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悲風切切,易河之冰已解,胡寅從山東奔喪歸來走的是陸路,過界河時烽火已滅,雖有沙塵連騎,朔語邊聲,然燕趙遼代之間已盡是漢歌,漢歌云何?
“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幹精堅胡馬驕。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無人,漢道昌……”
歌聲似從山東傳來,傳唱者也不知是文是武,是漢是胡。蕭字旗叛亂的平定似乎也是這個政權內部華夷之爭的定調,以往籠罩住半邊天的胡氤夷氳消散殆盡,大漢的天空彷彿忽然間變得乾淨了。
胡寅告假下山東時只是數騎前往,此刻回來卻有一大幫的齊魯士子隨之北上。胡安國是壽終正寢,含笑入棺,所以士子們也未過分悲傷,一路都爲他們期待已久的事情已經成功感到高興。
大漢士林中自有一部強硬派,素來認爲自古中國強盛如漢武帝、唐太宗,其得志四夷,必併吞掃滅,極其兵力而後已,華夷之間禮義爲飾,強弱爲實,仁慈之道、君子之事需待兇頑盡滅而後可興——不但外事如此,內事亦然!而如今,這個時刻彷彿已經到來了。
胡寅回京以後便迅速投入元國民會議的工作當中,四嶽殿迅速批准了樞密院關於對軍隊高層進行調整的方案。
種去病率衆反正以後,無條件地接受了中央軍的重新整編,剔逆留順。藉着這個機會,漢廷樞密院加強了對各路軍隊的控制,漢廷中樞對中央軍以外各派系軍隊的控制力達到了空前未有的強度。在這一輪調整中,軍方從作戰隊伍到後勤隊伍,甚至牽連到依靠軍方勢力上位的官吏都有不小的變動!
在過去的這一年裡,南宋方面將星隕落,四川宣撫使吳玠薨于軍中,年不及五十。趙構詔輟朝二日,贈少師,賻帛千匹,以文臣胡世將代其職。但說到將星之隕,北朝的損失更大!不但元帥阿魯蠻殉職,大元帥蕭鐵奴下獄,大漢軍方另外一個重要人物——上將軍王彥也病逝於任上。
內戰平息以後,楊開遠即聽從樞密院之令解除兵權,回京主持中央軍校事務。楊應麒在徵得完顏虎、楊開遠、歐陽適三人同意後,便以執政身份提議增加種去病與劉錡兩位元帥,升徐文、蕭駿、李世輔三人爲上將軍。種去病駐洛陽,劉錡駐長安,徐文駐河內,李世輔駐崇明澳,加上徐州的趙立,內黃的石康,再一次對南朝形成了軍事鉗制。這次內戰雖然讓大漢喪失了部分精銳兵力,但也因此大大降低了漢軍構成的複雜性,軍隊純粹化以後少了許多內部牽制,樞密院的帥令貫徹下來也顯得更加流暢。
種去病到達洛陽後馬上治兵虎牢,北朝對南朝再次顯露出咄咄逼人之勢,趙構秦檜擔心局勢再次失控,緊急召見大漢使者,表示願意接受楊應麒提出的條款,希望北朝執政也能讓漢軍將帥有所剋制,免得南北再次開戰塗炭生靈。漢使在楊應麒的授意下得寸進尺,除了保留上次提出的條款外,還要將共管之地由汴梁一城擴大到整個開封府,並要求趙構附上一道請和表,重述漢君宋臣之禮。消息傳出,宋軍前線將士譁然,岳飛拒絕附議,以爲北朝必定不敢再戰,便是再戰宋軍也未必會輸!
趙構秦檜這對活寶君相卻不這麼看,他們考慮的可不僅僅是漢、宋之間戰爭的成敗,更考慮到戰爭會引發的連鎖反應——在當前的形勢下宋軍若是戰敗了固然是糟,就算是戰勝了也有可能會讓大宋文武中外之格局失衡,對趙構來說這也許比敗給楊應麒更加嚴重——因爲趙構認爲楊應麒只是要得到一些邊角上的好處,並沒有立刻想要吞併南宋的野心!何況從長遠來說,只要大漢同時擁有燕趙、甘隴、大漠、東北,那漢軍就有天然的騎兵優勢,宋軍要確保河南這樣一個平原之地將會越來越困難。
其實漢使在建康雖然咄咄逼人,但在大漢京師,大臣們與代表們卻都覺得楊應麒只是在虛張聲勢,因爲大漢內部的問題還沒處理完呢!
叛亂平息後第一個遭到清算的是劉萼,真定的案子終於被捅了出來,這樁大案中遭到牽連的官員幾近百名,冀西、雲中有大批的地方官倒臺,劉萼帶入中樞的人也大多停職待審。不過對這次清算行動相府早有準備,一大批南派新銳迅速安插到空出來的崗位上去,中樞的禮部、刑部的作風與冀西、雲中的吏治很快就大有改變。
接着受到波及的是韓昉,他雖然一直保持着一個比較乾淨的底子,但由於與劉萼走得太近,加上大部分親信下僚都被撤換,他在京城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難過。韓昉眼見在相府孤立無援便主動請辭。宰相楊樸當即準了他的請辭,另調鄧肅進入中樞爲副宰相。
不過,真定案的打擊面似乎就到此爲止,歐陽適最終沒被拖下水。劉萼的一些班底本來無論如何要拉他陪葬,若是他們真這麼做了,那就算楊應麒方面肯加以迴護,歐陽適只怕也難以保全了。幸而韓昉暗中斡旋,勸劉萼等留下一線以圖子孫、以謀將來,這才讓歐陽適得以順利度過難關。在這件事情上,歐陽適算是欠了韓昉一個人情。
“可是,四將軍的人情還有用麼?”在被流放的路途上,劉萼的苦友很懷疑劉萼的決定:“他現在只怕連自身都難保了!”
這句話說得很到位,如今歐陽適的情況的確大大不妙。爲了邁過這道檻,歐陽適幾乎用盡了他的政治資源!作爲總議長,楊應麒無論提出什麼動議他幾乎都不敢封駁;作爲執政之一,他也淪落到跟在楊應麒背後亦步亦趨的地步,幾乎都不敢發出反對的聲音;在軍事上,樞密院整合南洋水師他不敢吭聲;在生意上,陳家與歐陽家在南洋香料航路的佔有率萎縮到了不到四分之一,香料航路開放給其它家族之後雖然因此而繁榮,漢廷在南洋的稅收也因此而倍增,但陳家卻由原來的超一流家族,淪落到一流家族偏下,僅能與趙(履民)家、劉(介)比肩,比阿依木思與陳楚(他剛剛得到了香料航路四分之一強的經營權與相關產業)也有所不如,更遑論再登高峰的林家了。
劉萼其實也很懷疑歐陽適還能有什麼作用,但他還是忍下了這口氣。執政團已經將他們列入不得起用的黑名單,他們也知道自己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不過他們還是希望自己的子孫後代有重新崛起的機會,儘管將寶押在歐陽適這裡實在渺茫,但現在他們已經沒得選擇了。何況韓昉有一句話劉萼心裡非常贊同——韓昉曾派人來傳話道:“那個人現在是如日方中,可是日中則移,物極必反,除非他造反,否則周公欺主之位,豈能久安?”
正因爲信服了韓昉的這句話,劉萼纔對歐陽適閉上了嘴。
華元一六九二年秋,真定一案全面塵埃落定以後,終於排到蕭字旗叛逆一案了。涉及此案的首腦人物主要是大元帥蕭鐵奴,新任元帥種去病,以及前同籤書樞密院事盧彥倫。擁蕭的死硬派武將,有很大一部分已經被種去病反戈時當場殺了,這時有資格接受最高法官裁審的只剩下十數人。
本來,蕭鐵奴之子蕭駿也在被傳召待審理的行列之內,但就在蕭字旗叛亂被平定的消息傳出後不久,蕭駿就向中樞告急,說乃蠻部造反,耶律大石與之勾結,企圖東犯。當時蕭駿還沒被授予上將之位,但手裡卻握有媲美上將蒙兀爾、蒲魯虎的兵權,除了一幫直屬將校外,甚至還有一個只聽他一人命令的敢死營!所以在中樞有所反應之前,蕭駿就已行使當初折彥衝授予他的臨機之權,向耶律大石用兵,驅趕乃蠻一路西進,直迫西遼疆土。
漠北之事遠在萬里外,但楊應麒等人對蕭駿的用意卻都心知肚明,不過就算明知如此也沒法奈何他,楊開遠亦出面爲蕭駿辯解,說他遠在漠北,“必不知乃父之事”,認爲叛亂之事蕭駿無須受責。楊應麒爲安撫種去病以及蕭鐵奴舊部,也依勢而追加蕭駿上將軍銜,以示大漢朝廷公私分明。
不過,對於蕭字旗其他從犯的審理卻也沒有因爲蕭駿而過分耽擱。因此事幹系太大,涉案的主犯又是大漢的大元帥,折彥衝臨危授命的七執政之一,所以案件的審理地點不設在最高法院,而設在四嶽殿,主審者是李階,胡寅左,郭浩右,在京元國民代表都得以觀審,自盧彥倫以下由李階裁斷量刑,蕭鐵奴在審理之後卻需經其他四位執政以及元國民常務代表會議都通過後才能定罪。
審判一開始進行得十分順利,因爲肯先隨蕭鐵奴造反、後又不懂得隨種去病立功的,幾乎全是唯力是尚的武夫,這些人衝鋒陷陣那是勇不可當,但落到刀筆書生手裡,那還不是圓扁任捏、長短任搓!
直到當盧彥倫站上了被告席,主審官才感受到了壓力。這個主犯中唯一也是地位最高的文人十分明白自己的處境,在整個審理過程中一語不發,不過一項項的物證與一個個的人證呈堂作供之後,似乎不需要盧彥倫承認也能將他定罪了。直到李階最後問他是否認罪,盧彥倫纔開了口道:“我還可以說話麼?”
“你當然可以說話。不過證據確鑿,你想否認也沒用了!”
“我爲什麼要否認!”盧彥倫冷笑起來:“你們說的事情,什麼逃出京師,什麼協從起兵,什麼爲蕭字旗主理後勤,沒錯,我都做過!其實我爲蕭字旗做的,又何止這些!”
四嶽殿上登時發出哦、哦、呃、呃的聲音來,李階等衆人稍稍安靜下來以後,這才問盧彥倫:“那麼你認罪了?”
“罪?我有什麼罪!”盧彥倫聲音一高,指着楊應麒叫道:“有罪的在那邊!在皇后身邊!楊應麒!他纔有罪!是他囚禁了主上,是他謀害了太子,是他欺瞞了皇后!有罪的不是我,不是蕭大元帥!是他!我們是忠臣!他纔是奸臣!”
全場登時譁然,代表們或看着盧彥倫要瞧他如何辯駁,或望向楊應麒要瞧他作何反應,同時還不忘留意完顏虎的神色,卻見完顏虎低眉不語,楊應麒卻若無其事。
郭浩道:“盧彥倫!事到臨頭,你還要狡辯!”
“狡辯?”盧彥倫叫道:“什麼狡辯!”
胡寅道:“陛下因傷需要靜養,這件事情皇后在四嶽殿交代過了,大家也都已經諒解,與楊執政並無關係,你不必妄圖東拉西扯爲自己洗脫罪名。”
“哈——”盧彥倫笑了起來,道:“好!囚禁主上這一條,是他做得高明!雖然實際情況如何我們並不知道!但是太子呢?你們問問他,太子在哪裡!”
胡寅道:“太子出走,執政確有照顧不力之嫌。但你們也不能因爲這個原因而起兵叛亂!”
“出走?出走?”盧彥倫哈哈大笑,笑了足足有一刻鐘,這才叫道:“皇后!皇后啊!難道你真的相信太子是自己出走的麼?說什麼揚帆出海,說什麼要去東大陸——這樣的鬼話有誰會信!就算太子真的要出走,就算太子要留下書信,爲什麼不留給皇后?難道皇后不是太子的親生母親麼?就算是由於皇后乃是長輩,太子不好啓齒,那爲什麼不留給公主?公主難道不是太子的胞妹麼?結果皇后也沒有收到書信,公主也沒有收到書信,偏偏是一個和太子八杆子打不着的林輿——我們楊執政的私生子收到了書信!大家想想,這合理嗎?假的!假的!這封書信的字跡就算僞造得再像!也肯定是假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全場已經聳動起來。實際上對於太子出走一事,衆元國民代表至今沒有釋疑,此時再次被提起,加上盧彥倫這一番分析正中要害,整個事件便疑雲倍增,甚至就連完顏虎也有些猶豫起來,竟摸了摸藏在懷中的那封信,只是不好當場拿出來看而已。她望向了楊應麒,卻見楊應麒依然冷着臉,沒有一絲表情。
盧彥倫嘴角忽然泛起了一絲微笑,似乎在嘲笑楊應麒做錯了事情!若楊應麒以非常手段將自己直接處決了,那何必有今日的尷尬?
四嶽殿鼎沸的人聲在李階的驚堂木連響下漸漸平息,胡寅道:“盧彥倫,你所說的太子一事,涉及的是另外一個已有定論的事件,你不必多作糾纏。總之,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理由,按照大漢的法律,大元帥蕭鐵奴在沒有經過樞密同意、沒有得到虎符簽押的情況下就對京師用兵,這已經是叛亂!你私自出京入陝,不但沒有勸阻蕭鐵奴元帥,反而推波助瀾,那便是罪加一等!”
“罪?我沒罪!”盧彥倫叫道:“沒錯,大元帥起兵,是沒經過中樞同意,但自古京畿出現重大危難,諸侯從權行事,起兵勤王,此乃千古定製!這又有什麼錯了?”
胡寅道:“京師何曾有難?若是有,也是你等作亂所致!”
盧彥倫哈哈大笑道:“作亂?作亂?我們什麼時候作亂了?不見蕭大元帥大旗指處,河東望風歸附麼?大家爲什麼會歸附?因爲道理站在我們這一邊!那些阻攔我們的人,全都是被楊應麒收買了的無恥之徒!至於說京師之難……嘿!皇帝陛下被囚禁中,監國太子生死未卜——難道這還不是中樞有難?難道真要等王莽之變大起纔算危難麼?那就什麼也來不及了!可笑!可笑!蕭大元帥一片赤膽忠心!卻別你們說成叛亂!”他指着臺下所有人道:“還有你們!你們全都害怕這楊應麒,全都在怕他!你們全都被他控制了!他怎麼說你們就怎麼做!什麼元國民代表——狗屁!不過是姓楊的手裡的木偶、傀儡而已!國家依靠你們這幫人若是不亂,那就是天瞎了眼!”
但是盧彥倫這次的長篇大論卻沒有達到他預期的效果,甚至沒有像之前那樣引發大家的竊竊私語,四嶽殿中竟然鴉雀無聲,因爲楊應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起來了。所有人都提着心吊着膽,要看楊應麒如何發作。
不過楊應麒卻沒有說話,甚至連神色也依舊平靜得猶如古井之水,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做什麼!他揹着手,眼睛沒有落在任何一個人臉上,但又似乎落在所有人臉上,讓看得見他那雙眼睛的人都覺得他是在看着自己!代表們忽然不敢說話了,四嶽殿中,竟是靜得可怕。
盧彥倫彷彿也感受到了楊應麒的壓力,但他仍然在掙扎着——不是身體在掙扎,而是精神在掙扎,掙扎着大叫:“看看!看看!你們看看!好威風啊!好威風啊!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可你將士林的口都堵住了!好威風!好威風啊!你們看看!這樣一個操莽,還老擺出一副周公諸葛的樣子!可是大家不妨問問他,成王在哪裡啊?後主在哪裡啊!”
郭浩喝道:“住口!”
盧彥倫聽見郭浩這句話失聲笑了出來,指着郭浩道:“看看!大家看看!走狗長的什麼樣子,大家看清楚了!”
郭浩一聽臉上猶如塗了一層狗血,就在這時李階又敲響了驚堂木,他的修養這時已經登堂入室,毫不理會盧彥倫的謾罵,便依照程序,有條不紊道:“盧彥倫,剛纔你提出來的那些都沒有證據證實,更無法幫你洗脫罪名。你還有其它證據爲自己辯駁麼?”
盧彥倫大笑道:“證據?證據?哈哈!什麼證據!反正你是聽楊應麒的,你就判好了!反正不管你怎麼判,都將是大漢青史上最大的冤案!最大的笑話!”
李階點了點頭,便裁定盧彥倫有罪,正要量刑時,楊應麒忽然開口了,叫道:“等等!”
四嶽殿數百人一起屏住了呼吸,連盧彥倫也停止了謾罵,要看楊應麒如何對付自己,不想楊應麒卻是爲他辯護,說道:“盧彥倫圖謀不軌,身爲下野大臣擁邊將犯京師,這固然是罪無可恕。不過在叛亂期間,他曾多方限制蕭字旗武將以武犯民,對保全河東元氣也算是盡了一點有良心的官員應有的責任。在此我特以樞密使的身份向法官求情,希望量刑之時這一點能予以斟酌。”
李階尚未迴應,元國民代表們卻已面面相覷,盧彥倫也爲之一怔,隨即搖頭狂笑道:“來了!來了!僞善來了!楊執政!我不需要你幫我求情!因爲我知道你在沽名釣譽!現在你已經控制了四嶽殿!控制了法院!你想怎麼捏我就怎麼捏我!可是……”他轉向衆代表叫道:“可是你們!你們聽好了!我接下來要告訴你們的是即將發生的事情!我們的楊執政已經剷除了軍方所有反對他的勢力!朝廷上的要害部門全部都掌控在南派的手裡!他現在就在等着!等着大家把折氏給忘了!到時候他如果要做王莽,那就是直接黃袍加身!如果拉不下這個面子,要做曹操,那他就會給他的兒子鋪路!”
盧彥倫說到這裡連完顏虎都變了顏色,李階驚堂木連響,卻沒法打斷盧彥倫高亢得有些瘋狂的笑聲。
衆人再看楊應麒時,卻見他已經坐下了,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
最後楊開遠終於站了起來,走上兩步,盧彥倫注意到了他的舉動才停了下來。楊開遠走到欄杆邊,拍了拍欄杆對盧彥倫道:“盧大人,太子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也許你比楊執政還清楚!蕭大元帥是不是叛亂,你心裡也比誰都明白!所謂諸侯從權行事的行爲,那隻能是外患入侵、大軍圍城,中樞失靈時纔可以容忍。但蕭鐵奴起兵之時,中樞這邊四嶽殿、皇宮、樞密、相府無一不全,京畿內外交通無阻,在這等情況下他蕭鐵奴竟然還要起兵,那不是叛亂是什麼?若連這也不是叛亂,以後邊疆將帥誰都能用這個藉口帶兵進京了!盧大人,你是否定罪,該定何罪,自有官來判,服不服在你自己,至於這些擾亂人心的話,你就少說兩句吧!沒用的!”
歐陽適在房間裡暴走。不是因爲明天蕭鐵奴的審判,而是因爲剛纔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
他剛剛從樞密院回來,楊應麒跟他說,由於太子暫時失蹤,阿魯蠻戰死,蕭鐵奴待罪,七執政只剩下四個,若再遇到什麼變故,中樞湊不齊四個執政將無法行使君權,那樣大漢的決策層將癱掉一環。爲了預防出現這種情況,楊應麒建議召開元國民會議,討論一下增加兩位執政的事情,又建議在折允武失蹤期間,太子的執政權由公主折雅琪暫攝。
當時楊應麒還沒有說完,歐陽適就已經極度鬱悶,這等大事,本該是楊應麒過四嶽殿來與他商量纔對,現在卻是叫他歐陽適到樞密院去,那感覺,就像自己被使喚着一般。而且楊應麒開出來的執政候選名單,更是讓歐陽適感到胸口都要炸開來了!
候選名單上有四個名字,兩文兩武。文的是楊樸、陳正匯,武的是劉錡、種去病。論資歷論功勳,這四個人也算是當下大漢文臣武將中的佼佼者,可是歐陽適見到這四個名字之後胸中卻猶如被一團火給堵住了無法宣泄!
“楊陳劉種……”歐陽適覺得,這四個人無論是誰上來,都等如將這兩個執政名額控制在楊應麒自己手裡!“雅琪一個女孩子,有什麼主意!大嫂又什麼都聽他的!若再加上這兩個人,他以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
還有一個歐陽適不敢去碰卻又偏偏不斷地冒上心頭的念頭:“到了那時,老七還需要我麼?”想到這裡歐陽適忍不住冷汗直流。
忽然之間他有一種衝動:趕緊收拾東西,到塘沽坐船出海,逃得遠遠的!這個想法冒出來以後,歐陽適忽然想到了折允武:“他當時是不是也這麼想呢?”
陳奉山和歐陽濟在門外求見,他們也看到了歐陽適的鬱悶,但這一次歐陽適沒有見他們也沒有和他們說發生了什麼事,他覺得這兩個過氣的老頭實在幫不了自己什麼了。
歐陽總議長在房間裡呆坐到半夜,睡又睡不着,整個人憋屈得慌,便換上了一身便服,從後門偷偷出府溜達。京師有一處不夜之所在叫長樂坊,格局模仿汴梁之大相國寺,京中不眠之徒多往那裡去。歐陽適也知道長樂坊的位置,只是近來煩憂太多,已經很久沒去了,這時便服夜行,不帶一個從人,心裡堆滿了事,腳下便自然而然地朝長樂坊走去。秋夜的風漸漸冷了,歐陽適穿得不多,冷風颳得他有些痛快,但到了長樂坊時人卻凍得有些僵了,便尋了個二三流的酒肆,叫了一碗熱酒驅寒。
“喂——你說太子是不是真讓執政給害了?”
歐陽適一聽這話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旁邊那桌的兩個窮酸書生看見歐陽適那異樣的眼光便都住了嘴,其中一個瞪了另外一個一眼小聲道:“你瘋了!說這話!”便匆匆付了錢,拉着他的同伴走了。
“看來民間的謠傳很多啊……”歐陽適喃喃自語,似乎想到了什麼,卻又捕捉不到一個實在的思緒。他喝了兩碗酒便出門,不朝最堂皇的酒樓去,卻漫無目的地朝最低賤的小巷走,無論是多麼繁華的都會,無論是多麼強盛的時代,都一定會有最陰暗最破落的所在,大漢的京師也不例外。歐陽適穿得不多,但衣服的質料卻是上乘,正走着,黑暗中竄出兩條黑影來將他暴打一頓,邊打邊罵,威脅他交出所有財物然後便揚長而去。
歐陽適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抹了口角的鮮血,喃喃道:“這就是我們大漢的京城?這就是一手打造的京城?這就是蒼天之下的首善之區?”他的衣服在打鬥中破了,髒了,臉上沾了灰土,看起來倒有幾分像流浪者,也因爲這樣,他再往黑暗處走去也沒人來搶劫他了。走出了這條暗巷,對面就是京師最大的酒樓之一“春江花月閣”了,在小巷的邊緣,歐陽適一腳踏着光明一腳踏着黑暗,心道:“我只要腳一縮,往這窮巷子裡一躲,天下誰找得到我?以後我就不用再去受老七的鳥氣了!”
不過他終究還是走了出來,歐陽適已經不是當年的歐陽適了,眼下的他只能適應高朋滿座的生活,哪怕在這種生活中需要進行無窮無盡的鉤心鬥角!他朝春江花月閣走去,他忘了此刻兜裡沒錢,更忘了此刻他的形象絕不是大漢四將軍、總議長、歐陽執政的形象,所以一腳還沒踏進門去就被人轟了出來。
歐陽適大怒:“你們這幫狗才!睜大你們的狗眼!看看本議長是誰!”
旁邊的人一聽這話都笑起來了,其中一個跳出來道:“老子是老麒麟,專拿總議長開刷!”說着就帶人衝過來將歐陽適撂倒踩在腳下,朝他臉上吐口水,踢他的臉,踢他的肚子,踢他所有露出來招踢的地方。歐陽適縮成一團,忽然想起少年時的日子來,在進入死谷之前,他不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生活麼?場景還是那個場景,可是人卻已經由少年變成了中年。
“喂!別鬧了!有貴客出來了!”
打手門聽到招呼趕緊拖着歐陽適閃在一邊,過了一會,一個絕色名妓送了一個滿身錦繡、喝得醉醺醺的年輕人出來,春江花月閣的掌櫃、招待擁前簇後,如護帝王,那年輕人擡腳要上車,早有一個招待匍匐車前要做人肉踏腳石,年輕人卻沒踩上去,笑了笑,搖了搖頭,腳下踏上車沿,一用力,直接上了車,眼看車門將要關上,忽然不知哪裡傳來一聲呼喝:“林輿!”
年輕人呆了呆,撐住了即將關上的車門,問:“誰叫我?”便見角落處一幫打手按住了一個人不讓說話,他心中起疑,讓掌櫃的將那人帶過來,燈火下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四……四……四……四伯,你怎麼在這裡?”
此言一出,全場大驚,先前踢打侮辱過歐陽適的打手們嘩的一聲,逃跑了一半,跪下了一半,春江花月閣的老闆、掌櫃和已經站在門口的名妓雖然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卻也察覺事情不對,一個兩個也跟着跪下。
林輿跳下車扶住了歐陽適,指着那些打手問:“四伯,是這些人冒犯了你麼?”
不但那些打手,連老闆和掌櫃也瑟瑟發抖起來,那個名妓想求情,但卻不敢開口,只是用眼睛不斷地向林輿示意。歐陽適沉着臉,刷的拔出了林輿腰間的佩劍,嚇得林輿叫道:“四伯!不可!”
歐陽適卻不管,走到了那幫俯首頓地的打手面前,舉起劍來。這時衆人都已經從林輿的幾次叫喚中猜到這個流浪漢一般的男人很可能就是傳說中那個睚眥必報的總議長歐陽適,春江花月閣的老闆也猜到自己的下人無意間闖了大禍,雖然歐陽適爲什麼穿成這樣他不明白,不過民間關於上位者喜歡玩微服出巡的傳說實在太多了,總議長若喜歡這玩意也不奇怪。當時的情況是如此的混亂,以至於跪在地上的人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臨頭大禍!
“四伯!”林輿撲了上來,擁住了他,叫道:“有什麼事,回頭我派人處理,你不能在這裡殺人!”卻被歐陽適推開了。
林輿暗暗叫苦,要在上去攔,卻見歐陽適長劍落下,擊在地上罵道:“他奶奶的!剛纔誰踢我額頭的?”
一開始沒人說話,過了一會一個打手顫抖着上前道:“是……是我……”
歐陽適衝了過去,對着他的額頭就是一腳,跟着又問誰踢他後背,誰吐他口水,一一都還了個清楚,然後纔對跳上了林輿的座車,叫道:“走吧!”
林輿要上車,那老闆卻抓住了他的腳哭道:“林當家,林當家……你……求求你……”他沒說什麼,林輿卻明白對方是希望自己能求情。歐陽適是什麼身份!現在也許不好動手殺他們,但回頭說一句話能讓整個春江花月閣灰飛煙滅,林輿雖然見歐陽適氣呼呼的,但這位四伯素來不如其他幾位伯父威嚴,便湊上前去勸道:“四伯,今晚的事情……”
歐陽適掃了地上那些人一眼,道:“沒事了。”
林輿大喜道:“就這樣算了?”
“嗯。”歐陽適道:“走吧。”
林輿大喜,安慰了春江花月閣的老闆、掌櫃們幾句,便跳上了車。車馬漸行漸遠,匍匐在地上的人猶在夢中。
車上林輿問歐陽適今晚怎麼會穿成這樣出來,歐陽適卻不回答,只是發呆。林輿又問是否回歐陽適府上去,歐陽適想了想道:“不……我想找個人說話。”
林輿笑着拍拍自己的胸膛道:“那找我吧,到我家去,或者……我帶四伯去找個好玩的地方。”
歐陽適嘿的一笑,搖了搖頭道:“我想……我想找個……嗯,找個能說話的人。”
林輿道:“我不能麼?”
“你啊……你是小孩子!”
如果是三四年前,林輿多半會翹起嘴來抗議,但現在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也不怕人家說他小孩子,微微一笑道:“那我送你去我老子那裡去,怎麼樣?”
歐陽適臉色一沉,搖頭道:“不去!我現在和他說不來話。”跟着屈指數數道:“老大狂了,老二死了,老五也死了,老六……唉,見不到……”數一個人,眨一下眼睛,眨一下眼睛,落一滴淚水,終於道:“送我去見你三伯吧。”
馬車進了大漢中央軍校,林輿也不多說話,也不多停留,將歐陽適送到楊開遠面前之後就託故告辭了。楊開遠聽說歐陽適破曉來訪已經一奇,再看看歐陽適滿身污泥、半臉青腫更是駭然,慌忙問出了什麼事情。歐陽適道:“沒什麼,我讓幾個小混混給打了。”
楊開遠失笑道:“咱們大漢的元帥,大漢的總議長,大漢的四將軍,大漢的執政,居然讓幾個小混混給打了?”但看看歐陽適的樣子知道他沒心情開玩笑,就將他接了進去,拿了些藥水親自替他塗抹,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歐陽適道:“今天老七把我叫去,說要召開元國民會議,在允武失蹤期間把他的執政權交給雅琪暫攝,又要增兩個執政,補老五、老六的缺!”
楊開遠拿着藥水的手抖了抖,隨即恢復平靜,說道:“老七這麼做,也不是沒道理。”
歐陽適冷笑道:“不是沒道理……你知道他要增補的執政是誰麼?”
楊開遠問:“誰?”
歐陽適伸出指頭數道:“劉錡、種彥崧、楊樸、陳正匯,從這四個人裡挑!”
楊開遠沉吟半晌,說道:“論資歷、功勳,他們也還夠得上。”
歐陽適斜眼看了他半晌,冷笑道:“這麼說來你也贊同了?”
楊開遠將藥水放下了,在歐陽適對面坐下,兄弟兩人沉默了好久,楊開遠才道:“之前的七執政,除了兩個是老大的妻、兒之外,就是我們兄弟五人。若這次再增補,無論是這四個人中的哪兩個,都意味着咱們這核心政權是要對天下人開放,這……”
“這叫收買人心!”歐陽適冷笑道:“他是要告訴那些文士、武人:只要乖乖按他楊應麒的意思辦事,就有機會進入中樞!”
“嗯,你要這麼想也可以。”楊開遠道:“不過讓文人有機會成爲執政,那就是使天下士林歸心,是給他們一個盼頭,讓他們好好辦事;讓武人有機會成爲執政,那就是讓他們的野心有個合法進取的渠道,既能讓中樞有懂兵事的人,又能減少地方上產生軍閥的可能。這都是好事啊。”
歐陽適嘴角**,說道:“老三!你果然也是幫老七的!不愧都姓楊!”推開他的手就要離開。
楊開遠趕緊扯住他道:“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歐陽適冷笑道:“我擔心什麼?我擔心進來兩個新人之後,我們就會完全被老七架空了!”
楊開遠道:“不會吧。”
“不會?”歐陽適冷笑起來:“你也不想想,增補兩個執政的議案既是老七提出來的,將來這兩人進來後還不是唯老七馬首是瞻?這兩個人再加上老七自己——老七就把三個執政的名額捏在手裡了!等雅琪成了執政,老七再安排她和林輿成親,那時候就有四個執政名額被他捏在手裡了!到了那時,這大漢的事情就變成他一個人說了算!就算咱們倆聯合起來反對他也沒用了!”
楊開遠沉思半晌,嘆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不過……不過我總覺得事情應該不至於會那麼壞。現在大漢剛剛結束內戰,人心未安,總得有個強硬的人出來才行。我也看得出老七現在是在大抓集權,可他這集權也不全是集向他自己,同時也是集向中樞啊。現在中外生疑,若是權力太散很容易亂的。”
“可他要是亂來怎麼辦!”歐陽適叫道:“你是不用擔心了……可是……可是我……”歐陽適忽然激動起來,竟在楊開遠面前說出了平常不會說的話來:“可是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拿我開刀啊!”頓了頓又道:“再說,如果他拿我開刀,那也指不定他哪天會對你動手!”
“這……”楊開遠道:“應該不會吧……”
“不會!”歐陽適冷笑道:“怎麼不會!就說建都、借款還有最近我一時貪心乾的這件蠢事——我現在回頭想想,這整個兒就是一個圈套!佈置在那裡等着我跳進去呢!是!我承認我是貪心了些!可他也不該利用我的貪心這樣對付我啊!可笑當初我也覺得老七不會對我怎麼樣……可是你看看!你看看!結果呢!老二老五就不用說了,如今老大完了——都不知道老大的事情和他有沒有關係!老六也完了!他爲什麼會完?因爲種去病!這顆棋子就佈置得更遠了!我說老三!你怎麼知道老七沒在你身邊安排棋子?你怎麼知道老七就沒對付你的打算?”
楊開遠的臉色變得很不自然起來,卻仍搖頭道:“我跟老七沒衝突,所以……”
“沒衝突!可萬一有衝突呢!”歐陽適道:“萬一哪天他真的豬油蒙了心要當皇帝,你是贊成?還是不贊成?若是你不贊成,那你們不就有衝突了麼?哼哼!你看着吧!這次兩個新增補的執政一上來,他的威風肯定會更加不一樣了!再等林輿和雅琪成了親,那時他就更了不得了!最好是他再讓林輿進元國民會議,然後把我弄下去,再讓林輿來坐我的位置!那個時候,這大漢的執政就由他們姓楊的去分了!”說到這裡嘿了一聲,冷笑道:“我差點忘了,你也是姓楊的!”說着掙脫了楊開遠出門就走。
楊開遠趕緊把他拉了回來,關上了門,叫道:“你不要衝動!事情還有迴旋的餘地!”
“迴旋!怎麼迴旋!”歐陽適道:“現在我被他捏了把柄,不敢跟他擡槓!那些大大小小的代表個個都見風使舵,我不敢反對他,誰還敢反對他!這兩個新執政是補定了!等這兩個新執政上來,我估計也就差不多玩完了!”
楊開遠按住了他道:“你喝了酒?是不是?靜一靜行不行!我跟你說!老七現在這樣做,或許真有私心,但從公事來說,也是好的。不過你剛纔說的也不無道理,我們得防一防。”
歐陽適聽到他最後那句話才靜了下來,說道:“怎麼防?”
楊開遠想了想,說道:“老七提出來的這件事情,我覺得對大漢是有好處的,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該爲了反對而反對。我們大可順水推舟,卻又暗控槳楫。”
歐陽適問怎麼暗控槳楫,楊開遠道:“我琢磨着,這次雖是說要從四個人裡面挑,但最後應該是一文一武,文的,楊樸的可能性大一些,武的,則應該是劉錡。你若是擔心老七亂來,大可從這兩個人身上下手。”
歐陽適皺了皺眉頭,說道:“這兩人都跟老七走得近,要拉攏他,只怕……只怕不行。”
“你錯了!”楊開遠道:“這些跟老七走得比較近的人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心裡都有所堅持,都有所爲有所不爲。如果老七能秉公辦事,那麼這些人會和我一樣,支持老七到底,但要是老七有一天倒行逆施,這些人未必會跟着老七一條路走到黑!”
歐陽適呆了呆,楊開遠繼續道:“劉錡和楊樸那邊我會去打底。至於你……嗯,你試試找一下陳正匯。”
歐陽適奇道:“陳正匯?你不是說會是楊樸麼?爲什麼要找陳正匯?”
“楊樸和陳正匯,是老七籠絡南北兩派士子的樞紐。”楊開遠道:“我覺得這次應該是楊樸入選,但如果執政再有補增或者更易,那陳正匯遲早都會進來。因爲楊樸是資歷較老,但陳正匯代表的是南派的士子,他的後勁在將來會越來越大!而且以陳正匯的地位,如果他和我們達成共識,那老七再要倒行逆施也有可能會面臨要人沒人要錢沒錢的局面。”
歐陽適低頭沉思,終於搖頭道:“不可能的!陳正匯一定會幫老七的!至少在我和老七之間他會選老七!你別忘了!當初他就是從我身邊跳到老七那裡去的!”
楊開遠問道:“他爲什麼從你身邊跳過去?是你當初對他不好?”
歐陽適哼了一聲道:“我當初哪裡對他不好了!”
“這就是了。”楊開遠道:“陳正匯之所以偏向老七,也不見得是因爲老七對他好。既然當初他可以從你身邊跳到老七那裡去,那今天也可以爲了同樣的理由重新倒向你!”
“同樣理由?”
“嗯。”楊開遠道:“同樣的理由。不過要讓他有理由倒向你的話,可能需要你自己有所轉變。”
華元一六九二年,秋,北朝對蕭鐵奴的審判開始了。林輿雖然也是元國民會議的代表,但對這些事情向來提不起興趣,不過這一次他卻早早地就來到了四嶽殿,哪怕他昨晚因爲歐陽適的事情根本就沒有睡覺。
林輿這樣做,不是因爲今天要審判的人是大漢開國以來的第一“叛亂者”,而是因爲這個即將接受審判的人是他的六伯。和歐陽適一樣,儘管與楊應麒立場各異,但蕭鐵奴平時對林輿也很不錯。
當閉着眼睛的蕭鐵奴被擡上受審席時候,林輿感到一陣難過。蕭鐵奴爲什麼是被擡進來的?不是因爲他殘廢了或者病得沒法走路了,僅僅因爲他不願意動,所以屬吏只好準備了一副擔架將他擡了進來。
“這就是我的六伯?蕭駿的父親?縱橫天下的曠世梟雄?”
在林輿的眼睛裡,受審席上的男人顯得很衰弱,這具軀體似乎和傳說中那個百戰人傑沒有什麼聯繫。
元國民代表們魚貫而入,所有人進殿以後第一眼肯定是往受審席上望去。看了一眼之後,有的人幸災樂禍,有的人兔死狐悲,有的人面無表情好像事情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還有的的人一臉的正義似乎準備以批判蕭鐵奴來證明自己的清高與忠誠。
執政席位上,四位執政也都到了,楊應麒還是那副平靜的神色,楊開遠顯得有些疲憊,歐陽適半邊臉青腫了但眼睛裡卻充滿了精神勁,完顏虎則一直低着頭似乎不忍去看見蕭鐵奴此刻的處境。林輿甚至注意到了陪伴在完顏虎身邊的折雅琪,剛好折雅琪也朝他這邊望過來,兩人目光一接,隨即各自移開。
“開審!”
在法官的主持下,對這位叛亂元帥的審理便開始有條不紊地進行。但和盧彥倫的高談闊論不同,無論法官和要求發言的代表們問什麼,蕭鐵奴都一言不發,那雙從一進來就緊閉着的眼睛配上那張已經完全僵化了的臉皮,讓林輿甚至懷疑六伯其實已經死了!
蕭鐵奴身份太過特殊,法官和他的助手們爲此做了充分的準備,力圖保證整個過程沒有一點瑕疵,甚至爲種種突發事件——比如蕭鐵奴的反抗、詭辯、鼓譟都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但是整個審判卻順利得讓他們感到難受,蕭鐵奴沒有反抗,沒有詭辯,沒有鼓譟——他根本就不理法官們!不理上面的幾個執政,更不理下面的元國民代表!整個會議就像是一場和蕭鐵奴沒有關係的表演,而蕭鐵奴這個“觀衆”卻因爲覺得沒趣而睡着了。
“蕭元帥,你認罪麼?”
似乎終於聽見了一句值得他迴應的話,蕭鐵奴睜開了眼睛,看了李階一眼,隨即又闔上了眼皮。
法官似乎有些不忿了,臺下也有元國民代表激動起來,要求上臺痛斥這個叛亂者,要罵醒他,要罵痛他。也有許多人竊竊私語,不知是在佩服蕭鐵奴的鎮定,還是在可憐他的下場。
然而不管代表們做出什麼樣的舉動,發出什麼樣的言論,蕭鐵奴依然一動不動,既沒有表現出恐懼與悔改,也沒有表現出故意的不合作。在蕭鐵奴的沉默中,林輿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木頭——在蕭鐵奴心中,也許四嶽殿中所有人都是木頭。
“蕭元帥,你認罪麼?”
李階又重複了一句,還是沒有得到迴應,於是他只好按照程序,宣判了蕭鐵奴的罪名,然後蕭鐵奴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再次被擡了下去。
執政席上,完顏虎、楊應麒、楊開遠和歐陽適都站了起來,目視蕭鐵奴的遠去。不管蕭鐵奴做了什麼,這個男人總歸是他們的親人。但是他們也知道,蕭鐵奴這一去,雙方也許就再也見不着了。
代表們也紛紛起立,要看這個絕世的大元帥最後一眼——畢竟是發動叛亂的大元帥啊!畢竟是發動叛亂的開國元勳啊!畢竟是發動叛亂的絕世名將啊!大多數的時代,這樣的人是見都見不着的。錯過了這次,以後也許就看不到了啊!
看蕭鐵奴被擡進來,看蕭鐵奴被審判,再看蕭鐵奴被擡出去,這一切就像一個節目一般。可惜的是蕭鐵奴不肯配合,才讓這個本該精彩非常的節目顯得冗長而沉悶。現在這個節目終於要結束了。
“六……六……”
擔架經過林輿跟前時,林輿輕輕地呼喚了一句。這並不是一句有意義的話,只是當近距離看到蕭鐵奴時林輿情不自禁的衝動。可是一直沒有什麼反應的蕭鐵奴忽然動了起來——他彷彿在嘈雜的聲音中聽到了林輿的呼喚!
“停下!”
蕭鐵奴忽然喝了一聲,就像他仍然是大元帥般下令。擡着他的屬吏也真的就停下了,動也不敢動。蕭鐵奴睜開了眼睛,看見了和他只隔着一條欄杆的林輿。
“六伯……”林輿是想叫的,可不知爲什麼這兩個字到了喉頭卻忽然出不來。
蕭鐵奴盯着他,既像在看一個兄弟,又像在看一個仇人——林輿從沒見過蕭鐵奴這麼看着他!他有種奇異的感覺,他覺得蕭鐵奴眼睛裡的自己不是自己,他覺得蕭鐵奴彷彿是在看着另外一個人。
對於蕭鐵奴的擔架忽然停下,法官席上,執政席上,代表席上,所有人都有些緊張起來。李階在想蕭鐵奴是不是準備爲自己辯護了?完顏虎想蕭鐵奴是不是準備發怒了?而更多的人則想這下可能有熱鬧看了。畢竟,蕭鐵奴雖然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可是他現在手下沒兵沒將,那就像被拔了牙齒關在牢籠中的老虎,越兇猛就越有樂子看。
楊開遠忽然感到一絲噁心,不是爲別人,而是爲自己,他覺得作爲兄弟他不該讓蕭鐵奴受到這樣的作踐!可是作爲國之重臣、大漢執政,他似乎又必須維護着這個國家的法度,必須讓這個叛亂的元帥接受最嚴厲最殘酷的懲罰以儆效尤!
“當初我爲什麼不直接揮師南下,來一個痛快呢!”
其實楊開遠知道就算給他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他也不會這麼做,但這時卻忍不住有些後悔,因爲他也覺得像蕭鐵奴這樣的人沒死在戰場實在是一種遺憾。
四嶽殿在經過一番數百人的嘈嘈竊語之後靜了下來,這段時間裡蕭鐵奴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盯着林輿,不知過了多久,才掙扎着起身,指着林輿似乎要說話,跟着又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林輿脫口問道。他問蕭鐵奴這句話時,那語氣既不像子侄在詢問伯父,也不像代表在詢問罪犯,而像是某個人在通過林輿的口問出了這句話來。林輿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用這種語氣問出這種話來。
“老七……”蕭鐵奴摸着胸膛喘息着,眼睛依然盯着林輿:“沒想到……我會輸給你兩次!”
林輿忽然明白過來了,在蕭鐵奴眼中自己根本就不是林輿,而是楊應麒!他爲什麼會產生這樣的錯覺?是他眼花了麼?還是……林輿忽然涌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可惜……沒第三次較量的機會了……”
蕭鐵奴說完了這句話便從擔架上滾了下來,身子一挺,再也不動了。在那一瞬間林輿的腦海陷入了某種混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竟然跳過欄杆撲在蕭鐵奴身上,叫道:“六哥!”
然而蕭鐵奴卻已經不動了,他的臉上沒有李階期盼的悔改,而僅僅帶着惋惜,帶着不服!李階期盼蕭鐵奴這頭狼會認罪,那是做夢!他承認的,僅僅是他輸了!在蕭鐵奴的世界裡,只有勝敗生死,沒有對錯是非!
華元一六九二年,大漢元帥蕭鐵奴以舊病發作,在四嶽殿中逝世。
同年,南方的岳飛以衆人指證,坐嘗自言己與太祖以三十歲除節度使,爲指斥乘輿,情理切害,論罪當斬!閬州觀察使、御前前軍統制權副都統制張憲,坐收飛、雲書,謀以襄陽叛,當絞;飛長子左武大夫、忠州防禦使、提舉醴泉觀雲,坐與憲書,稱“可與得心腹兵官商議”,爲傳報朝廷機密事,當追一官,罰金。詔飛賜死,命領殿前都指揮使職事楊沂中蒞其刑,誅憲、雲於都市。參議官、直秘閣於鵬,除名,送萬安軍,右朝散郎孫革,送潯州,並編管。岳飛家屬流於嶺南。
岳家軍星散,蕭字旗幻滅。
時蕭鐵奴四十六歲,岳飛三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