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蒼雲先生是武學宗師,他昔年在長安時,上至曲周侯聞平那一輩,下到江家三郎江照白這一代,凡是習過武的都聽說過他的大名。然蒼雲先生沒有留在長安,沒有爲任何一個世家做過門客。他於長安停留很短時間,之後雲遊四海,再無蹤跡可尋。

他是傳說一般的人物,李信幼時曾跟在他身邊幾年。之後,李信也再沒有見過他。每每聽到蒼雲先生,也不過是別人故事中的一個傳奇……李信記得蒼雲先生說過,說自己不會入世。

那短短數年時光,是李信與這位傳說中人物的短暫交集。

李信孤兒出身,什麼也沒學過,爲了活下去,他學的最多的,也不過是作奸犯科……直到遇到蒼雲先生,他的師父。

漆黑夜空,星辰散佈在時濃時薄的塵埃中。天非常的清,如落入清水的墨滴般。那明亮的羣星,點點斑斑,如清湖中的眼睛。千萬年的時光,日轉星移,滄海桑田,星光拖曳着白亮的尾巴落下蒼穹。

李信趴在雪白的雪地上,他的身體冰冷,扒着雪的手混着血漬和污泥。他擡起一張空白的臉,星光與燭火一起映在郎君的眼睛中。他於死亡一線上掙扎,他被推入懸崖,又被自己的好友救上來……燭火照着雪地,李信表情依然空洞,沉靜寥落。然他默不作聲,又透出幾分倔強來。

李信口上作出“師父”的口型,可他並說不出一句話。

蒼雲先生蹲在他面前,長久地凝視着李信。夜白如霜,星落如雨,這一刻,蒼雲先生在山中密林再見李信,一晃十五年時光在歲月長河中打個旋兒。

不同的時間線,卻又是相似的相遇。四五歲時的貧弱小孩,與十九歲的軒昂郎君,有相同的不服輸的眼睛。幽靜,深沉,眸子深處透着狠勁。

絕不屈服。

永遠不向命運低頭。

無論多少次,蒼雲先生都爲李信這樣的眼神停步。他在這個孩子五歲時救下他,給他取名,教他習武,還帶着他走南闖北……也許從那時候開始,就註定了他還將在少年十九歲的時候,再次救他一命。

蒼雲先生想得有些深遠了,李信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這位老人終於露出笑,手遮住李信的眼睛,並順手向下,點了郎君身上的穴道。蒼雲先生聲音滄桑,滄桑又不衰老,漫聲道:“阿信,爲師路過墨盒,來看看你。”

他的聲音裡帶着三分對時光的留戀:“你是爲師一生唯一收入門下的徒弟,我對你,如師如父……”

“爲師雲遊天下,聽說了你在墨盒。就如你幼年時與我約定的那般,你未曾有一日頂着我弟子的名號,既沒有借我的勢遍識羣雄,也沒有用我的名爲非作歹……爲師很欣慰。”

“阿信,你已經長這麼大了……可怎麼做事,還跟小時候一樣呢?”

蒼雲先生寥寥說了幾句只有他們師徒聽得懂的感嘆,李信無法迴應他,他心中只覺得難過。流星在天上劃過,蒼雲先生於一山屍體中,帶走了李信。

山林無風,阿南的屍體在雪地上僵硬。蒼雲先生一路走過,整個山上,都是各位殺到最後一刻的年輕郎君的屍體。有的成了家,家中妻兒此時不知生死;有的尚未成親,家中老父母白髮染鬢。

蒼雲先生帶着李信離開了這裡,他救得了李信,然他救不了這裡所有的郎君們。就像他只是福至心靈,意外來到墨盒一樣。他聽說自己養過幾年的那個孩子長大了,娶了妻子。蒼雲先生原本只想靜靜看一眼,就飄然離開……

蒼雲先生心中問李信:“這便是大楚。你幼時就非要入世,不肯跟着爲師走……阿信,到了今天這一步,你可曾有絲毫後悔?”

他的徒弟無法回答他。

他的弟子氣息奄奄,一身是傷,時刻遊走於生死之間。阿南從死亡線上將李信拖回來,然落到蒼雲先生手中的李信,情況也並沒有好多少。

李信身上的傷太多了。太多的箭傷刀傷,摧毀着這個郎君的性命。這個郎君,他從少時開始,就總是新傷添舊傷。身上留下了太多隱患,致使後來每添一處傷,身體就差一分。李信只有十九歲,勝在年輕,一切毛病零零總總,未曾大爆發。他又一貫喜歡隱忍,喜歡自己默默受着,所以無人知道他的底子已經傷了。

蒼雲先生爲李信檢查身體時,便不斷嘆息。李信不過是在用年輕來消耗自己的精力,那些隱患如果不得到好好調養,日後遲早會徹底殺掉這個郎君。便如這次,李信的傷勢就十分兇險,數度在生死間掙扎。

李信性情堅忍向上,一直支撐着自己。但即便是這樣,蒼雲先生帶走他整整三個月的時間,頭兩個月,李信基本是昏睡中。渾渾噩噩,不知外界發生着什麼,也沒法去關心。等過了頭兩個月,李信清醒的日子纔多了起來。

李信醒後第一時間,便想要離開。

他迫切想要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他更是滿腔恨意,想要回去墨盒,想要爲阿南,爲無數死去的兄弟報仇。他還想找到聞蟬,想回到聞蟬的身邊……

蒼雲先生並未允許。

老人淡聲:“我不想我今天救了你,明天就聽說你再在哪裡死去。”

天地君親師,黃昏日落,山間不知塵世歲月,李信跪於蒼雲先生面前。李信說:“師父,你從來就不懂我要做什麼。”

蒼雲先生沉默。他縱是給李信取過姓名,他也無法掌控這個孩子的想法。蒼雲先生自來出世,對大楚失望,也不想爲這個國家做些什麼。他一生癡迷於武學,醉心山水間。但他唯一的弟子,卻野心勃勃,想要攪翻這片天地……

蒼雲先生問:“你下山要幹什麼?”

李信漠聲:“殺人。”

蒼雲先生:“……”

餘暉打在郎君沉默的面孔上,李信跪在他面前,一個個算起來:“我要下山,查清楚墨盒屠城的真相。做了這件事的人,我一個也不放過。我還不放過大楚……”

他的聲音淬滿了冰霜,驟然擡目:“我點了狼煙!我用對待蠻族人的方式,對待那些屠城的人……整整一天,師父,整整十二個時辰!墨盒周圍十城,沒有一個!沒有一個救援!”

“我看着老人死在我面前,年輕人逃不出去……沒有一個人饒恕他們,救他們!師父,您有話說得對,我早該認清楚,這樣的國家,不值得我爲它付出!”

“我滿腔恨意,無處發泄。師父,我必須下山!我不爲別的,我爲的是我自己!我要討個說法,我要問一問大楚,問一問那高高坐在廟堂之上的皇帝——我李信可曾有一日對不起大楚過!爲什麼被說叛國的是我,爲什麼被屠的是墨盒!我要親口去問他們,憑什麼?!”

“我不求師父你幫我,我只願師父放我離去做我想要的事。師父你跟我說,俠以武犯禁,讓我不要用自己的武功去欺負普通人。我沒有去欺負普通人,可是那些人,也不能欺負我!”

“誰得罪我,我都不放過!”

夕陽下,郎君聲聲如泣,裹着血淚。他受着委屈,他寧折不彎。千百摧毀,而萬死不撓。李信從來就是很執拗的一個,他不肯放棄,他永遠在尋找一個答案,給自己一個交代。

蒼雲先生聽得動容,望着少年郎君沉痛卻堅毅的面孔,良久後道:“再一個月,等你武功無大礙,爲師給你一張調養的方子,你便下山自去吧。只望你萬萬記得保重自己。”

李信隨口應了,而他低着頭,漠着臉。蒼雲先生嘆口氣,知道這個弟子胸臆間飽含委屈與戾氣,自己勸慰的話,李信恐怕根本就聽不進去。李信是個我行我素的人,蒼雲先生也不再勸了。

李信耐着性子,積極配合蒼雲先生,又在蒼雲先生的身邊留了一個月的時間。

期間總共三個月的時間,李信如人間蒸發般。他被蒼雲先生帶走,蒼雲先生又不問世事,他們師徒二人,並不知道山下已經熱鬧成了什麼樣子。

李二郎的存在,一直很重要。那日將軍去追殺墨盒逃出去的人,回來後,又拿着名冊,一個個去對屍體。到這個時候,他們才惶恐地發現,李二郎的屍體不見了!

程太尉要除掉的最重要的人,正是李二郎李信啊!幾位將領發了雷霆大怒,紛紛排查最後一個見過李二郎的人是誰。但到了這個時候,自然是沒人肯承認的了。幾位將領自然也不肯對此揹負責任,大家懷着一種僥倖心態去回覆朝中的太尉,告訴太尉說李二郎已死。

李二郎已死,還有一些人逃走。然而沒關係,這些人自然會被追回來解決掉。

逃出去的最重要的一個應該還活着的人,是舞陽翁主聞蟬。將領們派出了一隊又一隊的人,去追殺聞蟬。同時,通往長安的路也被全線封鎖,務必做到一旦有類似舞陽翁主的娘子進城,都要第一時間知道。

跟着聞蟬的人越來越少,聞蟬根本回不去長安。

她在夜中偶爾休息時,抱着膝蓋,發着抖哭泣。她時刻想着自己的夫君,時刻提醒自己絕不能落入敵人的手中。她不能爲自己的夫君拖後腿。

無人知道翁主夜裡爲什麼而哭泣,他們只知道聞蟬日漸沉默,長日望着大鷹帶回來的司南玉佩出神。逃亡的日子艱辛萬分,乃顏和幾個護衛們能護着聞蟬走下去,已經很了不起。他們實在不知道聞蟬在想什麼。

便是青竹也不知道。

李信已經死了……

聞蟬漸漸接受這個猜測,可是她咬緊牙關,不肯跟任何人談起這個。每每山窮水盡,聞蟬也總是說:“我夫君會回來找我們的。”

然而她心底卻知道李信不會來了。

人生路漫漫,她已經看不到前路在哪裡。她無比地煎熬,她漸漸覺得恐懼。每次看到年輕的郎君,看到笑容燦爛些的郎君,她就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

絕望包裹着她,摧枯拉朽,將她往懸崖邊拉去。

聞蟬生性純然,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離開,會讓自己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灰暗,都變得沒有意義一般。

李信生死未卜,阿斯蘭被拖在蠻族走不開。回京的路,聞蟬走得十分辛苦。而這個時候的長安,李二郎的死亡,墨盒的消亡,也傳遍了朝堂。

滿朝震驚。

聽程太尉說起李二郎叛國之事。程太尉說李二郎叛國,與烏桓國勾結,有滅大楚之心。幷州軍隊前去勸服,未能擒住李二郎。幷州軍在墨盒與邊關軍士發生衝突,他們殺了那些亂臣賊子,收復了墨盒。如今幷州軍隊駐守墨盒,墨盒再無叛軍。

皇帝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然程太尉下一句話,便說起大楚和蠻族兩國結盟的事。

墨盒的事情程太尉已經處理了,皇帝又需要操什麼心呢?

聞家最先震怒,萬萬無法接受李二郎叛國之事!聞家不肯接受這個理由,所謂的證據也無法說服他們。曲周侯更是直接問:“那我女兒在哪裡?”

程太尉自然無話可答,也不屑答。聞家因爲支持先太子的緣故,如今在朝上的勢力早已式微,就是一個在外征戰的寧王妃聞姝,在太尉眼中,也成不了大事。太尉不將聞家放在眼中,只全心全意地在朝上討論兩國結盟之事。

宣平大長公主得知墨盒之變,大怒下,提着劍全身發抖,便要衝出去——

“程氏老賊!我噬你骨血!”

曲周侯的妻子從昔日的長公主,到如今的大長公主。皇帝是她的侄兒,與她的關係並不如她和自己的兄長關係好。新帝登基,她聽從丈夫的勸說,在長安行事格外低調。

然而此時!

她再也無法忍受!

她的女兒!她那般護着的女兒!

長公主臉色鐵青,不管不顧地要出府,要去與程老賊算賬。她奔走在院中,沒有出門,先碰上了與丈夫一起進府來的寧王張染。

張染依然是那個清瘦羸弱的樣子,半死不活地吊着命。醫工們都對他不抱希望,然很難想象,到現在,張染仍然活着。不光活着,還能下地走動,親自來長公主府上拜見長公主。

長公主怒聲:“怎麼,寧王殿下,你也要勸我忍麼?!”

張染露出蒼白的笑,說:“您且忍一忍。”

“你……!”

張染平聲道:“忍到我與君侯殺掉程太尉。”

長公主微驚,不覺去看站在張染身邊的自己夫君。曲周侯神色淡淡,顯然早已有了決策。長公主問:“什麼時候殺他?”

張染漠然道:“現在就開始想辦法調軍。殿下放心,阿信和小蟬,是阿姝的親人。阿姝生平最見不得自己的親人受辱,我必不讓她心寒。”

長安城的軍隊大權在程太尉手中,然聞家、寧王,都在漸漸想辦法結集自己手中的軍權,爲殺掉程太尉做準備。同時,他們也派人,去尋找聞蟬……

“殺程賊!”

“殺掉程賊!”

“我必殺掉程賊!”

再無人將這句話掛在口中,但天地浩浩間,該動的人,都已經開始動了。

程太尉權勢滔天,無人有心反對他,他的結盟計劃,順利進行。年底,皇帝陛下封了一位宗親翁主作公主,去蠻族和親,嫁給蠻族的王子。

派去和親的隊伍定好時,江三郎自告奮勇要前去墨盒送親。

江三郎算是被程太尉排擠出長安的,皇帝陛下想囑咐江三郎一些話,但程太尉在一邊看着,皇帝陛下也無話可說。出京的前一夜,皇帝陛下好不容易尋到空隙,派自己的皇后去向江三郎問話,暗示江三郎去查墨盒屠城的事。

皇后程漪將虎符給江三郎,好讓江三郎能夠在程太尉的軍隊中,保全自己。江照白默然接受,無話吩咐。

程漪垂眼:“你保重自己。那日多謝你爲我遮掩,我知道你是想借我試探我父親。雖然你利用我……但我還是謝謝你沒有殺我。”

燈火下,江三郎跪坐案前,淡聲:“我當日是救你,因我與陛下都不想殺你。沒有太多利用之心,你不必總把我想得那般功利。”

程漪驟然擡眼看他,目中亮光凝起。然她盯着江照白冷淡的面孔,眼中光芒又暗了下去。

江三郎靜坐不語。

燈火拂於窗上,映着兩人的身影。這般的寧靜中,程漪覺得一陣寒冷,寒冷下困窘襲來,她再次感覺到兩人之間遙遠的距離。她忍不住再問:“我以爲你會勸陛下一些話……”

江照白說:“我對陛下,已經無話可說。”

他已經厭煩了這種反覆的遊戲,已經不想再在陛下身上浪費時間。從得知李二郎死的那一刻,江三郎已經對新皇失望到心冷。他再不想多費口舌,再不想留在長安了。

去送親,正是一個機會。

江三郎離開長安,送往和親公主去墨盒。蠻族的王子將在那裡等候自己的和親夫人,墨盒又將重新開始一段新啓程。而江三郎離開長安,讓他自己都意外的是,他遇到的第一個故人,是舞陽翁主聞蟬。

作者有話要說:  我回家啦,所以今天更得早些!明天請假一天,不更。後天再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