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月缺月又圓,星明再星暗。離開墨盒之路兇險萬分,城外有成千上萬的兵馬埋伏,等着他們上鉤。護衛們和乃顏即使拿着李信給的輿圖,仍要面對殺出來的士兵們。他們奮勇殺敵,在血泊中開出一條路,護送女郎們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不停的殺與被殺,過了整整半個時辰,才緩緩停了下去。

馬車已經被護衛們駕着往另一個方向逃,聞蟬與侍女們下了車,跟隨乃顏走上另一條不引人注意的小路。下馬車的一瞬,聞蟬的穴道解開,能夠動了。她回望身後星月鋪就的幽黑路徑。那裡套着一個枷鎖般,拖着她。

聞蟬望着身後的路,望着通往墨盒的路……

“翁主,您、您真的還要再回去嗎?”青竹扶着聞蟬的手確認問,“大家好不容易殺出來的……”

聞蟬回望着戰火消去的路徑,想到了很多事。

想到自己的身世,出生時被生母託付給養父母;想到長安闌珊的燈火,想到大兄時不時給她送禮物,想到二姊嚴肅訓她的樣子;想到府邸中人們流水般的進進出出……長安夜景,火如游龍……她想到自己無數次離開長安的那一日。

聞蟬再想到了李信。

想到少年時與他相遇,他那般的狂妄;他們一路從會稽到徐州到長安地晃盪,他在牆上站着放肆地笑,他坐在牆邊等着她親吻,他與她在飛雪中舞劍,他在城樓下轉身遠去……再是會稽姑母出事之夜,她去祠堂看他,他想她不要去管他。

李信從來就沒有變過。

不管什麼時候,他對待她,一直是隻求同甘,絕不共苦。每次他出事,他都將她推開。他走上一條絕路,走上孤獨的血泊成河的路。每一次,都將他心愛的人留在安全的地方。當他深陷苦楚,陷身幽冷,他只願愛人遠走天涯,永不回頭。他寧願自己被拋下,他非常樂意自己被拋下……

“翁主?”青竹再次輕聲呼喚聞蟬。

聞蟬眨去眼中的淚意,回過頭,不再看身後那條路了。她望着前方未知的未來,邁步向前,走了過去,“不回頭。我們繼續走……墨盒發生的一切,一定要讓世人知道。”

她心中淚落如注。

呼吸如窒。

可是她對自己說:“我不能辜負他。”

他好不容易爲她開出的這條路,爲了開出這條路,他在墨盒承受着怎樣的壓力,他受着怎麼樣的心理折磨……她不能辜負他。

月亮隱去,星光暗淡,天幕如空蕩蕩的深藍色紗布,再無半點點綴。美麗的女郎踏上長途,勇敢的郎君在後方奮勇殺敵。一切如命運指引般靜謐。

長夜一時一刻,都變得無比漫長。

在聞蟬離開後半個時辰,李信與城中將士們總算劈開了一條出城的路,總算開了一道城門。對方在城中大肆廝殺,無所顧忌地殺着所有人,尤其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李信目呲欲裂,心中大慟。城門打出一條路後,李信安排幾位將軍在城中作戰,他領着大部分人馬出了城。

而果如他所料,一旦他出城,大批地方軍馬被他所牽制,跟隨過來追殺。

在敵方那裡,百姓們很重要,李信等人更重要。只有李信將敵人引出城,墨盒中的百姓纔有緩氣之息。只有城中的殺局不那般嚴密,留在城中的將士們纔有可能破開一條出城的路……李信想着,能逃出去一個是一個,如果一個都逃不出去,也沒辦法。

他在墨盒扛了兩個時辰,完全沒有用,一點援兵都沒有等到。

李信想不能再依靠別人了,他得自己來。

他帶着人,利用對方不熟悉地形的缺點,領着他們在山路上轉,想辦法狙擊對方。夜變得格外長,身邊的人不停地死去,跟隨的人越來越少。走在山林間,隔着密密重重的樹影,都能聽到對方的兵器刺過草木的聲音……

他們上了雪山。

李信和阿南等寥寥數人騎馬立於山巔之上,沒有月亮的天色下,他們俯瞰着山中穿梭着的影子。雪山常年大雪,無路可奪時,居高臨下,已經是他們最後一道關了。李信的目光,從身後的幾十人身上一一掠過。每個人的戰鎧上都鮮血斑駁,臉上被污血覆蓋。多少人眼中露出悲憤之情,握着刀戟的手在發抖。

“將軍……”

“阿信……”

李信打斷他們的話,手在空中一劃,明確無比地指向下方。他高聲:“兒郎們,隨我殺下去!”

聲高震雪,熱血沸騰。

一聲即下,李信帶頭衝了下去。

“喏!”

回聲響徹天際,數十人馬隨李信一路往下衝去。雪山巍峨,常年大雪覆蓋,讓其漫山遍野皆是白色。天上無星無月,已經不知到了什麼樣的時辰。蜿蜒向下的覆雪山坡上,數十人馬一衝而下,在一片白茫茫中成爲一個個黑點。

衆人高喊着:“衝啊!殺啊!”

“跟他們拼了!”

“絕不苟活!”

他們是最後一道防線,他們也離不開這裡。拿自己的性命爲城中人爭取那不知道能不能爭取到的時間,他們一步步往前,已經沒有了退路。衆人跟隨着李信,看到李信堅毅冷漠的側臉。馬蹄重重地踩在雪地上,雪粒飛起,濺上郎君的眉眼。郎君身子低伏於馬上,與地表幾乎成一條平行線。他如同閃電般,襲擊向下。而每每看到李信,衆人總是習慣性地能從他身上得到力量。

他們的將軍威武不屈,他們自然生死相隨!

阿南全身的血都被點燃般,大聲喊道:“殺了他們!兄弟們,我們就是死了,也要把他們全部留在這裡!”

天上蒼鷹飛過,鷹聲如戾。

蒼鷹跟隨着這些雪地上的密密黑點,快速地拍着翅膀飛過,它在空中打個旋兒,再往下飛去,追上李信。大鷹追着李信的大馬,聽到李信喊道:“別跟着我,去看他們在前方有沒有埋伏!”

黑鷹高叫一聲,橫過郎君眼前,如一道暗線般在空中劃過,消失在了夜空下。

而衆人的廝殺,被殺與反殺,還在繼續……

這時候的阿斯蘭,仍在與阿卜杜爾的軍隊交戰。一隊又一隊的人馬,將他攔在那座山上。到了這個時候,阿斯蘭與阿卜杜爾撕破了臉,他知道即使自己回去自己的地盤,頂多把自己的軍隊帶走。他已經不可能如自己和李信最先計劃的那般,去麻痹蠻族王庭了……

“都給老子讓開!”阿斯蘭吼道。

他的馬中箭,他從馬上一躍而下,持着長刀,一刀劈向對方的大盾。他力氣奇大,將盾劈得往後直退。青銅盾面在地表上刺刺劃過,在寒夜中閃出金色的火星來。阿斯蘭逼着身前的人往後退,他殺紅了眼,力氣一道比一道壓得重。

阿信……

他心急如燎,已知時間在這裡耽誤得太久,他那個女婿,不知道能不能頂得住!他的女婿,他的女兒,都在墨盒……全都在墨盒!

阿斯蘭吼道:“讓開!給我讓開都給我讓開!”

聲勢震天,一人抵數十人。心亂如麻,又心恨如烈。

地表晃動,似乎整個天地都因爲他的撞擊而搖搖欲倒!

咣!

兵器相撞,數十人被壓在地上,驚恐地瞪眼看着殺瘋了的阿斯蘭。阿斯蘭黑髮凌亂散開,臉上全是血。他肌肉繃實,提着長刀往前砍人,像是山中的野獸般兇狠。這個人是瘋子,是個殺人如麻的狠角兒。當他陰森無比的面孔對上蠻族時,身前阻攔的人慌張無比。

阿斯蘭一步步往前後,前方的人一步步哆嗦着往後退。

軍隊中不停地傳着:“快、快頂不住了!大都尉好了沒?可以放左大都尉走了麼?他再這麼殺下去,我們的人就被他殺光了!”

後方的右大都尉阿卜杜爾同樣帶着恐慌的話音傳回來:“時間差不多了,讓他過去!等他回來,我們還要再攔一遭……沒想到阿斯蘭這麼狠。這個人是變數,他自己的軍隊帶不走多少人的,畢竟即使他是大都尉,他的兵馬也要效忠王庭……等他反身回來,如果能殺掉他,就乾脆殺了他好了。”

乾脆殺了他好了……

這破碎山河,這泱泱大國,爲了殺掉一個人,使出這般多的力氣。

長安的程府,程太尉端坐書房,望着沙盤中插着的旗幟,沉思着自己定下的計劃。想這個時候,李信已經回天乏術,阿斯蘭也已經得罪盡了阿卜杜爾。李信該死了,阿斯蘭要是能死最好……他的大楚和蠻族之間結盟的計劃,就可以沒人干涉了。

他淡着臉,再往沙盤上一處高高隆起的代表墨盒的城池上插了一個旗幟。程太尉閉上眼想了想,起身離開書房,回房歇息。對他來說,爲了實現一個十數年一直在安排的計劃,犧牲一個人,犧牲一座城,都是應該的。

他不過隨意手揮一揮,不過隨意寫兩個字說幾句話,便是大堆大堆的將士爲他一個想法去送死。

而又有誰問過墨盒那些英勇赴死的將士們呢?

飛箭如雨,從天上彎了大半個弧,刺下來。李信等人身下的馬已經盡數傷亡,敵人也死了很多。他們從遠攻到近戰,敵人卻仍有機會遠攻。李信回頭,看向身後區區十來人,咬牙:“放火燒山!”

“這是雪山,火恐怕不好燒起來……”

李信道:“那也要放火!不能給他們遠攻的機會!”

整整一個時辰。

從最開始到火後,三個時辰的時間。己方的人越來越少,敵人也越來越少。

燒山後是近戰,十來個精疲力竭的男人,撲過去與敵人廝殺。兵器撞擊,招招皆是敵人的要害處。敵人震驚於他們的殺氣,難以想象對方戰了一整夜,從天黑到天亮,竟然還有精力如此?

李信不斷地殺着人,他厲聲追問:“我一心爲大楚盡忠,到底是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墨盒的將士們含着血淚,聲聲逼問:“我盡忠大楚,守家衛國,難道這便是我的結局嗎?”

李信大喝:“爲什麼?!”

衆人吼道:“爲什麼?!”

敵人無言,同是將士,衆人無話可說。大家都是軍人,上方給出什麼樣的命令,他們就去做什麼。他們眼神閃爍,不敢對上這些男兒郎的眼睛。他們被心中的良知逼問,羞愧萬分,手中的刀戟幾乎握不住。

戰爭何等慘烈。

從萬人到千人到百人,最後到現在的十來人。

墨盒已經沒救了。

他們的任務也完成了。

天灰濛濛的,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天亮,雪粒飛下來,冰涼無比。

從十來人,最後到李信一人。

遠遠在高處看着的將軍揮下手,李信身邊的將士們退開,而從高處,一字排開,無數燃着火的箭往下掠去。箭支破空聲密密如蚊聲,從各個方面撲過來。李信縱是武功高強,面對這樣的陣勢,也無法擋住。

數箭過胸。

天上雪靜靜落着。

郎君跪下來,筆直地跪着,睜眼望着前方。

他一把拔掉胸前的箭,箭頭上的火往外飛去,與空中飛過來的無數箭支交替。箭落在四周,四周燃起了火。置身火海,頂着天上飛雪,李信倒在了地上,不肯闔目。

“將軍……”他聽到有人說話。

但那應該不是叫他。

他的人都死盡了。

“將軍”,敵方的人彙報道,“李二郎應該已經死了,我們現在去斬殺了他的頭顱,向太尉覆命吧。”

他們的將軍沉默了下,說:“李二郎悍勇如此,不必辱他。他一人戰到現在,我們也不必上去,給他最後一段時間吧。”衆人站在山間等待着,等李信四方的火滅了。等火滅後,他們便會去檢查屍體。

一隻大鷹尖聲鳴叫,從他們的頭頂飛入火中。

衆人微驚:“將軍,那隻鷹!”

將軍默然,望着鷹飛入大火中。

鷹叫着,在火中落下來,站在郎君的肩上。它惶恐地在郎君肩上踩,用自己的利爪去扒他的衣服。和之前每一次一樣,它的爪子鋒利無比,隨意扒拉兩下,郎君的衣服就會被他撕破。

可是郎君沒有如之前一樣去扯它的翅膀。

李信顫着手,從懷中掏出一塊綠瑩瑩的玉佩。他滿是鮮血的手,將玉佩繫於大鷹的脖頸上。血抹上黑鷹的羽毛,髒穢難言,而李信輕聲:“把它帶回去……還給知知……”

司南玉佩。

“跟她說……對不住……我失約了……”

他想往火海後方看去,那後方並沒有他想要見的人。她已經離開了,而他能夠如釋重負地笑起來。李信哆嗦着手,把玉佩給大鷹繫好

【有時候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能不能得到回報,有時候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裡,有時候也怕我辜負了你。但是回頭看到你時,就覺得格外欣喜。時間停在現在,我一直愛你,一直保護你,這就是永遠了。】

贈我司南,爲卿司南。

爲了這個目標,他未敢有一日不鞭撻自己,不去奮力,好不辜負她。

如今,完璧歸趙。

……

大鷹衝上雲霄,飛天躍雲,在雲海中穿梭。脖上的玉佩,碧綠無比,如一滴清亮的淚珠。它帶着這塊玉佩穿越山山水水,要將玉佩送入女郎的手中。

完璧歸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