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駿在一隊騎兵的護衛下向燕京而來,過武清以後,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片荒蕪的景象。這十幾年來,燕京地區易手於遼、宋、金、漢四朝,戰亂頻仍,整個社會動盪不安,尤其是這一年來由於金漢在此爭奪而變本加厲,軍隊長年比當地人口還多,農業生產和手工業生產幾乎無法正常進行,全靠積屯以及外地物資的輸入才能維繫這個地區社會、經濟的運轉。
進入燕京城後,那就更是滿眼的斷壁殘垣,到處都是焦土,到處都是瓦礫,甚至還有一些來不及清理的屍體殘骸,顯然城破之後還有十分慘酷的巷戰,單是看到這戰後的景象,便能想像這幾個月來的戰鬥是如何激烈!
宗輔在城破之後焚城而死,雖然不是整座燕京城都燒成火海,但城內已無一座像樣的大房屋來供折彥衝、蕭鐵奴駐蹕,因此折彥衝等人便在城內安下大帳。看到這裡蕭駿心道:“這燕京變成這樣,還能立都?”
他進大帳時折彥沖和蕭鐵奴、種去病、曲端等正在議事,聽說蕭駿來,蕭鐵奴喝道:“沒見我們正談正事麼?讓他在外面候着!”
折彥衝卻道:“讓他進來吧。都十六七歲了,也該知道一點行軍打仗的事情!”
蕭駿這才得以入內,他是認得折彥衝的,進帳後跪下向折彥衝行禮道:“侄兒蕭駿,見過……”還沒說完,便聽蕭鐵奴喝道:“囉唆什麼,站一邊聽着去!”便繼續跟折彥衝討論戰局。
蕭駿嚇了一跳,種去病走上一步把他一扯,扯到自己身邊。蕭駿方纔被蕭鐵奴一喝喝得有些精神恍惚,好一陣子才定了下來,眼睛偷看帳內,只見大帳居中坐着折彥衝,折彥衝左下手是楊開遠,楊開遠下面站着一個滿臉煞氣的將軍,卻是蕭駿不認得的曲端,越過帳門,站在自己右邊的,纔是一個蕭駿看着有些臉熟的蒙兀爾,而站在自己右邊的則是方纔拉了自己一把的一個青年將領,蕭駿覺得他的臉也有些熟悉,再一看到他右手的鐵鉤才陡然醒覺:“是他!爹爹手下那個極厲害的獨臂將軍種去病!”蕭駿再看過去,見種去病和折彥衝之間一員戎裝大將正指着地圖侃侃而談,正是方纔截斷自己說話的那個男人。
蕭駿心想:“這人是誰,方纔在大伯面前也敢這樣大聲說話。”再環視一下帳內,折彥衝、楊開遠和種去病他都認出來了,曲端明顯是個陌生人,蒙兀爾雖然不大記得是誰,但在模糊的記憶中隱約記得他是父親的部將,那麼剩下的就一個人了:“難道……他是我爹爹?”
蕭駿偷眼看去,慢慢覺得那人真的有些熟悉,可又覺得好陌生!這些年他想像中的蕭鐵奴不是這樣的!
“他真是我爹爹?”
蕭鐵奴最後一次和蕭駿見面時他還小,在蕭鐵奴背叛的罪名“平反”以前蕭駿一直揹負着叛徒之子的罪名,雖賴楊應麒的庇護而得以平安,但深夜之時其實常常在夢中驚醒,害怕自己會被部民拖出去殺死報仇泄憤。知道蕭鐵奴重新迴歸漢部以後蕭駿才拾回了那點脆弱的自信,並將屈辱感化作強烈的自豪感,他非常欣慰自己的父親果然不是叛徒,而是一個爲了漢部忍辱負重的英雄!這時蕭鐵奴已經離開了他好久了,蕭駿對他的記憶也日漸模糊,思念父親,常靠想像,而他心目中蕭鐵奴的形象,應該是像折彥衝那樣威武、像楊開遠那樣寬厚、像楊應麒那樣優容,是折彥衝、楊開遠、楊應麒和記憶中蕭鐵奴殘影的合體。可這時再見蕭鐵奴,才發現他父親根本不是這個樣子!
忽然之間,他發現蕭鐵奴在盯着他,那雙可怕的眼睛就像豺狼盯着獵物,而絕不是父親盯着兒子!然後,蕭駿才發現自己對剛纔帳內的談論半句也沒聽進去。
“你!”蕭鐵奴一聲暴喝讓他回過神來:“大伯讓你進來,是讓你好好聽着,不是讓你在這裡發呆!”
蕭駿嚇得身子一聳,想辯解什麼,卻說不出話來,蕭鐵奴卻不再理會他,繼續道:“如今宗弼已被老到黃河以南,宗翰不能越過居庸關以東。眼下可慮的,反而是那個耶律大石!我們得到消息太遲,竟未能防範於未然,如今漠北已養成禍患了!”
楊開遠沉吟道:“我料金人南下,越往後戰力會越差,河南那邊,可押到最後。但大同府這邊卻應儘快解決!”
“不然!”蕭鐵奴道:“如今我們東西兩大軍勢已經連成一氣,人物兵地一統一,力量實已倍增!宗翰當初集合金軍東西路之精銳尚不能下太原,何況現在?只要太原不出岔子,河東必然無恙!至於燕京,有五萬人屯據要地,足保平安。”
楊開遠道:“你是主張先平漠北之患麼?”
“不錯。”蕭鐵奴道:“契丹在漠北根深蒂固,若讓他統合了漠北各族,那時我們就算滅了宗翰、宗弼和南宋,和耶律大石之間恐怕也只能維持漢初對匈奴、唐初對突厥的局面。”
“不僅如此。”種去病道:“如今歸附我們的漠北各部,其老家都已被耶律鐵哥佔據。聽到這個消息後暫時停留在臨潢府大定府那邊的漠北諸族都已經不穩了。當初我們曾答應他們:就算他們的老家暫時被人奪了,我們漢廷也會幫我們奪回來。此諾若不兌現,我們在漠北便威信全失!”
楊開遠道:“只是若要先平漠北,非出動主力大軍不可,那可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完成的事情!漢地尚有云中、河南之患,大軍倘在北邊久戰不歸,漢地若出個什麼岔子,麻煩便大了。”
蕭鐵奴道:“北邊我去對付,大哥仍在燕京震懾羣小。”
楊開遠道:“不然,既然定下先漠北、後雲中、後河南的次序,那便要料到最嚴重的情況。從來平定漠北,就算是漢唐盛世,也沒聽說可以用一支偏師成其全功的。”
折彥衝沉吟甚久,問曲端道:“廣弼對這件事情可有看法?”
曲端道:“二將軍現居大名府,他已分遣大軍,調徐文守河內,調王彥守內黃,又請調臣曲端守太原。”
楊開遠道:“不妥,二哥現守黃河,兼節制山東,權力已經過大。再加上河東之聽制,陝西之聞調,未免管得太泛了,我怕他顧不過來。”他最後這句“顧不過來”是客氣話了,其實真正的意思還是擔心曹廣弼權力太大以至於漢廷內部失衡,這一點在場諸人卻也都聽得心裡明白。
曲端道:“二將軍的意思,是請解河東之權,至於陝西,如今道路已經暢通,更不需要二將軍兼顧了。”
折彥衝聞言頷首道:“好,好。”
蕭鐵奴道:“看二哥的意思,也是先北後南之意,所以他纔會在佔據上風的情況下不攻反守。河南那邊若不是老二來守,我們也不放心!太原這邊戰線早已穩固,反而不怕。曲端打仗很不錯,有他鎮守,可保無恙。”
曲端聽蕭鐵奴也同意曹廣弼的推薦,心中大喜,知此事多半成了。
折彥衝點了點頭,說道:“你們的意思我都知道了。召應麒來燕京吧,我要問問他的意思。”
軍事會議散了以後,種去病、曲端、蒙兀爾先後告退,蕭駿這才重新參拜折彥衝等伯父三人。
折彥衝看了蕭駿一眼,嘆道:“這些孩子交在應麒手裡,卻都學的太文了。你看看,駿兒哪裡有一點鐵奴的樣子?若不是他這張臉,我都要以爲是應麒的兒子了。”
蕭駿心頭一緊,楊開遠已經微笑道:“大哥,打仗又不是什麼好事情,我們這代人是沒辦法。眼下我們還打得動,再過個一二十年,天下多半便定了。那時候需要的便不是武功之才,而是文治之才了。所以孩子們多讀些書也沒什麼不好的。馬上得天下,卻不能馬上治天下啊。”
折彥衝還未說話,蕭鐵奴冷冷道:“大哥,這崽子讓我帶着吧。讓他在風雪中熬個兩年,自然就出息了。”
楊開遠驚道:“你這幾年來南征北戰,都沒心思照顧這些孩子。跟在你身邊的兒子已死了四個了,你就……”
蕭鐵奴不等他說完便打斷道:“我蕭鐵奴的兒子居然熬不得那點苦,那是該死!難道要我養一幫長命百歲的廢物麼?那我寧可沒有兒子!”
蕭駿聽得心裡一寒。
楊開遠勸道:“鐵奴,你二十幾個崽子裡頭,沒夭折的就他最大了,他又習慣了後方的生活,不如便讓他在南邊安心讀書吧。”
蕭鐵奴問折彥衝:“大哥,你怎麼說?”
折彥沖默然片刻,問蕭駿:“你怎麼說?”
蕭駿看看折彥衝,看看楊開遠,再看看他父親,終於一咬牙道:“我願跟爹爹,最多死了,也不做廢物。”
折彥衝哈哈大笑道:“好,這纔有幾分鐵奴的樣子呢!”
兄弟幾人散了以後,蕭鐵奴回到大帳,蕭駿跟在後面,叫道:“爹爹……”便要敘別來之情,蕭鐵奴卻怒眉道:“這是在軍中,叫什麼爹爹!”
蕭駿沒經歷過這等情境,楊應麒對他素來親近,楊開遠亦對他寬厚,就是折彥衝也沒對他大聲呼喝過,這時被親生父親這麼一喝,忍不住全身發抖——那不僅是害怕,也是傷心。不過他終於沒哭出來,忍住了道:“六將軍。”但聲音還是發抖。
蕭鐵奴喝道:“六將軍是我的老部下才叫的,你一個新兵,叫什麼六將軍!”
蕭駿眼淚終於忍不住滾了出來,大聲叫道:“蕭帥!”
蕭鐵奴哼了一聲道:“哭什麼!你是娘們麼?滾出去!”
蕭駿顫着身子退出來,竟不知如何是好,帳外種去病蒙兀爾望見,蒙兀爾頗爲不忍,種去病入帳問道:“六將軍,怎麼安置這孩子?”
蕭鐵奴道:“讓他洗馬去!”
種去病奇道:“洗馬?”
“不錯。”蕭鐵奴道:“等什麼時候他把應麒灌進他腦袋裡的東西全忘了,再給他刀,讓他知道什麼是打仗,什麼是殺人!”
種去病不敢違拗,真個安排蕭駿去洗馬,蕭駿雖然練過武藝,但哪裡幹過這等活,沒洗得多久,手便痠疼難當,他尚未編入行伍,沒有長官也沒有同袍,馬伕們又不敢來和他說話,所以吃飯時也沒人來通知他,到了晚上,也不知道去哪裡睡覺,最後實在受不住了,便躺在馬棚內瞌睡,夜裡又被老鼠給驚醒。當晚飢寒難忍,對比在楊應麒羽翼下的生活,當真有如地獄天堂之別。
蕭駿抱着乾草,一邊流淚一邊自己抹乾,心裡總是晃過楊應麒的影子,但隨即又告誡自己:“不要想七叔,不要想七叔……”卻又忍不住想,在他揹負叛徒之子的那段日子裡,夜裡常常要躲在楊應麒的被窩裡才能睡得着。那段時間楊應麒也過得艱難,經常把事務帶到住處,理事到通宵,蕭駿或在被窩中望見楊應麒的背影,或醒來後發現楊應麒躺在自己身旁,這樣才能闔上眼再睡一二個時辰。現在他爹爹平反了,漢部外事大順,他蕭駿更因此成爲漢廷軍方最顯赫的功臣之子,在後方人人見到他都哈腰點頭,誰知世事難料,與父親重逢之後竟要再次忍受這等苦楚。
“他……真是我爹爹麼?”
蕭鐵奴的眼睛好冷酷,半點看不到父子溫情,蕭駿閉上眼皮後,必須幻想楊應麒的背影才能得到一點暖意。
“不,不能想七叔,爹爹剛纔在帳內說過,我要把七叔給忘光了,那樣,那樣他纔會重新認我做兒子,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
蕭駿心裡的鬥爭雖然與楊應麒有關,但我們這位楊相爺並不知道。得到折彥衝的召令後他便啓程趕來燕京。楊應麒進入燕京之後見到滿目瘡痍,甚是感嘆,這時聽了屬吏來報,才知道折彥衝已不在燕京中住,今日一早便搬到城外西山大營去了。
楊應麒心想:“燕京這等樣子,如何住得人?”心裡忽然對在此立都有了動搖。他從來信服因地制宜,而不喜平地起高樓,但想想軍政商工各方的準備,多年來都是按照以此爲都進行設想安排,此時扭轉,代價更大,所以這猶豫只持續了片刻便罷,問左右:“如今燕京城最高長官是誰?”
屬吏報:“三將軍尚在城中。”
楊應麒又問主政長官,屬吏道:“是盧克忠大人。”
楊應麒心道:“他來得倒快!”原來韓昉進塘沽後請調盧克忠爲燕京之守,楊應麒已經答應。他本來想吩咐燕京主政長官清理城內廢墟殘壁,以備重建,但一聽說是盧克忠,便非常信任地沒說什麼,徑往大營來見折彥衝。
折彥衝的使者已將上次軍事會議的情況告訴楊應麒,所以楊應麒來燕京的路上已想定了主意。到西山大營時已是入夜,他趕了一天的路,但這時精神仍旺,問知折彥衝尚未就寢,便不休息,直入折彥沖帳中議事。
折彥衝正在用膳,見他來,便推一份肉脯,命人添一碗魚羹,楊應麒也不多言,坐下就吃。
楊應麒吃的慢,折彥衝吃的快,先漱了口洗了手,問楊應麒:“你大嫂到了麼?”
“還沒。”
折彥衝沉默半晌,又問:“她還生氣不?”
楊應麒道:“我出發之前曾去見過她,那時覺得大嫂對會寧的事情還有些放在心上,現在或許已沒什麼了。那畢竟是國事,怨不得誰。”
折彥衝嗯了一聲,楊應麒又道:“不過大嫂有些擔心完顏亶和完顏亮,我已經答應儘量周全,大哥你的意思呢?”
折彥衝想了想,說道:“這兩個是二房的孽種,留着恐怕會有後患。”
楊應麒道:“這兩個孩子我見過,都很喜歡讀書,不類女真,卻像漢家小子。”
折彥衝哦了一聲,道:“那好吧,你派兩個飽學之士給他們作老師,等局勢緩和下來,便送山東去,讓他們做學問詩文去。”
楊應麒點了點頭,推了碗筷碟盤,洗手漱口,等侍從收拾好退下,才說道:“漠北之事,大哥你如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