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青青特意靠了窗邊坐着,外面開始下起小雨,雖然才7點不到,可是陰雲使視野一片灰暗。青青的幾個朋友坐在一邊,互相使眼色,一會兒,便有個打扮幹練的女人扶着酒杯問,“青青,你先生今天不能來的話也沒關係,改天大家再見見就好了。”

話畢,坐在她對面染着栗色頭髮的女人也笑了笑,“我同意阿心的,難得大家出來見面,青青你千萬別爲這事不開心。”她邊說邊拍了拍坐在身邊的未婚夫,“反正今天我也帶了拖油瓶來,一會兒只管叫他請咱們這頓。”那位男士氣質頗爲儒雅,戴着眼鏡,適時朝周遭的女士們點頭道,“這是當然的,你們盡興就好了,別跟我客氣。”

這個染栗色頭髮的女人叫易杉,是她們之中最美麗,也是唯一還沒有結婚的女人。

這會兒反正文則沒來,朋友便轉移目標,調侃起易杉和她的未婚夫。雖然話都說得寒暄,但多數都對易杉不掩羨慕,大大方方說她找了個好寄託。她們說她們的,青青依然望着窗外,有些忐忑不安。易杉見了,便問她,“怎樣?他什麼時候來?”

青青嘆了口氣,放下手機說,“他還在車上,就快到了!”

易杉哦一聲,又問,“對了,你先生是做什麼的?”

青青笑了笑,“他目前還沒有工作。”

配偶的工作及身家背景好與不好從來都是女人對自身價值的一種肯定,不用說青青本身的條件是出類拔粹的,個性也無可挑剔,因此幾個朋友怕是都沒想到是這個狀況。不一會,易杉便問,“那,你們家該不會就靠你的收入過日子吧。”

青青搖搖頭說,“也不是的,他有時也會拿錢回來。”

“你不是說他沒工作嗎?”阿心問。

青青說,“他偶爾給朋友幫幫忙。”

易杉聽了很不樂意,她向來有話直說,於是對青青道,“青青,不怪我說你,就算當初葉華撇下你出國了是他的不對,可你也用不着這麼自暴自棄。我們幾個認識也十年了吧,想破腦袋也想不到你會跟了個靠你養活的男人,說難聽點,這叫小白臉兒。”

青青早知她們會這樣,只微笑不作聲,況且易杉雖說了幾句難聽話,卻也沒有惡意。

沒一會兒,文則來了,外面下着雨,雖然他打了把黑傘,還是給淋溼了肩膀,不知先前發生過什麼事,他穿的那件灰色的襯衫已有些變形了,一半紮在褲子裡,一半還落在外面。文則纔剛到門口就給攔住了,侍者說,“先生,對不起,請整理好衣衫才能入店。”

文則將傘擱在一邊,朝裡一瞄,見青青已經起身過來,後面還跟着兩個女人。

青青見文則居然穿着一件新的襯衣,連價牌都還沒來得及取下,臉上和肩上都是雨水,便趕緊掏了紙絹給他擦,又問,“怎麼弄成這樣?你早上不是穿這件出門的。”

文則只好笑,“沒辦法,着急過來。”說着將襯衫都拉出來,弄整齊了才搭着青青的肩膀一起進去。青青兩個同學跟在後面,對文則這一身行頭有些不敢恭維,不禁當起他的面咬耳朵念奇,易杉壓了聲音說,“她瘋了嗎?竟然跟這種人結婚!”阿心卻說,“可他長得好帥,可惜太窮了,準是靠着青青養家。”聞言易杉重重擰了一把阿心的胳膊,低叱道,“男人長得好能是什麼好事?尤其是光長臉的一般可不長心。我看青青是瘋了”。

少頃,幾人重新坐定點餐,青青介紹了文則後,又逐一介紹自己的朋友,文則只是笑,隨即便不再說什麼,只管吃飯。青青還在旁邊給他擦着脖子上的雨,阿心卻忍不住問,“你們倆結婚怎麼沒辦酒呢?咱們誰也沒收到請柬,青青你太不夠意思了,紅包難到是什麼壞東西?說也不說一聲,要不是前幾天在街上遇到,還不定你得瞞多久呢。”

青青說,“對不起,我們結婚那會兒他還在坐牢,所以沒辦法。現在他出來了,我們也懶得再辦。”說到這她的手忽然頓了頓,文則轉頭看她,她卻沒吭聲,原來文則的耳根後還有些殷紅的血漬,青青不動聲色,將紙絹折起來放進了皮包裡。

她兩個朋友當然是沒看到這些的,倒被青青一句他曾坐過牢給嚇到了,一時間鴉雀無聲,最後還是易杉站起來了,指着文則的鼻子吼道,“你瘋了,嫁給他!”

文則沒說話,青青也沒說話,易杉和阿心兩人都瞪着眼,甚至對青青有點恨鐵不成鋼。

阿心也說,“那個,很抱歉,文先生,我們易杉快人快語,說話往往不留情面。可是……就連我看你也覺得除了長得不錯,真不知道你有什麼地方能配得上青青。”

這話當然不友好,但文則並沒有生氣,始終溫和帶笑,瞧見青青兩個朋友冷靜下來了,才說,“其實我也覺得配不上她,可是她選擇了我,我爲什麼不可以選擇她?”

這一下,再也沒人說什麼,囫圇吃完了飯,還是沉默。青青只好叫人來結帳,這會兒易杉的未婚夫也搶着付了錢。

五個人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閒走,心中各有一翻思量。青青起先和文則並排走在後面,文則對青青說,“對不起,我好像搞砸了。”青青搖頭說這不怪你,然後嘆了口氣,跑幾步追上了易杉,兩人一起走在前面。只有阿心比較慢,和文則及易杉的未婚未走在一列。

青青小聲對易杉說,“對不起,對不起,易杉,要你擔心我。”

易杉說,“你婚都結了才告訴我,我擔心有什麼用?”

青青說,“他真的對我很好。”

易杉冷笑,“你真是被衝昏了頭。”說完快步朝前走,青青急得跟了上去,兩人心裡都覺得難受,不知如何溝通,那步子亂踏,在這繁華的流光馬路上,如同兩隻彷徨的鹿兒。

阿心走在後面,不時暗裡瞧着文則,在黑夜的修飾下,他顯得十分英俊而神秘,身材修長挺拔,氣質卓越非凡,每有車水流光掃過他面容,便瞬時顯露一雙冷漠的眼,這一切都使他充滿了魅力。忽然間,阿心覺得青青嫁給他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阿心越這樣想,便越大膽了些,再想仔細瞧時,才發現文則一直目不轉睛看着前面,正方是青青。

望着這對走在一前一後心卻系在一起的男女,阿心莫名覺得好緊張,思想不由混亂起來。就在胡思亂想的當口上,阿心卻突然聽到文則和易杉的未婚夫大叫了一聲,“小心。”她便猛地擡頭看去,只覺耳邊劃過一陣疾風,而那頭青青和易杉兩人正站在轉角,背後一輛夜運的卡車因爲超重陷在溝渠裡就快要倒下來。阿心嚇得心跳漏了一拍,只來得及尖叫,文則卻已經抱着兩個女人摔在一邊,離倒下的卡車只有半步之遙,只要晚一步,或者兩人,或者三人,都完了。

青青驚魂未定,嚇得說不出話,文則二話沒說,一把抱起她便去攔計程車。然後回頭對阿心說,“易小姐也沒事,只是嚇到了,麻煩你送她回去。”說完,計程車便開走了。

阿心看了看易杉,又回頭看了看易杉的未婚夫,他已經嚇得腳軟,坐倒在地。易杉看了看未婚夫,又看了看遠走的計程車,忽然哭了起來。不久,周圍響起來一片警笛聲,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一個警察扶起易杉問,“受傷沒?”易杉只是哭。

文則帶青青回到家,給她放了熱水洗澡壓驚,青青坐在浴缸裡一聲不吭。文則給她洗好了,摸着她的臉說,“有沒有哭?”青青搖搖頭。文則又說,“哪兒疼?”青青還是搖頭,文則便抱她到牀上,兩人睡在一起,都是文則說話,青青點頭或者搖頭。

後來文則也困極了,打了兩個呵欠便關上了壁燈,青青忽然說,“今天叫你尷尬了,對不起。”文則給她拉好被子,卻笑了好幾下,“傻瓜,我一點也沒覺得尷尬,再說,你那兩個朋友都是好樣的,要不真心把你當自己人,也就不會對我不滿意。平常人只會面善心惡,冷着眼看你的笑話。”

青青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又想到他來的時候換了衣服,脖子上還有血漬,於是問,“你今天做了什麼危險的事嗎?”

文則聽了,沉默半晌,青青還以爲他睡着了,他卻回道,“是的,差點又坐牢了。”說完抱緊了她一些,“你放心,不管怎樣我都不會讓你空等的。”

青青說,“你做了很多壞事嗎?”

文則說,“你在乎嗎?”

青青笑了笑,睡意襲了上來,她說,“我不在乎,但我知道你在乎。”

文則最敬愛的父親曾經說過,任何一個戰場的規則是,不成功,便成回憶。這句話的意思是,只要你上了戰場,那你就得有成功的覺悟。一旦你不成功了,那麼你所付出的一切,你的名字,你的人生,都將成爲這個戰場上的回憶,而回憶就等於遺忘,甚至不曾存在,也等於讓你失去了意義。因爲,只有功成豐碑,纔可以爲你的一切作爲承擔你應得的罪與罰。

文則一直相信着父親的話。

八月時節,踅龍城有熱鬧的地方廟會,文則帶着青青去逛廟會,兩人兜兜走走玩得也挺高興,最後他們一起在大焚香場上香。那時,焚香場上一排排焚香臺前都站滿了人,文則用打火機點燃了禪香插在香臺上,然後隨意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也上了香,拜了拜,然後望着那炷香低聲說,“有消息說昊灃下月又有大動作,老謝已經被咱們抓了,現在出來的肯定是大魚,你看着辦。”

文則也拜了拜香,緩說,“具體的交易時間和地點都是即時通知的,手機是行不通了,到時我要怎麼聯絡你。”

那人從懷裡掏出一隻巴掌大的布袋扔在香臺上,“你不用聯絡,只要想辦法把跟這個追蹤器帶着,這東西是特製的,可以防干擾。”

文則拾起了那個小袋子,這時忽然刮來一陣風,捲起了香臺上的灰,這使文則想起一件事,於是又轉頭問那人,“李西雖然露了馬腳,但也是行動上死的,上面打算怎樣安排?”其實若不是李西被逮到了,文則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自己人。

那男人被飛灰嗆得直咳嗽,咳了老久卻回道,“他和你一樣都是被選了盯昊灃的,但他不得用,昊灃不親近他,這次的事,他一半有功,抓了老謝,還有一半隻怪他沉不住氣。”那人說完,從包裡一掏出只煙來抽,然後對文則說,“他的檔案,已經消掉了。”言下之意就是李西混在黑社會,死在黑社會,跟警局沒有一點關係。

文則一聽,頓時火冒三丈,“可他是個警察!”

那男人回頭望了文則一眼,神情冰冷莫測,“他爲了取得昊灃的信任,殺過警察。”話畢,他兩指夾着煙將菸灰彈到香臺上,對文則說了最後一句話,“他不像你。”

那人說完話,不消一刻便消失在人海中,文則回望着香臺上一排密密麻麻的禪香,承載了無數人的祈禱。文則不知道,這世上究竟有多少祈禱其實只是一種奢望。

此時青青站在一邊,卻只拉了拉他的衣袖說,“阿則,我們回家吧。”

九龍有條規矩,祭兄弟不祭女人。兄弟死了,那是大家的事,女人死了,則是私事。在九龍,除了現在的澀七,從前從未有過能代表大哥的女人。但澀七自己卻不想改變這條規矩,澀七說,我要死了,只想灃哥一人來送。

初秋,銀杏樹葉熙熙攘攘鋪了固陽湘山小路上一大片的,時而被風捲動,時而又被人踩在腳下。澀七在昊灃的半山別墅請了青青來玩。青青出門時,文則說,你過去了也不必感到害怕,她只是還信不過你,想觀察一下而已。青青說,我不怕。

青青見了澀七,澀七便遞給她一杯花茶,茶水是玫紅的,紅得過重,青青稍稍抿了一口,濃重的味道使她一陣眩暈。澀七卻笑道,“不好意思,咱們是粗人,向來只懂喝酒,不過你不同了,喝茶更合適,要是喝不慣我泡的,我讓許媽再泡一杯。”

青青說,“習慣就好。”

澀七說,“你坐。”

兩個女人坐在陽臺上,這裡能俯視到大半個固陽,夜幕下,只覺得天地乾坤逆反,地在上,天在下,萬家燈火如星雲瀰漫,而高樓大廈通體明亮,像一羣迷路的孩子佇立在黑夜中。

“真美。”青青說。

澀七端了杯酒靠在闌干邊,“怎麼了,你們家看不着?”

青青說,“也有夜景,但沒有這麼美。”

澀七笑道,“你和阿則平時都做些什麼?”

青青說,“也沒什麼,就是聊聊天,散散步。”

澀七噗嗤一笑,“聊天?阿則?聊什麼?”

青青聽她語氣很是驚詫,轉而想到文則的性格,便回道,“也不是了,其實都是我在說,他聽着而已,他不愛說話。”

澀七這才恩了一聲,“是,阿則特悶的一人。就算有什麼大事兒,也是不會告訴你的。”說到這她又轉頭看着青青,“灃哥這回帶了他出去辦什麼事兒,你知道嗎?”

青青搖搖頭。

澀七一哼,“你這人也怪,他不說,你也不問?”

青青說,“我問了也幫不上忙。”

於是澀七開始抽菸。青青見她不說話了,便自走到闌干邊,看着茫茫山夜,衆生燈火車水流連。不知道文則正在什麼地方,做着什麼事情,有沒有受傷,如果空閒下來了,有沒有記掛着她……

青青正想着,澀七忽然問,“你在想他嗎?”

青青咦了聲,澀七將菸灰彈到闌干外面,卻笑了起來,“其實我也在想昊灃。”

青青轉過頭,第一次對澀七的事產生了某種好奇,想了想,她說,“阿則提過,你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