累了一晚上,回去府上還沒休息,又聽夫人說三郎的妻子要打五娘子,衆人攔都攔不住,眼下跑祠堂去了。程太尉冷冷笑了一聲,擺袖擡步,往祠堂的方向去。

程太尉去時,許多僕從們慌慌張張,不知該攔誰。

遠遠便聽到女子的淒厲叫聲“你毀了你三哥!你怎麼如此歹毒,你做了錯事,爲什麼報應不在你身上,而是你三哥身上?他做錯了什麼?!他最大的錯,就是有你這麼個妹妹!”

“程漪!你毀了你三哥一輩子,我和你勢不兩立!”

啪!

清脆的巴掌聲。

程太尉皺眉,覺得這鬧得實在不成樣子。有人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他回過頭,看到身後堂外顏色蒼白的程三郎程淮。

父子二人站在燈火通明處,隔着雨簾對望。

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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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將歇,風吹雨打,夜色沉沉。庭前梧桐樹影陰陰冷冷,風拂來,窸窸窣窣低倒一大片。父子二人對視片刻後,聽到祠堂中聲音已經漸弱,該是僕從們勸住了二人。他們過去,踏步進祠堂們,便看到被人圍着的兩個人。

祠堂本就空蕩陰森,尤其是在夜中。一盞燈燭微微地晃動,火光下,太尉夫人正在勸說程三郎的妻子,併爲五女小心開脫。女郎伏在君姑(婆婆)懷中哭泣,一張臉已經梨花帶水,悽悽慘慘。然她時不時剜向程五娘程漪的目光,卻十足狠厲。

世家聯姻,嫁過來的貴女出身都不低。林清河也是隴西有名大家出身的貴女,嫁來程家,與夫君齊眉舉案才一年多,夫君的前程就被毀了。程三郎現在在軍營歷練,回京過年,短短几日,就被他那個五妹連累……程三郎武功被毀,筋脈被折,即使拿了上等藥膏醫治,日後也再不能習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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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一個軍人出身的人來說,不能上馬不能打仗,餘生還有什麼意義呢?

程三郎前半生的心都壓在一個地方,以後卻再也不能了。而這都是誰害的?!

她君姑勸她,“莫損胎傷身……孩兒是無辜的……”

林清河仍然氣不過,厲目盯着那跪坐於前方几步遠外的程漪,心裡冷笑連連。程漪自己不知道在弄什麼勾當,跟那個蠻族人不清不楚地糾纏。李二郎給的說辭是程五娘幫了蠻族人害舞陽翁主,在林清河看來,也*不離十。這種自己不好就見不得別人好的……

李二郎是她的仇人!程漪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以爲在祠堂跪幾天,就能得到原諒麼!

程漪無動於衷地跪在那裡,再次聽到三嫂無法剋制的罵聲。她母親有些不忍,然三嫂又懷着胎,自然向着三嫂了。而林清河氣不過,罵到一半,走過來,要再箍掌,提起來的手腕被身後人拽住了。

她回頭,看到丈夫金白憔悴的面容,立即淚水漣漣,“夫君……”

程三郎向她搖了搖頭,低聲,“此地有父親在,你也莫鬧了。”

衆人這纔看到太尉夫人已經把太尉請了過來,太尉正站在堂門口無動於衷地看着他們鬧,目光閃爍似在想着什麼。程漪仰頭,看到父親的身形,莫名有些畏懼。她仰着臉,脣動了動,無聲地叫了一聲“阿父”。

她再與程三郎對視,程三郎的目光讓她覺得周身沉重,心裡發抖。她跪下去流淚,給三哥磕頭。三哥嘆口氣,拉着三嫂走了。那對夫妻一走,其他人自然也陸陸續續被太尉夫人打發離開。到最後,祠堂再次變得空蕩,程漪長跪於地,餘光看到門口的父親,並沒有離開。

她只想着她的三哥。

是她的錯。

她不該與聞蟬對上,她不知道李信那麼可怕,竟然採用這種讓她一輩子都愧疚的手段……她惶惶然想:我日後,該如何面對三哥呢?他不會恨我嗎?我再不是他幼年時疼愛的那個妹妹了吧?

“與其想那些有的沒的,不如想一想,你對程家,還有些什麼用?”程太尉洞察人心,看女兒悽惶的樣子,說話聲音不冷不熱,“你身上有了污點,定王妃是與你無緣了。你又毀了三郎,過兩天族中會請人審判,程家也不饒你。我簡直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程漪跪着不語。

“舞陽翁主和那個蠻族人的糾纏,跟你有什麼關係?讓你去裡面折騰?折騰出一個李二郎來?”程太尉冷笑,“我懷疑你是不是不想嫁定王,卻找不到別的方法,纔想出這種自污的手段來!”

“不是的!”程漪萬萬不敢讓父親坐實自己這條罪,“我本也是爲定王出力……定王主和,希望兩國和平共處。我與定王站在一邊,爲定王分憂,自然希望那蠻族人能如願娶了舞陽翁主。回草原後,大家有今日交情,邊關能太平幾年……”

“一個隨從,尚一介翁主?”程太尉稀奇地笑,“有那麼大的作用?你是恨舞陽翁主吧?”

程漪只能跪着任由父親責罵,不敢多辯。程太尉說她說得並不狠,然越不狠,程漪心越冷。這是要放棄她了麼……她的作用,就是在定王那裡拉個關係,沒有了這條線,父親覺得她無用,要放棄她了嗎?

家族中被放棄的女郎也多,生活不至於多慘,但對於過慣被人前擁後簇的貴女來說,被放棄,非常的可怕。

程太尉再次洞察女兒的惶恐,冷然道,“我原來是把你想高了,高看了你。終歸到底,你還是一個蠢貨罷了。一個被嫉妒心矇蔽的蠢貨!你就是嫁給了定王,我看你不在程家後,原形畢露,也不會念着程家的好。既然現在你已經自污了,不能嫁了,那就不要嫁了。你這麼蠢,這麼不識大局,還敢讓你三哥擋在你跟前……三天審判後,你就待在後院吃齋吧。別再出去給我惹禍了。”

程漪:“……”

程太尉甩袖而走。

程漪擡頭,看到堂前無月,外頭地上雨水被兩邊檐廊下的燈籠照得亮堂。程太尉身形魁梧高大,在她目中越來越遠。她怔怔然看着,一滴淚,從乾澀的眼角滴落。

放棄她了麼?

因爲行錯一步,因爲沒有了作用,因爲不能嫁定王了,父親就覺得她活着是浪費嗎?

也許還在心裡想,爲什麼傷的不是她,而是程三郎吧?

明明是父子……父子……

程漪心口澀澀,胸口鈍痛,喉間發甜,低下頭,吐出一口血來。

“娘子!”伺候在側的侍女婉絲駭然,扶住程漪的手發着抖,冰涼無比。

程漪回了神,看向婉絲悽然的面孔。兩女對視片刻,幾乎都能想到一個女郎在無人問津的以後慘死的結局。婉絲哽咽道,“娘子,您去偷偷求求夫人吧?夫人定不忍心這般對你……”

程漪脣角微勾,露出自嘲的笑。

程太尉說的話,程夫人可從來沒有質疑的餘地。

她這次是真的錯了。

父親說得對,她真是蠢。被嫉妒矇蔽了心,一心想着江三郎那對她與定王婚事的評價。江三郎瞧不起她,她也心灰意冷……然那時候的心灰意冷,和現在比起來,又算得上什麼呢?

江三郎從來就沒看起過她。她最喜歡的人瞧不起她,讓她心裡痛恨無比。

程家沒有人情味,要放棄她。這纔是對她最重的打擊。

程漪定下神,望着地上自己吐下的那口血看着。她想來想去,諷刺地發現,在這個時候,還能幫她的,也許是她瞧不上的定王。她總是覺得定王性格軟弱無能,若不是仗着陛下寵愛,怎麼可能與太子分庭相爭。父親讓她籠絡定王,她一直不滿。但是性格溫和的人有溫和的好處……起碼在程漪衆叛親離的時候,不會落井下石。

她當日敢行險招,不也是覺得即使事發,定王也不會拿她怎樣呢?

頂多是婚事沒了。

而她本心,又不甘心,又不想嫁……

次日,程五娘便帶着侍女婉絲出了府。昔日她進出時,僕從們哪個不陪着笑臉。今日出門,管事卻推三阻四,隨便派個小廝來應付來。又說馬車被人徵用,不能給她。婉絲被氣得臉煞白,偏對方還笑眯眯的作無辜樣。

程漪望着他們,淡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今日腳踩泥沼,何曾沒有再登封頂之時。這般捧高踩低,竟不怕我日後清算嗎?”

對方愣一下後,這才收了一臉輕慢的態度,去安排馬車。

行程卻依然不順。

途中過一道巷,與一輛馬車堵在了路中。婉絲心裡不順,氣惱地下去調解。程漪坐在車中,聽婉絲的聲音從高到低,從驕傲到溫順,“你們怎麼駕的馬車,這般不講規矩……啊,郎君請。”

上了馬車後,婉絲臉色古怪地與程漪說,“……竟是江三郎。”

程漪:“……!”

她猛地掀開車簾往外看,自己都說不清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與己方馬車一丈之遠外的那輛馬車緩緩先行,自始至終,車簾都沒有掀開。車窗緊閉,她知道車中坐着她心心念念放不下的那個郎君,那郎君卻根本不看她。

怕是更輕蔑她了。

程漪深吸口氣,顫着手把簾子放下,故作無意地問偷偷覷她神情的侍女,“……他怎麼在這裡?沒說去哪裡嗎?”

“沒說去哪裡,但看方向,倒是蠻族人落居的那邊置地。真是奇怪,江三郎去那裡做什麼?”

程漪再問,“你與他僕人說的話?”

婉絲笑道,“趕車的只是一個老僕,根本不省事。是江三郎下車與婢子說話的……娘子你方纔若下車,就能看到江三郎了。”

程漪沉默半天后,澀然道,“他還是對誰都平易近人。”

除了對她。

程漪以爲與江三郎的短暫巷道相遇,到此結束。之後她去拜見定王,忐忑很久,然定王並沒有爲難她。到院中坐下,張桐正在親自煮茶。程漪跪下求情,定王嘆口氣,說了聲,“真是魯莽。便是爲兩國求和,也不能用這種手段。你與孤的婚事,恐怕無望了。你……”

程漪低着頭,難得在心中感激對方脾氣好,“漪不敢妄求。殿下不怪我自作主張,已是萬幸。”

張桐沉吟,“你如今在家中定不好受……有機會的話,還是跟在孤身邊做事。婚事再尋機會吧……你說呢?”

聖父光環普照,程漪點頭稱是。

張桐見她冷着臉心情鬱郁的模樣,心裡嘆口氣,故意找些新鮮有趣的話題轉移她注意力,“來的時候有見到江三郎嗎?”

程漪一瞬間慌亂。

幾乎以爲定王知道了自己與江三郎的事情。

幸好她多年修身,面容不改。過了片刻,才覺得定王問起江三郎,應該還是之前摺子的事。江三郎寫了一道建太學的摺子,滿朝上下只有定王感興趣。但是那摺子很快沒了下文,並不見江三郎來拜定王。

她不解地去看定王。

張桐面色肅然,並不見開玩笑的樣子,“江三郎與孤打賭,他憑一人一舌,去遊說蠻族人。他言來長安的蠻族使者並非一塊鐵板,他自願入對方地盤,說服對方放過李二郎,不因李二郎而多生事端。孤敬佩他的勇氣,說他若能平了蠻族之怒,孤便去保李二郎。”

程漪愕然:“他詐殿下?!”

張桐眼中噙笑:“無妨。江三郎身上有種風骨,與我平常見到的人都不太一樣。孤也想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程漪再問:“他與李二郎關係那般好?”

張桐笑了下,“說是李懷安找過他,兩人相談甚歡。”

“……”

程漪默然陪坐,良久無言。

她望着院中風景,聽到樹葉嘩嘩,聽百鳥啾啾,再見僕人進出。江三郎一介文人,就算會一點拳腳功夫,卻要深入蠻族陣中,爲那李二郎遊說衆方……她心中震撼,又更加覺得心冷。

她好像總是無法理解他。

她擔心他被擒被殺被辱。

他一人當比千軍萬馬,竟想舌戰羣儒……

風骨麼?

確實和一般的貴族郎君不一樣。

定王一直關注着江三郎那邊的動靜,派了不少人去跟隨。一下午飲茶的時間,院中的衛士進進出出,不停地向定王彙報那邊的動靜。衛士們往返數裡,累得氣喘吁吁,跑都跑累了好幾匹。江三郎的消息,完整地傳入院中定王的耳中,也打在程漪的心上,“……江三郎在置門口與兩個蠻族漢子辯說,對方不肯說大楚話,三郎竟也會蠻族話!對方被嚇了一跳,表情精彩極了……江三郎把三個人說得無話可說,對方要動手,他又言語相激,挑撥他們之間的關係,讓他們不敢先動手……蠻族王子都被驚動了,趕了回去……”

樹葉飄零,下方定王撫掌笑嘆,暢快無比,“不愧是江三郎!如此大才之人,如此三寸不爛之舌,正該入我朝,建功立業纔對!”

又露出遺憾的表情來。

程漪冷眼旁觀,心想:呵。

很快,那天下午江三郎孤身入滿足之地、說得對方無言以對的事,就傳遍了長安。如果放在一個明君身上,肯定要接見下這位有才之人。但是大楚陛下不見人,丞相等人就算心裡撓出了癢癢肉,也不能逼着把人領到陛下跟前去。

總是這些蠻族人本來就代表着各方利益,江三郎將他們挑撥開,連王子也被說服。蠻族人願意接受大楚黃金絲綢農耕信息等等的道歉方式,不必李二郎拿命相陪了。江三郎說動了他們,讓他們覺得一個丘林脫裡,不值得大動干戈。

再有李懷安與陛下見面後,會稽之亂在後方如燃眉之急,陛下也早已不耐煩。

再再有寧王張染說動了太子說情,江三郎又請動了定王說情,連丞相都被他家大郎說得站在李二郎一方……

一瞬間,長安風雲鉅變,各方威壓,層層重力,都壓在了程太尉頭上。程太尉成了衆矢之的,簡直想不到一個李二郎而已,就如此殺不得了。其他那些壓力都還好,關鍵是他一腳站在太子船上,一腳踩在定王船頭,兩邊都問他,他頗爲被動。再有會稽那邊的戰亂,李懷安也不說話,每天往他眼前一戳,丞相陰陽怪氣地要他莫因小失大、因公徇私……程太尉心裡恨惱,卻只能鬆了口。

程太尉一鬆口,層層鬆口。

回府上時,又有人把程三郎那房的一哭二鬧三上吊說到他這裡來。林清河的原話是“李公跟程家對着幹,李家還不在長安呢,就牽動得程家這麼被動!李公爲他家二郎,君舅(公爹)難道不想着自家三郎麼?!長安是程家的主場,爲什麼讓李家騎到頭上來?李二郎該死!這樣放過了他,以後誰把程家當回事?”

太尉夫人被氣得說不出話,對這個牙尖嘴利的三兒媳無話可說。

程太尉倒是一臉漠然:他能走到今天,自然能忍得一時之辱。他只是沒想到李家會爲一個小子做到這個地步……一步棋倒了,後頭也堅持不住了而已。

他是在朝上低了頭,同意由李家賠償蠻族人與己方,不動國庫一塊土。程家不稀罕李家讓出的利,江南那點兒地方,還不放在程太尉眼中。程太尉只是覺得不值得爲了一個李二郎,把自己弄成衆人排擠的對象而已。

但是李二郎麼……

他冷笑一聲,招來一個隨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叮囑一番。程太尉冰寒的目光,刺得隨從心中顫動。隨從踟躕,“天牢看守嚴密,恐不好動手。臣……“

程太尉打斷他:“此事成,你生;此事敗,你死。都與程家無關。懂了嗎?”

下屬一咬牙,狠下了心:“……喏!”

天牢看守嚴密,但有背景在,想要動手,其實總是有辦法的。再有生死壓在頭上,想不拼一把都不行。

李信坐在牢中,閉目打坐。多日以來,他在牢中受了不知道多少刑罰,都熬了下來。他又與別人不同,外頭因爲他的事鬧得滿城風雨,獄吏們看他的眼神,就分外探究。再者,李二郎和其他犯人哭哭鬧鬧的行爲不一樣,他每天審完後提回牢獄,都不吭氣不鬧騰,坐着打坐個沒完。時日漸久,大家也都不怎麼惹他,每天送飯時,對李二郎的態度也和氣些。

這日傍晚,又是送飯的時候。

獄吏舀了一大碗粥給他,看着牢中那個消瘦得快不成形的少年人,嘆氣笑道:“郎君,你也吃點吧?雖說你錦衣玉食長大,吃不慣咱們牢獄的飯。但是吃了纔有力氣啊!你這總不吃飯,哪天被打死了,你才該後悔。”

李二郎睜開了眼,面無表情。他在牢中住的時候久了,人也瘦了一大圈。身上不知道多少傷口,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不一而足。清瘦的少年嚴於律己,日日在牢中反省,也不跟人說話。但他這次紆尊降貴地開了口,“多謝小哥,我會吃的。”

小吏搖搖頭走了。

小吏心想:真不愧是李郡守家的小子啊。李郡守來了幾次牢獄,那種不喜說話的脾氣,大家都看出來了。除了一開始可能是情緒激動,諷刺了李二郎半天。之後的探監,李懷安開口都開得非常少。

然後李信也不說話。

這兩個父子,都快是用眼神來交流了。

過了半刻中,小吏來收碗,發現粥只被對方抿了一口。他又勸了幾句,李信居然說“我在練辟穀”,弄得小吏臉色古怪。因爲陛下信道,他們這些個百姓,對道教,大都抱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感……辟穀什麼的,和陛下那煉丹,荒唐程度,好像也差不多吧?李二郎用陛下當擋箭牌,小吏無話可說。

李懷安說李信誰都不信,李信之後認真地反省了一下自己。他覺得自己的本性並沒有什麼問題,正是這種謹慎,才能讓他平安活到現在,活到等到李懷安出面救他的機會。也許他走得過了,應該適當地相信別人的能力……李信這次,便試探着去把砝碼壓在了自己這個父親身上。

但他在牢中同樣謹慎。

無論蠻族人還是程家人,都恨不得他死。長安更是程家人的地盤,想要他不露痕跡地死在刑訊中,總是有辦法的。

李信一直提防着這個。

他把自己那無法無天的脾氣收斂了不少,牢獄的獄頭等人,還以爲這個少年本性溫和,殺人確實是衝動行爲。每天各種刑罰後,大家簡直同情他。這裡不是會稽,沒人知道李刺頭的大名。還以爲他錦衣玉食,還以爲他就是真正的李二郎……

李信也不怎麼動牢中的飯菜,唯恐對方下毒。爲了減少耗損,他只好每天少說話,少動作。牢中生涯,硬生生把一個能說愛笑的少年郎君,變成了一個連皺眉都覺得浪費體力的小郎君。他整天無表情,不吭氣,別人還以爲他是沉默寡言的少年郎呢。

雖然也許是自己多心,但是李信還是堅持了自己這個做法。

晚上,他一貫的餓得睡不着。突然聽到牢門外有了人聲,他也不在意。一股煙從外吹了進來……李信凜然,自覺地閉氣。他對這種小人物的作風非常熟悉,在覺得不對勁的第一時刻,就屏住呼吸,沒有吸入多少氣體。

外頭有人輕叫他,“李二郎?李二郎?”

李信想:哦,陌生聲音。沒聽過。

他仍然靠牆而坐,沒有睜眼,作熟睡樣。

外面停了一會兒,李信再聽到另一個不熟悉的男人聲,“李二郎,別裝睡了。舞陽翁主怕你在牢中吃的不好,央我們趁晚上點了香,給你送些食物來。已經買通了獄頭了,有整整一刻鐘的時間,你快起來,別睡了!”

舞陽翁主?!

李信面色慘白中,忽然心口發抖,眉毛輕顫,便要睜開眼。

而牢外,陰森月光下,兩個被程家派來打扮成小廝的死士冷然看着牢中李信。死士等着李信中計,等着在今夜殺了李二郎,並把罪往舞陽翁主身上一推!

只待李二郎一睜眼,刺目煙霧就會噴過去,讓李二郎失明!失明下又意識不清,李二郎拿什麼與他們鬥?聽說李二郎武藝好,他們便一點錯都不想出!

程太尉說李二郎肯定對舞陽翁主有私情,沒有一個表兄會像李二郎那般對舞陽翁主。拿舞陽翁主來詐……想少年坐牢這麼久,舞陽翁主也沒來看過。他定然是有些灰心,定然是想要見舞陽翁主的吧?

他們都不知道,這時候的曲周侯府上,聞蟬正在護衛的幫助下,與青竹、碧璽二女一起小心地翻牆,想要逃過阿父阿母的眼線,想要趁夜深人靜,去牢中看望表哥。

她分外得想見李信,掛念李信。

她在月光下擡起頭,彷彿看到少年那痞痞坐在牆頭等她的壞蛋樣子。

聞蟬心裡發抖,出了一手又一手的汗,秉着呼吸,順着梯子爬牆。因想到表哥心中激盪、不小心腳下踩空一攔,下方扶着梯子的護衛就一臉不忍睹卒“您別激動!就是私奔也不能這麼激動啊!”

況且您只是偷跑出家,又不是私奔。

89|9.0.1

牢中有月光從上方小窗照進來,照在靠牆少年的身上。程太尉派出的死士想要殺他,卻仍不敢輕舉妄動,又是用毒煙,又是言語試探的。他們知道了李信殺了丘林脫裡,又重傷了程三郎。別人覺得李信是巧合,死士們卻不敢小瞧李信。即使用了毒煙,也仍然要用舞陽翁主來試探。

李信坐在光與影中,當聽到“舞陽翁主”四個字時,他的心明顯重重一抖。那原本冰冷的血液忽然活躍了起來,激動地在他體內亂竄,燒得他有點兒不知所措。他控制不住地眼珠驟顫,控制不住地睫毛髮抖。他幾乎想要立刻睜開眼,看沒有良心的聞蟬會帶給自己什麼。

然而睜眼前一瞬,李信忽然冷靜下來:不,不會是知知。

知知縱有心送他東西,她家人都是知道此事輕重的。李信都咬定兄妹關係了,曲周侯又怎麼可能在這個風口浪尖的時候,讓聞蟬與他有交集呢?小娘子不可能送他東西,也不可能來看他。

李信依然閉着目,他相信自己的直覺判斷,他要看看對方到底要做什麼。

又是沉默了很久,他聽到牢外兩人中的一人喃喃自語的聲音:“莫非晚上菜裡的毒他吃了?不是說幾乎沒動嗎?”

另一人說:“就是吃了少量,剛纔那煙,估計也弄暈他了。你是否太小心,把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看得太重太了不起了?”

兩人說着話,李信耳尖微動,聽到了牢門鎖鏈開合的聲音。他繼續屏息憋氣,那兩個扮成僕人的死士已經走向了牆頭的少年,他們低頭俯視研究這個一身傷的小郎君。一人在旁圍觀,另一個人蹲下來,伸手去捏少年的咽喉。

以最簡單的方式殺了李信,再嫁禍給舞陽翁主。把這件案子攪得更加複雜,這都是程太尉的主意。

然男人去扣少年咽喉的時候,一隻手突然擡起來,抓住了他的手。眨眼的時間,男人狠心向前,閉眼少年抓着他的手腕往前方折去。兩人過了兩招的時間,李信纔來得及睜開眼。

他與對招的男人同時一躍而起,兩人貼着面,男人看到少年睜眼後,那沉沉的眸子。

另一男人作爲死士,在李信暴起的第一時刻,就意識到了不對勁,加入了戰局。李信頓時與兩人鬥一處,他縱步如飛,狹小的牢房空間,這三人打起來,風聲赫赫,塵土飛揚。兩個死士都沒有注意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鐵鏈碰撞的聲音,看到李信往前撲躍,向着牢門的方向。

這是要越獄?!

兩人大驚,忙追逐上前,招式更加狠厲,招招打向李信的死穴。

一牢之門已經無法阻攔三人,李信藉着他們之前開了的牢門先出,在幽黑深長的通道中反身接了一掌。他對掌中,頭不可避免地暈了一下,臉色難看,竟被打得一下子摔到了硬石牆壁上。

牆上的燈燭搖晃,跟少年一起摔了下去,砸了李信一頭一臉。

追過來的死士腳步微頓,看到李信扶牆站起來,擦把嘴角的血。少年額頭也被撞得是血,他擦血的手背上也是血。但是除了額頭那裡的血,其他地方的傷,跟兩個死士並沒有關係。

牢獄之災,哪裡有那麼容易?

李信擡起頭來,陰測測的、充滿戾氣的眸子,駭了死士一下。他們從沒在一個少年郎身上看到過這般陰沉的、暴戾的眼神。

這個眼神,讓兩個死士僵住:李信在牢中天天被打,各種折磨,又沒怎麼吃飯,該說沒什麼力氣。之前雙方打起來時,他們就看到了少年外強中乾的體質,想要一舉殺了他。但是一個外強中乾的少年郎君,有這麼可怕的眼神嗎?

李信目光陰冷,喃喃自語,“我乖乖入獄,不想大鬧。但凡刑罰上來,我眉頭都不皺一下。但是牢獄之災之外,還想要我的命,就別怪我大鬧詔獄了!”

他身後,突然冒出來舉着火把的小吏。眼看到李信這個犯人從牢中跑了出來,他當即驚恐叫道,“來人啊!有人……呃!”李信轉頭撲向他,風聲如撕,空間被極快拉近。這個小吏沒有一絲反抗,就被李信抓過來,在後頸處切了一下。把軟綿綿暈倒的小吏往旁邊一丟,李信在小吏腰間一摸,就摸出了幾把銅鑰匙來。

兩個死士追來,李信動作很快,他們都沒注意到李信的小動作,眼前一花,雙方又打到了一起。

一個小吏冒出來,更多的獄吏從四面八方追過來。李信當真無所顧忌了,見到小吏就打,並拿下對方腰間的鑰匙。三個人在詔獄這樣大鬧,火燭紛紛亮起來,大批人馬被調集追來。兩個死士想殺李信的心更狠了:到這個關頭,官寺的人一旦介入,問罪簡直是毫無疑問的!他們必死!而必死前,殺了李信也不錯!

李信與兩個死士在人中穿梭,獄卒們把他們三個都當危險分子,一起對。李信處於下方,一個多日未進食、又滿身傷的人,敵人一旦多了,他就扛不住了。

少年步步後退。

但若仔細看,發現他的每一步後退,都是有講究的。然眼下也無人研究歌頌他的厲害之處。

混亂中,兩邊牢房中關着的犯人們從夜中紛紛醒來,看到鬧哄哄的場面,敏感地嗅到不尋常的味道。兩邊犯人全都衝向了牢門,尋着可乘之機,拍着門大叫:“救命啊!”“放我們出去啊!”“我是無辜的!我沒殺人!”

燈火如鬼影般重重密密,曲曲折折。獄吏們叫喊着撲向中間打得不可開交的三個人。李信往後跳躍,一名死士追上來,砍向李信脖頸時,被李信翻身擋臂。而他擋臂時,徒手碰到了死士裡面穿着的鐵甲。一手血後,嘩啦啦,有什麼細小的東西往四面八方散去。

火光微弱,衆人看到小郎君似笑非笑的眼神。

心裡大叫:不好!他扔了什麼出去?!

一大把鑰匙毫不講究地扔向了兩邊的牢房,牢中犯人們誰又傻呢?互相推攘,互相配合,與緊張跑過來的小吏們拉開戰勢。混亂中,只聽到小吏們被淹在吼聲中的怒吼“你們瘋了嗎?!”“越獄是不想活了嗎?!”

但是關在詔獄裡的犯人哪個不是亡命之徒,哪個身上沒幾件命案?哪個又能被贖罪?

當機會擺在面前時,誰還管什麼王法?!

第一間牢門大開後,更多的牢門紛紛開了。

獄卒們撲向這些犯人,犯人們大叫着與他們打。

李信蹲在高處的一座燈臺上,看到兩個死士被夾在無數人間,看到整座詔獄被他鬧得無比混亂。亂成了一鍋粥,亂得人人惶恐。在有人用驚懼的眼神看向他時,李信哈哈大笑。

他被關起來,內斂久了。

陡然站起來,陡然胡作非爲,陡然氣勢一放,那種無法無天、那種錚錚反骨,都讓人望之生畏!

還會更亂、更吵……總之是犯了罪,總之是死局,不妨大家一起,熱鬧熱鬧呢?

兩個死士在與李信對視時,忽然生了一身寒氣。他們看着對方子夜般發亮的眼睛,少年郎骨子裡那種瘋狂與無畏,那種敢想敢做的風格,讓每個守規矩的人格格不入,格格不入,又很懼怕。怕對方不走尋常路,怕對方拼死一搏,給所有人來個屠宰場。

而眼下,詔獄就有往這個方向發展的傾向……

當詔獄亂成一片、衆獄卒無法應付眼前境況,去尋找長官時,月明星稀的天幕下,騎馬行往詔獄的女郎已經越來越近。轉個彎,眼看再過一條巷子就可以到詔獄了,聞蟬心中雀躍,面上露出期待的神情。

聽到身後噠噠馬蹄聲。

她心裡疑惑這樣晚了怎麼還有人走夜路?

她御馬給身後人讓路,想讓後面的人先行。從後過來的人馬卻遲遲沒有越過她,聞蟬奇怪地擡頭去看,看到一張熟悉的中年郎君的面孔。她磕絆了一下,露出乖巧的笑,“姑父!”

李懷安坐在馬上,看着這個侄女。

侄女馬前跟着護衛,想來安全沒什麼問題。聞蟬也看着姑父,李懷安和她這種偷偷摸摸跑出來的行爲不一樣,人家是光明正大地出行騎着馬,身後衛士僕從們跟隨,規模看起來不小,燈火曲折地在身後蜿蜒。

聞蟬微笑:“姑父,真巧啊。”

李懷安淡淡道:“小蟬是去詔獄嗎?”

聞蟬想了想,還是堅定地點了頭。

李懷安剛纔都沒表情,這會兒卻笑了,意味深長,“是啊,真巧。我也要去詔獄……既然如此,便同行吧。”

聞蟬:“……”

那個“真巧”被李郡守說得意有所指,聞蟬臉飛快地紅了,覺得姑父看出了自己的醉翁之意。然姑父悠悠然然地策馬行過她,不多提她那點兒小心思,聞蟬就當做不知道。聞蟬厚着臉皮,跟上姑父的隊列。

再過一條街,身後聽到了馬聲。

這次不是馬了。

衆人回頭,看到馬車停在巷口,青年郎君颯颯然,從車中出來。看到他們,郎君拱手,“李郡守、舞陽翁主……也是要去詔獄嗎?真是巧。”

聞蟬死魚眼:“……”

在姑父翹脣迴應“真巧”的時候,她瞪了那個郎君一眼。多日未見江三郎,江照白剛露面,就是去詔獄。江三郎肯定是爲她二表哥去的……聞蟬在心裡算了算,扒拉來扒拉去,覺得二表哥今晚真忙,又得見姑父,又得見江三郎,後面還有個她。

她不高興地撇嘴:這也太不巧了。

三方同行,已到了詔獄近前,看到前方無數燈火徘徊。衛士們守在門外,嚴正以待,像是出了大事一般。衆人微驚,急急往前去。而詔獄外指揮的廷尉滿頭大汗,就怕還沒有調來人,李二郎就帶領犯人們越了獄,他的人頭,明天就保不住了。

這時候,他心裡罵了那兩個給錢通融的死士不知道多少遍!

如果不是他們,李二郎怎麼可能從牢裡出來?!還振臂一呼,萬人響應?!這麼個活菩薩,那幫該死的獄卒們是怎麼得出“李二郎沉默寡言,並不危險”的結論的?

一聽獄卒報說李郡守來了,該廷尉幾乎是痛哭流涕地滾過去,抱着李郡守的大腿就開始嚎:“求府君救命!”

再看到後面風度翩翩的江三郎,眼睛更亮,“求江三郎救命!”

聞蟬:“……”

求姑父救命,讓她頭皮發麻,覺得是不是表哥又闖了什麼禍;求江三郎……

聞蟬看眼旁邊文質彬彬、風采怡人的江三郎,突然想起來,江照白以前在長安爲官時,擔任的就是廷尉一職,掌管詔獄。現任廷尉遇到了大麻煩,當前任廷尉溜達過來時,就本能地抱大腿求助……

當對方磕磕絆絆哭着把他知道的事情說出來後,李懷安挑眉,江三郎若有所思,而聞蟬,則帶着一種驚歎敬仰的眼神,望向緊閉的詔獄大門。她已經聽到了裡頭的吵鬧聲,聽到了犯人們撞門的聲音。站在姑父與江三郎身邊,聞蟬並不害怕,她心裡只對表哥佩服不已:走到哪兒,騷到哪兒。表哥連坐個牢,都這般與衆不同。

李郡守在詔獄廷尉快哭瘋了的時候,才安排自己身後的衛士去幫忙。江三郎曾爲廷尉,他非常熟悉詔獄的構造佈置,在現任廷尉還在哭啼啼等援助的時候,李郡守提供人手,他提供思路和方法,一同壓下去內亂……

這場詔獄內亂,花了一個時辰平息。現任廷尉與李郡守達成協議,廷尉不上報今晚之事,李郡守把事情恢復原狀。當牢門開第一道的時候,江照白與李郡守就進去了。聞蟬猶豫了一下,並沒有跟進去。裡面一羣亡命之徒,她要是進去,只有添亂的可能性……

廷尉在外面小房中備了酒菜,誠惶誠恐地請舞陽翁主去歇息,等那邊事情處理好了再說。

聞蟬悽悽涼涼地在室內桌前坐下,打了一會兒盹。某一瞬,感覺到眼前有人影,她驟然醒來,睜開眼,倒嚇了前方欲坐下來的郎君一跳。聞蟬認出少年,揉了揉惺忪睡眼,含糊道,“三表哥,你也來了,真巧……”

“真巧”兩個字在她喉嚨裡過了一遍,冷水澆下來,她一下子就清醒了。

聞蟬眸子瞬時清亮,驚訝地看向風塵僕僕站在她面前的少年郎君。

李三郎李曄看到翁主這般震驚的眼神,微微一笑,拱了拱手,“我受大伯所託,去城門那邊辦理出城事宜。車隊已經等在城門口,良久不見伯父前來,就過來查看。我剛進來,就見表妹你在這裡坐着。”

李曄解釋了前因後果。

聞蟬語氣微澀:“城門……爲什麼……你們要在今晚出城?那我、我二表哥……你們打算在今晚帶他走?”

李曄沉默了一下,點頭,“二哥的罪,伯父已經與長安達成了和解。未免夜長夢多,也不是什麼光彩事,再加上會稽的戰事催得緊,我們打算今晚出行……表妹莫多心,我們已經與你阿父阿母辭過行了。”

“那爲什麼獨獨我不知道?”聞蟬站起來,“是不是我今晚不是湊巧出來……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就再見不到二表哥了?!你們瞞着我?全都瞞着我一個人?!”

女郎面容多嬌,膚白如瓷玉,她嬌嬌小小地仰臉看着人,長睫如翅,烏黑眸中有水光閃爍。那水與黑色相融,如晶石般剔透。她紅着眼的樣子,難過的樣子,讓郎君心口一滯,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讓她不要再傷懷。

李曄如被棒擊,頭皮發麻,手足無措。他脣動了動,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聞蟬。

是了,所有人都瞞着她。因爲她年紀小,因爲她不經事,怕她露出破綻。李二郎出的事,本就和她有關。曲周侯一家卻是防得很嚴,絕不讓女兒在這個關頭與李二郎有一點關係。他們都是爲了保護聞蟬,卻不知道聞蟬很傷心。

門吱呀開了,冷風從外罩入。

聞蟬聽到身後少年平靜的聲音,“怎麼就叫瞞着你一個人了?你以爲你神通廣大,偷跑出來偷跑得這麼順利,沒有舅舅舅母在背後的默許嗎?不然就憑你,能走到哪裡去?”

聞蟬身子一僵。

猛地回頭,看到從外進來的少年郎。

李信。

他、他竟站在門口,穿的不是獄服,而是乾乾淨淨的錦衣。少年郎君收拾了一番,面容乾淨了很多。他額頭上包着紗布,有紅色滲出來。這是眼睛能看到的傷,其他的傷,就不知道在哪裡了。李信眉目清明,站在門口,望着泫然欲泣的小娘子,露出笑來。

他笑起來,讓聞蟬分外心動。

聞蟬往前兩步:“表哥!”

她幾乎要撲過去抱他。

但是身後有李三郎看着,李信的身後,又走進來了李郡守。聞蟬茫茫然,看姑父瞥了她一眼後,跟李曄說,“有兩個死士要殺阿信,阿信不得已亂了詔獄。有我與江三郎壓陣,那兩個死士已經死了,今晚之事不會上報。江三郎與阿信說過話後,已經走了。你那邊事情如何了?可以出城了嗎?”

李曄忙向姑父保證已經打點好,出城沒問題。

李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聞蟬,說,“你們先走,在城門等我。我說些話,隨後就過去。”

李懷安轉身出門,李三郎跟在大伯身後,回頭,看了眼二哥與表妹。他看到堂哥眼中的專注之情,也看到表妹悽然的模樣。李三郎嘆氣,知道短期內,二堂哥都不能再與他喜愛的表妹有一點關係了。

程家在看着,天家在看着,要避嫌的。

人走後,李信向聞蟬伸出手,“來,表哥帶你去城樓上坐坐。”

聞蟬走向他,抓住他伸出的手。她撲入他懷中,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她眼淚眨動,想爲什麼表哥每次都一身傷呢?他一身傷,還總怕嚇着我,不敢告訴我,以爲我不知道。

少年們在風中飛躍。

懸月在上,出城的車隊已經在城門口相候,李信再次帶着聞蟬爬牆上樹。他帶着她上了高處,離出城很近的方向了,兩個少年坐在牆上。李信轉身,與身邊沉默的女孩兒對視。

風吹月明,牆上的少年們俯瞰長安天地。

聞蟬低着頭,並不看他。

李信笑:“這是幹什麼?悶悶不樂的樣子?你不是討厭我嗎,不是怕我嗎?我要走了,你不是該高興嗎?”

聞蟬仍然低着頭。

李信便彎下腰,去逗她,“我是回會稽去了,又不是死了。知知,以後沒人煩你了,你開不開心?”

她想逗聞蟬笑,但聞蟬並沒有笑出聲。

女孩兒擡起頭,她視線也沒有與李信對上。她望着夜間大霧,望着不知名的前方。她茫茫然然的,說,“表哥,我不討厭你。我剛和你見面時,非常厭惡你,非常懼怕你。但我已經很久不知道怕你的感覺了。”

“……”

女孩兒的淚水在眼中流轉,她輕聲:“表哥,我、我……我期待你。”

如月之升,如雲之開,如天之闊,如海之蕩。

她那一句“我期待你”,讓李信心頭重重發抖。熱氣涌上眼睛,他控制不住地去抱她,控制不住地想把整個性命給她。

活着算什麼。

人生算什麼。

他只想把一切都給她。一次次地奉獻給她。

少年郎君掐住少女的下巴,迫她擡起了頭。他親吻着她,熱情無比地親吻她。吮吸着她脣上的淚,摟着她的手臂顫抖個不停。再沒有這樣的時刻,讓他如此喜愛一個人。讓星月縹緲,讓萬物褪盡,讓他眼裡只剩下這個女孩兒。

聞蟬被迫承受李信的索吻。

他一開始熱烈,後來又轉爲柔情。繾綣之情,在脣間傳遞。少年們氣喘吁吁,品嚐到對方的甜美,也將自己專注無比的心交付出去。

親了很長時間,直到他們都氣喘吁吁。

李信手扣住聞蟬的後腦勺,在親吻之後,與面頰酡紅的女孩兒額頭相抵。月光浮照,幽幽夜色渡上一種清淡的藍色。月輝灑在兩個少年身上,他們額抵着額,呼吸彼此纏綿。

額頭相抵的動作,是多麼難得的溫情時刻。

是李信少有的溫柔時候。

聞蟬說:“爲什麼親我?你不是說成親前不碰我嗎?”

李信漫不經心:“你就當我放屁。”

聞蟬:“……”

她抿嘴,嫣然笑出來。

她輕輕喊他,聲音甜軟,像是撒嬌一般:“表哥……”

她叫得李信抱她的手臂更緊了。

李信閉上眼。

樁樁件件,各種各樣的事情在他腦中亂竄。最後所有的事情都被他壓下去,腦海深處,他看到女孩兒乾淨無比的面容。她乾乾淨淨的,身上沒一點污垢,他要讓她一直這樣。

李信睜開了眼,伸手撫摸聞蟬的面孔。他擡起眼,在額頭相碰的時候,看進她眼睛深處:“知知,對不住。”

聞蟬不解。

聽李信說:“我沒法保護你。”

聞蟬:“……”

李信聲音平靜如河,淌淌奔向遙遠的歲月與未來“我沒能最好地保護你。縱我心熱如火,在你需要的時候,也沒有護好你。所以我要離開。知知,遲早有一天,我們還會見面。我會保護你,會疼愛你,一如今日。”

他慢慢鬆開她,他的手在發抖。聞蟬低下頭,看得很清楚。她又擡起頭來。

面對面,少年與她對望。

忽然對她笑。

他痞壞的笑容,照亮聞蟬的眼睛。

然後他帶着她,跳下了牆。少年對她吹聲口哨,輕.佻無比。他轉身,走入了濃濃黑夜中。

聞蟬望着他秀頎的背影,望着他挺拔的身形。

之前沒有掉下來的眼淚,在這一刻,噴薄而出。她抑制不住地落眼淚,情不自禁地捂住嘴,不讓哭聲羈絆了少年的腳步。她淚眼婆娑,在月光長夜中,看河流一樣的未來那般遙遠,而少年在她的視線中越走越遠。

聞蟬哭泣着。

雲翳散盡,銀光斑駁照在前路上。樹木的影子婆婆娑娑,在風中搖搖飄落。風從四面八方撲過來,月光從四面八方照進來。站在空地上,像站在一片霜雪中。往前走兩步,在那淺淺的月光清風中,能聞到花香的味道,聞到夜間霧水的味道。葉子落下來,已經有了嫩芽,伴隨着不知名的花骨朵。初春的景象蓬蓬勃勃,而天黑沉沉的,風灰撲撲的。東西南北,南北東西,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

她的少年。

她的少年……在最好的時候遇見她。

她的少年……他們分別。

她的少年……他們還會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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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城外,卉木萋萋。蠻族人的大隊終於要離開長安,爲了表示兩國友好和平的交情態度,丞相親自帶着衆官員在城外送別。蠻族人在長安待了兩個來月,期間發生了很多糾紛,還死了一個隨從。然他們走時,帶了大批皇帝陛下贈送賞賜的珍品。就連丘林脫裡的死,都讓他們從會稽李家換來了無數的瑪瑙碧玉等物。

大楚國內地大物博,此次來京沒有讓蠻族人意識到兩國和平的好處,只讓蠻族人變得更爲貪婪,更想把戰火燒到大楚國境內。蠻族人想要掠奪大楚,想要把一切富麗堂皇的大楚所有物,變成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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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族人帶着一腔不平心離開了。胡人回到草原後,會用三寸不爛之舌,跟他們的王極盡所能地描繪大楚的富貴。蠻族的王會心動,會想侵略大楚,會想用鐵蹄征服這個已經有了二百年曆史的國家。蠻族想要成爲大楚之地的主人,只有成爲主人,才能予索予求,無所顧忌。

隨行的,除了大楚無數贈品外,還有一個活人江三郎江照白。

在李信與丘林脫裡一案中,蠻族人見識到了這個人豐富淵博的知識。江三郎不動武,便讓他們發憷。當後來江三郎想離開大楚國境,四處遊歷時,蠻族王子郝連離石動了念,想要邀請江三郎去蠻族。在郝連離石看來,蠻族這樣的遊牧民族,比起中原來說分外的不開化。除了武力,他們和大楚無可比擬之處。郝連離石身爲王子,心憂蠻族未來發展。他想邀請一個學識淵博的大楚人回蠻族,幫助自己的子民擺脫茹毛飲血的原始生活。他想要蠻族人生活得更好,就需要一個聰明的大楚人指導。

郝連離石在長安待了兩個月,也意識到大楚等級階級分隔極爲嚴重,學問知識掌握在世家手中,而世家對國家,其實並沒有太深的歸屬感。世家歸屬於自己,他們的子弟不會爲一個國家的未來去拼死拼活。郝連離石想發展蠻族人,從庶民中捉回一個大楚人,能教給蠻族人的不多。但從上層社會……世家根基深厚,他貿貿然,也不敢得罪。

郝連離石一直很羨慕大楚,心中很遺憾。這一切,在他聽說江三郎想要遊歷四野的時候,有了轉機。

江三郎正是世家出身,但他家族現在去嶺南開荒,滿長安無人管束他。他想去哪裡,都無人會加以阻攔。

這位蠻族王子不安地待人去遊說江三郎,江三郎在推拒兩次後,怕直腸子的蠻族人真的會放棄,在第三次時,他欣然應允。

江三郎跟上蠻族人離京的隊伍出了京,隊伍浩浩蕩蕩,揚北而走。他騎在馬上,回頭去看身後漸遠的長安古城。身後城樓上衆人站成黑點,相送的只有代表官員利益的丞相太尉等人,彩幟風吹浩然,並無歡喜之意,只有一腔凜冽寒意。

定王殿下也在其中,面容溫潤,欣喜於平安送走了蠻族人這尊大佛,以爲自己招待有功,可換取兩國幾年短暫的和平。

江三郎握緊手中繮繩,心想:短短數年,但凡有一絲希望,我都要鐵蹄踏破蠻族草原,驅逐他們!這必然讓這位仁慈的定王殿下失望。

相送女眷那裡寥寥幾人,程漪並不在其中。

聞蟬也沒來。

前一晚,舞陽翁主來與他告別過,言說蠻族人離京,她就不送了。江照白自是知道聞蟬現在不方便出現在蠻族人面前,他更知道聞蟬因李信離去之事而心中鬱郁,他還知道一切禍源不過在於程漪的嫉妒心……江三郎也不希望聞蟬來。

只是今日離別,往身後一望,空空蕩蕩的。似天地間,只有他一人而已。

江照白微微吐出胸中鬱氣,想到李信離京那晚,他與李信說的那些話。

那晚李信大鬧詔獄,江三郎曾經任廷尉的那些年,就從來沒見過李信這麼難纏的犯人。好在李信要走了,好在現任廷尉終於解脫了。江照白是知道李信會當晚離開,纔去與李信相別。

他原本想的是一牢門相隔的說話,最後卻因李信的妄爲,而演變成了兩人對坐而談。

想來也是好笑。

江照白於那晚,向李信道歉。他聰明十分,在李信鬧出那般動靜時,一根線牽着,自然知道程漪所爲。程漪所爲,想來總與他有些關係。李信原本出事,江三郎並不想奔走。他有心想讓李信吃虧受挫,讓逆境磨鍊少年成長。但是有程漪一事,江照白便不能不去收拾後果了。

李信並不在意。

江三郎致歉,他隨意擺手,示意無謂。少年郎身在牢獄,也並沒有怪到江三郎頭上。李信只是笑了笑,說,“我小瞧女人了。”

月光照在少年身上,清清泠泠。

而江三郎與他說了自己打算離開大楚去遊歷的計劃後,李信愣了一下後,若有所思地摸下巴,“離開大楚……唔,你會去蠻族?”

江照白望着他,目光深幽。

李信思索片刻後,就拿定了主意。他忽而笑起來,爽朗無比,又帶着幾分求人的不好意思,“你既然遊歷的話,那就去蠻族吧。我想託你幫我查一個人。”

“誰?”

“蠻族左大都尉阿斯蘭。”

李信表情正經:“別問我爲什麼要查他。我自有我不能說的苦衷……要是我能離開大楚去蠻族的話,我就親自去了。”他心中還想,若我能去蠻族,我必然會想辦法殺了這個人,給知知永絕後患。然現在我無法成行,又不能讓江照白對知知的身世起疑心,便只能這麼說了。

左大都尉阿斯蘭……

江照白想着這個人,思索阿信爲什麼會知道這個人。就連他這樣世家出身,不專門研究蠻族人,不學蠻族話,他都不知道這個人物的存在。阿信卻知道……江三郎覺得有趣,看來與他在會稽相交的那個少年,也慢慢長大,慢慢有了他自己的思量與秘密了。

江照白欣然答應。他看出阿信非池中之物,他與阿信有一樣的抱負。在少年還行在淺淵之時,能幫的,江照白都會幫。

甚至爲了成行蠻族,江照白還故意讓人放了話,讓那位蠻族王子親自來請他。

之後數年,江照白會待在蠻族。他以教授蠻族人爲名,會一點點研究這個民族的弱點。數年後,當尋到合適的機會,他自然會離開蠻族重回大楚。而這數年,阿信回到會稽,又會長成什麼樣的人物呢?

江照白頗爲期待兩人重逢的那日。

李信回到會稽,首當其衝的,便是從徐州兵下的鄭宏鄭山王等反賊。李懷安當時爲早點帶走他,不要在長安多磨嘰,特意給會稽露出破綻,吸引了鄭山王這些賊子的注意力。李家早知道朝廷式微,不會派兵。李懷安在長安談了一筆財,就匆匆回會稽。

在李懷安等人回到會稽前,李家針對山賊們,採取的方式是隻守不攻的保守手段。李家有私兵,能在李懷安回來前,勉強保護住州郡的普通百姓。

然他們一回來,戰略調整,李信主動請纓,要採取大開大合的豪放式打仗風格。

李懷安冷眼旁觀:他不相信他在長安一番話,就能讓李信醍醐灌頂突然醒悟,願意爲李家出生入死奉獻一生。李信要是那麼好糊弄,三言兩語就能讓他感動地爲你折腰,那李懷安也不用專門費勁地去長安救他性命了。回來會稽的路上,李信一路上都默默無言,不知在琢磨什麼。回到會稽後,忽然變得生龍活虎,積極地去操縱這場戰事……

少年恐有大謀。

然只要不損害李家利益,只要李家得到好處,李懷安倒要看看李信打算怎麼辦。

李信既要打,又要慢條斯理地打,不建議一次性殲滅敵人。

李家大部分人不認同,不能理解。李信便四處遊說,最後擺出了軍令狀,言一戰敗,則再不多言。李信背後又有李懷安的默許,李家當權的大人物們踟躕商量了一晚上後,點了頭。少年初出茅廬,一腔熱血,一味打壓只會適得其反。想要磨礪少年成長,他們這些長輩們,只能適當放權,讓郎君們去拼去闖。

經過長安一行,李曄與李信的關係拉近了很多。李信還是那副樣子,李曄卻有點兒佩服他這個膽大妄爲的二哥了。少年郎君中,以李三郎李曄爲首的一些郎君,在李信採取主動攻略時,他們站到了李信一方。也有不認同李信而站成另一派的郎君們,幸災樂禍地等着看李信失敗。

大家都想: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子,之前又沒有打過仗,對鄭山王這幫反賊們的攻打誇下海口,倒要看他如何收場。

李三郎想:雖然我也覺得二哥會輸……不過二哥似乎總是喜歡兵行險招,出人意料,放手一搏。他連殺了蠻族人、重傷程家後,都能活着從詔獄中出來,僅僅是帶了一身傷而已。二哥能從長安活着回來,現在這種仗,我倒覺得他也許能應對。

會稽之戰在少年的意氣風發中拉開陣勢,這是李信在李家建議威望的第一步。一敗則百敗,一贏則萬贏。

李信傷勢還沒有好,卻一臉凝重地自寫自畫。他要研究出一份戰略圖來,他腦中清晰鋪開一番攻略,然一到筆頭,胸中沒有幾點筆墨的少年,就忍不住想嘆氣了。朝廷禁止百姓畫輿圖,他們畫了圖後,等所有人看過後,就會自行燒燬。李信畫的圖大家看得懂,他的字缺胳膊少腿,沒有幾個人看得懂。

一白天的時間,李信苦口婆心、口乾舌燥地跟人解釋自己打算怎麼打這場仗,爲什麼要採取這種方式。

李信摸着下巴,似笑非笑道,“……總之,我們也不能反擊得太猛,恐怕嚇着了他們。要把他們全都收拾了,就得徐徐圖之。”

鄭山王的部落中,有些李信的昔日同伴。而同時,鄭山王的兵隊,李信又很眼熱。他想要在李家眼皮下,把這些收到自己掌中,自然是要徐徐圖之了。畢竟一支龐大的反賊隊伍,李信驀然間想要收爲己用,李家只會覺得他“狼子野心”。

李信沉思:我必須強大。

衆人眼角抽搐,望着他浩浩然如龍飛鳳舞一樣讓人看不懂的字跡,一起發着呆。

李三郎李曄掩面:……好不想承認這個目不識丁的少年郎君,居然是此戰的主力啊。

會稽在與囂張無比的鄭山王打仗,與夜夜笙歌的長安城對比鮮明。長安無戰事,舞陽翁主正準備再次離開這裡。

這一次,倒不是偷偷離去,而是跟隨二姊夫寧王一行人,去往平陵借住散心。

自二表哥李信走後,聞蟬一直悶悶不樂。她心情不好,整日把自己關在屋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曲周侯夫妻心中愧疚,看女兒不開心,他們更是揪心。曲周侯只是嘆一聲造化弄人,長公主則又怪到了李信頭上“我早就說他不是什麼好東西!在長安弄出了這麼大的亂子後,瀟瀟灑灑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倒像是我們小蟬錯了一樣……都是李二郎的錯!”

她一方面欣慰李信在丘林脫裡欺辱女兒時反應那麼大,一方面又惱怒李信不計後果,竟然要殺人。

她再不想考慮把女兒許給李二郎的可能性了“他不要出現在我的視線內!這種動不動就熱血衝頭去殺人的人,幸好我沒有真的把小蟬許給他。不然小蟬跟着他,遲早吃虧……這種冒冒失失衝動無比的人,你讓我怎麼相信他能對小蟬好?”

聞平說:“少年血性嘛。考慮不周,也是正常的。”

但是聞平又思索了下,“……不過會稽現在在打仗,李二郎也許情況不好?”

他們都不太看好李二郎了。李二郎的敗筆就是“衝動”“任性”“不計後果”,這樣的小子,哪家父母都不放心。長公主冷哼,直接跟侍女們吩咐,李二郎如果給翁主來信的話,一律交到自己手中。長公主打算視情況,看到底是直接燒掉信函好,還是看完再燒好。

一言以蔽之,她對李二郎是敬而遠之了。

聞蟬心情難過,皆是李信鬧的。曲周侯夫妻商量後,覺得自家女兒年紀還小,還沒有定性,未必真的對李二郎情根深種。他們想不動聲色地讓女兒改變心意,改去喜歡別的條件好的、性格和善十分的郎君。年已經過完了,二女兒要隨寧王回平陵去了,長公主與曲周侯便思索着,是不是可以讓聞蟬跟着她二姊夫一家,見見世面,把心放一放,好忘了李二郎?

他們這般與聞蟬一說,原以爲要耐心哄兩句,聞蟬不會那麼容易答應。誰知聞蟬只是呆了一下後,就點頭答應了。聞蟬也不想待在長安,她也想出去走走。

花朝節的那天,長安的郎君女郎們踏青玩耍,聞蟬則上了寧王一行的車隊,前往平陵。

她坐在馬車上,掀開窗子往後看。後頭塵煙滾滾,城樓古拙,有兩三隻紙鳶高高飄在城樓上方。她定定望着城樓的方向,恍惚間想到那一日,是離開會稽的時候。她坐在船上,聽到江邊踏歌聲。撩窗而觀,只看到江邊土牆頭,少年爲她唱曲送行。

她滿心的欣悅與期待。

期待他變得更厲害,期待他更好,期待他更加喜歡自己,期待他……

聞蟬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城樓,樓上站着守城士兵,二表哥不在那裡。即使他還在長安,他也永遠不會站到那樣的軍事要地去。

聞蟬想、她想……

她想她也許再不會遇到一個唱歌送行的少年郎君了。

當她轉過身後,身後空蕩蕩的。當她擡起頭時,沒有少年揶揄挑.逗地望着她笑……

“三月飛花七月香,娘子好比雲下歌。

七月流火九月鷹,娘子走在月下霜。

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風,且問娘子你從不從?

郎我是山月飛鴻四海燕,且問娘子你走不走?”

冬夜雪,春日花……曲聲悠然,他伴着她走過了寥寥兩季。他的歌聲清朗於天地間,他又在雪中與她舞劍,他帶她爬牆上瓦,帶她坐在高高的長安城樓上,俯瞰着大片輝煌的燈火樓閣。

短短不到兩季的時間,他已經帶她看過了萬千風光。

但是那都結束了。

她想他的歌聲那麼難聽,可是他什麼時候還會再唱給她聽呢?

她聽說會稽戰火連連,她的書信恐怕永遠送不到他手中了。

阿父阿母說短期內,他們都不能再見面了,省得程家抓住這點大書特書,把事情放大。那麼這個短期,又到底是多久呢?

她想、她想……

聞蟬垂下眼,握緊手心,心想:我再不要這樣了。

我再不要表哥的事情再次發生,再不要這種無能爲力的生活!

當女孩兒眼中淚水欲落未落時,坐在一邊旁觀她許久的青竹遞過來一杯酒,“方纔寧王妃使人來喚翁主去玩雙陸,翁主去不去?”

聞蟬眨掉眼中淚意,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要動不動就哭鼻子。她就是再紅眼圈,表哥也不知道,她也無法用眼淚去威脅表哥,那哭又有什麼意思呢?還徒讓親人擔心。聞蟬心知二姊讓人叫她去玩是怕她胡思亂想,聞蟬是極爲乖巧的小娘子,不願懷着孕的二姊還要爲她操心,便強作出笑容來,點了點頭。

換了輛馬車後,聞蟬上了二姊夫與二姊的馬車。已經到了春日,車中還燒着銀炭。上車後,聞蟬一張雪白的臉,立刻被烤得暈紅。她非常憂心地望着對她目中噙笑的二姊夫,“姊夫,你身體這樣不好嗎?天都熱了,你還要燒炭?”

寧王:“……”

聞姝臉上微有尷尬之意,儘量淡定道,“哦,這個跟你二姊夫無關。是我懷胎後有些怕冷,才讓燒的炭。”

聞蟬眨眨眼,“哦”了一聲。

聞姝微惱,對她這個平淡的反應頗爲在意“你哦什麼哦?你還記得我是你二姊嗎?你二姊夫燒炭,你還會關心一句。我燒炭,你問都不問一下?小蟬,你的教養呢?”

聞蟬:“……”

她茫然想:我我我我表現得太冷淡了?二姊的反應這麼大?

她又受寵若驚:原來二姊這麼在乎我嗎?我平靜一點,她都接受不了?她很在乎我關不關心她?!

聞蟬聽到一聲噗嗤樂笑。

她與聞姝一同看去,見面容秀雅、衣袍寬大的寧王張染靠着方榻,手肘放在案上。他對聞蟬眨眼輕笑,一手臂撐着下巴,另一隻手從案下摸出一個木偶小人來。小人在案上噠噠噠地走了片刻,一路溜到了聞姝的方向。他手裡的那個小人,指指聞姝,再指指自己。小人轉了半天圈,插着腰晃了一會兒後,又啪一聲倒地,四條小腿手舞足蹈地舞了半天,一副撒嬌無賴的樣子。

這麼個木偶小人,被寧王耍在手中,居然頗爲靈動。

聞姝:“……”

聞蟬:“……”

聞蟬想:二姊夫是在無聲地告訴她,二姊懷孕後脾氣見長不能惹嗎?好、好生動形象的描述方式哦。

聞姝眼看就要衝文弱無比的二姊夫發火,聞蟬還挺喜歡和氣溫柔的二姊夫的話,怕二姊又怒氣衝衝,她忙撲過去,撲入聞姝懷中。女孩兒在女郎僵硬的發愣中,緊緊抱住女郎的腰,整個人埋入女郎懷中。

聞蟬聲音嬌軟,“二姊你別生氣了,我給你抱一抱……”

她這樣,聞姝的一腔火氣,竟無聲無息地平息了下去。聞姝心中憐愛聞蟬,可是又不擅長言語,每每表現出來的,對妹妹總是很兇。妹妹總是怕她,總是不跟她親。每次看到妹妹坐在阿母懷中撒嬌,聞姝心裡頗爲羨慕。

她心中羨慕,卻又不肯表現。

而也許是懷孕的緣故,讓聞姝性格發生了細微的改變。她的怒火變得更爲敏感,同時,對聞蟬的疼愛,也充滿了母愛般無法抑制的衝動。當聞蟬撲入她懷中,與她撒嬌時,望着妹妹瑩瑩如玉的面孔與星辰般清澄的眸子,聞姝的心化了。

她僵硬着手臂,摟住聞蟬的肩。女郎撫了撫懷中妹妹柔軟的髮絲,溫溫道,“小蟬你啊……”

聲音裡的暖意,讓聞蟬熱氣涌上眼。

在二姊溫暖的懷抱中,聞蟬無法控制自己的一腔委屈之意。她緊緊地抱着二姊,在二姊懷中無聲哭泣,流着眼淚。在二表哥轉身那一剎那,在她無法哭出聲留他的片刻,聞蟬分外的委屈。她委屈了很久,不甘願了很久。

她無數次想過與李信的結局,卻沒有一次是他棄她而去。

到他走的時候,聞蟬才知道自己有多捨不得。

但是所有人都那麼關心她,聞蟬連哭,都不肆意。只有在這個時候,在二姊懷中,她才釋放了自己的情緒。聞姝若有所覺,卻並沒有鬆開手臂,也沒有開口去問。這就是聞姝的性格她抱着聞蟬,任由妹妹在懷中流淚。

平陵之行,由此拉開序幕。

年年月月日日,聞蟬在二姊一家的羽翼下,在二姊夫的地盤,將度過很長一段時間。

春去夏來,春日遲遲,夏日苦短。聞蟬在平陵居住下來,慢慢適應平陵的生活。同一片天幕,同一時刻,會稽的戰爭如李信所料,還在繼續着。少年郎君在戰事之餘,被長輩們丟去讀書習字。

夏日枯燥,天氣炎熱。白天黑夜,日轉星移。少年郎君坐在書閣中,無人打擾的時候,他一遍遍地讀書,摘抄字句,認真寫字。他慢慢地寫

“蟬鳴蟬鳴,幽暢乎而。”

“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華表千年孤鶴語,人間一夢晚蟬鳴。”

“嫋嫋兮秋風,山蟬鳴兮宮樹紅。”

蟬鳴蟬鳴。

漫山遍野的蟬鳴。

他初初不識字不讀書,卻在認識她後,在沒有她陪伴的時候,在炎炎夏日旁的郎君都去避暑的時候,默揹着與蟬有關的隻言片語。詩賦中的蟬歲歲等待,日日積累,在下一年夏日時破空長鳴。而他心中的那隻蟬,在埋入泥土的時候,他可以期待來日嗎?

可以等待漫山遍野的呼喚嗎?

少年郎君坐在窗前,低着頭,不厭其煩地寫着這些古人的隻言片語。他望着長安的方向,又不知道自己的癡心妄想,能否傳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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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蟬的生辰在六月,她的十五歲,整整一年時間,都是跟隨二姊夫一家,在平陵度過的。也許是在長安時父母有過交代,聞蟬在平陵居住時,她二姊經常給她相看各種容貌清秀、品行端正的郎君們。畫工將郎君人像繪製成帛畫,由寧王妃先挑。聞姝細細挑出自己看得上眼的,帛畫便會傳到聞蟬手中,讓聞蟬挑是否願意跟某個郎君見面。

二姊肚子日漸大起來,行動開始頗爲不方便。然她爲人果斷堅定,每日挺着大肚子爲聞蟬挑選合適相看的郎君,聞蟬就是不喜歡,也會因爲愧疚而不敢拒絕。

但她就是不喜歡啊。

聞蟬並不想跟郎君們發展什麼感情,對方往往見她第一眼,身份合適,容貌出色,便會生出好感來。而面對這些郎君們,聞蟬又要如何去心生好感呢?

當她遇到危險時,有誰會以性命相搏,求她平安呢?

聞蟬面對郎君時,態度消極無比。

聞姝恨怒無法,將帛畫摔了屋中端坐的妹妹一身,劈頭蓋臉的。聞蟬從扔下來的帛畫中躲出來時,鼓起勇氣擡頭,看到姊姊冰霜般的面孔。她打個哆嗦:二姊懷孕後,更加像母老虎了。

聞姝恨聲:“你已經十五了!就算阿父阿母不急着把你嫁人,但是相看總是可以的吧?我十五歲都嫁人了!你看看你,還一團孩子氣,什麼都懵懵懂懂!根本不理解我的苦心……”

聞蟬小聲:“我理解啊。我就是不喜歡嘛。”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你要容貌俊俏的,我給你找出來了,你不喜歡;你要容貌醜的,我也找出來了,你看沒嚇着你自己!再有性格堅定溫和的,你猶猶豫豫。性格桀驁的,你又一直皺眉頭。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

聞姝養妹妹都快當成女兒來養了,恨得咬牙切齒,一不如意就來訓她。但是她脾氣暴躁,妹妹的嬌弱中,又帶有那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謂精神。饒她說得口乾舌燥,聞蟬不好意思又不好意思,之後也還是那個樣子。

聞姝喝口茶,繼續問,“你是不是還想着李信?”

聞蟬:“呃……”

“把他忘了吧!現在會稽那邊打仗,朝廷不給兵馬,私兵都是李家出。不光是會稽,朝廷還發通告讓會稽郡守平定四方戰亂。這不是開玩笑嗎?這又得等到猴年馬月去?你和李二郎在長安鬧出了那麼大的事,程家的眼睛一直盯着你們呢,你還想什麼?姑父把李二郎帶走,這背後的意思,你是裝傻看不懂呢?說什麼短期內不要接觸。如果你想嫁他,那就應該是‘一輩子不要接觸’了!會稽那邊,姑母肯定要張羅二表弟的婚事了!”

“而不管姑姑多喜歡你,長安一行後,你都不會成爲李二郎婚事的考慮對象了!勸你死心,把心放在自己的婚事上!”

聞蟬撇嘴。

心想什麼啊?當我三歲小孩好糊弄嗎?程家厲害,李家也厲害啊。我只是嫁人,又不是殺人。表哥只是傷人,又不是要娶程家的娘子……根本沒有二姊說的那麼嚴重嘛。

不過是人言可畏。

長安人士原本當我和二表哥是兄妹情深。一旦我要嫁他,那長安那出事,背後的味道就會變了。

但是隻要應付得當,日後這會成爲一樁美談而不是醜聞……

聞姝看妹妹那個表情,就知道妹妹根本沒有聽進去。她深吸口氣,有時候常覺得妹妹在該混沌的時候,特別的清醒。她還要再訓,門口一聲咳嗽,聞姝回頭,看到她夫君站在門口。

寧王站在門口,不知道看她們姊妹二人吵架看了多久了。寧王中途出去溜了一圈,再過來的時候,發現妻子的火氣更加旺盛了。他尋思再不打斷,小姨子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就要把妻子氣出病了畢竟聞姝現在是最不應該生氣的時候。

張染笑着進屋,“府上醫工來了,就等着阿姝你呢。阿姝你過去吧,小蟬這堆事,還是交給我來應付吧。”

聞姝遲疑了一下,面對夫君溫潤無比的面孔,還是選擇相信他,點了點頭。臨走前,她交代,“小蟬腦子有些擰巴了。你務必給我把她的性子轉回來。”

張染笑,“那可不是一日就能達到的,”他這個時候挺好說話的,“你身體不便,乾脆把小蟬的事交給我來解決好了。我務必還你一個你喜歡的妹妹來。”

聞姝還是很相信張染的手段的。一個不受寵的公子,在皇宮那樣的環境下平安長大,還能在成年後被封王。張染的手段,應該是足以對付她這個小妹妹的。

寧王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了妻子,回頭,看向仍坐在案後的小姨子。他走過來,彎下腰撿起之前被聞姝扔在地上的帛畫,翻看了兩三篇,張染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來。

張染擡頭,發現聞蟬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小娘子的眼睛漆黑剔透,如曜石一般。即使她的眼神不善,然有美貌爲她加成聞蟬即使是含嗔帶惱,都是漂亮得讓人心動的小娘子。

張染將帛畫收好,慢騰騰道,“別這麼看着我。放心,小蟬。我和你二姊不一樣。你二姊逼着你與郎君們見面,我卻不會逼着你。你想做什麼還是做什麼,只要說出個道理就行了。”

聞蟬愣一下後,眼中的敵意弱下去了。她說:“姊夫,我不喜歡那些郎君們。我確實還忘不掉我二表哥,但我也不想忘掉。你跟我二姊說說吧?讓她別給我亂點鴛鴦扯紅線了。”

張染聽她說了半天。

聞蟬最後疑問着看他一臉平靜的樣子,“姊夫,難道你也覺得我該忘掉二表哥麼?”

“不,”張染說,“喜愛不喜愛一個人,不光是爲感情忠貞,它還更加複雜。如果想要一味遷就,其實是做不到的……嗯,時間很長,感情不僅是忠貞。我只是幫你想清楚這個問題而已。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

聞蟬當即面上帶了笑意,站起來,“多謝姊夫!姊夫你真是好人!”

張染微笑:我未必是好人。不過你是阿姝的妹妹,在你的問題上,我儘可能地幫你,自然是好人了。

當晚聞姝與妹妹用膳時,便發現妹妹的態度和善了很多。聞姝心中驚喜,雖不知道夫君跟妹妹說了什麼,但看來是有成效的。她現在懷着胎,本來就非常不方便。現在可以放心把妹妹的事情交給夫君去處理,聞姝長長地鬆口氣。

一家人用膳,氣氛緩和了很多。

但聞姝很快想起來,瞪張染一眼,“即使你要忙小蟬的事,也得注意你自己的身體。咱們還是以前的規矩,從明天起,你繞着府邸小跑鍛鍊吧。”

聞蟬:“……”

原來二姊夫在家時這麼丟人啊!

張染面色如常地跟妻子商量:“我還是上山採藥吧,同樣是鍛鍊。把小蟬帶上,讓她也鍛鍊鍛鍊。”

低頭乖乖吃飯的聞蟬:“……”

她茫茫然看二姊欣然應允,心情悲愴:你們夫妻之間的樂趣,爲什麼要扯上我?我並不想每天去爬山……

聞蟬並不想每天去爬山,但她還是要跟着二姊夫,每天爬山採藥什麼的。話說久病成醫,跟二姊夫天天爬山,聞蟬才知道二姊夫對醫藥,幾乎可以說是瞭如指掌了。碰到什麼藥材,他都能頭頭是道地解說。沒有人惹張染的時候,這位寧王殿下的脾氣還算是很溫和的。當他笑眯眯跟聞蟬介紹各種草藥時,聞蟬對二姊夫放下了警惕心。

他們每天天亮去爬山,半天后日頭毒曬時便會回府。時日漸長,聞蟬開始覺得自己的身體也變得好了很多。

跟二姊夫相識久了,會跟二姊夫說起自己的感情迷茫,也會聽二姊夫說一些話。

兩人在前方上山路,走在崎嶇山道間,背上揹着竹簍,時不時停下來採摘山藥。身後不遠處吊着護衛們,平時不會來打擾他們,只有遇到危險時,護衛纔會上前護主。聞蟬邊爬山,邊與張染說道,“……難道過上幾年,我就不能跟表哥在一起了嗎?他們都篤定過一兩年,我就會不再喜歡二表哥。而二表哥閱盡千帆,也不會再喜歡我了。現在他們都抱着這種想法……我偏偏要不如他們的意,讓他們看看我還是很堅定的!”

張染漫不經心:“感情要靠你的堅定來撐嗎?爲了賭一口氣?難怪你二姊說你幼稚,我看着也像。”

聞蟬說:“我二姊還希望我馬上嫁人呢!你也覺得對嗎?”

張染擦把額上的汗,輕笑,“你別跟我懟。這有什麼意思?我又沒有反對你和阿信。我覺得愛情很了不起,但你和阿信還沒有到那個程度。他對你那麼好,是因爲你們正年少,都處於感情最熾烈的時候。阿信無所顧忌地爲你殺人,真是少年意氣。”

聞蟬彬彬有禮道:“少年時的感情也是感情。”

“但是衝動不能當愛啊。小蟬,我不阻止你跟阿信再見面。我知道你現在很感動,感動於一個少年郎君對你這麼好。但是這樣稀薄的感情基礎,不足以支撐年年歲歲。當下一次你與他見面時,我所理想的狀態,並不是你去回報他少年時對你一腔濃烈的愛意,而是你去看一看,你是否還爲這個人心動。當你再見阿信時,不是爲了賭氣,也不是爲了附和,而是看一看,你和這個人之間,還存在不存在喜愛之情。”

聞蟬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當長者說的有道理的時候,她很能聽進去。

小娘子喃聲,“……你說得對。我得喜歡他,而不僅是用少時的情意去遷就彼此。”

她豁然想開,面上露出了笑。

等她擡起頭時,發現張染已經快了她十來步。她追上去,又頗爲苦惱,“我在長安時,每天很不開心。他們都以爲我是因爲表哥入獄而難過,這個緣故也算,但我還不高興,因爲……”

“因爲是你連累到的阿信?”張染七竅玲瓏心,一點就瞭解。

聞蟬跟上姊夫的腳步。

聽二姊夫漫漫然道,“對待感情,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想長大點,成熟點,變得厲害點,”聞蟬思索着,“表哥一心爲我,我很感動。但我想要的不只是這樣……我也想不成爲累贅,不總是拖後腿。”

張染詫異地扭頭,看了聞蟬一眼。他似沒想到,聞蟬還有這個心思。張染停頓一會兒後,表情有點兒悠,“你和你二姊,是很不一樣的人。”

“阿姝向來獨立,什麼事都自己拿主意,自己去搶去奪去爭取。你呢……你則被家裡萬千寵愛,你想要什麼,摘星星摘月亮,大家都想辦法給你了。”

聞蟬若有所覺:“……所以其實姊夫,你一開始並不喜歡我?”

因爲他與聞姝都是相對來說沒有父母疼寵的人,對這種嬌寵長大的小女孩兒,心裡其實是有排斥的。只是張染心機深沉修養好,從來不表現出來而已。

張染眼中噙笑:“覺得你像個……唔,寵物一樣。但是感情中,一個寵物算什麼呢?感情是兩個人之間的互動。像你這樣的娘子,大家常跟你們說的,便是男人要如何如何,才能配得上你們。什麼家規啊,什麼法則啊,什麼纔是良人,什麼纔是對你好的夫君……不覺得這是一種變相的馴養嗎?不是馴服男兒郎,而是馴服你們變成弱者,依靠男人。要求男兒強大,女兒無要求。似乎只要漂亮,就可以征服男人。”

聞蟬低下頭,去琢磨二姊夫說的話。

她喃喃,“難道被寵愛,是不對的嗎?”

“不是啊,”張染淡淡道,“想要寵愛就得對等,而不是郎君對你千寵萬寵,你只等着享受便是。男女有天生的不同,但在感情上,卻沒什麼不同,都需要被疼愛和保護。這是一個互相的過程……試想,如果你二姊整天對我板着一張臉,不顧我身體不好,見不得別人臉色比我還難看的心情;我再因爲總生病,脾氣古怪,天天跟你二姊發火……那我們兩個人,怎麼過下去?遲早是一個分開和離的結局。”

“其實我說的太多了。這個道理,小蟬你已經開始明白了,不是嗎?”

“是的。”聞蟬說。

他們已經爬上了山頭,站在山峰凜冽處,往下看去,斜斜向下,一大片的綠意蔥鬱,鋪陳成靜止的畫面。陽光照在二人身上,因爲走路太多而心跳急速。青年與少年立在山頭,吹着風,看那山間風光,看那遙遠的都城。

張染靜靜地站着。

忽然聽到身後的聞蟬說,“我發誓,不論我與表哥未來如何,我再不要保護不了我想保護的人,愛不了我想愛的人!”

張染側過身,看到陽光在女孩兒面孔上映照出來的金色光影,她的眼睛明亮,有太陽在跳躍。她斬釘截鐵,轉頭對他笑,“二姊夫,我要習武!我不要別人一打架,我就只能拖後腿了!”

張染笑:“好啊。”

他頓一下,狡黠般道,“你要是去習武,你二姊快樂瘋了,就顧不上給你挑相看的郎君了。”

聞蟬笑盈盈,想到二姊的表情“我也覺得是。”

張染望着這個無邪的女孩兒,笑起來無憂無慮,沒有一點兒煩惱。

本該就是這樣。

他心想,他終於說動了聞蟬。終於讓聞蟬明白她在幹什麼,她又要幹什麼。而聞蟬終於去開始思考,她的人生,到底要怎麼走。她愛的人,到底要如何靠近。

十來年,聞姝日日耳提面命,要妹妹去習武。聞蟬從來不覺得練武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從來不聽二姊的話。

而當她在成長中,當她遇到她喜歡的那個少年,她終於意識到自我保護的重要性。不去依靠什麼護衛,不去等着別人來救……她往前一步,站在山頂最高處,俯瞰雲捲雲舒,看天地浩大。

終有一日,被護在父母羽翼下的舞陽翁主,開始真正長大了。

那日回去後,聞蟬便跟聞姝說,想要學習一些簡單的招式,好不至於一有壞人,自己就只能往後躲。聞姝頗爲驚喜,沒想到妹妹想通了。她都顧不上再跟妹妹選跟什麼郎君見面了,她親自下陣,要教妹妹習武。

這一舉動,倒是嚇到了寧王與舞陽翁主。就寧王妃這大腹便便的體格,還要上蹦下跳,不是開玩笑麼?

最後的折中法子,乃是讓府上護衛來教聞蟬習武,聞姝坐在旁邊指點。聞蟬早已過了習武的最好年紀,但是聞姝並不以爲然。聞蟬因爲習舞,身體柔韌性非常好,下盤又很穩,她想學些招式,又不是爲了上陣跟人打架;而是在面對歹人的時候,有自保的餘力,好撐到有人前來相救。

在與妹妹多年鬥智鬥勇的經驗中,聞姝早不指望妹妹能成爲天下第一高手,她對妹妹的要求,僅僅是稍微能撐一兩個回合,勉強自保就行了。

日子便這樣過去。

聞蟬在姊姊的耳提面命下接觸龐大無比的武學體系,她依然不能成爲足夠悍然、萬物不催的強者,然她正在進步。她思索自己的心,尋找前行的方向。她手中一柄長劍,已經舞得像個樣子;當陪練護衛與她對打時,她起碼能格擋一二,而不是扭頭就跑。

她能拉開拉大長弓,射出箭去;她也能騎在馬上玩弩……

她再不要是以前那個嬌嬌弱弱、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兒了。

這年冬天,寧王妃平安生產,產下一女。

冬雪飄紛的時候,寧王抱着剛出生的小女兒。女兒軟糯地睡在他的懷抱中,讓這個性情一直有點古怪的公子,胳膊微微發抖。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兒,當小孩兒在他懷中眨着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時,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站在這裡的意義。

剎那間,少時無人問津的生活,母親的悽苦,父皇的冷漠。長安兄弟間的勾心鬥角,平陵百姓們的依附……從北到南,從西往東,徐風吹過,萬點雪粒如撒,飛在園中。站在雪中的青年人熱淚盈眶,忽感到一切磨難都不再辛苦,都是有意義的。

悠久歲月變得遙遠,當他成爲一個父親的時候,低頭看自己女兒的時候,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張染聽了府上老人的話,沒有立刻爲女兒取大名,怕名字尊貴,女兒壓不住。他給女兒取了“阿糯”的小名,聞姝覺得有點軟,皺了下眉。然她看着夫君抱着襁褓,妹妹好奇趴在一邊的樣子……她目中露出溫意,視線一會兒望着夫君和孩子,一會兒望着妹妹。

阿糯,這麼軟的名字。

但是聞姝又想:恐天下父母面對自己孩子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去千寵百寵。口上說得再厲害,也忍不住把孩子寵得沒邊。似乎去疼愛自己的孩子,對父母來說,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一樣。

就像她妹妹聞蟬。

當年父母從邊關回來,忽然抱回來一個小嬰兒,她和大兄都多麼吃驚。父母在邊關待了一年,回來後性格大轉,不光兩人和好,還對新生的小女兒寵愛無比。

聞姝也想要個妹妹這樣的女兒。又柔軟又乖巧,還很聰明,還有點小性子,還會看人眼色……阿父阿母雖然那麼寵小蟬,卻是真的把小蟬教得非常不錯,惹人喜歡。希望阿糯長大後,也能夠像妹妹這樣惹人憐愛。

這一年的冬天,寧王夫妻只給京中去了信,並沒有回長安,聞蟬自然也沒有走。當小女兒出生的消息傳回長安後,無論是宮中還是曲周侯府,都送來了許多車的賀禮。

寧王府今年冬天,格外的溫馨。主人家新添了女兒,歡喜無比;僕從們服侍時也面上帶笑,感受到了主人翁的好心情。

除夕的時候,聞姝已經過了月子,能夠下地走動。她安排着府上過年事宜,等忙得差不多時,去房中看到夫君在逗弄小女兒。父女二人待在屋中一下午,小女兒尚在睡覺,也不知道那個父親是多好的耐心,竟然就這麼坐了一下午也不煩躁。且看情形,若自己不來尋人,張染還能繼續看女兒的睡顏看到天荒地老去。

聞姝好笑:“你不守歲了?對了,你看到小蟬了嗎?”

張染答:“小蟬下午時跟我一起在這邊,之後就走了。她小孩子家家坐不住,不知道又跑哪裡玩去了。”不以爲然道,“讓人去找吧。”

聞姝想了想,憂心,“最近小蟬好安靜……是不是我們都顧着阿糯,忽視了小蟬,讓小蟬不開心了?還有侍女們都緊着阿糯這邊,小蟬身邊的侍女,會不會人手不夠?”

張染:“……”他忍俊不禁地回頭,似笑非笑,“我說你把小蟬當女兒養,你還真把她當女兒養啊?小蟬怎麼會跟阿糯吃醋?這樣吧,既然你放心不下,我跟你一起去找她吧。”

夫妻二人,抱起襁褓中的女兒,出了門。屋外大雪茫茫,天地闃寂。張染懷中抱着孩子,聞姝則自然地從侍女手中拿過傘,撐了起來。她細心地爲夫君與女兒整理衣襟,不讓風雪吹着他們。夫妻二人一撐傘、一抱孩兒,步下臺階,走入了飄揚大雪中。

他們在梅園中見到久尋不見的聞蟬。

聞蟬手中一柄寒光劍,着緋紅裙衫,長裙曳地。她在漫雪中,在紅梅影照下,紅衣烏髮,雙眸閉垂,正在翩然起舞。大雪中,少女輕盈舞劍,閉目的專注模樣,讓一園子的梅花爲之綻放。

她在雪中跳舞。

不爲人所動的模樣,自我自由不去討好人的樣子,乃是最讓人心悸的。

夫妻三人站在雪梅中觀望,聞姝忽然想起來,“……我記得阿母跟我說過,去年的上元節大雪,她與阿父從外回來,便看到小蟬在舞劍……是這樣嗎?”

張染淡聲:“你記錯了。你阿母說的,是還有個人陪着她。”

夫妻靜默,望着雪中的紅衣女郎。

飛雪圍着她,落在她發上眉梢肩頭,再在風中向上席捲,在黑色天穹中跳躍。飛雪穿山越嶺,在天地間飄紛。它們浩浩蕩蕩,不知疲倦,不受羈絆。它們越過數不清的城池,攀爬過無數的山峰,路過多少的河川……它們飄蕩着,輕輕盈盈,在會稽城郡中浩然落下。

少年郎君站在山頭,沉目看着雪夜中靜寂的城池。他拂過面上的雪花,望了許久,才道,“雪下得真及時。”

有這場雪在,從徐州來的匪賊們,這個年,恐怕不好過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少年郎君回頭,看到熟悉的面孔。李三郎笑道,“阿兄你還在這裡?除夕之夜,不回家守歲麼?伯母剛遇到我,就怕你忘了,專門讓我來喊你。總不能爲了打仗,年都不過了吧?”

少年笑了笑,“哦,不是爲了打仗。只是下雪了,忽然想到一個人。”

想到一個總和他在雪中結緣的人。

千山萬水,他站在山頭,一時有去往長安看望她的衝動哪怕只能在窗外悄悄看一眼,次日便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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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後,圍攻會稽的匪賊們的日子便沒有那麼好過了。雪下得太大,會稽郡城過年氣氛濃郁,城樓上駐守的將士們都換了一撥。匪賊們遇上大雪封路,進退皆變得極爲不方便。鄭山王過分相信自我,一心想趁李郡守不在的時候拿下會稽,要這個郡城變成第二個徐州脫離朝廷,只聽自己的話。然沒想到李家數百年鎮守會稽,底蘊深厚,他們打仗打了大半年,雖有得有失,但總體上仍讓人憋屈。

然正因爲也拿下了周邊一些小城小村,鄭山王的野心沒有完全壓下去。他依然壯志熊熊,覺得拿下會稽的大業就在眼前,只要自己這夥人再努力一把就行。

周邊雪山小村,鄭山王的人不得不在這裡駐紮。鄭山王等老大享着暖和的炭火,但大部分手下,都只能哆哆嗦嗦地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生火取暖。鄭山王雄心壯志不可消,這幫弟兄們被寒冷所困,心裡卻有點兒憋屈。

這些野路子出身的弟兄們,聊着會稽

“是李家帶私兵跟咱們打!呸,明明跟以前說的不一樣!大王說朝廷不給兵馬,會稽很好攻。我看一點都不好攻!這都快一年了,要不是咱們後面有徐州,我看拿下會稽,可真懸。”

“李家這麼厲害?”

“別長他人志氣!咱們大王以前打下徐州的時候,不也這樣嗎?那幫貴族子弟就是一開始眼高於頂,拼持久性,他們哪裡比得上咱們!”

“聽說打仗的,是李家那些小輩……一羣小孩子也放出來打仗,不知道會不會嚇得屁滾尿流哈哈哈!”

“聽說‘李信’了嗎?”

一人提起這個人,一屋子人,都有短暫的接不上話。火焰蓽撥,照着他們的臉。而提起這個名字,衆人心裡不可抑制地涌上恐慌感。這半年來,大部分人都是跟李信帶的兵在周旋。少年郎君那種冷厲之風、詭譎之勢,帶給了他們不少壓力。幾乎每隊與李信碰上的,都損失慘重。

“聽說那是混混出身啊……怎麼就和李家混一起去了……”

衆人嘟囔着,卻也有幾人眼色古怪。等同夥們睡下後,這幾個人湊在一起,乃是昔日在會稽跟隨李信的混混們。他們說着“阿信怎麼成李家郎君了”“阿信這麼厲害我咋覺得鄭山王不是他對手呢”。

再有一人擺了擺手,“你們也別把阿信看得太重。鄭山王不是還沒敗嗎?”

另一人忍不住道,“但我怎麼覺得以信哥那蔫壞的脾氣,他在耍着大王玩?你們說他在圖謀什麼?我可不相信信哥無慾無求啊。”

幾人討論了一番,百思不解,便各自散去。卻仍有幾人聽着同伴的話後,目色閃爍,有退去之意。大雪封山,肚中飢餓,鄭山王一直鼓勵他們加把勁,可是當對方是他們昔日跟隨的少年時,他們仍然心裡沒底。

總覺得前途暗淡,看不到出路。

總覺得再在這裡待下去,熬不到春天就要凍死了……

趨利避害之本能,讓這幾個人連夜收拾包袱,偷偷摸摸地離開大部隊,去投靠會稽。第二日,鄭山王大怒,要派人去追殺,要殺了那幾個人泄憤。被軍師阻攔後,鄭山王只好忍着火氣,封鎖了逃兵的事,好不引起衆人的恐慌。

然世上有無法阻隔的牆。當有一人逃脫,便有更多人心裡不安着,懷疑自己是不是站錯隊了……

李信用他昔日的名望,在鄭大王的匪賊隊中,破開了一道口。

“他們昔日皆是我的同伴,本就有些高估我,覺得我無所不能。半年來,我特意在打仗中,把名號撒得到處都是,就是要他們知道對面的人是我,”面對有郎君質疑自己太過目中無人的作風,面對三堂會審,李信絲毫不懼,還看着被他說得張口結舌的郎君,笑了笑,“不然你以爲我幹嘛到哪裡都說什麼‘李信在此’?這有什麼意義?”

他笑起來,那股子壞蛋味道,讓被推出來質疑的這位郎君憤憤不平地坐下去。

他們都想到:哦,混混出身。李二郎還真是不講究,絲毫不掩飾他出身。本來李家這麼大,除了本家,並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李二郎是從混混裡走出來的。換個其他認回來的郎君,還不得藏着掖着啊?就李二郎作風獨特,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出身不好了。他還利用他的出身給鄭山王挖坑……

一長輩開口,“阿信繼續說。”

“匪賊造反,總是有點兒拼運氣的意思,”營帳中,外頭落雪紛紛,屋中郎君們圍案而坐,看少年郎君坐於中庭,手指帛畫中幾處攻略地勢。他並不在意之前受到的詰難,仍侃侃而談,“徐州之前州郡官員太顧着自己,對鄭山王來說太弱,鄭山王低看了貴族勢力。他身邊的軍師頂多也就是認識兩個字的書生,書生不投卷,不入世家走一趟,便永遠不知道兩者之間的差距有多大。世家中人人讀書有學識有眼界,鄭山王與他的謀士看不到的東西,在這邊,想來在座都清楚的很。例如,鄭山王等人,連雪災前後事宜,到目前來看,都沒有意識到會帶給他們的嚴重性。”

“不過也正是他們認識不到這種後果,纔敢拼敢殺。我們這方畏手畏腳,倒也給了他們不少方便之處。”

“我的意思是,過年了,大家的心都不在打仗上了。或許可採取拖字訣,只等雪下的大了,困住鄭山王一夥人。他們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只能就地取材。而這就地取材,就有些講究了……”

圍坐的青年人中年人面上帶笑,饒有興味地聽着少年郎君分析兩邊對敵的陣勢。少年郎君們與李二郎同輩,有的非常佩服李二郎出衆又清晰的思維,願意聽從一二;有的則始終心中不服氣,聽得有些坐立不安。

無論如何,當李信跪坐於中堂分析局勢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盡數凝聚在他身上。

李信桀驁無羈,之前衆人與他不熟,只聽本家弟子說過。這大半年來,自李信從長安回來,當會稽守衛戰開始的時候,李信以令同輩人難以望其項背的速度快速在李家嶄露頭角,入了衆人的眼中。他蓬勃向上,他是刀劍先鋒,他滿身光華。當他跳出來時,同輩中,已經無人能奪走他的光輝。

李家再沒有這種敢想敢做、充滿無畏的少年郎君了。

李家衆長輩甚至開始思索:是不是應該把小輩們都放出去遊歷一二?小輩們規矩是好,但沒有一個身上有李二郎這種引領羣雄的氣勢。

這堂中燈火灼灼,映着少年英氣的眉目。

李信正處在一個月一變樣的少年時期,往往一個月沒見就很容易陌生,更何況已經過了大半年。他個子如柳條般快速抽長,人也更瘦了。面頰收回去一些,棱角出現,眉目也變得更加軒昂。當他壓着眉想事的時候,隱有刀光劍影之氣勢。

衆人說着話,討論開春後的戰局怎麼開。長輩們也不多插手,大有把戰事當成讓小輩們成長的磨鍊石。不管這些少年郎君們採取什麼樣的方式,是要自己上戰場還是裡應外合,長輩們都頷首點頭,讓他們自己去想。這般一來,李信這種天生的聚光點,主意跟馬蜂窩似的一個又一個,更容易吸引沒有主意、或主意沒有李信大的郎君們追隨了。

他們這邊討論着,外頭隔着厚氈簾,侍女們通報。衆人出去一看,看到天上煙火爛爛,五色繽紛。細細想來,竟已到了上元節日。家中女君讓侍女們前來請人,讓李家郎君們回家過節,莫在這裡消磨時間。

大夫人聞蓉身邊的貼身侍女親自來請李信,李信自然也是要回去的。衆郎君們紛紛退散告別,侍女在帳外執燈等候李二郎。聞蓉身邊的侍女皆是年輕小娘子,此女膚白貌美,站在殘雪中,帳中一點柔光映着她姣好的面容。李二郎好久不出來,因天太冷,侍女不覺打個哆嗦,心裡有些怨李二郎磨蹭。

她不安的時候,門簾一掀,披着大氅的少年郎君從屋中步出。在他出來的剎那時刻,身後帳中的燈火一瞬間熄滅。少年英俊的面孔,映着前方的雪與身後的火。他一身傲骨,身形挺拔,沒什麼太多想法地望一眼只顧着發呆的侍女,侍女立刻紅了臉,掌燈跟上少年的腳步。

侍女努力跟上李二郎的步伐。李二郎走得並不快,足以讓侍女跟上。他眉目低垂,眸子幽黑,踩着蓬鬆雪地,步伐穩重。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聲音寂靜相伴,侍女跟隨李二郎,即使對方速度不快,但這眼看是要走回去的架勢,卻讓侍女心中叫苦。

她是新訓練出來的侍女,剛剛被派到大夫人聞蓉身邊。只知道前來接李二郎是個好差事,並不知道李二郎居然想要走回去。

然郎君走在雪中,身形高大英挺,眸子清正,側臉幽靜。他默然不語時,也讓侍女臉頰通紅,忘了足下的不適。

侍女輕聲,“郎君,女君出門前說半夜會下大雪,讓奴備了傘。您要撐傘嗎?”

李信隨口道:“不用。”

“方纔您在帳中那麼久,是換衣裳嗎?怎麼不叫奴婢進去伺候呢?女君知道婢子沒有照顧好郎君,是要發怒的。”

李信心不在焉:“換衣服而已。只是見母親時,她總覺得我冷。爲了不被她念,我還是多穿點好。”

“郎君真有孝心,”侍女抿脣一笑,少年郎君的回話,給了她鼓勵,讓她覺得李二郎似乎並不是嬤嬤口中說的那個“最好不要惹”“很難說話”的人,“對了,四娘回來沒見您,還問了您……”

李信停下腳步,臉色冷淡地看着這個一路上喋喋不休的侍女。他不騎馬不坐車,一路上走着回去,就是要趁着沒人的時候,想點事。他要想一想打仗的事,要想一想鄭山王會如何應對,要猜測對方的心思。結果這個侍女不停地跟他說話,他每每思路有個眉頭,就被打斷。

李信忍無可忍。

他的漫不經心換不來對方的若有所覺,當他停下來、沒有表情地看着侍女時,侍女才終於察覺了自己的饒舌。

李信探過來的眼神,寒氣滲人。他若方纔還只是個有氣勢的小郎君,現在就像是山中獸王,睥睨天地,隨時可以撕了讓他看不慣的人。李信說,“母親沒教過你,少說話麼?你好好地走你的路就是了,不要打擾我。”

他的眼神讓侍女露怯,侍女幾乎以爲他要暴怒,但他只是說了這麼一句,便轉身繼續走了。

侍女回過神,後背出了一衫汗。她再不敢多舌,只淚水在眼中打轉,快步跟上李二郎的腳步。然終是有些不死心,在跟李信錯開一步後,靜靜巷道中,侍女又有些心動。她忽然腳下一軟,驚叫一聲,往下摔去。

侍女無措地伸手想去拉李二郎的手,想借助他的力氣站起來。

李信居然毫無反應。

他仍然走他的路,在發覺侍女摔倒後,隔兩步路的距離,他才停下來看她。回過頭,少年郎君低着頭看這個淚水掉落的侍女。

侍女看他雖然沒說什麼,但也沒有皺眉露出厭惡的表情。她仍幻想李二郎有同情心,腳崴了,她疼痛中,跟李二郎說話的聲音便有些嬌軟,“二郎,我腳扭了,恐怕走不了路了。怎麼辦?”

李信看她半天。

忽然露出了笑。

他的笑容天生又痞又壞,正常時候就讓人心動,當人心猿意馬時,更是忍不住被他那種讓人面紅耳赤的笑容所蠱惑。

他蹲下來看她,笑眯眯,“你是不是想自薦枕蓆,被我睡?”

侍女臉爆紅:“……”

李二郎反應這麼快,這麼容易看出她的心思,說話還說得這麼粗俗不講究,侍女目瞪口呆,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回話。在世家中,像李二郎這樣大的郎君中,房中有人是理所應當的。在郎君們成親後,看未來二夫人的意思,是要把這些人打發還是留下。那都是後面的事,現在,聞蓉已經開始操心給自家郎君挑選合適的房中人了。

倒不是李二郎多清高,這不是他天天在外面打仗,幾乎不沾家,聞蓉尋不到合適的機會麼?

李二郎一年年長大,英俊得讓人面紅,更是府君膝下的唯一郎君。若是入了李二郎的房,即便不爲前程,這樣出色的郎君,又有幾人不愛呢?

侍女坐在雪地上兀自臉紅,李二郎那讓她心動的笑,忽然冷了下去。他變臉速度太快,讓侍女猝不及防。只見郎君站了起來,冷冷看着她,“我要的東西,不用別人送,自己會去取。我不要的,送到我面前,也就是一個死字。看在你是母親侍女的份上,我不殺你。但下不爲例,望你珍重。”

李二郎鐵血無情,轉身便走入了寒風中。

當晚回去,李二郎與父母妹妹共度佳節,賓主盡歡,氣氛良好。聞蓉身體仍有些不妥當,很蒼白,很瘦弱。但是自家郎君找回來,她的心情好了很多。醫工曾說她活不過一年,現在看起來,聞蓉再多活一兩年,也不是沒可能。

聞蓉噙着笑讓人不停給李二郎布食,又聽李信說話逗她,忍不住發笑。

然開懷中,聞蓉也注意到李二郎是自己回來的。她心中疑惑,不知那派出去的侍女怎麼沒接到李二郎?等到宴席結束時,聞蓉才從嬤嬤口中得知了發生什麼事,當即面上露出厭惡之情。

聞蓉哼了聲,“一個小小侍女,在我沒有安排的情況下,還敢去勾搭二郎?她也真敢想。”

嬤嬤笑道:“郎君大了,府上動心思的人便多了。這都是看女君您的意思了。”

聞蓉說,“那個侍女,打殺了吧!這種沒有規矩的侍女,看來是養不熟的,也沒必要再回去調.教了,”一個侍女的性命,並不放在聞蓉眼中。只是隨後,聞蓉出神了一會兒,又把嬤嬤喊回來,“別殺了……給她一些錢財,放出府吧。”

嬤嬤驚訝:“女君?”

聞蓉道:“我方纔尋思着,她這般得罪二郎,二郎都只是警告,看來並不想殺人。我兒向來聰慧,我能看出那侍女是想與他……,他自然也看得出。二郎這般心善,留她一命,我若隨意打殺了,豈不辜負二郎的心意?還是放她出府吧。幸好只是剛剛調.教好,還沒有用,不然我可不放心讓人走。”

嬤嬤便笑:“二郎心善,女君也是一樣的。”

聞蓉搖了搖頭,悵然道,“我只是顧二郎的意思而已……我兒心裡太有主意,連我這個母親,都要猜他的心事。你說是不是他們長大了,都不喜歡跟阿母親了?我總覺得我兒每日心事重重,可一到我跟前就逗我笑,什麼也不跟我說。”

“郎君是體貼女君啊。”

聞蓉坐了一會兒後,琢磨來琢磨去,下了決心,“我兒已經十六了,我也該給他張羅婚事了。該派人探一探二郎的口風,他喜歡什麼樣的,好讓我有個準備……”

老嬤嬤笑着陪聞蓉說話,說道郎君恐怕心思不在婚事上,郎君整天在忙着打仗之事。聞蓉卻覺得再忙也不能不成家啊,一定要從李二郎那裡聽到他喜歡什麼樣的女郎。

聞蓉膝下就這麼一個小子,她家四娘子還一團孩子氣沒到選婿的時候,她就把一腔心全放到了李信身上。聞蓉性格本就有些執拗,一心要從李信這裡探聽口風,李信頗爲無奈。他這個母親,打不得說不得,得時時刻刻地供着。現在操心起他的婚事來,每天回府上歇息一二,聞蓉都會說起哪家哪家女郎如何好……

李信但笑不語,聞蓉心思太露的時候,他乾脆都不回家了。

接下來一年多的時間,幾乎是這樁事的翻版。李信一點點收服鄭山王的隊,在這兩年多的時間中,他耐心充足,把鄭山王一點點往後逼。還往往不把人逼到絕路上,總給對方希望,總讓對方覺得似乎再往前一步,勝利可望。鄭山王剛愎自用,等到了反應過來的時候,手下的兵殘的殘,逃的逃,他已經無人可用。

山賊出身的鄭山王望着自己手下的殘兵弱將,淚流無比,高聲大吼:“李信誤我!”

他尚算清醒了過來,不再中李信的計。也方纔得知,整天慫恿自己攻打對方的那個曾與李信相識的書生陳朗,竟真如謀士所說,不是什麼好人物。當他兵敗如山倒,陳朗看無法在他這裡再詐東西后,甩袖而走,直接連夜奔逃,投去李二郎了。

鄭山王無論李信再如何激,也不肯出兵了。他帶着剩下的那點兒兵馬隱回徐州山中,想要修整一二,待實力恢復了再出來。但鄭山王也不肯就此放過會稽,三教九流,總有點兒自己的手段。他巧言令色,給海寇中留下了會稽的線索,又多方導路,讓海寇把火燒到了會稽。

會稽郡守真有點兒煩。

總覺得自己在給朝廷擦屁股。

但是每每往長安投一眼,那邊永遠推脫,永遠說沒兵沒將,將士們全在邊關奮勇殺敵,不得隨意調動。然而也沒看見邊關將士有取得什麼勝利,如何在與蠻族的戰鬥中勝出來。

會稽的戰爭還在繼續,只是沒有之前那般緊張了。畢竟這裡不靠海,李信是主動要拿他新得來的人手去養兵,以戰養戰,提升己方實力。那些曾經的山賊們到了李信手中,李家長輩們哭笑不得,才發現這竟是李二郎的目的。不過他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倒是李家許多年輕郎君們,在知道李信混混出身後,又接管了那麼多的兵,心情有些複雜。

私下裡,因爲新來的混亂隊伍,再加上他們用心引導,有些話便傳了回來。

當話傳到李三郎李曄耳邊時,都不知道過了多久“李二郎似乎並不是我們家走丟的那個孩子。好不容易尋到一個他昔日的同伴,對方說漏了嘴,說真正有胎記的那個郎君,已經死了……”

李曄駭一跳。

類似的話,其實在李信剛來家中沒多久的時候,他就託僕從打聽出來了。那時候他心裡充滿了疑問,又覺得長輩不會錯。過了這麼久,當這種話再傳出來後,李曄心裡也半信半疑。

口頭上,李三郎只道,“那你們去與叔叔伯伯們說吧。看他們信不信?”

傳話的郎君嘆氣:“他們自是不信了。言說我等就是嫉妒李二郎,三郎,你說我們要嫉妒,也是嫉妒你。他一個混混出身的,有什麼好嫉妒的?”

李三郎說:“長輩們都說他的身世沒問題了,你們還要說什麼?別煩我了,我還有事。”

他匆匆而走,並不想多參與這種八卦中。不管李信到底出身什麼,他現在就是李二郎。李家說他是,他就是。真真假假,沒必要深究。李三郎早早明白了這個道理,然那些宗室郎君們,至今仍然不懂。李三郎心中不屑,卻也到底留下了一根刺。這根刺,讓他沉默旁觀,兩不相幫。

他說有事,卻也不算託詞。他是真的有事。

大伯母見天忙着給李二郎尋合適的妻子人選,李二郎態度消極,讓大伯母非常着急。大伯母不知從哪裡聽到的話,說李信一直不答應成婚,恐怕跟舞陽翁主聞蟬有點關係。長安那事過了兩年多,大伯母沒想到李二郎還不能忘情。

聞蓉急得嘴裡都磨出了水泡,跑來找三郎說起這樁事,問起三郎此事緣故。

李曄想了很久,初聽這種說法時他很吃驚,但是細細想來,好像也很正常。他慢慢說道,“……二堂哥,在長安的時候,確實非常喜歡翁主。”

聞蓉快要暈過去了,“事情都這樣了,他怎麼還想着小蟬啊……三郎,你得幫伯母……”

李曄應了,也上了心。他心想:二堂哥若一直無法對舞陽翁主忘情,大伯母就無法讓他成親。而忘掉一個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那個人成爲常態,不再是心中的硃砂痣。

某天,李信在在軍營中寫字時,李三郎前來探望他。李三郎笑道,“二哥,你看我給你帶什麼珍貴禮物來了?”

他讓出位子,身後,慢慢的,嫋嫋地走出來一年輕女郎。

李信失神,手中卷軸啪嗒落地。

但他又很快回神,出乎李三郎的預料,李信的臉沉如冰霜。少年郎君跽坐於案前,面無表情地望着前方低頭羞澀的女郎,望着那與心愛之人有七分相似的容貌,心裡產生了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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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怔怔然看着李曄從外頭帶回來的這個年少女孩兒。不知道李曄是辛苦找了多久,才找到這樣相似的人。乍一看,連李信這樣常常回想聞蟬的人,都會恍惚。

陌生的年輕女孩兒從李三郎身後走出來,不知是李三郎派人教過她,還是她本來就如此她行來的每一步都邁得很小,走得又嫋娜無比,風騷又風流。腰肢纖細,胸脯挺翹,穿的是夏日薄衫。而她膚白黑眸,瑩瑩然仰頭看案後少年的時候,那眼中的怯意與故作鎮定,和當初跟李信初見時的聞蟬,幾乎是一模一樣。

那般的貌美出衆,那般的害怕膽怯,卻又撐着不肯認輸。就像小兔子非要裝成老虎一般,能嚇唬誰呢?

女孩兒低着頭,睫毛顫抖,烏濃若鴉羽。她往前走了幾步,輕輕伏了伏身。並沒有稱呼他,而是微微擡起頭,用那雙含情目,撩撩地掃過李二郎。

李信想:長相相似、連這擡頭看他的眼神,都像了七八成……

少年郎君沉默着。

他放在案下身側的手,微微發抖。李信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青筋暴起,嶙峋盤桓。他眸子淬得如同冰霜般,刀劍無聲地提起來,高高在上地審視着對面的人。他咬緊牙關,頰畔驟縮,剋制自己暴怒的情緒。

李三郎敏感無比,當李信沉默不語的時候,他就發現了異樣。心中暗道糟,他喊了一聲,“二哥?”

站在三郎身邊的女孩兒肩膀開始瑟瑟發抖,她覺得害怕。這麼個危險人物,李三郎怎麼能哄着她,說很好對付呢?李三郎說要她去李二郎身邊做個替身,又粗粗教她了一些東西,要她不在李二郎跟前露怯。她還是怯的,不過心中也有暗喜。世道不好,一介女郎四處漂泊,不定什麼時候就死了。如果能攀上李家二郎,成爲李二郎的侍妾,那她的餘生就不必朝不保夕了。況且李二郎還沒有暖牀人,如果她是第一個……

然而女孩兒一腔活躍的心思,在李二郎淬着毒一樣陰鷙的目光中,沉了下去。她烏黑的眼睛慌張低下去,覺得李二郎像是高貴不屈的王者一樣冷眼審度她,偏偏她又經不起審度。

就在這擡眼低眼的片刻時間,李信已經洞悉了她的心思。他隱忍的怒火消散了一些,心想:哦,還是不一樣的。這個小娘子心思這麼活潑,想要討好依賴我。然而知知,卻是從不把我當成依靠的。

我喜歡的知知,身上有那種不爲旁人所動的純真感。她不爲任何人心動的樣子,正是我最迷戀她的。

李信看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兒。

跟他心愛的女孩兒長得這麼像,且連神.韻都學會了七八成。

她得感謝我十五歲時經歷挫折,性格已經沉穩了很多,不再一暴怒便想到殺人這個解決方式……她得感謝當她站在我面前時,我不再是少年衝動的時候。即使有怒,也不會出手殺人。

李信曾在長安遭遇極大的挫折。

那一次挫折,所有人都爲他奔波,他那“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想法,第一次發生了改變。那個時候,他看了很多張面孔,也想了很多。夜夜日日,他坐在牢獄中,無數次分析自己的性格,想自己爲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他少年衝動。

縱是有他不得不爲的原因,但是李信得承認,他確實衝動了。

解決事情,不只有殺人一條路。他從小就知道這個道理,可是事到臨頭,熱血上頭,他還是不管不顧了起來……而那不管不顧,也讓他付出了代價。偏安一隅,無法北上。他連求娶心愛的女孩兒,都要再次重新爭取。一切努力付之東流,他雖無悔,卻也承認自己的失敗。

這個年輕的女孩兒,得感謝她遇到的不是十五歲時的李信。李曄也得感謝遇到的不是十五歲的李信……李曄侮辱了李信對聞蟬的感情,放在當年的李信身上,他就是不會下殺手,也會下場打人。但現在不會了。

李信本就是思慮重的人,在當年那樁事後,他一度沉默,學會了隱忍與內斂。

現在,李信看着這個害怕他怕得要命的女孩兒,與旁邊神情有點兒尷尬的李三郎,他沉默了很久後,慢慢露出了笑。而他一笑出來,就感覺李三郎不那麼緊張了。畢竟李三郎是見證過李信當年在長安鬧出的那件事的,李三郎心底深處也有點兒怕這個胡來的二哥……且看李信笑了笑,客客氣氣地說道,“我不要替代品,三弟用心了。但是還是把她送回去吧。”

“……好,”李三郎沉吟片刻,失望地看了一眼那個女孩兒。他敏感地察覺到二哥還是對舞陽翁主放不下,心中憂慮,說道,“程家還在盯着你……你要是和翁主……說不定會壞了翁主的名聲,還給我們家引來麻煩……”

李信點頭,示意知道。正是因爲知道,他當年才能走得那般絕情。

不知道爲什麼,李三郎對李二郎總是很難放心。性格清淡的人,總是對那種火爆脾氣、熱血上頭的人無法放心。李三郎就是勸說李信,他也不覺得李信會聽進去。他憂愁無比,想着自己無法完成伯母的囑託了。李三郎嘆口氣,拱手正要帶那女孩兒退下,他剛轉個身,聽到身後“且慢”的阻攔聲。

李曄回過頭,看到李信推開了長案,起身向他走過來。

李信看一眼那個女孩兒與帳中隨從,衆人意會後,忙帶着人一起退下了。帳中只剩下這對堂兄弟後,李信低頭沉思一刻後,淡淡跟李三郎說,“我要出遠門一趟,十天的時間……不想被海寇那邊察覺,也不想被長輩們察覺。想請三弟你頂替我十天,幫我瞞住消息。”

李曄大驚:“十天!”

這可不是一兩日。

他心想這怎麼行,這我如何瞞得住?打仗的主帥不在,我又能瞞多久呢?

他腦子裡亂哄哄的,有千言萬語想拒絕。他一擡頭,看到李信冷淡的表情,那拒絕的話到了口邊,又咽了下去。李二郎分明是已經拿定了主意,李曄就是咬牙,也得給李信爭取出十天時間來……況且李信從來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他說要出遠門,說有事情,那一定有他的理由。

李曄想:莫非是想出什麼計策對付那些跟臭蟲似的甩不走的海寇?二哥要去安排?怕泄露機密,不能提前跟人說?

李三郎開始想如何幫李信瞞過十天時間,口上隨意問道,“那二哥你要去哪裡?”

李信說:“長安。”

李曄:“……”

一瞬間瞳孔縮起,僵硬無比地看着李信。他在短時間內,望着少年幽黑的眸子,明白了李信並不是要去佈置什麼計策,李信只是要去長安,探望他心裡喜愛得不得了的小娘子而已。李曄嘴上發苦,甚至覺得也許是他帶來的這個女孩兒,刺激到了李信,讓李信突然產生了這個念頭。

要真是如此,李三郎簡直想撞牆去……

李信安慰他道,“這邊打仗,我給舅舅去的很多信,都沒得到回覆。我想去長安請教舅舅一些軍事,你知道他曾經做過將軍的。”

李三郎面無表情地諷刺道:“我以爲你常給長安去信,是寫給舞陽翁主的。原來二哥還是有正事的。”

李信並沒有答。

他自嘲地想:寫給知知的信?她從來就沒有回過我一封。會稽戰亂,郵驛被朝廷封鎖。我專門寫了詳細的通信聯絡方式,然而我偶爾還能收到舅舅的信件,卻從沒收到過知知的。旁敲側擊地問,那邊永遠是搪塞。

我心中焦慮,可我又走不掉。我被束縛在會稽,連想去長安一趟都沒有時間。

且我也總怕知知並不想見我……

我見識過她的無情,知道她僞善的面孔。也許她和我在一起時有感覺,但和別的郎君在一起時也有感覺。我無數次做夢,夢到知知跟我說“我不會等你”的話。我怕她真的不等我,也怕時光磨去了她那點兒稀薄的感情……

確實是被刺激了。

李信常年被會稽戰事羈絆,他根本沒多少時間去想兒女情長。但是每每想起來,心中都疑慮又焦躁。當他看到與聞蟬相似的面孔時,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要去長安走一趟!

會稽的戰事無法放手,他只能給自己擠出來十天的時間。十天時間,往返長安與會稽,也許根本跟聞蟬說不了幾句話。但是他只要看到她,哪怕看她一眼,能夠從她嘴裡問出來一句話,就可以了……

兩個少年在帳篷中,交接了此間事宜。李三郎不擅戰,李家衆郎君中,也沒有李信這樣對軍事格外敏感的少年郎君。正是因爲這個緣故,當李信悄無聲息地接管鄭山王的舊部,李家才睜隻眼閉隻眼。現在鄭山王又給他們請來了海寇這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隱患。實則海寇威脅不到會稽縱是朝廷下令除寇,會稽郡守推拒也能含糊過去。

然李信要接令。

他要用海寇來練兵。

很多時候,他都不在李家,也不在會稽。

現在他說走就走,把麻煩交到李三郎手中,李三郎真正誠惶誠恐。李曄從李信出帳篷的第一時間就開始慌張,貴族郎君的修養讓他硬着頭皮上,但是心知自己的戰略遠不如李信,也只能採取中庸手段拖過去,盼望李信早些歸來。

李信手段了得,這邊一無察覺,他已經一騎輕塵踏上了北上的路。

他想要在兩年後,再見一面他心愛的女孩兒。哪怕只是在她的窗下徹夜徘徊。

當李信北上的時候,寧王一家帶着聞蟬,已經在北上的路走了一大半了。宮中夫人病重,想念公子與孫女,陛下難得仁慈下了明旨,要寧王一家攜子入京,探望病重的母親。

這兩年多的時間,聞蟬一直跟着姊夫一家。

平陵附近偶有小戰,聽說是從會稽那邊波及而來的。聞蟬心憂,多少次想要去往會稽,都被阻攔。世道混亂,賊寇頻出,寧王妃根本不放心聞蟬獨自出行。寧王妃擔心再冒出來一個膽大妄爲的李信,聞蟬不可能每次都有那麼好的運氣可以躲過去。

平陵與長安還能通信,然而任何地方與會稽,信件往來都已經很不便了。聞蟬去過幾次信,原想跟李二郎說自己的近況。然信被寧王妃檢查後,怕她泄露一些東西被劫道的人知道,聞蟬只能寫些不痛不癢的東西。而就是這不痛不癢的話,她也沒有收到隻言片語的回覆。

二姊夫安慰她,說那邊戰亂,可能根本沒有收到過信。

聞蟬卻忍不住想:如果收到了呢?那他爲什麼不回我?他不再喜歡我了嗎?他變心了嗎?少年時他待我的心,果然經不住時間的考驗嗎?

有時候聞蟬會去想,覺得遇到李信,就像一場夢。也許世上從來就沒有李信這個人,這麼膽大妄爲的人,可能正是因爲不存在,才被她虛構出來。她心底,大概渴望一個無所不能的郎君,帶她逃出這個用規矩打造的牢籠……夢醒了,李信就不見了。

聞蟬的心,在日漸期待中,也涼了下去。

二姊夫教了她很多道理,她在成長的過程中,思考了很多東西。她漸漸不去對李信抱有期待,而是學會審視自己。

人間四月,草長鶯飛。聞蟬趴在搖晃馬車的車窗上,望着沒有一絲雲的天:同一片天宇,她想她不要總掛念少時的傾慕。當她再與李信見面的時候,她也只想看看她還喜不喜歡他……誰也無法保證,少年時讓她心動的那個郎君,在歲月磋磨中,磨去了身上的棱角。他長成了規規矩矩的貴族郎君,也失去了吸引聞蟬的點。

兩年多的時間啊……誰能保證呢?

兩年多的時間,二姊夫與二姊的小女兒,她的小外甥女阿糯,已經會說話、會笑、會走路。小孩子長得真是快,小小一團,逗得一家人歡喜無比。

而在長安那裡,讓阿父阿母頭疼很多年的長子,聞姝與聞蟬的大兄,侯世子聞若,終於娶了妻。聞若娶了一位非常賢惠溫柔的女郎,出身洛陽大戶。聞若性格散漫風流,卻在娶妻後,也收斂了很多。

程漪到底還是嫁給了定王,做了定王妃。當年長安那事,程家已經放棄了程漪。卻不料程漪仍討得定王的喜歡,嫁給了定王。當程漪被聘爲王妃的時間,程家人的表情非常精彩。恐怕連程太尉都心有後悔,聯絡這個女兒的時候,都要想想對方是否嫉恨於自己。

陛下也生了重病。長安衆公子之間的權,爭得更厲害了,大有不死不休的意思。就是老狐狸如程太尉,在這場無硝煙的戰鬥中,都踩了不少雷。

丞相家的大郎吳明,在當年旁觀李信之事後,也成熟了很多。當他阿父再次教訓他時,他也不再一味地去頂嘴。聽說他已經被丞相提着,入了朝堂,從光祿勳屬官做起,一步步往上爬。光祿勳主管宮廷警衛事務,但實際權力遠比這大。朝廷候補屬官皆在這裡,歷來皇帝的心腹勢力,也全集中在這裡。丞相爲他家大郎鋪路,嘔心瀝血,給吳明安排了最好的位置。丞相不指望他家大郎能做出什麼成績,只希望大郎在他去後,能有人可依、無人可欺罷了……

一樁樁,一件件。

隻言片語藏在書帛中,當聞蟬站在長安城門下,擡頭仰望這座古城的時候,那些信件內容全都化成了清晰的畫面,在她眼前浮光掠影般飛過去……

古城依舊,長安繁華。聞蟬第一次離開這裡的時候,只有十四歲。當她再次踏足此地的時候,她已經快要十七歲了。

許多人離開,許多人改變,而她再次回來。

“姨母,我……那個誰問你還不走?”一輛馬車後的簾子掀開,女童軟糯的話傳來。

女童下一刻就捱了打寧王妃無語:“什麼叫‘那個誰’?喊‘阿母’!你阿父怎麼教你的?”

聞蟬眸子彎起,笑了一下。她在侍女青竹的服侍下,重新上了車。

聞蟬歸心似箭,這一次,她卻依然沒有直接回到家。路過長安大街的時候,聞蟬忍不住好奇心,趴在窗口去看城中變化。而這一看,便被舊日相熟的人認出了她。舞陽翁主容貌出色,她一露出面,酒肆中看風景的女郎們就笑了“舞陽翁主回來了。”

舞陽翁主回來長安了!

長安城中大街小巷,皆傳遍了這個消息。相熟的郎君娘子們,聽到了這個消息,紛紛前來酒肆相見。兩年分離,縱是舊日只是點頭之交,再次相會,也忍不住感慨世道變遷,度日如年……昔日嬌美的女孩兒,在歲月中,變得更加奪目。她宜嗔宜喜,有極致的美,剔透晶瑩,沒有一點兒雜色。又明豔,又溫婉……

樓上女郎們開玩笑:“莫非翁主出門一趟,便不認我們了嗎?翁主還不上來,自罰一杯酒?”

盛情難卻,聞蟬不得不下車,與舊日閨友們寒暄。衆女拉着聞蟬上了酒肆二層,與她倒酒,說起兩年間發生的事。衆女唏噓無比,感嘆聞蟬怎麼回來的這麼晚。她們問起長安外面的事,又說起是不是戰亂連天,讓長安的大人物們也這般頭疼無措……

馬車中的寧王夫妻也十分意外,萬沒想到妹妹的人氣居然這麼好。回到長安,居然有這麼多的女郎郎君們等候相邀……

在車中等了片刻,仍然沒等到樓上的罰酒結束。坐在車中的寧王妃有些不耐,喃喃:“怎麼這麼慢?小蟬有這麼討人喜歡?再討人喜歡,喝杯酒也夠了吧?”

張染抱着他的小女兒玩耍,他現在最新的樂趣,就是逗趣小女兒說話。一歲多的小娃兒,能說簡單的字句,還往往詞不達意。張染便樂此不疲地教女兒說更多的話,此時正在聞姝剛發過火後,張染教阿糯說“阿母”。阿糯與父親玩得小臉通紅,時而咯咯笑起來。聞姝的聲音,在女兒的笑聲中顯得格外弱,卻仍被寧王殿下聽到了。

寧王殿下真乃一心兩用,一邊教女兒說話,一邊還得安撫妻子。

聽了聞姝不是滋味的抱怨後,他擡起頭,與妻子對視一眼後,哀怨般嘆口氣:“小蟬跟你我不同。你我都是狗見嫌的樣子,回長安一趟,也沒人相迎。小蟬卻活潑有趣,還伶牙俐齒,喜歡她的,與她玩得好的,自然多了。”

小阿糯睜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茫然無比地聽着阿父嘴一張一合,說了那麼長的話。她正在跟父親學說話,父親一下子說了那麼多,她那小腦袋瓜,就卡住了。阿糯張大嘴,半天不知道學什麼,記住了前面的忘了後面的,她頗爲苦惱。好在她聰明,當父親那麼長的話說完後,她還真記住了一個詞。

小女娃在父親懷中跳,拍着手笑,含含糊糊地喊:“狗見嫌!狗見嫌!”

聞姝:“……”

張染:“……”

夫妻二人面容僵硬,意識到當着呀呀學舌的女兒面說話,真不是什麼好事。

張染把女兒摟在懷裡,哄道,“寶貝兒,忘了剛纔的話吧。重新跟爲父學,來……”

阿糯不理他,她阿父阿母不喜歡什麼,她偏要喊什麼,還覺得頗爲有趣:“狗見嫌!狗見嫌!狗……”

聞姝簡直快受不了了,咬牙切齒:“看看你乾的好事!”

她語氣嚴厲一點兒,還不是對着小女兒。女兒卻被她的語氣嚇住,眼淚開始在眼中打轉了。聞姝驚慌,忙要安撫,然女兒一撇臉,轉身伸着小胳膊小腿抱住了父親的手臂,嗚嗚咽咽地開始哭起來。

張染哄着女兒。

聞姝快要瘋了:“張染,我頭疼……”

馬車中一派混亂,而聞蟬仍半天不回來。良久無法把女兒哄好,不論是餵奶還是逗笑,小阿糯意識到大人在討好她後,就哭得更加歇斯底里頗有故意味道了。無奈之下,寧王夫妻只好先帶女兒回家去。只留下了聞蟬的馬車,讓聞蟬與她的好友交流完感情後,自行回府。

樓下,大部隊離去,連聞蟬帶回來的禮物所放置的馬車,都先行回去侯府。這裡就剩下一輛馬車,只等舞陽翁主敘舊結束後回去。

李信牽着馬,淡着臉,從樓下走過。

他一身塵土,未曾整理。連日連夜地趕來,不知道跑累了多少匹馬,才趕來長安。他滿心激盪,滿懷忐忑,他前去侯府拜見。他預想了無數可能性聞蟬根本不在長安,不過是糟糕可能性中的其中一個。

君侯對他尚客氣,說女兒與寧王一家在平陵,不日將趕回來。李二郎如果有心的話,可以在此等候。

李信搖了頭,取回了一大摞竹簡,蓋是曲周侯沒有送出去的回覆他的信函。李信打算回去後慢慢學,思量舅舅教他的東西。他卻是不能在長安停留了,會稽那邊等不得,李三郎壓不住場。他得回去。

一家酒肆前熱鬧無比,還有一輛馬車。

李信平靜地牽馬走過去。

聞蟬站在樓上,忽然往下一瞥,似瞥到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舊人的影子在其中,看着卻也不那麼像。她疑惑地喊了一聲“表哥”,被周圍的笑聲蓋住。她再往人羣中看,疑心自己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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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聞蟬站在樓上,看到樓下某個身影時,疑慮感在心頭一遍又一遍地刷起。一開始只是一根針落入心房,發出叮的一聲。聞蟬眼睜睜看着,滿心房就那麼一根針,顯眼無比,實在無法忽視。

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中,她高高在上,俯視着他。

看他在萬人中,被潮水般的人流淹沒。

心中仿若也起了潮水。那浪潮一次又一次地席捲沖刷而來,讓聞蟬怔愣少許,讓聞蟬聽不見周圍的七嘴八舌。她猛地推開繞在身邊的所有擋路人,衝下了樓。她衝下了樓,站在酒肆外,站在了人潮中。聞蟬再次喊一聲“表哥”,但她沒有在人海中找到剛纔的那道影子。

消失得那麼快,簡直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再疑心是不是想多了。

畢竟人如潮水,她未必還能認得出他。

聞蟬怔立下方許久,咬起了脣。當她冷不丁衝下樓時,侍女們也跟着下來,此時圍繞在她身邊,小心問她,“翁主?怎麼了?”

聞蟬往四方看一眼,看中了一客人牽過來的馬。那馬繩落到了肆中小二手中,客人已經進了酒肆中去買酒,小二正在拴馬。聞蟬忽走過去,她第一次欺負普通人,還有點兒手生,但一把從一個成年男子手中奪過馬繮,仍有種難以言說的興奮感。

阿姊教她的“扶推手”,居然還真能糊弄沒學過武的人!

然而現在不是感嘆這個的時候,聞蟬說聲“抱歉”後便搶走了馬。她動作利索地跳上馬,追着自己先前認定的方向而去。她剛纔看到的人也許不是李信,畢竟李信現在不應該在長安。但是不親眼確認一下,聞蟬總是心中不信。

而過了這麼些年,聞蟬已經無法忍受那種長期壓抑的不甘與委屈!

聞蟬策馬而走,後面小二起初震懾於她的美貌,當馬被搶走後才慌了。小二簡直想哭,覺得長安這裡的貴族們越來越不講究,就欺負他們這些小地方來的……青竹等女存在的意義,就是爲舞陽翁主收拾後腳。翁主一走,她們一頭茫然無緒中,就先過來安撫小二,給小二賠禮,並拿了錢幣來抵債。

小二吸吸鼻子,在一羣年輕侍女的再三保證中,情緒才慢慢平靜下來……

當是時,聞蟬騎在馬上,已經循着一個印象,策馬繞進了一個窄巷中。巷中無人,她騎馬在巷口,有些遲疑。她閉起眼,回想多年前與李信相處的細節。兩三年前的事了,卻仍然記得很清晰,恍如昨日。她記得李信最是喜歡走這種少人的巷子,最是喜歡高處,最不喜歡在人羣裡擠來擠去……

她循着舊日的印象追來了這裡,巷子曲曲折折,通向四方。而她卻不知道如果真的是他,他會走哪條路。

聞蟬嘆口氣,垮下肩,想自己也許真的想多了,想李信不可能在這裡。她想……

她御馬轉身,出巷的時候,看到巷口牽馬而立的少年郎君。他問,“你是在找我嗎?”

聞蟬傻傻地看着他。

看他立在夕陽影照中,陽光渡了他一身。他那般的高大,光照着臉,看不清楚面容和表情。他長大了,聲音和以前聽着也不太一樣。但是她認得,他就是李信……

“表哥……”聞蟬喃聲。

她握着繮繩的手冒出了汗,緊張得心口揣只兔子般砰砰跳。她情不自禁地下了馬,鬆開馬繮,走向巷口牽馬的少年郎君。她一步步走近他,迎着光的方向,想看看他現在是什麼樣子……

聞蟬走入了李信三步之內。

女孩兒仰頭看他。

她想要打量他,覺得他陌生又熟悉。她喉口發澀,不知道該怎麼和這個陌生的熟人打招呼。她心中尋思着,緊張感比之前有過之無不及。李信忽然往前一步,兩步相距,當他彎下腰時,聞蟬感覺到少年身上強烈的氣息,他強大的存在感……

她不自覺往後退,李信一把揪住她的腰肢。聞蟬一聲驚叫,已經眼前一花腳下一空,她電光火石間,她被少年一把拋上了他的大馬。聞蟬驚慌,身子平衡不好,幾乎摔下去,然少年抓着她的手,從後貼了上來。

他也跳上了馬。

李信手放在口中發出一聲清亮哨聲,兩人身下的馬登時迴應一聲長鳴,揚蹄往前奔跑而去。

這麼快的速度!這麼大的變化!

不管隔了多久,聞蟬始終跟不上李信的速度。她還沉浸於重逢的萬語千言無法說中,李信就把她拋上了馬;她還茫茫然在馬上平衡自己的身體時,李信就叫馬跑了起來。這馬速度還這麼快……聞蟬嚇得一聲尖叫,往後縮,縮入了少年的懷中。

少年的懷抱也那麼陌生……

她又僵硬着往前爬躲遠些。

腰肢被箍住,身後控馬的少年一把將她拉了回去,與他胸腔相貼。聞蟬心口砰砰砰跳,全身僵硬無比,身子不由自主地發抖。她顫巍巍喊一聲,“表、表、表哥……”

李信貼着她的耳朵,“知知……”

少年帶着磁性的聲音,讓聞蟬周身如過了電般,升起了一層酥麻感。全身都變得不自在,耳根連着面頰、脖頸,一下子紅透了。他的聲音與她耳尖相貼,灼熱的氣息包圍着她。那強悍無比的侵略感,讓她顫慄無比。

聞蟬有些慌張。

李信貼耳與她輕言:“見面的話咱們就少說吧,我沒時間跟你敘舊。我要立刻趕回去會稽,但是又想抱一抱你,所以就委屈你跟我走一程了。到城門外我會放下你,那裡有守門衛士在,你的僕從們就可以很快趕過來。”

“現在,就讓我抱你一會兒吧,乖乖的別亂喊。”

聞蟬閉嘴,勁風拂面,她被身後的少年郎君緊緊抱着。

她都沒有看清楚他現在什麼樣,都沒有來得及跟他說話。現在騎在馬上風這麼大,一開口風就灌入口中,聞蟬也沒有李信的本事去跟他大聲地喊話。她感受到少年貼着自己後背的精壯身體,體溫比她高多了。他灼燒着她,濃烈無比,一如當年……而她能做的,似乎只是承受。

可是她僵硬着,依然覺得他陌生。

尤其是跟以前不一樣……覺得他氣場變得更加強大,面對她的時候,又有一種想要吞噬的力度……女郎天生對郎君的侵佔性抱有警惕心,縱然李信什麼都沒說,當他抓住她手腕拋她上馬時,聞蟬就已經感覺到了。

她恐慌在於他不再是以前那樣……

然爲了不掃興,聞蟬只能裝作一無所知。

李信在她耳邊輕輕嘆口氣,他的嘆氣,讓聞蟬感覺到了他的滿足感。聞蟬不覺鼻子一酸,想他到長安一趟,竟是爲了她嗎?

是啊,滿足。

能夠近距離碰一碰自己心愛的、千思萬想的女孩兒,李信就滿足了。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面頰。但是手伸到半截又放棄了,他想他變了很多,聞蟬還不熟悉現在的他。他貿然如以前那般對她,聞蟬也許會笑臉相迎,但那不過是在消耗昔日她對他的情意而已……

兩三年的時間了,李信變了很多。聞蟬對他的印象,卻還停留在那個少年時衝冠一怒爲紅顏的郎君。

而他又何曾瞭解現在的她呢?

只是發現她更漂亮而已。

少年時就讓他驚豔,現在,當他在樓下聽她喊一聲“表哥”時,仿若萬雷炸在耳邊,轟鳴萬里,失聰良久。心心念念,千想萬想,當聞蟬從記憶深處走出來時,李信幾乎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策馬同行,少年坐在身後,眷戀無比、又強作淡定地摟着女孩兒纖細的腰肢。他忍着自己想要多摸幾把的衝動,望着她玉白的側臉,看她的長髮在風中一次次拂向他,將她身上的清新香氣也吹向身後的他……

李信玩味地笑一聲:知知知道他想睡她嗎?

出了城,少年們共乘一騎,看霞光萬里。

遠處青山巒巒,夕陽在視線中鋪陳如畫,絢爛又瑰麗,盛大無比。他們騎馬在風中,在城口,兩人突然一起想到了當他們上一次共看夕陽時,看到霞光橫貫蒼穹,看到江水滔滔在金光中劉躍。那時的夕陽,那時的火紅,那時的虔誠,分明與現在一模一樣。

李信先跳下了馬,又抱聞蟬下來。

當他們對立而望時,少年的個子,已經比聞蟬高出了一個頭。女孩兒纔到他肩頭,要辛苦地仰脖子,才能望到他深邃而溫柔的眸子。聞蟬眼中波光流轉,璀璨無比的流光在其中跳躍,李信彎腰伸手,拂去她眼下的水漬。

李信儘量讓自己的聲音溫柔:“別哭,知知。你好好在長安待着,我下次來看你。肯定比這次時間久。”

聞蟬點頭。

李信讚許地看她一眼,又笑着摸她的頭:“真乖。”

他嘆口氣,時日不多,根本沒有說話的時間。他都沒有時間打開他心愛女孩兒的心房,就又要走了。他逼着自己扭過頭,騎到馬上,不要去想身後看着他背影的聞蟬。只要他回頭看一眼,看一眼她嬌俏的樣子,就忍不住再不想走了。

然馬跑出了十來丈,李信還是忍不住回頭,想看一看她。

他扭過頭,挑高眉毛,不可置信地看到聞蟬已經轉了身,往城門的方向走去了。她步履優雅如蓮開,款款走去,吹花拂柳一般嬌弱又好看,讓郎君看得眼直又眼綠。可是再被她的美貌所懾,也掩飾不了聞蟬毫不留情、轉身就走的冷漠。

李信被氣笑,眼神複雜極了:……她還是一貫的沒良心。

夕陽在上方,萬里晴空。已經轉身走向城門的聞蟬,心中想到:哪個要等你來看我?我早就發過誓,絕不再無能爲力地看着一個人的背影走遠。

我不會再在原地等着表哥走過來,等他穿越千難萬險走向我了。

這一次,我要去會稽。

我要走向他,我要試試看

少年時的感情過了這麼久,我心愛的少年啊,我又是否依舊傾慕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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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給你們看個曾經做的牛逼的電影似的夢:我當時記錄描寫了很多!這個夢當時是準備寫成一個故事裡的故事,但是大家也知道我靈感像飛一樣太多了,時不時舊靈感就被我拋棄了,新靈感又冒出來了……而且這個夢是個末世背景!我不喜歡寫末世文哎,所以寫的可能性很低,就讓大家看下故事梗概:

女主醒來,被告知她是地球上最後一個甦醒的人類,有了特異功能。地球被一種病毒感染,所有人都會沉睡,過段時間後甦醒,醒來後有特異功能,然後隨着各自的體質,慢慢變得左右手不協調,這就是成爲喪屍的先兆,等閉上眼再也醒不過來,醒來後就會成爲喪屍。一開始喪屍無意識,慢慢有意識了後,會在一定區域內活動,之後開始活動範圍越來越大,最後會開始獵殺人類。

女主想回家看父母,被組織派任務,將研究出來的藥給喪屍用,看有沒有用。女主膽小又害怕,男主活躍,主動陪她。其實第一次見面,男主就看上她,她上廁所,男主的大狗趴在門上跟她打招呼,她嚇得尖叫。男主一下子慌了,伸出手想拉她。看到還有一隻男人的手,女主尖叫的更厲害。這就是男女主最開始的相識。

一路同行,女主膽小,都靠男主保護。男主能力很強,性格又活潑外向,很有安全感,女主開始信任男主。一路同行,漸漸對喪屍越來越絕望。有笑有淚的各種打喪屍的故事裡,讓男女主感情更好。在一次跟喪屍的決鬥中,男女主終於擁吻。

最後他們發現喪屍越來越強大,根本走不下去了,只能回去,將消息告訴他們的組織。女主才發現喪屍的變化是一個漸變的過程,就是說現在跟她說話的所有人,會一步步變成喪屍,攻擊她。她有些害怕,只有男主在她旁邊,她挽着男主的手臂,纔有安全感。

後來科學家終於沒了辦法,喪屍開始攻擊他們最後的樂園。女主作爲最後一個甦醒的人,被委以重任,用地球上剩下的所有能量,送她出地球,向外星求助。在漫漫太空中飄蕩,也許有救,也許沒救。有救後,可以回來救所有人。

女主痛苦,她怕一旦離開,終生無法見到男主。

有兩種結局:

(1)女主最後放棄離開地球的機會,在發射的火箭前跑回男主身邊。她哭着說,人類跟我有什麼關係,恐龍還滅絕了。所有生物都會死亡,我只想陪你。她最後得到的結局,乃是淒涼的滿足。

(2)女主走了。男主爲保護她,被喪屍殺死。她後來得救,回來後,平凡樂園的很多人都得救了,男主卻連屍體都沒有了。她已經完成了使命,人類一點點繁榮。身邊人幫着她相親,好像生活步入正軌。她作爲英雄,有了各種好處。女主想着男主對她的希望,堅持活下去。但一年,兩年,她發現忘記男主的越來越多。等當初告知她一切的導師得了老年癡呆症,這世上,只有女主記得男主。女主漸受不了這個,她無法承受男主被所有人忘記的事情,她知道歲月殘忍,也怕自己有一天忘記了男主。最終,女主抱着男主的相片,沉入海洋。(主流結局)

天啊我在貼這個故事的時候,也跟你們同一時間,重新掃了下這個故事!然後被我自己的腦洞震撼了!我覺得這個故事超級帶感啊!雖然我對末世喪屍不感興趣,但是又想寫這個故事了!覺得拍成電影會特別棒!不要攔我我要寫……

好了這章就放這麼一個故事梗概了。不然太多了怕你們太愛我~~接下來貼歌詞好啦!

我家讀者看個防盜章都看得這麼有追求……說昨天的食譜看餓了,要我換一個……你們這麼有夢想,我壓力很大好不好?!好吧今天放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吧,雖然文藝了一點。但是你們都這麼有追求了,說不定看個文藝點的歌詞啊隨便什麼詞的就讓咱們距離更近點~~

【1】一個手遊的臺詞。遊戲名字叫《我們相距十萬光年》。遊戲取材於梵高的《星空》。我已經玩了很久了,遊戲音樂配的特別傷感特別孤獨特別唯美,就像是在無盡星河裡看不到盡頭一樣。這個遊戲裡面的臺詞也是文藝中透着小傷感小孤獨:

一萬光年我們是星星,彼此仰望

二萬光年想念那麼久,何時才能抵達

三萬光年星星忽隱忽現,兩顆心忽近忽遠

四萬光年該如何停止思念

五萬光年你是星星,灑滿夜空

六萬光年光讓人無眠,愛讓人孤單

七萬光年我還在原地想你,你已經離我而去

遊戲很簡單,就是操縱一顆會動的星星不斷運動讓他保持光亮,直到十萬光年。

但是也很難,並沒有幾個人能夠到達最後的十萬光年。

遊戲的最後寫着:星光越璀璨越是孤單……有時候不管再怎麼努力前行也到不了夢想的地方。或許我們之間相差的不止十萬光年。星星似是飛的越久越沒有力氣吧,只有遇到可以讓它安心的月亮。可是遇見自己的月亮,又是多麼的困難。

一個遊戲做的這麼傷感真是逆天!

【2】花房姑娘。

嘿嘿嘿,這首歌呢,就是讓我產生表哥靈感的最初始。就是聽了這首歌,想寫一個期待着女孩子走近的狂放少年。之前沒寫過這種一心一意期待女主的愛的男主,就覺得特別有意思。我也是第一次寫這種軟軟的萌萌噠美少女,對美少女的定義就是長得漂亮就行了。她什麼都不用做,自有男主爲她披荊斬棘,爲她刀山火海地去闖,爲她生爲她死,爲她付出一切。因爲沒有寫過一個被千嬌百寵的女孩子,就特別的疼惜她,特別想讓她好,一點兒傷都不捨得給。

反正花房姑娘這首歌帶給我的靈感,會貫穿小說始終。信哥永遠期待知知,永遠在等她走近。不知道你們聽這首歌的時候,會不會跟我的感覺一樣……應該是不一樣的吧哈哈。

花房姑娘(電影《大叔,我愛你》插曲)-崔健

詞:崔健曲:崔健

我獨自走過你身旁

並沒有話要對你講

我不敢擡頭看着你的噢......臉龐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的驚奇像是給我噢......讚揚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帶我走進你的花房

我無法逃脫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覺忘記了噢......方向

你說我世上最堅強

我說你世上最善良

我不知不覺已和花兒噢......一樣

你說我世上最堅強

我說你世上最善良

你說我世上最堅強

我說你世上最善良

你要我留在這地方

你要我和它們一樣

我看着你默默地說噢......不能這樣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只是我再也離不開你噢......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你明知我已離不開你噢......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離不開我明知我已離不開你噢......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離不開你我明知我已離不開你噢......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離不開我明知我已離不開你噢......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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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youngandbeautiful

這個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歌詞,因爲前兩天有讀者姑娘提到信哥對知知那種強烈又期待的感情,讓她想到了不起的蓋茨比裡花房相見那次。我就又重溫了這首歌。其實我至今沒完整地看過這個電影,也不想看,因爲我不太愛看視頻。超過十分鐘的視頻我都會不耐煩,不想看。我是先看的《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書,看完後心情沉重,就搜了電影。因爲我是不會去看那麼長的電影的,我一般看電影,就是靠別人剪輯的五分鐘視頻,自己腦補完整個電影的故事……通常來說腦補的和真實的差距並不遠。

然後看的五分鐘小視頻,就是以這個主題曲爲背景剪輯的電影視頻了。花房相見我在視頻裡就看到了……又專門去看了電影裡的這段,確實很經典。

現在想貼歌詞,貼雙語的吧乾脆。我隨便搜的,翻譯的不準的你們也隨便看吧:

i'theworld

看過繁華

w

歷盡滄桑,人已老

,andbel-w

金錢,成就,如過眼煙雲

rnightsmidjuly

仲夏午夜

youandiwereforeverwild

瘋狂的你我

thecrazydays,thecitylights

放縱的日子,城市的燈光

thewayyou'likeachild

我們孩提般的嬉戲

i'geryoungandbeautiful

當我青春不再,容顏已老,你是否還會愛我

hingbutmyachingsoul

當我一無所有,只留悲傷,你是否還會愛我

wyouwill

我知道你會,你會

wthatyouwill

你會的

i'gerbeautiful

當我青春不再,容顏已老,你還會愛我

i'theworld,liw

看過這世界,把它點亮,做我的舞臺

w

安排演員,創造,新的時代

kandroll

炎熱夏日,激情四射

thewayyou'atyourshow

你給我的表演

w

和那一切關於

ricsoul

你面龐和心靈的記憶

i'geryoungandbeautiful

當我青春不再,容顏已老,你是否還會愛我

hingbutmyachingsoul

當我一無所有,只留悲傷,你是否還會愛我

wyouwill

我知道你會,你會

wthatyouwill

你會的

i'gerbeautiful

當我青春不再,容顏已老,你還會愛我

主,當我升入天堂

bringmyman

請允許我帶上愛人

thatyou'

當他到來,請告訴我

ifyoucan

告訴我可否

,ohthatbody

那優雅,那外形

aparty

那面龐,都讓我雀躍

he'ds

他是我的太陽,賜予我鑽石般的光芒

i'geryoungandbeautiful

當我青春不再,容顏已老,你是否還會愛我

hingbutmyachingsoul

當我一無所有,只留悲傷,你是否還會愛我

wyouwill

我知道你會,你會

wthatyouwill

你會的

i'gerbeautiful

當我青春不再,容顏已老,你還會愛我

i'gerbeautiful

當我青春不再,容顏已老,你還會愛我

i'youngandbeautiful

你仍會愛我

【4】月半小夜曲

這個是寫師叔時,只要一寫到原映星,我就想到的歌。後期寫望月和原映星時,就一直循環着這首歌。這首歌是李克勤翻唱日本80年代巨星河合奈保子作曲並演唱的《ハーフムーン·セレナーデ》。我聽了很多版本,還是最喜歡李克勤的版本。在上本書時就說過,我再在這裡貼下歌詞好啦:

仍然倚在失眠夜望天邊星宿

仍然聽見小提琴如泣似訴再挑逗

爲何只剩一彎月留在我的天空

這晚以後音訊隔絕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擁有

情如曲過只遺留無可挽救再分別

爲何只是失望填密我的空虛

這晚夜沒有吻別

仍在說永久想不到是藉口

從未意會要分手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佔有

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

提琴獨奏獨奏着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牽掛我的渴望直至以後

仍然倚在失眠夜望天邊星宿

仍然聽見小提琴如泣似訴再挑逗

爲何只剩一彎月留在我的天空

這晚以後音訊隔絕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擁有

情如曲過只遺留無可挽救再分別

爲何只是失望填密我的空虛

這晚夜沒有吻別

仍在說永久想不到是藉口

從未意會要分手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佔有

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

提琴獨奏獨奏着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牽掛我的渴望直至以後

仍在說永久想不到是藉口

從未意會要分手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佔有

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

提琴獨奏獨奏着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牽掛我的渴望直至以後

【5】天涯

這首歌應該是大家小時候的回憶吧。我聽到時還是刷微博上看任賢齊和一個二次元的妹子合唱,把歌唱的那麼快意恩仇,那麼痛快,很驚豔,就去查了。因爲我不愛看電視(所有超過十分鐘的影視我都不愛看),但是覺得那時候的歌應該都跟電視有關。我打下這段字的時候纔去查了下,發現原來是給《笑傲江湖》唱的歌啊。小時候我錯過了很多經典電視,嗯雖然並沒有興趣去看(因爲超過十分鐘了),但是憑歌就夠我腦補了。

下面貼歌詞:

昏天又暗地忍不住的流星

燙不傷被冷藏一顆死星

苦苦的追尋茫茫然失去

可愛的可恨的多可惜

夢中的夢中夢中人的夢中

夢不到被吹散往事如風

空空的天空容不下笑容

傷神的傷人的太傷心

何必想何必問何處是我家

愛也罷恨也罷算了吧

問天涯望斷了天涯

贏得了天下輸了她

揮別的種種揮不去的種種

毀不了被淹沒一往情深

忍已無可忍恨不得別人

害人的迷人的癡情人

也掙扎也牽掛也不是辦法

走也罷留也罷錯了嗎

今天涯明天又天涯

狠狠一巴掌忘了吧

【6】河西走廊之夢

這首曲目是雅尼爲中國紀錄片《河西走廊》專門譜寫,並與中國音樂家徐鯉合作製作的主題曲,使用了包括杜杜克、長號、提琴、豎琴、定音鼓、絃樂團、人聲合唱等衆多音樂元素,描述了中國西部河西走廊深邃蒼涼,而又壯闊激昂的夢幻景象。在創作階段,雅尼還曾爲該曲目起名《河西走廊的風》,寓意河西走廊二千二百年的歷史上,東西方文化、信仰、知識、夢想的風從這裡穿過。

這個沒有歌詞,是段純音樂,特別的璀璨,特別的華麗。當時是看《河西走廊》紀錄片時候,每集都要聽這個音樂,一點都不想錯過。《河西走廊》這個紀錄片拍的特別棒,把自古至今河西走廊歷史的演變,藉着大歷史的變遷和小人物在其中的掙扎,講的特別感人。我基本是每集都要哭一頓,歷史太震撼人心了。

看《河西走廊》前,我在看另一個關於漢朝的紀錄片。那段時間比較無聊,又找不到東西看,就乾脆看紀錄片了。因爲本來不愛看視頻嘛,所以我每次看視頻的時候,都特別珍惜自己能看得進去的這個機會==我現在都忘了《河西走廊》之前,我看的是哪個紀錄片了。印象就是看的時候熱血沸騰覺得拍的真好,然後看河西走廊時,正好跟那部紀錄片的結局有點重,就看得不耐煩。

雅尼的《河西走廊之夢》,我一開始也沒欣賞到其中的震撼。然後看完了一集,看哭了。開始看第二集……接下去每集必哭,也愛上了河西走廊之夢。

大推薦!

【7】驚鴻一面

《驚鴻一面》是由許嵩作詞作曲,許嵩和黃齡演唱的一首歌,收錄在許嵩2014年發行的專輯《不如吃茶去》中。

《驚鴻一面》錄製了極爲豐富的和聲層次,用以烘托出溫暖的歌曲氣氛並體現男聲女聲層疊互動的曲趣。來自上海的黃齡將她獨特的轉音技巧融匯在許嵩古風味十足的音樂中,既增添了這江南風味中的嫵媚勁兒,也增添了《驚鴻一面》像是被上海元素浸染過的摩登感。歌曲唱的是前世的感情經歷,表達的卻是今生的情感態度,這也預熱了許嵩專輯《不如吃茶去》當中所滲透其中積極且豁達的主旨寓意。

這首歌呢,是寫《我的錦衣衛大人》時聽的歌。全程借這首歌來花癡沈大人~~然後寫完錦衣衛後,這首歌就留到歌單一直到了現在,居然還是覺得沒過時,還是很好聽。還是足以支撐我寫完下一個女追男的愛情故事:

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金盆洗手止風雨

不戀紅塵卻難捨回憶

每一段都有你

年少初遇常在我心

多年不減你深情

江山如畫又怎能比擬

你送我的風景

柳下聞瑤琴起舞和一曲

彷彿映當年翩若驚鴻影

誰三言兩語撩撥了情意

誰一顰一笑搖曳了星雲

紙扇藏伏筆□□文裡

紫煙燃心語留香候人尋

史書列豪傑功過有幾許

我今生何求惟你

年少初遇常在我心

多年不減你深情

江山如畫又怎能比擬

你送我的風景

柳下聞瑤琴起舞和一曲

彷彿映當年翩若驚鴻影

誰三言兩語撩撥了情意

誰一顰一笑搖曳了星雲

紙扇藏伏筆□□文裡

紫煙燃心語留香候人尋

史書列豪傑功過有幾許

我今生何求惟你

遠山傳來清晨悠然的曲笛

曉風掠走光陰

殘月沉霜鬢裡

有了你

恩怨都似飛鴻踏雪泥

柳下聞瑤琴起舞和一曲

彷彿映當年翩若驚鴻影

誰三言兩語撩撥了情意

誰一顰一笑搖曳了星雲

紙扇藏伏筆□□文裡

紫煙燃心語留香候人尋

史書列豪傑功過有幾許

我今生何求惟你

我今生何求惟你

好了今天的嘮嗑到這裡結束……我說你們好幸福!發個防盜章就隨便看看好啦,居然還讓我這麼費勁地又貼又找,在電腦跟前又坐了一個小時……

96|9.0.1

每次的這個廢話,都快變成我嘮嗑的專場了。我就算廢話多,也沒有多到這個份上。幾千字的廢話讓我太頭疼,但是你們說無聊,所以我繼續找一些東西貼一貼說一說吧。

啊明天還是貼笑話好了,最省心!但是今天繼續貼歌詞和時不時推薦些我喜歡的東西吧~

首先再說一個夢的靈感:其實本來與它挨着的是兩個夢。一個現代國內背景,一個現代國外背景,我都是夢醒後,特別激動地去記錄小本本上了。blabla寫了很多字,覺得自己以後有時間了一定要寫啊什麼的……結果當時不知道出了什麼意外,沒有保存住,稿子給丟了。我經常丟稿子,時不時地丟稿子。編輯常管我要稿子的時候,我手裡都沒有,因爲丟了。每次都要費勁地去各種找……但是我仍然長丟稿子,每丟一次都很生氣,罵自己不當心。所以記錄這兩個夢的稿子丟了後,我一氣之下,就再也沒有補完過。

兩個夢,我耐着性子補第一個,補到一半的時候被自己氣得要命,就丟下不想寫了。導致第一個夢的靈感只記錄了幾句話,而第二個,我至今能想起夢裡面的故事,但是已經沒興趣記錄下去了。我現在都還記得第二個夢裡女主的大姐大風格和男主的紳士精神,記得結局時窗外大雨,男的瀟灑跟女主說“mylady……”特別的有味道!但是算了故事情節已經忘了,也懶得寫了。就這樣吧。

第一個夢就這麼幾個字隨便看看好啦:

聲控男主移動營業廳人員,聲音磁性好聽,衣服筆挺整潔。女主找地方死活找不到,男主服務她找。因爲男主聲音好聽,女主一有問題就給他打電話,別的服務人員她都不接受服務,非要點到男主的號才能滿意。男主指導她認路時,爲了讓男主多說話,她就狂走神,其實也是被聲音迷的走神,非要男主再講很多遍。追男主也是爲了聲音,太好聽了。

看吧其實沒幾個字,因爲大部分的都被我弄丟了又不想寫了。

接下來還是貼歌詞好啦:

【1】你

《你》由屠洪剛演唱的國語單曲,該曲出自《我愛》這張專輯。

這個是《孝莊秘史》裡的歌。嗯……《孝莊秘史》我依然沒看過,但是小說看了一半。小說好像我是高中時看的,先看的是順治的故事。忘了順治那本書名叫什麼了,反正就是順治從登皇位到他出家還是死來着的故事。那個特有名的“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的說法,就是從這本書裡看的。我記得有個電視演順治故事時,好像就說過這話,大概就是根據這個小說改編的吧?沒看過,記憶不深。

就是看過那本順治的小說後,又去看了孝莊秘史的小說。這個一開頭看到多爾袞和大玉兒相愛,就預感是悲劇了。我對悲劇的承受能力挺低的,所以看書看到小玉兒嫁給多爾袞後,預計後面會大篇幅地虐,就不敢看了。然後這本書的印象就始終停留在那裡,沒看下去了。

電視劇我當然更沒看了……不過虐戀情深還是能意會出來的。我不看電視,光聽這首歌,都能腦補的自己瞎哭個不停,把自己虐的喲。

下面貼歌詞:

你從天而降的你

落在我的馬背上

如玉的模樣清水般的目光

一絲淺笑讓我心發燙

你頭也不回的你

展開你一雙翅膀

尋覓着方向方向在前方

一聲嘆息將我一生點亮

你在那萬人中央

感受那萬丈榮光

看不見你的眼睛

是否會藏着淚光

我沒有那種力量

想忘也總不能忘

只等到漆黑夜晚

夢一回那曾經心愛的姑娘

你從天而降的你

落在我的馬背上

如玉的模樣清水般的目光

一絲淺笑讓我心發燙

你頭也不回的你

展開你一雙翅膀

尋覓着方向方向在前方

一聲嘆息將我一生點亮

你在那萬人中央

感受那萬丈榮光

看不見你的眼睛

是否會藏着淚光

我沒有那種力量

想忘也總不能忘

只等到漆黑夜晚

夢一回那曾經心愛的姑娘

這首歌真的寫的美啊!一首歌就是一個故事啊,看這首歌的歌詞我都能腦補出整個電視了~蕩氣迴腸,豪邁奔放,求而不得!歌詞太棒!

【2】人生應像一棵樹

這個到底誰寫的,有說三毛,有說別的,甚至版本還不一樣。這個我倒沒有深究,就是以前很喜歡,覺得意義很積極,就貼出來給大家看看吧:

人生應像一棵樹,站着永恆,沒有悲歡的姿勢。

一半在土裡安詳,一半在風裡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

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

如果有來生,要化成一陣風,一瞬間也能成爲永恆。

沒有善感的情懷,沒有多情的眼睛。

一半在雨裡灑脫,一半在春光裡旅行;

寂寞了,孤自去遠行,把淡淡的思念統帶走,從不思念、從不愛戀;

如果有來生,要做一隻鳥,飛越永恆,沒有迷途的苦惱。

東方有火紅的希望,南方有溫暖的巢牀,向西逐退殘陽,向北喚醒芬芳。

如果有來生,希望每次相遇,都能化爲永恆。

【3】似是故人來。

《似是故人來》和《癡情司》我都很喜歡,覺得歌詞真美,唱的也美。一個有上個世紀大上海的味道,另一個適合各種虐文啊生離死別啊什麼的。似是故人來是林夕作的詞,林夕太厲害了。

先貼似是故人來的歌詞:

同是過路,同做過夢,本應是一對

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後要歸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雙,到底會是誰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過去,總是最登對

臺下你望,臺上我做,你想做的戲

前世故人,忘憂的你,可曾記得起

歡喜傷悲,老病生死,說不上傳奇

恨臺上卿卿,或臺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俗塵渺渺,天意茫茫,將你共我分開

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

何日再聚,何地再醉,說今晚真美

無份有緣,回憶不斷,生命卻苦短

一種相思,兩段苦戀,半生說沒完

在年月深淵,望明月遠遠,想象你憂怨

俗塵渺渺,天意茫茫,將你共我分開

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

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間上終老

離別以前,未知相對,當日那麼好

執子之手,卻又分手,愛得有還無

十年後雙雙,萬年後對對,只恨看不到

十年後雙雙,萬年後對對,只恨看不到

【4】癡情司

我孤陋寡聞,我是玩遊戲看別人剪輯的視頻後才第一次聽到這個歌的。聽到前奏後就覺得驚豔,再是那個視頻也做得好,就記下了這首歌。好像是一旦注意到什麼,這個什麼就會在各種場合出其不意地落入你眼底,不停地提醒你。因爲之前從未聽過這首歌,但是從我看視頻聽這首歌的開始,沒過多久,我就又在另一個十分鐘左右的小視頻裡再聽到了這個歌做背景bjm。後面那個視頻剪輯的是楊蓉和陳曉演的嶽靈珊和林平之,兩個人特別有少年味道。不知道電視裡是什麼樣子,反正視頻配着這首癡情司,特別有感覺。之後這首歌就成了我歌單自動循環列表裡的一個了。

貼歌詞:

夢還在夢裡寒泣浮蟬影

夜半風雪吟召喚着雨滴

夢還在夢裡殘壁盼燕影

癡情的人啊不怕山海移

夢還在夢裡淚還在眼底

誓言和約定佔滿了回憶

夢還在夢裡不變的命運

偏執的人啊你不捨依依

你和我這美夢啊

漣漪已訴盡重來也失餘意

情願讓百世讚頌

天地舞落紅捨棄纔會看透

夢還在夢裡恨沒有累積

牽掛似浮萍聚了又飄離

夢還在夢裡越轉越嘆息

紅樓金釵啊已隨夢而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好的夢別醒

你和我這美夢啊

漣漪已訴盡重來也失餘意

情願讓百世讚頌

天地舞落紅我們的旋律

你和我這美夢啊

漣漪已訴盡纏綿只剩枯寂

情願讓百世讚頌

摯愛的面容爲愛目送你

夢還在夢裡願還在心底

雪花帶香氣深深地烙印

癡情的人啊不怕山海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一片白茫茫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讓癡情慢慢透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今生緣份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哪一天天上見

真的,每次聽到最後的“天上見”就特有感觸。一切感情的終點,不管是愛情親情還是友情,不都是“天上見”麼?再加上當時好像正看到一個姑娘去世的消息,真是每次聽到這個歌,都特別的難過。但是難過,又覺得好聽,唱到心坎裡去了。音樂真是了不起啊。

【5】故宮之神思

《故宮三部曲》是神思者爲nhk電視臺紀錄片《故宮》所作的配樂,其配樂精湛若斯,音樂符跌宕,隨着歷史敘述的起伏不斷變換着節奏,低沉的打擊樂彷彿敲響了永樂朝的大鐘,故宮琉璃瓦覆蓋下的莊嚴大殿代表着他們心中思慕的文明國度的瑰麗與輝煌。蕩氣迴腸的音符,有如一次夢幻般的神奇旅行,又如一部大型的史詩電影,古老壯麗的風景翩翩掠過,渾厚文明的畫卷-換化成音符來展現。而配樂第一部《故宮》就如同這部電影的序曲,這次旅行的開端,是初遇時的驚豔,是失語了的慨嘆。

三部曲之一:故宮(riess.e.n.s)

專輯曲目:

slip歲月流逝序曲

ries故宮之神思

03treasures瑰寶

04magicwarriors刀馬旦

君臨天下

ries~故宮之遲暮

s編鐘

ofmind明鏡止水

龍的傳人

ary千年夢想

ries~落幕終曲

我一直循環聽的就是故宮之神思這個音樂。據說故宮這個紀錄片拍的也特別有水平,但是我還沒看。就是這個大氣的音樂已經俘虜我了。紀錄片有時間再看,畢竟每次我看個什麼長一點的視頻,都需要鼓起勇氣說服自己==另外也推薦《大明宮》的紀錄片。這個紀錄片講的是唐朝的大明宮,這個我是看了一半的,拍的非常好。大明宮的片尾曲也好聽,感興趣的可以去搜搜聽聽看看。我貼個大明宮的歌詞:

前世風雨,後世塵煙,亭臺宮闕,都成殘垣

繁華落盡,王侯長眠,誰的功過,萬世流傳

時間蔓延,萬代千年,人生太短暫,怎守江山

我站在人間,看風雲變幻,任由殘磚碎瓦,銘刻變遷

歲月流淌,歷盡滄桑,昨日輝煌,今在何方

我思我想,亦歌亦狂,才聞歡笑,又見淚光

時間蔓延,萬代千年,歲月走不完,朝代輪轉

我站在人世間,數興衰的循環,多想長生不老,再看江山

金碧輝煌,羽衣霓裳,人間天上,唯你無雙,耀眼光芒

無盡惆悵,縈繞着每顆心,夢迴大唐

這個歌我也是聽了很多遍,非常有味道的歌,唱盡了大明宮的歷史變遷~

【6】處處吻

《處處吻》是由林夕作詞,雷頌德作曲,楊千嬅演唱的一首歌曲,收錄在專輯《電光幻影》中。

這首歌特別的撩人~~旋律美,唱的也美。發現不少粵語歌都很棒。當時也是看一個視頻背景音樂用的這首歌,那個撩人撩的喲~貼個歌詞給看:

你愛熱吻卻永不愛人

練習圍浪但是怕熟人

你愛路過去索取見聞

陌路人便特別有份好感

你亦愛別離再合再離

似花瓣獻技叫花粉遍鼻oh~

你在播弄這穿線遊戲

跟他結束他與她再一起

你小心一吻便顛倒衆生

一吻便救一個人

給你拯救的體溫

總會再捐給某人

一吻便偷一個心

一吻便殺一個人

一串吻感一串金

一秒崎嶇的旅行

有半夜情人延續吻別人

讓你舊情人又惠顧他人

每晚大概有上億個人

在地球上落力的親吻

你那習慣散播給衆人

在地球上爲澤遍及世人

你亦愛別離再合再離

似花瓣獻技叫花粉遍鼻oh~

你在播弄這穿線遊戲

跟他結束他與她再一起

你小心一吻便顛倒衆生

一吻便救一個人

給你拯救的體溫

總會再捐給某人

一吻便偷一個心

一吻便殺一個人

一串吻感一串金

一秒崎嶇的旅行

ah~~你爲何未曾盡興

這索交的愛情跳蚤的旅程

延展鋪天蓋地好本領oh~~

這掉軌的愛情播種的旅程kiss

別了他他吻她他吻她吻他吻她

延續愉快過程(你我他怎高興)

下個他他吻她

他吻她再親你結束這旅程

多得你這煞星

你小心一吻便顛倒衆生

一吻便救一個人

給你拯救的體溫總會再捐給某人

一吻便偷一個心一吻便殺一個人

一串吻感一串金一秒崎嶇的旅行

(別了他)他吻她他吻她吻他吻她

延續愉快過程(你我他怎高興)

下個他他吻她他吻她吻他吻她

延續愉快過程(你我他真高興)

十個他千個他因愛擴展的旅程

真的看這歌詞就能感受到那種男女碰撞之間的魅力了吧。雖然我現在聽到這歌詞也就是覺得撩人,並沒有產生靈感的衝動。但是把男女碰撞寫的這麼激情四色的歌,以後說不定能用到,記錄之~

【7】紅顏舊

這個就是琅琊榜的歌了我覺得琅琊榜那時候那麼火大家肯定都聽過都單曲循環過不少次。對我來說,因爲之前聽過非常多好聽的中國風歌曲,在電視劇播之前聽這首歌的時候,我並沒有什麼感覺。並不覺得好聽,並不覺得驚豔,就是很普通的歌。就是在看電視劇的時候,這首歌剛開始出現的幾次,我也是面無表情==

等劇情慢慢展開,各種人物刻畫開始鋪陳開後,才慢慢聽出了味道。真正聽這首歌聽出感覺的,就是男主準備赴死的時候了。回憶他們青梅竹馬小時候如何好啊,現在卻要生離死別爲大義啊什麼的……感覺一下子出來了。感覺出來後,就覺得這首歌好聽了。現在依然覺得這首歌跟電視劇分割開後就是普通的中國風歌曲,現在二次元中國風的歌太多了,每個月還不得有好幾首旋律不錯的啊,我都聽得心如止水了。

然而這首歌就是要結合電視劇聽,才能聽出味道來。

貼個歌詞:

西風夜渡寒山雨

家國依稀殘夢裡

思君不見倍思君

別離難忍忍別離

狼煙烽火何時休

成王敗寇盡東流

蠟炬已殘淚難幹

江山未老紅顏舊

忍別離

不忍卻又別離

託鴻雁南去

不知此心何寄

紅顏舊

任憑斗轉星移

唯不變此情悠悠

狼煙烽火何時休

成王敗寇盡東流

蠟炬已殘淚難幹

江山未老紅顏舊

忍別離

不忍卻又別離

託鴻雁南去

不知此心何寄

紅顏舊

任憑斗轉星移

唯不變此情悠悠

忍別離

不忍卻又別離

託鴻雁南去

不知此心何寄

紅顏舊

任憑斗轉星移

唯不變此情悠悠

唯不變此情悠悠

唯不變此情悠悠

【8】江湖、雨落花亭、天下有情人

這幾首都是現在在聽着的中國風歌曲,沒什麼背景,沒什麼意義,就是覺得挺好聽,就循環着了。就是我說的,現在中國風的歌太多了,聽一聽就過去了:

(1)江湖(這個是江湖之不良人的主題曲,動畫片我看過一集,應該不錯吧,只是礙於我自己不太愛看視頻的毛病沒有看完):

詞曲:許嵩

演唱:許嵩

今夕是何夕

晚風過花庭

飄零予人樂後飄零

故地是何地

死生不復回

熱血風乾在舊恨裡

衣錦夜行當一生塵埃落定

飛鴿來急那落款沾染血跡

夜半囑小徒覆信言師已故去

星雲沉默江湖裡

孤雁飛去紅顏來相許

待到酒清醒她無影原來是夢裡

恩怨散去刀劍已歸隱

敬屬江上雨寒舟裡我獨飲

衣錦夜行當一生塵埃落定

飛鴿來急那落款沾染血跡

夜半囑小徒覆信言師已故去

星雲沉默江湖裡

孤雁飛去紅顏來相許

待到酒清醒她無影原來是夢裡

恩怨散去刀劍已歸隱

敬屬江上雨寒舟裡我獨飲

]孤雁飛去紅顏來相許

待到酒清醒她無影原來是夢裡

恩怨散去刀劍已歸隱

敬屬江上雨寒舟裡我獨飲

我獨飲

(2)雨落花亭:

作詞/作曲/編曲/演唱/和聲/混音:吳宇楓

昨夜逸書拋塵夢燈紅禪塌

十里笑言不論榜眼與探花

龍潭日落夜雨依舊伴山崖

左字一名湖水早已換塵沙

今朝落葉又堆西風禪寺下

合歡對月島上未知的情話

青磚黛瓦南北千年留風雅

走二橋上談笑藏年華

與你遇老街燈下

催筆下小城煙花

文博一夢千年的白馬

煙色裡湖畔人家

載一副天生山水畫

等雨落花亭再沏一壺茶

(3)天下有情人

(合)愛怎麼做怎麼錯怎麼看怎麼難

怎麼教人死生相隨

愛是一種不能說只能嘗的滋味

試過以後不醉不歸

等到紅顏憔悴

它卻依然如此完美

等到什麼時候

我們才能夠體會

愛是一朵六月天飄下來的雪花

還沒結果已經枯萎

愛是一滴擦不幹燒不完的眼淚

還沒凝固已經成灰

等到情絲吐盡

它纔出現那一回

等到紅塵殘碎

它才讓人雙宿雙飛

有誰懂得箇中滋味

(男)愛是迷迷糊糊天地初開的時候

那已經盛放的玫瑰

(女)愛是踏破紅塵望穿秋水只因爲

愛過的人不說後悔

(男)愛是一生一世一次一次的輪迴

不管在東南和西北

(女)愛是一段一段一絲一絲的是非

(合)教有情人再不能夠說再會

好了實在寫不動了,沒有這麼多要推薦的,找的我累死了!明天還是貼笑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