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蕭鐵奴越過陰山千里奔襲,剛好搶在耶律大石西征的空擋上,否則兩雄相遇,恐怕蕭鐵奴還沒到達東北就要先和耶律大石在漠北廝殺一番。
由於西征帶走了大部分的精銳,所以耶律大石在漠北雖然留有部分力量,卻不足以和蕭鐵奴硬撼。蕭鐵奴也無心攻打耶律大石,而是一意向東,這北國雙雄一向東,一向西,竟是擦肩而過,但耶律大石留在漠北的部將卻因此對漢軍的行動倍加關注,正在西域作戰的耶律大石收到蕭鐵奴借道漠北的消息,竟然不比撻懶晚多少。那時他在西線正緊,但作爲契丹人,仍習慣性地以漠南漠北爲根本,聞訊後耶律大石判斷金國已經發生“內亂”,便派出一支軍隊,由他的愛將耶律鐵哥率領,重新進入可敦城,號召西北招討司各族人馬,聯合西夏,以窺金國之隙——他卻還不知道金國已經搖搖欲墜矣。
契丹政權在漠北餘威尚存,耶律鐵哥到達可敦城後,迅速便召集到輕騎一萬五千多人。由於漢金相爭的原因,自可敦城以東直至大鮮卑山臨潢府、以南直至燕雲陰山全成了一個暫時的政治真空地區。耶律鐵哥到達可敦城後才聽說金人老巢已失的傳言,便試着率領漠北諸族南下,一路如入無人之地,直到被完顏希尹發現。
宗翰親自前往燕京後,大同府的軍防重任便都落在完顏希尹肩上,他一邊要監視雁門關的守軍,一邊要防範西夏,一邊還要鎮壓境內的異族,本來已經大感吃力,這時聽說耶律大石的軍馬從漠北南下,驚駭之餘趕緊向宗翰報信,並表示自己的軍力實難同時承受三方面的壓力!
耶律大石南犯的消息傳到燕京後,才讓一直舉棋不定的宗翰下定了決心!畢竟雲中纔是他的根本,如今燕京道要保住已經不大可能了,若雲中再有什麼閃失,那他宗翰就變成一隻喪家之犬了!
“走!走!到奉勝州避暑去!”
金軍的這位都元帥終於下了決定,並開始着手部署着向雲中撤退。在走之前,當然要來勸勸宗輔,要他帶領圍堵塘沽的軍隊一起前往大同,以待有變。宗輔卻不爲所動,儘管他也開始被燕京炎熱的天氣攪得頭腦發昏,但仍堅持着不肯離開燕京。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他這樣回答宗翰,實際上也準備這麼做。金軍的生存空間,向東、向北的道路都已經走不通了,如果真答應了宗翰朝大同府去,那二房從此將徹底淪爲宗翰一支的附庸,而且一入雲中,燕京定然會被佔領,與河北、河南兩片已有的領地勢必被漢軍切斷,雲中地方狹隘,不足以同時供養金軍東、西兩路大軍。和宗翰捨不得雲中一樣,宗輔也捨不得東路軍可以完全作主的河南、河北,畢竟,現在宗弼在南邊發展得很不錯。
華元一六八二年五月中旬,宗翰離開了燕京,跟他一起走的還有一大批的文臣武將,以及得罪過漢部的軍民。銀術可率領懷柔軍牽制漢軍,以保宗翰能順利撤出居庸關。
這時蕭鐵奴已會合了種去病,取得了所有進入燕京道漢軍軍隊的指揮權。聽說宗翰要逃,蕭鐵奴便要發兵追襲擊,種去病卻勸道:“金人在燕京道經營已久,此番西撤,必有重兵殿後,何況我們大軍尚未畢集,我從平灤帶來的人不過二三萬,六將軍此來又只一二萬,現在開戰勝負不過五五之數。不如寬而縱之,任由他們撤出燕京道,我們等他們走了以後再慢慢推過去,屆時尾隨收其遺城,如拾草芥。”
蕭鐵奴道:“若讓他們逃往雲中,豈不是養虎爲患?”
種去病道:“雲中雖然有險可守,但地方狹小,只要我大漢不出內亂,平滅雲中只是遲早之事。而且雲中產糧又非甚豐,金人又不善經營農事,若逃入雲中的人口太多,反成累贅。到時我們只需四面圍堵,困也困死他們了。”
蕭鐵奴醒悟道:“不錯!”便傳下命令,命各軍不得急進攻擊,且任宗翰離去。宗翰得了這空隙,果然走得甚是穩妥,軍民迤邐數十里,如蛇向西。
種去病又對蕭鐵奴道:“如今我們雖有平灤一線作爲補給,但終究太過迂迴,既費錢糧,又費人力,而且打起仗來總擔心平灤的糧道發生什麼亂子。現放着塘沽就在觸手可及之處,何不擊破塘沽外圍之防線與三將軍會合?那時北有大將軍主力將至,南有三將軍塘沽爲後背,我們在燕京便穩如泰山、有勝無敗了。”
蕭鐵奴笑道:“這道理我自然知道,只不過要解決塘沽的包圍圈,按理說是老三該乾的事情。我本來是想將這個功勞留給老三,誰知道他竟然遲遲不動。”
種去病道:“三將軍不動,或許有他的顧忌,但我們既然已決定且放宗翰西去,何不選拔精兵,突破這道防線,和塘沽軍會合了再說!”
蕭鐵奴這時對種去病不僅信任,而且倚重,聞言道:“這事你既然有心便去辦吧,不過不能你自己去。現在大哥的大軍還沒到達,監視宗翰、宗輔纔是重中之重。塘沽那邊,只能派一支偏師去試試。”
種去病便在軍中選拔了約兩千人,交給李世輔指揮,讓他南下。李世輔是一頭連番得利的幼虎,也不管塘沽外圍這個包圍圈是楊開遠忌憚極深的龍潭虎穴,爽快利落地便領了軍命。
塘沽包圍圈是一口不見底的深潭,當初真定大敗的前奏就是在這裡奏響,楊開遠以大軍幾次出城進逼也沒能真正掃除這個荊棘圈,這時種去病交給了李世輔兩千人讓他南下突破這個包圍圈,漢軍諸將聞訊都感詫異。
蒙兀爾和李世輔是傾蓋如故的交情,這時駐地又在附近,聞訊忙來見他道:“你哪裡得罪了種去病麼?還是哪裡得罪了六將軍?”
李世輔道:“沒有啊。”
“沒有?”蒙兀爾道:“若是沒有,他們怎麼叫你去送死!”跟着說了自己的憂慮。
李世輔一聽,笑道:“我以爲是什麼事情!原來是這事!不怕,現在我們漢軍士氣如虹,金軍卻都沒什麼鬥志。打仗只怕兵不精,不怕人不多!”
蒙兀爾瞪眼道:“你這個不知輕重的小子,我告訴你,那裡沒那麼好打,要不然三將軍早衝出來了,還等你去!”
但不管他怎麼說,李世輔就是興沖沖地要去試試:“我都已經領了軍命了,怎麼還能不去!”
蒙兀爾無法,轉而來見種去病,責道:“鉤子,你和李幼虎有仇是不是?竟然派他去送死!”
種去病一呆,笑道:“這是怎麼說?他雖然是我從三將軍那裡借來的,但我對他的看重,便如六將軍對我的看重一般,愛護還來不及,怎麼會派他去送死!”
蒙兀爾哼了一聲道:“真的麼?我看不像吧!塘沽包圍圈那是什麼所在,三將軍也衝不出來,你竟然派他去!派他去也就算了,還只給他兩千人,你這不是害他是什麼?”
種去病道:“我怎麼會害他?如今天氣方熱,大日頭底下許多士兵都曬得沒法打仗了。我選給世輔的那兩千人,個個都是耐熱的,現在我們幾萬人馬裡頭,甚至把大將軍陸續派來的兵馬都算上,能像這兩千人一樣在大熱天發揮七八成戰力的人其實不多了。可以說我是給了他一支精銳,怎麼會是害他呢?”
蒙兀爾道:“這鬼天氣,是熱的有些怪,可你也不應該就給他這點人啊。這樣吧,我也去,讓他給我做個先鋒。”
種去病苦笑道:“老大哥,這兩年我升得快一些,排位在你之上,但你我還是平級,我如何調得動你?這事你得請示六將軍去。不過我猜他也不會答應。”
蒙兀爾便去見蕭鐵奴,蕭鐵奴果然不答應,說道:“去病挑出李世輔來,想必也有他的道理。但這只是一支奇兵,我們要用他來探探塘沽包圍圈的深淺,無論死活,對燕京道的大局都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蒙兀爾道:“那萬一他出事了怎麼辦?”
蕭鐵奴聞言怒道:“你第一天跟我麼?竟然說出這等蠢話來!這次他若成了,那便是不世奇功,若是敗了就得認命!打仗的事從來兇險,越大的功勞越兇險!天底下哪有必勝的仗!你給我滾回駐地去!我們眼前最大的事情是看好宗翰、宗輔,別讓他們在燕京道有翻身的機會!等時機成熟,馬上攻城!”
蒙兀爾被蕭鐵奴破口罵了一通,灰頭土臉地退了出來,不敢再言此事。
金軍用以包圍塘沽的軍馬雖多,其中實際上並非全是精兵。這一年夏天天氣酷熱,過了端午以後,不但許多東北籍貫的女真都開始疲病,甚至連馬匹也都無精打采。
當然,馬匹乏力的情況漢軍也有,種去病幫李世輔選拔了兩千以淮北籍貫爲主力的精兵,雖然每個人都配備了馬匹,但徐常智卻勸李世輔棄馬就步,並獻上一計:從薊河上游收集舟船,順流而下直抵塘沽。
李世輔一問才知道手下這兩千人大多會游泳,這個時代燕京、河北一帶水網頗密,金軍多爲北人,長於馬戰而短於水戰,若是順流而下,那是以長克短,倒也是個計策,但李世輔本人卻是個旱鴨子,聞言頗感爲難。徐常智道:“李郎官,你也不用擔心,常智水性不差,只要你在我身邊,就算在江心掉下水去,我也能保你無恙。”
李世輔一咬牙道:“好吧,就這麼幹!”
當下將意圖向種去病稟明瞭,種去病便下令將全軍控制下的船隻都蒐集起來,倉促間也不過得了一百來條小舸,蒙兀爾聞訊,又派了許多人手來幫李世輔紮了不少木筏,準備了好幾日,這纔出發。這兩千人棄了馬,沿河而下,即將抵達塘沽包圍圈外防線時全軍上下都頗爲憂心,李世輔便下令暫停,等到第二日,專挑午後熱得人昏昏欲睡的那個時候,小心翼翼地進入箭樓的射程範圍。
金軍爲了防備漢軍的水師,在河流沿岸設有箭樓,李世輔的前鋒進入箭樓射程範圍時,箭樓箭矢齊發,但要麼就是沒準頭,要麼就是沒力道,大部分都落在了水裡,小部分打到船上、筏上的都被漢軍用盾牌擋開,擋了幾擋,徐常亮叫道:“金人沒力氣了,我們上岸,奪他據點!”
說着漢軍衆舟舸便紛紛搖櫓撐竿靠岸,一些金兵喘着大氣、赤身來拒敵,原來這些金軍受不了這酷熱的天氣,這時連盔甲也穿不上了,只是拿了刀劍長矛要來堵漢軍。此時正當午後,不但太陽極爲毒辣,就是地上也熱得像要冒煙,女真人走一步路都要掉七八滴豆子大的汗水,還沒打就連褲子被汗水溼透了,戰鬥力極弱。
漢軍舟舸還沒靠岸,徐常智便帶領了十幾個會水性的漢軍縱躍而過,一些懂得女真話、契丹話的將士便在後面用女真、契丹、漢語輪番大叫:“折大將軍、蕭大帥已統領百萬大軍來攻,燕京已經攻陷,宗翰已經逃往雲中,你們快快投降,投降免死!”
金軍中的女真兵將不耐熱,在這種天氣下連走動都覺得難受,漢兒士兵更是士氣低迷,這時聽燕京城破、宗翰西逃,聯繫這段時間來金漢雙方的局勢,竟然都信了。漢軍搶上岸後,金軍的大部分漢兒士兵竟一鬨而散,女真將領喝令不住,只好棄了箭樓。
箭樓棄守以後,尚有部分女真人來不及撤出,漢軍便衝了進去,如對付夏眠的蛇兒一般拖出來一刀一個地解決掉。
李世輔在幾個會水性的士兵的扶持下上了岸,徐常智便問如何處理這箭樓,李世輔想了一下道:“燒了!”
徐常智道:“現在這麼熱,若燒起來,我們處在大火堆旁邊,恐怕都得變烤豬。”
李世輔笑了笑說:“哪有那麼嚴重。”
旁邊衆將士一聽卻都道:“不行不行,太熱了!要燒也得等夜裡再燒。現在我們還得拿它來躲太陽。”
李世輔只好妥協,答應晚上再燒。這晚一道火光在盛夏,沖天而起,猶如烽火一般。
這個箭樓對整個金軍的塘沽包圍圈來說只是一個處於東北部外圍的小據點,但它的失陷卻暴露了金軍戰力低下、士氣低迷的嚴重問題。李世輔再不猶豫,沿河而下,遇到金軍就發動攻擊,若攻佔了據點便放火燒了。從遠處望去,便如是一隻會發光的怪獸一夜一夜地南下。這種情況塘沽包圍圈的金軍將領很快就發現了,但是他們派出去圍堵李世輔的軍隊才走到中途,塘沽的守軍也都發現了這個問題。楊開遠不是傻瓜,見到這種情況後馬上向火光閃耀的方向派出援軍。
楊開遠派出的援軍和金軍在包圍圈陣前發生了一場激戰,這場激戰打得熱火朝天,但絕不精彩,實際上雙方都打得十分糟糕,不但刀斧手無力,甚至連弓箭的威力也大大削弱——弓弩之施發,在風力強勁、空氣乾燥的季節最起作用,在眼下這個溼熱的季節裡卻大多力疲箭軟。
楊開遠聽到這次戰況彙報後醒悟過來,連連頓足道:“我怎麼連這點也沒料到!”這時他想到了兩支人馬,一支是威遠新軍的一部,人數約三千五百人,一支是從流求調來增援的土兵,人數約兩千八百人,這兩支軍隊的將士大多是南方人,楊開遠一直都拿他們作後備,這時卻將拿他們來作先鋒,分作向北、向東兩路,衝擊金軍的塘沽包圍圈。
這次漢金雙方的攻防戰,與其說是雙方在彼此搏鬥,不如說是雙方在共同與天氣作戰,與其說是看誰在戰場上發揮得更好些,還不如說是看誰在戰場上發揮得沒那麼差——誰更能耐熱,誰就贏了。雖然天氣並不是影響整個戰局的唯一因素,但在雙方相持不下的境況裡,一方佔了這個便宜馬上就分出了高下。
在酷熱中,金漢雙方無論是體力還是戰鬥的靈活程度都大大降低,甚至連決策思考也受到影響——天氣太熱,人是會發昏的。在大部分士兵都熱得動也不想動的情況下,漢軍有小部分士兵仍然能發揮出七八成的戰鬥力,這就足以讓他們成爲左右整個戰局的關鍵!
楊開遠向北派出的軍隊在進擊後不久便遇到了李世輔,雙方會合後迅速掃平了塘沽東北部的障礙,從此楊開遠和蕭鐵奴之間便能直接聯繫上,再不需要從平、灤方向迂迴了。
而他向東派出的軍隊則不斷推進,將金軍一撥撥地往南邊趕去。
“塘沽軍出城了!武清失守!”
這個消息傳到燕京時,宗翰早已離開,宗輔的手下都勸他趕緊撤,要麼向西,要麼向南,不能再留在燕京等死了。但宗輔卻拒絕了。
“我要是也走了,恐怕這燕京城便不戰而下了!那時候誰都跑不了!”
他下達了命令,要求塘沽外圍諸將放棄這個已經不可能守住的包圍圈,立刻南下和宗弼會合,以保存東路軍的實力。而他自己則率領留守燕京的軍民日以繼夜地修繕城防,準備決死一戰!
宗輔的意圖已經非常明顯了:他要利用這座城池給女真人的國運爭取一點時間。
“分明已經很渺茫了,不過,這大概就叫不到黃河不死心啊。”楊應麒在塘沽感嘆着。
金軍失去了包圍塘沽的幾個重要據點後自知在這裡已勢不可爲,便按照宗輔的指示向南去和宗弼會合。
如果可以的話,女真其實是希望朝北邊去避暑的,但現在北邊的形勢極爲不妙,到處都在轟傳折彥沖和蕭鐵奴已經包圍了燕京,就短期而言,南邊貌似會比北邊更加安全。
這時楊開遠旗下的塘沽軍勢有兩種選擇,一是北上和蕭鐵奴會師,一是南下打擊南撤的金軍,不讓他們有喘息的機會。堅持穩重的楊開遠傾向於前者,不過在李世輔等立功心切的武將的極力請求下,楊開遠還是調出了兩支部隊共五千人,加上李世輔的兩千兵馬,允許他們尾隨金軍南下追擊。而他本人則率領主力出塘沽準備和蕭鐵奴會師於燕京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