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東海軍勢打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漢軍的秦晉軍勢卻好像一點動靜也沒有。不過,這只是“好像”。
曹廣弼所領導的河東軍團是曾經獨抗宗翰、宗弼圍攻而不落下風的強大軍事力量,如今太原北面只剩下一支內裡猜疑不斷的雁門關守軍,根本不足以對擁有十萬以上大軍的太原地區構成威脅。而隨着東海軍勢的步步緊逼,金軍東路軍對河東軍團東線轉攻爲守,對太行山的威脅也降低到幾近於沒有的境地。如今的曹廣弼,已經有多餘的兵力來進行他所需要的軍事行動,甚至在郭浩回陝西以後,秦川更有一支約兩萬人的軍隊進入河東,可幾個月過去,河東軍團還是沒什麼動靜,宗憲在雁門關日日嚴防,也始終沒見曹廣弼來攻。
“難道這個曹廣弼只是善攻,並不善守?”
宗憲甚至這樣想。可他很快就發現這種想法有多麼荒謬!曹廣弼不是沒有行動,而是他要動的根本不是雁門關。河東軍團不動則已,一動便不可復御。
華元一六八二年夏,幾乎就在楊開遠出塘沽的同時,河東軍團也行動了。
這時東海和秦晉的消息傳遞還很麻煩,不但不太及時,而且時常發生謬誤,所以曹廣弼選擇發兵的時機,除了參考各方面的消息以外,更多是按照兵法、情理和天時地利進行判斷!
“盛夏用兵,利我漢人!”
折彥衝、楊應麒心目中收取戰果於夏季這一點素有默契,折彥衝的大定府軍勢提前南下乃被有利的戰局推動,而曹廣弼的出擊則完全是謀定而動。
華元一六八二年五月下旬,曹廣弼在太谷下令:以曲端涇原兵兩萬人爲北路副師,取趙州,經略深州、冀州並設法取得和塘沽的聯繫;以徐文率一萬人爲中路軍,取邢州,北爲曲端之輔,南爲王彥之援;以王彥領兵三萬五千人爲南路主力,偱磁州、相州,進取大名府;他本人則領兵三萬人爲北路主力,進取真定——只要王彥能取得大名府,那麼河東軍團便很可能與山東軍勢連成一片,而只要曹廣弼到達真定,和塘沽的楊開遠東西呼應,滄州與真定之間的河間、保定便絕不能抗。
這四路大軍,除了曲端的涇原兵多自西來之外,其餘幾支軍隊都是在太行山東西打了幾年仗的老兵,道路民情熟悉得不得了。就是曲端的軍隊裡,也都安排有大量的嚮導,其先鋒兩千人更是離開陝西前劉錡撥給他的舊旅。
河東軍團進軍之時,正是金軍塘沽包圍圈潰散的前夕,曲端和徐文遇到的阻力都不大,但王彥的南路主力卻遇到了宗弼主力的抗擊,王彥先在磁州失利,跟着在相州又敗,最後不得不背靠太行山重整旗鼓。受到王彥戰局不利的影響,才行軍至樂平的曹廣弼慎重起來,按兵不動,以防王彥再敗,他立刻就要掉轉方向南下援助。徐文也因此而謹慎,破邢州後屯兵鉅鹿,不再向東。
只有曲端一路高歌猛進,涇原兵取趙州以後,金軍在塘沽的包圍圈已經潰散,大批的金軍兵將南奔企圖和宗弼會合。曲端知道這個消息後,又聽說曹廣弼出太行之期將延緩,便不走深州,直奔真定。正因曲端的這一轉向,纔沒有和塘沽包圍圈撤下來的金軍撞個正着!這批金軍取道河間、冀州,最後竟得以和宗弼的主力會師於大名府。宗弼聽說北面告急,情急之下,全力引兵向北,曹廣弼派出的援軍向東南和鉅鹿的徐文會合,雙方在河北地面從夏季戰到初秋,直到王宣引兵進逼大名府,宗弼怕後路被截斷,這才退兵。
徐文、王彥在河北西路南部打得艱苦而無功,曲端那邊卻是勢如破竹。尤其讓他驚喜的是到達真定時,這座在漢軍心目中地位十分特殊的“名城”竟然顯露出了極爲疲憊的氣象!當年,北伐的宗潁就戰死在這真定城下,整個中原的局勢也因爲這座城池而改變。可是那次大戰以後,由於各方面的原因,真定城的城防並沒有進一步修繕,曲端到達真定城下的時候,裡面已經沒有如銀術可之流的名將,而外部形勢更是惡劣得無以復加——當年宗潁北伐時真定所擁有的後方呼援已經不存在了!
“準備攻城!”
到達真定城下的兵馬達到一萬人以後,曲端便試圖攻城。他的這點兵力並不足以圍困真定,所以全部的攻擊都集聚於南門。真定城對於曲端的攻擊反應十分消極,似乎城內的兵將吏民都把防守當作應付之事。曲端在早上攻城,下午便有一支金軍從北門逃走,曲端下令停止攻城,將招降文書射進城內去,第二天便有了迴應。
守臣劉萼派人縋出城外議降,道:“我們劉大人已得韓相應允,若投降時,官爵仍舊,望將軍守約。”說着出示韓昉的書信。原來韓昉和劉萼之父有舊,去年漢軍纔到達大定府,韓昉就派人秘密南下,遺書劉萼兄弟,勸他們投降。劉萼首鼠兩端,收到書信後並不答應,也不決絕,這時燕京道危在旦夕,曲端兵臨城下,劉萼見風轉舵,立馬拿出那封書信來請曲端納降。
曲端自忖兵力不足以強攻,便答允了,但要劉萼交出兵權,劉萼不敢反抗,第二日便率衆匍匐於南城門外,恭迎大兵進城。曲端奪了真定軍防兵馬,仍讓劉萼處理民政。這時曲端聽說南面王彥、徐文等進軍不利,有意南下赴援。
劉萼將自己所知道的燕京、塘沽的情報盡數告訴曲端,勸道:“將軍若是南下,那不過附從曹、王驥尾,無論勝敗,何功之有?聽說如今大將軍已到塘沽,將軍何不率精銳北上,漢軍東海、秦晉兩部隔絕已久,將軍若以秦晉先鋒第一個到達燕京或者塘沽,那便是兩大軍勢會合之氣象,這等功勞,恐怕比攻下十座真定城、大名府還要大!便是南邊王彥戰敗,到時候也賴不到將軍頭上。”
曲端大喜,便留三千人守城,以劉萼爲嚮導,引兵北進,招降了新樂、安喜、望都諸縣。每過一城,都由劉萼任命官吏。劉萼人面雖廣,性情卻貪。每任一人,均圖重報。河北邊境州縣的官吏,正直的大多在抗金戰爭中死光了,這幾年戰火如燎,能在這片地面左右逢源挺到現在的大多是豪滑之輩,劉萼的作風,正對他們的思路,所以劉萼圖謀重報,他們反而安心,認爲這錢花了出去,在大漢朝廷中多半就能保住身家性命了。
那邊李世輔諸將沿着黃河北流,從河北東路打下來,這邊曲端卻由真定入中山,一路打上去,終於進入了屬於燕京道的易縣、涿州。這時楊開遠屯於燕京東南的安次,蕭鐵奴屯於燕京東面的香河,折彥衝則已經佔據了燕京北面的懷柔,三人聽說曲端到了燕京西南的涿州無不大喜。楊應麒在塘沽也是驚喜交加,嘆道:“二哥的動作好快!”
曲端進入燕京道這件事情對漢軍來說乃是極度重要的事件——甚至比蒙兀爾、李世輔的會師更爲重要!果如劉萼所料,漢廷四巨頭因爲重視此事而給此事的執行者曲端記了一項大功,折彥衝頒下犒賞,蕭鐵奴傳來勉勵,楊開遠增益之以兵馬,楊應麒惟恐他後援不繼更是調撥了許多錢糧來。不旬日間曲端所部便從進入燕京道初期的八千人增加到兩萬五千人,錢糧充足,後顧無憂,他在涿州犒勞三軍後便一鼓作氣攻下良鄉,完全切斷了燕京城往西南的道路。
華元一六八二年七月上旬,燕京炎熱的地氣尚未散去,漢軍將近二十萬人馬從四方圍攏,將這座古城團團圍住。
燕京合圍後,楊應麒最關心的,不是燕京的戰況,而是塘沽通往四方的道路。
第一條道路,是從塘沽延伸往往東北。這條道路上雖然還有一個尚未攻克的榆關在,但無論是走海路往遼南還是走陸路經大定府都已是一片通途。
第二條道路,是從塘沽延伸往山東。這兩個地方依然可以沿着渤海沿岸進行海上來往,不過如今河東東路的沿海州縣大部分已經歸降,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以軍事、政治力量來維持一條平安的陸路應該不是一件難事。
第三條也是楊應麒最重視的道路,是從塘沽延伸往太原,並由此而延伸往陝西!楊應麒在收到曲端到達燕京道以後便馬上動用了大量的人手,以確保漢廷能儘快取得對塘沽以東信安軍、保定軍、雄州、保州、中山、真定這一路州縣的統治,楊應麒急切需要這樣一條道路,這是他整合漢廷在東海和秦晉兩大板塊的統一之路!
信安軍、保定軍、雄州、保州等地在佔領之後,陳顯安排下去的人手很快就接掌了這些地方,但中山、真定諸州縣卻遇到了一點障礙,陳顯對之前劉萼所安排的這些官吏並不滿意,有心易之,但楊應麒在考慮種種因素後卻決定對這些人予以保留。
七月下旬,燕京城外四路大軍開始攻城,而韓昉的車駕也已進入塘沽。與他一起到達的還有大批的北國士人,這些人或者來自大定府,或者來自燕京,進入塘沽後,大多數便順理成章地成爲漢廷中樞政府官吏的基石。此刻塘沽已經成爲新漢政權臨時的行政中心,隨着對燕雲地區局勢的看好,大批的商人也從海陸兩路蜂擁而至,一年多來因爲宗輔封鎖而死氣沉沉的塘沽市井再次煥發出活力來。
八月上旬,王宣率領山東大軍五萬人進逼大名府,宗弼向北的攻勢爲之一頓。得益於王宣的牽制,王彥和徐文都因此而穩住了戰局。這時曹廣弼已知道曲端在北線進軍順利,認爲自己不需要再北向增援,因此便越過太行山,親自指揮對宗弼的戰鬥。有了曹廣弼作爲河北東西路軍勢的總指揮,漢軍在這一塊的行動馬上就靈活了起來。宗弼見曹廣弼親來,也知北上的希望已極爲渺茫,又恐被趙立、李彥仙從山東、洛陽抄他後路,更怕趙構趁機捅刀子,無奈之下只好逐步撤到黃河以南。
曹廣弼與王宣在大名府會師後開了一個軍事會議,王宣建議趁機南下,將宗弼徹底剷平,但曹廣弼最後卻認爲宗弼仍有一定的戰鬥力,而漢軍後方卻還有許多大問題沒有解決,眼下還不是徹底剷除他的時機。他的想法是且沿河佈防,將宗弼限制在黃河以南,等漢廷完成了對兩河、陝西的統合後再繼續進兵,收取河南。王宣雖然覺得這個建議太過保守,但見曹廣弼甚是堅持,便沒有作太過強烈的反對。
曹廣弼的決定傳到塘沽後,楊應麒卻十分高興,韓昉也道:“二將軍甚有遠見!”
楊應麒反問:“二哥如何有遠見法?”
韓昉道:“二將軍這個決定,一來是怕宗弼狗急跳牆,我軍損傷過多,二來也是擔心宗弼一滅,我們從此就要和江南小朝廷正面衝突了。”
楊應麒微笑道:“不錯!現在我們正需要花大精神、大力量來整頓兩河、陝西,若能和宋廷有個緩衝,事情會好辦得多!”
這時宗輔已被圍困於燕京城內岌岌可危,宗弼又被曹廣弼限制在黃河以南,金政權東路軍的首腦與河北各地方政權的聯繫便完全切斷。從塘沽南下的兵馬沿途喝降,不半月間河北東西路全數易幟。陳顯向河北各地派遣屬官,已經到達塘沽的李階也着手建立河北東西路的司法系統,以代替原本有州縣官員兼管司法的制度。漢廷中樞派往各地的法官首先在河北東路紮根,然後又慢慢進入河北西路、河東路,這一切都在按部就班中進行,儘管李階之前已經作了大量的準備,但在他的進程表中,陝西地區的司法變革也得在來年才能全面展開。
八月中秋日,陳正匯帶着他的下屬官僚回到中樞——這時大家心目中的中樞,已經不是遼陽府或者津門,而是塘沽了。而當河東馬擴帶着虞琪的述職報告書進入這座因爲政治因素而生機勃勃的濱海城市時,已經是九九重陽節,和馬擴一起來到的,還有準備進入中樞樞密院待命的原陝西轉運使郭浩,楊應麒率衆文臣爲他二人洗塵,而衆臣則藉機同賀楊應麒弄璋之喜。
從七月上旬到九月上旬,兩個月過去了,但燕京還是沒有攻陷。倒是河北東西路的人民已經不再需要飽受戰火紛飛的痛苦。戰亂之後,治安問題通常都會十分突出,爲了應付這種情況,幾支經過特殊訓練的隊伍在河北平定之後仍然穿梭於各個州縣之間,集中打擊聚集在山野中的寇盜,不過對地方治安最有效的手段,其實還不是,而是賑濟招撫,尤其是稅收減免的政策起到了關鍵作用。漢廷派遣下去的官員每到一處收復的州縣,第一件事情就是張貼榜文安民,榜文的第一條通常就是按各個地區的具體情況減免農業稅。
“說漢王,道漢王,漢王來了不納糧……”
這樣的民歌傳到楊應麒耳朵裡時他忍不住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第一反應就問跟他說這首民歌的陳正匯:“這誰編的?”
陳正匯微笑道:“我一路北上時聽見的。沿途民衆對此都很高興呢。”
楊應麒忙叫道:“這真是胡說八道,誰說不納糧的?也就是一些地區減免一到三年的賦稅,等元氣恢復過來,該交的還是要交的。”
陳正匯哈哈笑道:“那不要緊,那些農夫也不全是傻瓜,只要能給他們一兩年時間讓他們安生,也就夠了。七將軍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幾年宗弼爲了應付戰局對河北征斂得好厲害,便是中產之家也多有破產的。現在我們按遼南的稅法來徵收,便是不減免,百姓們也活得下去。”
楊應麒道:“這我也知道,只是我總是覺得這民歌不好,感覺怪怪的。”
陳正匯笑道:“七將軍你嫌它不雅麼?嗯,雖然不雅,不過很好用啊。很多盜賊就是聽了這歌纔回家種田的。畢竟大多數人做強盜都是迫於無奈,沒飯吃才鋌而走險的。”說到這裡陳正匯忽然長長一嘆。
楊應麒奇道:“你忽然嘆氣幹什麼?”
陳正匯道:“我嘆我們經過了這麼多年的努力,終於有機會將善政惠及中原黎庶了!七將軍,你不知道我沿途來看見各州縣漸漸安定,心裡有多高興!因爲我知道這有我的汗水在裡面!昨天是遼南,今天是兩河,明天是陝西,等我們把北方的事情都做好了,便是整個天下啊!”
楊應麒聞言哈哈大笑道:“正匯啊,你的野心,比我和大哥還大!”
“野心?這是野心麼?”陳正匯道:“如果是那也無所謂。不管怎麼樣,我現在非常高興,因爲我正在做先父想做而沒能着手的事情!我終於可以俯仰天地地說一句:這條路我沒有走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