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軍進入燕京的消息向四方傳播的速度比鴿書還快!塘沽包圍圈破除以後,塘沽南北兩城城門大開,四方人流來來往往,這其中固然有陳正匯、韓昉這樣的官吏,也有李世輔等迴流的軍人,但論到最活躍的卻莫過於商人。
兩河、燕京的商人留在本土的大多因遭受戰火而破落,但在金漢開打以前,大批有遠見的商人早已逃入塘沽或山東避難,保存了元氣。這時漢廷勢力大盛,燕京、兩河逐漸寧定,這些商人便尾隨着漢軍重新迴流,要趁着大亂之後地價便宜重新在河北、燕京置基業。
兩河、燕京的商人是從塘沽流出,而東北、山東、南洋、高麗的商人則是從海陸兩道流入。燕京城此時還沒打下,但天下的商人都已看好這個地區的潛力。尤其是那個定都傳聞,更成爲吸引無數商家爭先恐後進入塘沽的重要原因。
“聽說了麼?京城會定在燕京!”
“哼!你到現在才聽說啊!”
一艘艘的商船趁着由南向北的季風未結束之前進入塘沽港口,人口驟增讓塘沽的各類物價都貴了起來,一些有先見之明的米商已經發了一把,而目光更遠的商人則瞄準了塘沽周圍幾個州縣的土地,開始招募流民墾屯,以備將來爲塘沽以及綢繆中的京城提供菜蔬之類的物產。至於東北的雜糧、流求的大米更是通過海運源源流入。塘沽周圍的土地本來大多位於戰場附近,荒蕪已然經年,但在戰事結束後的短短几個月內,由於大量商人的投資經營卻已顯現出相當的活力,地價亦因此而有所擡頭。
這日黃昏之時,塘沽著名的酒樓昌平館迎來了兩個客人,這兩人都來自東海鼎鼎大名的商業大族,一個姓陳,正是歐陽適的妻族陳家的首腦人物之一陳廣湖,另一個姓黃,是東海商業大族黃家的二當家黃旌。陳黃兩家在漢部崛起之初並駕齊驅,但十幾年下來,兩個家族的際遇已大大不同,黃家與漢部接觸較早,眼下身家已十倍於當年,然而這十幾年來依靠漢部而增殖十倍的家族何止數十個?在許多人眼中,黃家的發展實在是有些滯後,眼下在東海商圈最多隻能算是個二流家族,論到顯赫,無論如何不能與東海數一數二的陳家相比。所以這兩個當初在津門平起平坐的商人,此時進門之時氣勢上也大不一樣,陳廣湖臉上是一股傲氣,而黃旌則是陪着笑臉,猶如一個跟班。
昌平館的掌櫃望見二人,慌忙迎上道:“兩位,可久等了!”
陳廣湖低聲問:“人到了麼?”
那掌櫃的道:“到了,到了!”
便引了兩人上樓,來到一間雅閣,門內坐着一個青年,看樣子是三十上下年紀,臉上有幾分書卷氣,但眼角卻帶着些讓人不敢小瞧的褶皺,卻是漢廷副宰相陳顯的兒子陳楚。
陳廣湖和黃旌一進門,那掌櫃的便帶上門出去,黃旌忙替兩人介紹,陳廣湖一見面就深深一揖道:“陳公子果然英姿非凡,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
陳楚卻只是一笑,道:“好說,好說。”
黃旌在旁邊看見,心道:“這公子哥兒好大的架子!對陳家的人也敢如此!”
南洋陳家此時在商圈的氣焰已經到達不可一世的地步,趙履民、劉介這樣的漢部元老遇上他們也退避三舍,在許多人眼裡,便是林家比起他們來也要遜色一二分。陳楚雖然是陳顯的兒子,但陳廣湖背後的靠山更硬,雖然陳楚與陳顯親而陳廣湖與歐陽適疏,但陳廣湖這次是代表陳家來的,見陳楚如此淡待自己,不免心裡有氣,心道:“你老子雖然眼下深受重用,但終究只是一介臣工,如何能與四將軍相比?”
他這幾年作威作福慣了,若不是正有求於陳楚,恐怕當場就要發作。但他畢竟是老於商場的人了,想着陳奉山交代了一定要將那件事情辦成,便壓下火氣,上來賠笑寒暄,又是攀同爲陳姓之淵源,又是攀同爲南人之籍貫,但陳楚對陳廣湖的態度卻始終冷淡,好像對他絲毫不感興趣。
兜了老大一個圈子,陳廣湖終於按耐不住,說道:“陳公子,這次家兄派我北上,不爲別的,就是爲了與陳公子商議一件大事!”
陳楚滿臉訝異,對黃旌道:“黃當家,怎麼今天來,不是爲了喝酒聽書麼?”
陳廣湖一愕,心想:“你給我裝什麼蒜!”
黃旌忙道:“喝酒聽書也是,不過陳當家既有要事要與陳公子說,也不妨……”
他還沒說完,陳楚已搖手起身道:“那對不住了,我今天來,就是爲了喝酒聽書,交情客套、閒情雅緻說說無妨,卻不想在這浮生半日閒中費心勞力。告辭。”
黃旌大驚,慌忙勸住,陳廣湖也急了,心道:“想不到這臭小子如此擺譜!”他本來不是急躁的人,但這兩年只有人去求他,甚少他來求人,遇事便少了幾分婉轉,這次爲形勢所逼,不得已嚥下這口氣來,連道:“陳公子,是我唐突了,唐突了。我們今天只談風月,不論事務!”
陳楚這才含笑道:“若是這樣纔好。”點頭坐下,推開了窗,這時樓下已經圍滿了人,陳楚笑道:“這個公孫叫天,架子倒也挺大的!”
陳廣湖低聲問:“公孫叫天是誰?”
黃旌還沒回答,陳楚已訝異道:“陳當家不知道?那還來聽?這公孫叫天在塘沽那可是鼎鼎大名啊!說時事,講戰況,那是一等一的賣座!就連七將軍也曾聽過他的書,陳當家居然不知道?”
陳廣湖甚是尷尬,賠笑道:“陳某孤陋寡聞了,孤陋寡聞了。”
說話間樓下已爆發出一陣采聲掌聲,一個駝子在幾個幫閒的擁簇下微笑着登臺,開演講說新聞,這回說的卻是燕京的戰事。其實他一個說書人,能得到多少最新戰況?但妙就妙在他善於鋪陳,於細節處用心,使人猶如身臨其境,倒像他才從前線回來,一切都親見親聞一般。
陳楚聽得津津有味,一邊喝酒,一邊品評:“這公孫叫天一定有人在前線幫忙打探消息,否則說不出這麼細緻真切的事情來。”
黃旌在一旁幫襯着對答兩句,陳廣湖也跟着賠笑,心裡其實卻極爲窩火,心道:“若不是爲了做成建都這單大生意,我們陳家需要向你這黃毛小子低聲下氣?”
陳楚對陳廣湖的反應卻視若無睹,彷彿看不出來似的,又似乎是完全沉浸在公孫叫天所描繪的燕京戰事中。
此刻昌平館裡外不知擠了幾百人,個個聽得入神,眼見就要進入,忽然門外馬蹄聲響,公孫叫天聽出馬蹄聲有異,停了下來,連在旁敲打樂器助興的人也不敢亂動,館內登時鴉雀無聲,便聽有人沿街大聲喊道:“攻下了!攻下了!燕京城攻下了!大捷!大捷!”
“啊——”
館內忽然爆發出一陣空前的歡呼聲,一些年輕人馬上就跑了出去狂叫,一些人甚至當場起舞,連公孫叫天也含淚叫道:“大捷啊,大捷啊!”
這時已沒人聽見他說什麼了,但公孫叫天也不在乎,甚至連昌平館的老闆也不在乎,吩咐下去,幾個大漢扯着喉嚨一起叫道:“爲慶賀大捷,三日之內,本館酒食半價!”他們的聲音傳出以後,觀衆酒客更是歡聲如雷。
陳楚對陳、黃二人道:“燕京大捷,說不定外面有什麼慶賀,我想下去看看熱鬧。”便起身告辭,並答謝二人今日之邀請。陳楚走出門後,便聽門內砰的一聲,似乎有人一拳打在桌子上,嘴角不禁冷笑:“陳家的人是越活越回去了!就這品性,還想獨攬建都這項大買賣!”
陳楚走出酒樓,忽聽一個人驚呼起來:“大公子,大公子!你在哪裡?蕭公子,蕭公子——”卻見是個衣着不凡的中年,旁邊跟着好幾個健碩的漢子,陳楚是經歷過戰場的人,一見這幾個漢子,心道:“這幾個人雖然穿着便服,看這氣勢甚不一般,不像尋常練家子,倒像戰場上殺出來的精兵!莫非是哪個將領的家人?他們叫什麼公子,莫非是剛纔混亂中孩子走丟了?”
他只是浮光掠影地閃過這念頭,因爲事不關己,並未深思,信步到馬車停駐處,就要上車,卻見向來乖巧的車伕不掀車門,微微皺眉,冷目盯了車伕一眼,才發現車伕神色有異,問道:“怎麼了?”
車門忽然打開一條縫隙,露出一把刀來,低聲喝道:“不許作聲!”
陳楚一呆,便聽那幾個呼喚“大公子、蕭公子”的人漸奔漸遠,陳楚正動念要如何對付車內之人,車門已經打開了一半,露出一個十六七歲少年的半邊身子來,卻見他收了刀,微笑道:“對不住了,放心,我們不是強盜,就是借你的車躲躲。”
車內又有一個少年的聲音道:“阿駿,他們走了沒?”
車門旁邊那少年道:“應該走遠了,不過我們還是再等等。”
陳楚一聽,心道:“原來這兩個少年就是剛纔那幫人要找的‘大公子’和‘蕭公子’!嘿,多半是兩個貴胄之後,受不了家裡拘束跑出來玩了。”他是大家出身,對於這種心態十分理解,便微笑道:“兩位怎麼稱呼?”
車門邊那少年看了陳楚一眼,笑道:“你不怕?”
陳楚輕笑一聲道:“怕什麼,兩位又不是歹人。”
那少年笑道:“你怎麼知道我們不是歹人?”
陳楚笑道:“便是歹人,在這塘沽城內,怕也不敢亂來。”
那少年哈哈一笑,說道:“好,爽快。”
陳楚張望了一下,說道:“小哥兒,你們的管家啊護衛啊,好像也沒跑多遠。兩位打算怎麼辦?和在下在這裡僵持麼?”
這時車門又打開了一些,陳楚已經可看清車內另外一個少年,見他們兩人都是一身儒雅打扮,不過車門邊那少年更顯英武些,不但如此,陳楚還總覺得車門邊這少年有些眼熟,但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兩個少年對視一眼,車門邊那少年便道:“這位兄臺能送我們一程麼?”
陳楚哈哈一笑道:“樂意之至。”便要登車,那車伕忍不住道:“公子,小心!”
陳楚瞪了他一眼道:“多口!”毫不猶豫地便坐進車中,對車伕道:“走。”
車門合上,蹄踏輪滾,陳楚又問他二人姓名,那文雅一點的少年行禮道:“小弟王武,這是我朋友蕭駿,兄臺仗義相助,我兄弟二人甚是感激,卻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陳楚口中微笑道:“在下陳楚,塘沽城中一介商人,有幸與二位同車,甚是榮幸。”心中卻想:“王武蕭駿?姓或者是真的,名字多半有假。”
那少年王武聽陳楚說“有幸與二位同車”臉色微感訝異,脫口問:“你認得我們?”
陳楚是精滑無雙的人,雖然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卻脫口就反問:“爲何這樣說呢?”
王武隨口答到:“要不然你爲什麼說有幸與我……”還沒說完,卻被他的同伴蕭駿輕肘了一下,便即打住。
蕭駿笑道:“哥,你可較真了,人家這是客氣!”
王武也忙笑道:“是,我糊塗了。”
陳楚哈哈一笑,心道:“這兩個小孩子氣質不凡,看來他們的家長來頭不小。不過還是嫩了些。”
便聽蕭駿問道:“陳兄,爲什麼你這次想也不想就願施以援手呢?真不怕我們二位是賊人麼?”
陳楚哈哈笑道:“要是賊人都像二位這般文質彬彬,那天下早太平了。”
蕭駿笑道:“說的也是。”
陳楚又道:“其實我願意幫兩位,嘿嘿,卻是想起了我少年時的一些事情了。”
王武問:“什麼事情?”
陳楚微笑道:“逃跑的事情。”
兩個少年齊聲道:“逃跑?”王武道:“你爲什麼要逃跑?你小時候被監禁過麼?”
陳楚笑道:“雖然不是監禁,卻也差不多。家父從小對我們兄弟幾個管教甚嚴,我等閒要出來一次不容易。哈哈,可他管得我越嚴,我就越要變着法子跑出來!可惜我沒你們幸運,逃跑時從來只遇見壞我大事的,就沒遇到過幫忙的!”
兩個少年對視一眼,隨即一起大笑,這一笑之後,對陳楚的態度便大見親近,王武道:“原來陳……陳大哥是過來人,怪不得會幫我們了。”
陳楚又道:“如今兩位是逃出來了,卻不知接下來……”言未畢,忽然有十分急促的馬蹄聲從後面一路響過來,兩個少年聽了頗感緊張,陳楚笑道:“不怕,未必是衝着我們來的,今日燕京大捷傳到,多半是軍方的急事。”
蕭駿卻去掀開後方車窗看了一眼,驚呼道:“不!真是他們!”
王武道:“那怎麼辦?不會是我們上車的時候,讓誰看見了吧?”
陳楚道:“兩位小兄弟,別這麼擔心,便是追上來了,我也幫你們擋一擋。我料沒什麼人敢來強搜我的馬車!兩位若不棄,便到在下的蝸居盤桓兩天,等玩夠了,我再派人送兩位回府。”
“謝謝陳大哥的好意。”王武嘆道:“不過……若他們真瞄準了這輛車,那就什麼都完了。”
陳楚哈哈一笑道:“若我真要擋,沒什麼攔不住的。”
兩個少年對望一眼,同時一聲冷笑。
便在此時,馬車倏地停住,陳楚的車伕在外喝道:“做什麼!沒見這陳字麼?這可是陳相爺家的車!”
“陳相?”兩個少年看了看彼此,再看看陳楚,頗有疑慮。
陳楚低聲道:“別擔心,他們不敢進來的。”
蕭駿卻低聲冷笑道:“他們既然懷疑上了,哪裡還有什麼不敢的!”
這下卻輪到陳楚一呆了,心道:“這少年好大的口氣,還是說他不知道老爹的名頭?”
車門外卻早有人和陳楚的車伕對喝起來,忽然一個陳楚頗感耳熟的聲音道:“這是陳四公子的馬車吧?”
陳楚的車伕喝道:“既然知道,還來囉唆!”
門外一個聲音怒道:“姓陳的又怎麼樣!若……”還沒說完,便被之前那個陳楚覺得耳熟聲音喝住道:“怎麼如此無禮!毫無體統!”
方纔怒喝的人略帶哭腔道:“燕……燕總管,這……大公子不見了啊!這……”顯然方纔他的“無禮”是給急出來的。
便聽那燕總管高聲道:“陳公子在車內麼?燕青在此,能否勞煩下車一敘。”
陳楚本來就覺得這“燕總管”的聲音耳熟,這時一聽他自稱燕青才大吃一驚:“我說這口音怎麼這般熟耳,原來是他!”看了那兩個少年兩眼,這次是忍不住驚疑起來:“這兩個孩子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