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處無人居住的村中小院落,在離石被救後的某晚,出現了一羣來路不明的黑衣人,專程選在月黑風高的夜晚,驟然襲擊,取人性命。

看過去,這羣人,大概有一二十人。每個人都穿着一模一樣的窄袖束口黑袍,頭戴斗笠,口罩面紗。他們訓練有素,行動敏捷狠厲,並擅長團戰,在一舉沒有殺掉聞蟬後,不言不語,重新向這方世界殺過來。

這是一羣有組織的刺客!

聞蟬看明白了。

在她看明白的瞬間,離石抱着她,一邊揮刀與敵人搏鬥,一邊始終不給後背留活口。他落到了地上,刺客轉向殺向他。他大手扣在少女手腕上,把她往外一推!

動作很明顯!

他是要聞蟬走!

聞蟬心裡發苦,眼前看到離石周旋於密雨般的衆人間,一刀劈斷一人的手臂,血沫飛濺。那人抱着手臂噗通倒地,卻有更多的同伴踩過他的身體,電光一樣向離石掠來!

見血!

殺人!

聞蟬看得頭暈,這已經不是她能應付的場面了。離石要她走,是要救她的性命。可是這幫黑衣人從哪裡竄來的?爲什麼要殺他們?

李信惹來的?

他就一個不學無術的混混……哪有這麼大的能量啊……

那是她嗎?

沒錯,如果有人要殺她的話,陣勢可能會有這麼大。可是爲什麼要殺她?她就是一個普通的翁主而已啊,她也沒得罪過誰啊。最容易惹到敵人的,是她的其他那些家人,比如她阿父阿母,大兄二姊……實在沒必要找上她啊!

那是離石?

離石的身份……確實……模糊……

聞蟬大腦混亂,又有靈感起起伏伏,轉瞬間就想了這麼多。但越是多,越是沒有頭緒。眼前的殺戮場不是她能干涉的,少女咬下脣,轉身就往院外跑,去搬救兵!

見她要逃,有刺客側目分神,毫不留情地起刀,追殺向趔趔趄趄往外跑的女孩兒。離石從包圍圈中強衝而出,英俊的面孔上染了鮮血,看上去頗爲猙獰。他身形一拔,橫搶過去,手裡刀向上一送,擋住了那人。

“喝!”離石一聲大吼,目呲欲裂,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氣勢,殺向這些刺客!

月亮又隱到了雲後,腳下踩着婆娑的影子。跌跌撞撞,聞蟬終於跑出了危險圈。

她站在岔道口上,定定神,隨意選中一個方向當機之法,是找到李信!

李信很厲害!

如果他和離石大哥合作的話,就算拿不下黑衣人,應當也能全身而退。

可是她不知道李信去了哪裡!

聞蟬邊飛快地跑,邊揚高聲音叫道,“李信,李信!”她盼望着李信總在理她不遠的地方,風聲能向李信傳去她的求救聲……

但是她才喊了兩聲,步子就停住了,身體僵硬而顫抖,眼眸大睜,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千軍萬馬一羣提着斧頭啊、刀啊、槍啊的人,頭上有裹巾的,有戴笠帽的,穿着短袖長襦,或跣足,或穿草鞋麻鞋,乃是大楚普通勞作百姓的風格。但他們用一塊布擋着臉,只露出兇光煞煞的眼睛!

這羣人紅着眼,帶着興奮的、仇恨的、報復的目光,如蝗蟲過境一樣,衝進了這個和諧的小村裡

“殺!殺了這村裡的人,村子就是咱們的了!”

“糧食錢財女人全都搶走!”

“搶女人!哈哈,乾死她們!”

反、反、反賊……造、造反……

驚惶未定。

聞蟬腦子裡閃現出了這幾個大字。她印象深刻,因爲前幾天,她還和李信討論過造反的事,最後無果而終。李信說過徐州是那幫反賊的大本營,他們現在已經在徐州邊界的小村落了……

莫非這些賊人下山燒殺搶掠,正好被她撞上了?!

沒時間多想,聞蟬一咬牙,前方就是撲過來的蝗蟲人物。她快快轉過身,就往身後另一條路上跑,也不敢再喊“李信”了。她身形瘦弱,又隔得遠,對方人數衆多,所以她可以第一時間看到對方,對方卻沒看到她。

但是如果她喊出聲,對方一定會發現她!

聞蟬對自己很有自知之明瞭:她長得太漂亮。面對這些瘋狂的男人,她根本不敢直面。

聞蟬往相反的方向跑。

但跑着,先前那種冷風追逐的陰森感覺,再次襲向她!雖然什麼都沒有看見,可是聞蟬無比相信自己的本能!她不敢再往前跑了,身後大批人馬緊追,掃蕩村子,已經聽到男人女人的吼聲哭聲了!

兩頭眼見就要相撞,聞蟬咬着牙,看到旁邊一家民宅邊堆着一重草垛。顧不上別的,她直接跑過去,躲到了草堆後。

而在她躲避後的剎那,從草堆後探出頭,看到黑天濃霧,一個黑衣刺客破刀而出,那黑衣刺客出現在了聞蟬的視線中,目光一凝,就要往她藏身的地方前來。聞蟬捂住疾跳的心臟,往草垛後縮。

但那黑衣刺客並沒有過來!

他被眼前嘩啦啦撲過來的反賊們圍攻了!

雙方人馬戰到了一處!

一者武功高,一者人數多!

原來他們並不是一夥的!

一時間,刀光電影、血肉橫飛,老人和孩子的哭聲,婦人的尖叫聲,青年男人的狂吼聲,在這方天地,亂糟糟的,全都混在了一起。

天邊,亮起熊熊的火光,撲天罩地,將小村映得紅彤彤一片。

……

村中暴亂時,李信便與關心自家羊羔的民宅主人一起出了矮棚。聽到外邊動靜,剛出羊棚,迎面就是一個衝上來的賊人。身後駝着背的老伯一聲驚叫,眼看一把槍斜刺裡揮向走在前面的少年。不想少年還沒有看見,身體就先做出了本能反應。

少年身子半側,一手反順着手臂向肩頭攀,抓住那把刺向他的長槍。而就着長槍的力道跳起一個後傾的半弧,反手在目瞪口呆的對方脖子上一切,就把人放倒了。

但這並不值得高興!

這僅僅是不平靜的一夜的開始!

李信在處理掉那個人時,心不在焉的神情就收了起來,眉宇間神色變得凝重,他轉身,護住身後顫巍巍的老伯和他幾個小子,說,“躲到屋裡去,從裡面拴住門。今晚不管發生什麼事,聽到什麼聲音,都別出來。”

他們站在院子裡,已經看到有一夥人衝進了村子裡。並且已經有幾個人,從一株矮脖子樹後跳出,看到這邊的少年輕鬆制住了同伴。驚訝後,這幾個人冷笑着,揮着各種趁手武器,往這邊趕來。

這個晚上的殺戮,是從羊的咩咩咩慘叫聲開始的。

李信掃一眼這些烏合之衆的穿着,再與他們一交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又一羣想效法鄭天王、或者已經投奔了鄭天王的匪徒們!

徐州這邊因爲有了鄭天王的前車之鑑,不知多少山匪賊子都動了心。而徐州的最高官員,太守和校尉,一文一武,偏偏在忙着爭權奪利,誰也不肯分出神,管一下這幫賊子。反正如今災患連年,天高皇帝遠,陛下都不管事,徐州的這些官員,也只想着抓住手中的那點兒權利。

同時,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們都認爲,這些反賊,不成氣候。只要朝廷隨時滕出空抽出手,都能滅了對方。

東打打,西敲敲,對這個地大物博的國家來說,這幫背後無靠山的賊人,確實成不了多大氣候。缺頭腦,缺機運,缺命數。而這些都需要長時間的積累。不見鄭天王現在都蟄伏起來了嗎?

但眼下,這些反賊,惹到了李信面前!

一窩蜂一樣,密密麻麻。

李信看得略爲心驚:這麼多人,莫非一個亭裡的人,都要反了?

少年第一時間,心就往下沉:壞了!知知!

他在村南,借住的民宅在村北!

知知傍晚時出行!她現在在哪裡?!

在這龐大的危機面前,她一個弱女子,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如果還沒有回去,那到底是在路上,還是仍待在村長的家中?這些反賊有沒有碰見她?!

若是在他們住的院子裡,那也一樣不安全那個叫離石的人,李信壓根不信他!

“閃開!”少年怒吼,與這幫纏着他不放的反賊們週轉。時間於他來說十分寶貴,他迫切需要返回去找聞蟬、救聞蟬。

“抓住他!殺了他!他打傷了咱們好多兄弟!”反賊們一身血性,毫不畏懼,把少年當做村中人,前仆後繼地來攔他。

李信眸子越來越寒,手下招式也越來越凌厲。他在人山人海的逆流中向上衝,就像無數次面對生死一樣。

可是這次不一樣。

這次一點也不一樣!

他幼時師從宗師,學了一身好武藝;他寒冬酷暑地磨鍊自己,學生存該學的所有竅門;他在爲人爽快,朋友衆多,隨時振臂一呼,就有一夥同伴跟隨;他雖然不讀書不識字,但頭腦清晰,多有機變,又有一腔堅韌不拔之氣,世間許多危機,他都能耐心地去化解。

可是這次不一樣!

知知……

他不知道聞蟬在哪裡!

他能確保自身周全,他無法確保聞蟬無恙!她嬌小俏皮,她容貌驚豔,她惶惶地站在一羣虎視眈眈的惡賊中間……而他可否能救得了她!

啪!

又一具具身體,被少年切倒。

村民們、賊子們,全都衝在一起混亂。而李信要不停地沿着這條逆流的河水,向上走,往上衝!哪怕聽到耳邊村民的慘叫聲,他都不能每個都救了!

冬之寒,夏之炎。

夏之凜凜飄雪,冬之寂寂長夜。

漫長無比,煎熬無比。要殺掉多少人,打暈多少人,才能找到心愛的女孩兒,才能把她護在身邊呢?

他縱是學了一身武藝,可爲什麼最需要的時候,卻幫不了他呢?

“噗!”

迎胸一腳,從高空往下,踹向精疲力盡、眼尾赤紅的少年。

李信被驟然降來的衝力擊中,往後摔去。他在半空中反應快速地調整了姿勢,一個漂亮的後空翻往下處走,退大幾步後,在地上站穩了腳。

擡起臉來,面容陰沉沉的少年,擦了把從鼻子裡流下來的血,看向落地與他對峙的黑衣人。

黑衣人同樣凝重無比,高聲衝李信吼了幾句話。

李信:“……”

沒聽懂。

一羣五大三粗、稱不上會武功的反賊中,出現了一個會武功、且武功很不錯的人。再看對方的穿着打扮,少年幾乎已經肯定:村裡現在除了那些反賊,還有第二撥人!

目的不明的第二撥人!

少年心中一沉,愈發感覺到了此地不宜久留的危機感。

黑衣人影又衝他吼了幾句後,李信依然沒聽懂,但已經自覺關閉了耳朵,懶得聽了。血腥味撲鼻,他往地上橫七豎八躺着的人堆中一掃,腳尖一點,一把趁手的武器落到了手裡。

李信一言不發,一往無前地衝向黑衣人!

……

半刻後,村頭明月相照,樹斜人倒。李信面對嚇破了膽的村長,救了他們一家,卻得知聞蟬已經走了。

失望,擔心。

李信轉身就走。

臨走前只是起意般問,“報了官府了吧?”

抱着妻兒掉眼淚的村長茫然擡頭:“……啊?”

李信:“……”他露出一個森然的笑,“託一個後生出村,找官寺,報官府!”

村長這才從懼怕中找回神志,連連點頭去辦正事。

……

院子裡,血腥殺戮味濃重,比別的地方更加厲害,將夜霧壓得看不見。

一衆黑衣人圍着離石,讓男人舉着滴血的手,喘着粗氣,沉默不語。

離石一直沒有等到李信,也無法確認聞蟬的安危,且在黑衣人突襲的時候,有另一波人數龐大的賊子進了村,燒殺搶掠。

離石心中焦慮。李信和聞蟬救了他!他並不想因爲自己的緣故,害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他以爲他已經甩掉了這些人,沒想到對方居然又找到了他……

他不能把時間浪費在這裡!他要救人!救這個村子!救李信和聞蟬!

……

兩方人馬就在聞蟬面前交手,雙方各有利弊,聞蟬心臟砰砰跳,連動彈都不敢。她蒼白着臉,跪坐在高聳的草垛後,暗自祈禱他們快些走!不要有人發現自己!

然只在突然間,一個人重重地摔倒在聞蟬旁邊的草垛上。沉重的身體把草堆往下重重一壓。被敵人摔到此地的人捂着腰慘叫,忽感覺到什麼,往旁邊一看。

便看到秀美如仙的少女。

聞蟬跳起來,轉身便跑!

“小娘子哪裡走!”這個人才被敵人重摔,就重新有了力氣,猙獰着表情,張牙舞爪,嘿嘿笑着追聞蟬。

女子的力氣、奔跑速度,全都不如男兒。就算聞蟬身體健康,但她從小嬌生慣養,她的抵抗力,更加遠遠不如。

才跑出幾步,手腕就被身後的男人握住了,把她往後拖。

聞蟬當即拔下頭上的髮簪,烏濃長髮飛散而下,一把閃着寒光的尖頭簪子,刺向身後的人這個簪子,聞蟬其實是爲李信準備的。

如果李信真的欺負了她,她絕不讓他好過。

而現在、現在……“放開我!”

男人反應很快,女孩兒力氣又小,簪子只在男人厚重如熊掌的手上劃過一道,反手,簪子就落到了男人手中。驚訝於這個少女的機智,無奈她太弱,男人沉了臉,冷笑着,“敢跟老子動手?再動一下試試……”

兩手一圍,便要過來把聞蟬橫抱起來!

聞蟬尖叫:“救命!”

一道光如閃電,從她眼前劃過。身子一輕後又被甩下,聞蟬摔倒在地上滾了幾圈,泥土塵埃滿滿,擡起臉,看到之前欺負她的男人,僵直地倒在地上。

……再動一下試試!

有人於是再動了一下,他死了。

眉心破了個洞,鮮血緩緩地從那裡流出來。

他躺倒在地,雙目圓睜,還保留着之前的淫-邪,死不瞑目。他怕是萬萬想不到,自己會死得如此意外,如此戲劇。

在黑暗中,在高一聲低一聲的殺伐求饒聲中,在滿空的鮮血滿天的層雲遮月中,聞蟬覺得世界變得好安靜。

像一首悠緩的曲聲。像悠久無盡的長河。像秋天的清晨霜霧。還像人死後的雪落無聲。

聞蟬回過頭,看到一身血、一身霜的少年,向她走過來。

他從殺戮堆中殺出了一條血路,腳下便是倒下的人,要麼暈了,要麼死了。只有他一個人,煞神一樣站在修羅場中。衣衫襤褸,破洞破鞋,嘴角也有血。

可是他眼睛那麼好看。

他走到她面前,在一地“屍體”中,蹲下了身,把她抱在懷裡,抱在他那充滿了血腥味的懷抱裡。

聞蟬坐在地上,被少年單薄的懷抱護住。他的懷抱溫暖,但是他在發抖,她也在發抖。耳邊的哭聲喊聲一會兒遙遠,一會兒近在耳畔,女孩兒大腦空白,輕聲問,“你殺了他們?”

李信很平靜地說:“誰碰你,老子就殺誰。”

“我很怕……”

“知知,不要怕,你不會有事的。你有什麼怕的呢?只要有我在,你就不會有事。”

他還是一貫的狂放,聲音裡,卻充滿了疲憊。他那顆強韌無比的心,在此刻,堅定,卻也焦灼吧?

聞蟬眨着眼,從他的肩上,看到雲層上跳躍而出的明月。薄雲悠悠地散開,再一次的,清輝普照,血流成河。在那銀白色的月光下,少女的淚,奪眶而出。她在月光下的面容,眼神,全是對着李信一個人的。

聞蟬散着長髮,巴掌大的蒼白麪孔上,睫毛卷翹向上,烏黑溼潤的眼睛裡,波光瀲灩,萬千湖水被狂風捲起,匯成瀑布,越凝越高。那裡面有一汪濃烈的情感,需要傾訴。

她顫抖着,看着李信,開口,“李信,我……”

這是聞蟬最感動的時候。

李信想。

她是要說些動聽的話了吧?終於被他感化了麼?她是否情緒激盪下,當即要“以身相許”呢?

不枉費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

李信安靜地看着她,很認真,很執着。他輕聲,“你要說什麼?”

耳邊喧譁全都遠去,只看到漫長的岑寂中,流着淚的少女。

聞蟬說,“李信,我……”

哐!

一把刀橫飛而來,少年歪頭躲開。

砰!

又一聲巨響。

那把飛來的大刀轉了幾圈,掉在土地上,一個黑衣人被從遠遠踹過來,重重摔倒在地,被撞得人事不省。而一個高個男人,帶着一身煞氣,從濃黑的夜霧哭吵聲中走出來。他胡亂揹着一把刀,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跑向沉着臉的少年,和他擁抱着的、淚眼婆娑的女孩兒。

月朗星稀,踩過一地屍體,臉上沾了些血跡的英俊男人看到兩個少年,眼睛騰地亮了。他蹲過來,指手畫腳一陣,“啊啊啊……!”

聞蟬眼淚掛在睫毛上,愣愣地看着他,“離石大哥?你還好麼……”

李信:“……”

何爲煞風景?

此謂煞風景。

少年陰沉着臉,看那兩人開始旁若無人地高興敘舊。而他多想把知知的肩膀轉到自己這邊他不關心這裡的殺戮,不在乎離石的問題,他就想知道:

知知,你先前到底要跟我說什麼?!

你是不是一激動就要以身相許了?

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