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潭四季森冷寒烈,縱是酷熱炎夏,亦是冰層寸厚,堪與我夜氏陰於江南之地的前年寒冰潭相比。
那些年,寒玉潭是少時的承燁練武絕佳處。有時,我也會想,所謂寶劍鋒從磨礪出,也許,承燁性子能磨鍊若此,也多少賴於這寒玉潭方寸酷寒之地。
此時的寒玉潭,冷月浸寒階,映照了滿階積雪,薄如蟬翼,隱約的,夜空中浮動了白梅的冷香。無須低眉細看去,亦知寒玉潭面,已是結了厚厚的冰層,足以涉足而過。
我不解承燁緣何於此夜深時分帶來我來此。狐疑之際,他已是修身立於潭邊,垂睫看我一眼,將錦被向上拉了拉,將我包了個嚴實,只許我露出一雙眼睛來。
看着他的氣定神閒,終是意難平,心有怨與恨,悠悠啓脣,難免幾多冷嘲熱諷。我仰視着他堅毅的下巴輪廓,拉下錦被,露出一張臉來,對他道:“寒冬臘月,萬尺寒潭,朝堂安定,四海昇平,聖上心潮難平,這是來憶苦思甜,撫今追昔?”
承燁聞言,垂眸看我半晌,深眸中浮上一層不適宜的淺笑,道:“如果這樣說,能讓姑姑解氣的話,那就是吧。”淺淺淡淡的一句話,輕輕淺淺的笑意,是我從不曾在他身上看到過的寬容與大度。是的,他不計較我的出言不遜,非得不計較,甚而是包容。
是啊,他是勝者,是王,既已得勝,面對慘敗者,亦是可以心懷仁慈的。
一代少年帝王仁慈的看着我,仁慈的將那錦被又拉了拉,覆了我微涼的臉頰。
看着這樣的他,我心頭猝生惱怒,幾乎是嫌惡的,揮開錦被,我開始在他懷裡掙扎,連帶着伸手推他:“籬落腿未斷,尚能走路,請聖上放籬落下地。”
我不知道這一刻,我爲何會失去該有的冷靜與自持,只在他懷裡掙扎,只不顧一切的伸手推他,甚而是伸腿踢他。
他卻是那般無動於衷,只穩穩的抱住我,將錦被團團的包在我身上。
看他愈是如此,積壓在心頭的氣在瞬間膨脹到極致。一個是幹昭的皇,一個是幹昭的相,如果不是他們,我的師兄如何會在最好的年華,撒手人寰,棄我而去?我的孩子如何會在尚未出世,便是永遠的失去了他的父親?而我,又如何會失去,此生最愛我的那個人?
我夜婉寧,什麼都失去了,什麼都沒有了,憑什麼還要在這裡,假意笑顏,假裝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的,陪他冬夜踏雪看星星看月亮?
這一刻,所有的怨怒憤懟傾瀉而出,我不再是我,只是滿身是刺的獸,狠狠的,恨恨的,不顧一切的,張開牙齒咬住他橫過來欲將錦被覆上我臉頰的手腕。
濃郁的血腥在脣齒間滿溢,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只是將我緊緊的摟抱在懷,任由我拳打腳踢。
“誰——”他驀然警惕出聲時,我順勢去掙開他,他驀然側轉身來,隨即圈住雙臂,因我掙脫得猛,又是對他拳打腳踢,哪裡肯配合於他,糾纏間,我好不容易掙脫他的懷抱,雙腳尚未來得及着地,只模糊聽得他的一聲怒喝,緊接着,天旋地轉間,身子便是他的一雙手臂給牢牢的環住,而他,倒在寒玉潭邊的雪地上。
擡睫的瞬間,眼角餘光內,閃過數道黑影。
瞬間,我明白了,原是有刺客。
待我明白時,黑影亦不過是一閃而逝。
寒玉潭邊,歸於寂滅。
他不急着起身,厚重錦被複又被他遮在我身上時,他擡眼正視於我,許久,嘆息一聲,不由分說,將我拉近他,近至可聽得他的心跳與呼吸聲。
暗黑狹窄的視線裡,我什麼都看不見。
只聞得那清冷呼吸,只聽得那如雷心跳。
是誰清淺若無的喃喃的嗓音,帶着濃濃的鼻音,似委屈,似驚懼,在我耳畔輕旋,只有一聲,只有兩個字:“姑姑——”
“聖上,此刻已遁逃出宮。”暗風驚呼,“聖上,您受傷了?臣這就……”
承燁翻身而起,穩穩抱着我,眉目不擡,冷聲道:“東西放下,人退下!”
透過承燁肩胛,我看到暗風在潭邊放了躺椅,躺椅把手上堆了一些東西。
暗風擺置了躺椅,無奈回看一眼,終是無聲退離寒玉潭。
承燁不待我反應過來,將我安放於躺椅,對我道:“朕會將你放下地,但是,總也得穿了鞋纔是。”
他說着,便是從那一堆東西中翻出錦緞棉靴來,蹲在了我身前,我只看見他烏黑的頭頂,許是因着我先前的一番掙扎與踢打,髮絲散亂,隨風吹拂。
“你——”看着他將我只着羅襪的腳放進他懷裡,我瞪大雙眸,愕然看向他。
他並不擡頭,只無波無緒的慢聲道:“你向來體寒亦畏寒,這大冷的夜,實不該帶你來此的。”
就這樣怔怔的看着他暖了我的腳,又給我穿了棉靴,看他伸手過來,將我扶着站起,取了一側貂毛披風,披在了我身上,又將他身上龍袍給脫了下來,再披在我身上。
他做完這些,太擡眉看我一眼,然後,便是笑了笑,道:“真像那核桃小娃娃。”
我倏然警醒,但是,他不給我開口說話的機會,只一手牽了我的,一手擎了暗風帶來的宮燈,將我引至潭邊。
宮燈燦黃,月灑清輝。
晶瑩的冰層下,我看到了莫尋,我的師兄。容顏鮮活,俊秀爾雅,脣邊噙了一抹溫潤笑意,一如少時。不再是一身深藍色侍衛服,是一身大紅新郎服飾,更是映得眉目生動。
瞬間,因着太過驚愕,我幾近窒息。
承燁在我身邊,道:“朕想,也唯有如此,不管前年萬年,他都會是你記憶中的模樣,且一直一直陪在你身邊。”
我仰眸看他,許久許久,頰上浮了笑靨:“難爲聖上對死了的人如斯費心關照,籬落代師兄,多謝聖上了。”
承燁擡眸看向無邊夜色:“朕知姑姑心裡如何作想,不過是想着,身前戒備,身後恩典,一貫是帝王手段。”他笑了笑,劍眉入鬢,“橫豎,朕在姑姑眼裡,不管做什麼,都是一場心計罷了。”
我垂眸不語,難道,不是如此麼?
他將宮燈放在我手心:“朕想,姑姑也不待見朕在這裡礙眼。”轉身,慢慢的,向寒玉潭外走去。
不管承燁將師兄安置於此是何心計,誠然,這於我夜婉寧,是意外驚喜。終究是,我還能看見師兄,師兄還是永遠的,陪着我。只要我願意,只需一個轉身,還是能夠看到師兄。
失去太多,失望太多。我已然不敢再有太多奢想。如此,真的已經是足夠足夠。
我俯身,看着那樣的容顏,那樣的眉目,那樣的眼鼻,眸含微笑。
師兄,放心罷,你的詩兒會好好的照顧自己,會如你所期望的,好好的活着,一直一直。
師兄,詩兒知你生性仁厚寬慈,所以,如你所願,夜氏的仇,至鳳鉞老皇帝死而止。詩兒再也不會執意顛覆鳳鉞,血洗鳳鉞。
你不願詩兒雙手沾滿血腥,那麼,詩兒聽你的。
但是,師兄,你不能白死。絕對,不能白死。
我轉身時,承燁閃身而來,一言不發,只是將我攔腰抱起,悄無聲息的,帶我回了伏波宮。
自那夜起,每個夜晚,承燁都會悄無聲息的來伏波宮,不發一言的將我帶去寒玉潭,給我與師兄獨處的空間,在我轉身離開寒玉潭時,他又悄無聲息的而來,再一聲不響的將我的帶回伏波宮。
他很少與我開口說話,他不說,我自是什麼都不說。
我日日在伏波宮,不問宮外之事,安心養胎,閒暇時,教三兒練字,偶爾,也會教雁翎彈琴。興致來時,亦會與雁翎學刺繡。
我知道,我的存在,於這天下,於這深宮,是個不爲人知的秘密。
轉眼,是除夕。依着慣例,帝王於除夕夜大擺筵席,宴請朝堂重臣,後宮妃子獻才獻藝,通宵達旦,君臣同守歲。
這一夜,我放了宋老與三兒回府與家人團聚。雁翎與那幾個小丫頭們,我亦是早早的吩咐她們歇息去。忽然很想去冷宮看看,伏波宮與冷宮離得不遠,一路上走過去,亦是不見任何人影,也是,往年此時,所有人都在水榭庭那邊候着呢。
冷宮更是幽滅,唯有廊檐上清冷宮燈微光閃閃,映着迴廊幽深。
我慢慢的走在迴廊上,不知多久,身後傳來輕微腳步聲。
我不曾回頭,只笑了笑,道:“是暗風吧,本宮偷着空兒出來溜達,還是被你尋了來,看來,當真是無所自由的了。也罷,你既是尋了來,本宮自是沒有道理爲難於你的,那就回吧——”
我悠然轉身,光暈暗淡,冷風拂面,那個人,不遠不近的,站在我身前。
鍺青色正一品朝服,依稀的,是往西清風拂柳之姿。只是,也不知是不是新換的朝服做大了,冷風吹來,空空曠曠,倒是顯得更是清瘦秀雅。
曾經,仰慕他,癡戀他,只因着這份難得的秀雅正義氣質。
如今的如今,回身看去,仰慕也罷,癡戀也罷,不過是過眼雲煙,一地灰。
他只是他,他始終只是他自己,罷了。
他是他,我是我,我與他,始終只是彼此有些熟悉的陌生人罷了。
我看他,心態靜然,朝他略略點了點頭,從他身前走過。
“公主千歲——”他喊我,嗓音不若往日溫潤,幾多暗啞澀然,許是冷風吹多了,政事太過忙碌,疲累的。
我立住腳步,回身看去,問:“慕容相若是有什麼話要與本宮說,請講?”我挑眉又笑了笑,“不過,依本宮看,本宮與慕容相,當真是無甚話題可說纔是。”
慕容相看着我,我看着慕容相。
半晌,等不來慕容相一句話。
我笑了笑,搖了搖頭,轉身,擡步,緩緩朝回走。
冷宮門邊,慕容凝閃身而來,擋了我的路。
我直眸看他,不動聲色的笑,道:“慕容相若是想要本宮這個命,但取無妨,橫豎一屍兩命,也不足爲奇。”
我這樣說時,寬袖內的手指已然搭在了暗器開關處。
他終於開口:“漠北之事,是臣瞞了皇上,一手策劃。”
真是天大的忠臣,千古一大忠臣。
“哦。”我應了聲,看他,“還有其他事無?”
他看着我,眸光閃爍。
我道:“若無其他事,請慕容相讓讓路,可否?”
也不知是他身上的朝服太過寬大不合身,還是冷風吹了個正着,我恍惚覺得他的身子顫了顫,他又是頓了半晌,才道:“公主千歲若怨若恨,那就怨臣恨臣,是……”
“是與聖上無關的。”我接口說了下來,笑了笑,搖搖頭,側身從他身邊走過去,跨出宮檻時,我想了想,回頭,問他,“慕容相,本宮怨你恨你,我的莫尋就能回來麼?”我望進他眼中,“若能,請相信本宮,本宮是不會介意窮盡心機,殺了你,甚而是你整個慕容府。”
他的眸光,在那個瞬間,窒了窒,又好似暗了暗,旋即,垂下長睫,掩去眸光,喜怒不知。
我又笑了笑:“只可惜,上天不長眼。而本宮,允諾他的,再也不雙手沾滿血腥。”
我在師兄眼裡,永遠是當年西湖岸邊那個單純快樂善良的詩兒。而我,亦是努力的,要做回師兄眼裡當年的那個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