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元一六八一年,秋。
這半年多來漠北的震動,金人並非完全沒有察覺,不過撻懶並沒有第一時間將之和蕭字旗在陰山南麓的失蹤聯繫起來。畢竟,陰山南麓到大定府之間相距極爲遙遠,當年金軍從這裡出發千里遠襲大同的時候,婁室等人就已經惴惴不安了,何況陰山又更在大同府的西面!更何況蕭鐵奴走的路線是從漠北迂迴!所以在正常人的思維裡,這兩件事情實在離得有些遠。
“也許只是漠北那羣胡人在鬧。”撻懶想。這時候他主要的注意力還放在遼河流域折彥衝身上,正如宗翰時刻想的都是怎麼對付曹廣弼、楊開遠一樣。
由於戰爭導致的割裂,讓各個地區的消息傳遞更爲不便,尤其是敵佔區,直到現在,宗翰對於漢部如何征服陝西仍然知道得不是很詳細,宗翰按照他所得到的情報(其中有一部分是誤傳,還有一部分是煙霧彈),推測蕭鐵奴可能進入了陝西,他認爲如果不是蕭鐵奴介入,漢部想得到陝西恐怕沒那麼容易。宗翰尚且如此,更遑論遠在大定府的撻懶了,所以這次當他聽到漠北有入侵者南下臨潢府之後,第一個指令就是讓臨潢府的守將固守城池,他還以爲那就是一部南下劫掠的漠北部族呢。
在這個時代,漠北民族正處於鐵器鍛冶的低谷期。由於漠北本身的地理條件和社會生態所限,漠北遊牧民族對鐵器技術的掌握從來都是斷斷續續,反反覆覆。當中原皇朝控制力減弱時,漠北民族便有可能得到部分外流出來的鐵器技術,並因此而興旺,漢初之匈奴、唐初之突厥以及纔剛剛亡國的契丹都是如此。反之,這些興起的遊牧民族所建立起來的聯盟(或帝國)一旦覆滅,或者中原皇朝以及中亞諸文明國家加強了對鐵器技術的控制,漠北遊牧民族就會陷入一個鐵器鍛冶技術的低谷,甚至空白。
這個時代,正是漠北民族制鐵技術處於低谷的時代,方興未艾的蒙古,一團散沙的敵烈,大抵都是這個狀況。遊牧民族沒有鐵,等如老虎沒有牙,再強悍戰鬥力也有限。所以這個時代的漠北諸部就戰鬥力來說正處於黎明前的黑暗之中,而撻懶聽說臨潢府北部有胡馬入侵後也並不是很在意,以爲這次仍然能像以前一樣能夠輕易擊退。
但是沒過多久,不利的消息便一個接一個傳來:上京失陷了!不但如此,整個臨潢府也在短短的時間裡整片地易手!潢河已經佈滿了哨崗,將那邊的消息完全切斷,再過幾天,從儀坤州到豐州一線便被完全控制,什麼消息也傳不過來——很明顯,這已經不是還處於蠻荒階段的胡人所能動用的手段了!正聚精會神於如何應付折彥衝的撻懶這才慌張起來,但這時他已經沒法派遣出去多少兵力去應付北邊的事情了——金漢雙方在這場僵持的大戰役中都已經出盡全力,每個蘿蔔都有一個坑要佔,這時北方忽然出現變故,撻懶想盡辦法,也只能派出了一部大概五千人的軍隊前去應變,但這部人馬去了之後就沒有回來,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
想起這些弄不明白的狀況,讓撻懶的臉都抽搐起來。折彥衝雖然截斷了遂州、顯州一帶,但撻懶仍然可以通過臨潢府迂迴與會寧取得聯繫,現在臨潢府一出事,會寧方面的消息便真真正正地隔絕了!
能幹出這件讓撻懶頭皮發麻的好事的人,當然只有蕭鐵奴。他控制臨潢府之後,馬上派遣一部輕兵沿着潢水前往通州。臨潢府到通州的距離,與臨潢府到大定府的距離差不多,所以撻懶聽說臨潢府失陷的消息時,蕭鐵奴的輕騎信使就已經到達了通州,當撻懶的五千援軍才籌集完畢,蕭鐵奴已經佔據臨潢府的消息更已傳到了遼陽!
這個驚人的消息來得如此突兀,以至於不但出乎撻懶意料之外,連折彥衝、楊應麒一時也反應不過來。
“不會吧……”楊應麒在遼陽喃喃自語:“八萬大軍!就在臨潢府!”
這意味着什麼,楊應麒用腳趾也能想明白!
如今會寧和遼陽之間是一種漢軍佔優的平衡,這時雙方的側翼忽然多出了一部極具破壞力的軍力,對金漢平衡來說簡直對搖擺於懸崖邊上的圓石加以雷霆一擊!
“勝利……這次是真的來了!”楊應麒喃喃道:“六哥,六哥!你居然想到繞道漠北,還拖了這麼多人入局,這……我究竟該怎麼說你?”
楊樸也十分興奮地說:“不管怎麼樣,只要我們能維持好補給,那接下來的局勢將對我們大大有利!”
“有利?”楊應麒嘆了一口氣說:“你不覺得你這個詞用得太保守了麼?”轉頭對韓昉道:“你到通州去,告訴大將軍,我會做好一切接收會寧的準備。”
韓昉想也沒想便答應了,本來傳一句話不需要動用他這樣的重臣,但現在楊應麒派他北上,很明顯是因爲北方將需要一個文官重臣!
韓昉走後,楊樸道:“現在我們在通州、信州之間和宗磐相持的軍隊已有七八萬,若再加上八萬軍隊來會師,這所需的糧草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啊!”
“會師?”楊應麒冷笑道:“你認爲六將軍會到通州會師?你認爲大將軍會讓他來會師麼?”
臨潢府和會寧、通州三點連起來,可以構成一個不等邊的三角形,蕭鐵奴若是引了軍隊幾百裡趕過來會師,然後再引兵向北,無疑是浪費了蕭字旗現在所佔有的地理優勢,而且也沒法發揮蕭字旗最大的優勢。
實際上在向折彥衝派出信使的同時,蕭鐵奴已經在準備直接北上了,不久折彥衝派來了使者,這個使者只有兩個任務,第一個任務便是告知此刻漢軍在東北的軍力佈置、物資儲備以及這段時間來諜知到的金國情報,第二個任務便是折彥衝的命令——一個簡短而有力的命令:“便宜行事!”
“哈哈!不愧是老大!”蕭鐵奴收到命令之後讚歎不已,跟着便下令出發。他將兵馬分爲四路:第一路是熟悉東北地勢的蒙兀爾,以五千舊部爲前鋒開路軍,第二、第三路是穆沁、託普嘉各一萬部族軍馬,第四路纔是他自己的一萬五千大軍,共計四萬大軍,取道泰州,然後奔襲會寧。其它人馬歸種去病、盧彥倫節制,留守臨潢府,並準備在平定東北後直下大定府!
臨出發前,蕭鐵奴對北進的軍隊作了一番鼓勵:“兒郎們!知道這一仗要怎麼打麼?我告訴你們!就九個字!儘量殺!儘量燒!儘量搶!打仗的時候,記得要守規矩,但是錢,還有女人,還有牛馬,金銀,管他孃的!有多少都任你們搶!搶到了就都是你們的!”
他話聲才落,全軍便都歡呼起來!這支天底下最兇狠的強盜在利慾的激勵下,以驚人的速度突進到了泰州。流經過泰州的他魯河是混同江的支流,到達這裡以後,蕭字旗便只要順流而下便能到達會寧。這時候吳乞買不但來不及作什麼反應,也且也沒法作出反應——因爲在蕭鐵奴進兵之前的幾天,折彥衝又發動了一場大規模的全面進攻,金軍的注意力和兵力都被吸引過去了,宗磐佈列兵力於黃龍府一帶,宗幹在山地防範東海漢部,金兵的韌勁仍然十分厲害,所以折彥衝這次的全面進攻本來也未必能將這個野蠻的對手一舉壓垮,可是蕭鐵奴的到來使一切事情都變了!
雖然全面進攻是由折彥衝率先,但他知道這次很可能並不是由他來收取戰果。在折彥衝的壓力下,黃龍府以北正呈現出難以想象的空虛。男人們都在前方打仗,留下的大部分是婦孺,所以蕭字旗來到這裡以後,根本就不是來打仗,而是來屠殺!
這一天,會寧城外的一個老人忽然發現江水腥腥的,紅紅的,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從上游漂下來。
吳乞買的壽數比斜也長些,但這時年紀也不小了。縱然年輕時也是一代豪酋,但老了以後就變得有些多疑。特別是最近兩年折彥衝的逼迫更是讓他的狂躁一天比一天明顯。昨夜一個妃子在他熟睡之後靠近他,想給他蓋被子,結果惹醒了他竟被一刀殺了。
“皇、皇上……”一個太監匆匆跑來稟告:“諳班的病又犯了。”女真人漢化以後,好的東西學的慢,壞的東西卻學得快,這時會寧城外還是一片蠻荒,但什麼太監啊、三宮六院等規矩都已經全了。
吳乞買聽到彙報後跳了起來,騎上馬就朝斜也的府邸而來。斜也的府邸,位於當年漢部留下來的西村一帶,這些年在斜也驅遣民夫奴隸修築擴建後,已經變成了一座十分豪華的莊園,不過在這座莊園外面的世界依然原始。
“皇……皇兄。”斜也已經病得不成人形了,女真第一代的豪酋,眼見正一個個凋零,甚至就是第二代中比較年長的宗翰,也開始步入老年了。斜也喘息着說:“聽說,折彥衝那叛徒,又領兵來攻打了?”
“不要緊!”吳乞買說:“兒郎們已經領兵去抵擋了。沒事!”
“可得小心,可得小心。”斜也說:“萬一前面打得不順,我們……我們就進山去,到林子裡面和他們鬥去!只要保住完顏部的血脈,就永遠有翻身的機會!”
吳乞買哼了一聲,他可不這麼想,現在他已經習慣了宮殿生活,如何還能走進山林去?女真貧富懸殊,甚至完顏部也還有生活在山林裡的人,不過那些人和吳乞買、斜也這些皇族已經完全是屬於兩個世界了。
斜也又道:“聽說最近,西邊泰州那邊也有些異狀?”
“嗯,聽說是漠北那邊有人進犯,包圍了泰州,不過應該沒什麼事情。”
斜也說:“還是得小心,還是得小心。”說完這句話眼睛就半眯了起來,已只剩下一口氣在那裡吊着了。
吳乞買看弟弟成了這副模樣,心裡不禁有一點兒難受。他本來是盼着斜也早死的,因爲按照女真兄終弟及的規矩,他死後皇位是應該傳給斜也的,但吳乞買卻想將皇位傳給兒子宗磐,也正因有這私心在,近年來和宗翰、宗輔、宗弼他們的矛盾纔會越鬧越大。這時局勢所限,會寧變得十分危險,他吳乞買雖是皇帝卻得求人,當此境地,他也知道要讓兒子宗磐繼承皇位的希望是很渺茫了。不過斜也畢竟是他的弟弟,兄弟將死,心中自然生出幾分哀愍。
這個有些暮氣了的女真皇帝,從這件暮氣沉沉的府邸中走出來,要上馬時,忽然一腳踩偏掉了下來。吳乞買大怒,從地上爬起來後,也不管這匹馬乃是一千里寶駒,抽出刀來就割斷了它的喉嚨。左右見了這情形嚇得個個遠避,吳乞買大怒道:“躲什麼!”抽刀就把離得最近的一個侍衛殺了。嚇得左右既不敢逃,又不敢不逃,忽然西邊蹄聲響起,聽聲音似乎有數百蹄,吳乞買警惕地豎起了耳朵,叫道:“什麼人!”
一個侍衛在遠處跪下道:“奴才去看看!也許是前方派來報捷的。”
然而那蹄聲卻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在完顏虎大鬧會寧以後,在會寧動刀動槍已經是嚴令禁止的事情,如今忽然有幾百人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衝撞進會寧,吳乞買知道,這絕對不是正常事件!
“難道……折彥衝打到這裡了?”想到這裡吳乞買臉上的肥肉忍不住抽搐起來。
吳乞買猜錯了,折彥衝的兵馬這時還在黃龍府和宗磐相持,衝到這裡來的是連蕭鐵奴也不是——蕭鐵奴這時還在百里之外。但是這次蕭鐵奴領兵北上,除了對前鋒蒙兀爾和自己所領本部控制得較爲嚴格之外,其它的便任由這些漠北遊騎四處闖去!所以蕭鐵奴才以奇襲打下泰州,便已經有約六千人的隊伍分成七隊竄入拉林河一帶燒殺搶掠,甚至有一部竄入了會寧!
進入會寧的這支隊伍,卻不是一個有計劃的奇襲,而是因爲迷路而闖到了這裡。這些遊牧隊伍,每一隊裡頭都有幾個識得東北道路的蕭字旗老兵作爲監軍,蕭鐵奴早已對他們傳下命令:“你們只管引路,除了那些門口貼“漢”字帖的,其它的任他們殺去!任他們搶去!”但是給進入會寧的這支部隊作嚮導的老兵離開會寧已久,對這一帶的道路有些陌生了,加上這些年會寧的變化很大,所以他進入這個地方時竟愣了一愣,一時不知到了什麼地方。
不過這並不會妨礙這支大概六百多人遊牧部隊搶掠的興趣,會寧的經濟雖然不怎麼樣,但幾年來金軍從中原搶來的東西全堆在這裡,所以這一帶實在是東北地區罕見的富貴溫柔鄉!而偏偏這個富貴溫柔鄉因爲兵力全調到前線的原因,在此刻正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虛弱!這一刻的會寧,不但兵力奇缺,甚至連成年男子也很少見!
“天啊!你看!金子!這屋子裡全是金子!”
“哈哈!他們家沒男人!全是女人!”
這羣突入城內的漠北強盜闖進了宗乾的府邸,威脅着宗乾的管家帶他們開了寶庫,搶了東西后將老人全部殺死,跟着帶走了所有的女人,至於小孩,有的被殺,有的被劫,有的失蹤,清洗了這座府邸以後漠北強盜們便放起了一把火,將這座幾個月前才完工的王府變成一片火海,完顏亶和完顏亮等人都在這次大火中失蹤。
強盜們搶了個飽以後,並沒有直奔皇宮去襲擊女真人的根本,而是找了個地方駐紮起來,以百人爲一隊,輪休休息和搶掠。
“這裡太有錢了!我們幾百個人也分不光!趕緊找族人來分!”
沒多久消息便傳了開來,附近幾支正在燒殺的小部隊聽說情況都朝這邊衝來,也有嚮導認出了這裡就是金國的國都會寧——可是國都什麼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裡有錢!有財寶,有女人!
會寧那虛弱無比的防衛力量,已經在第一隊遊牧強盜進城時就被衝殺得七零八落,所以第二、第三、第四隊遊牧強盜進入時簡直如入無人之境!
女真人的根本,阿骨打的驕傲,此刻在漠北強盜眼中卻變成了一個金礦,一個不用付錢就可以上女人的妓院!
一開始,大家對會寧的皇宮——那個圍牆既高且厚的地方還有所忌憚,但當強盜的人數集結到三千人以後他們就再不怕了,紛紛向那裡涌去。這幾天的搶劫裡他們已經弄明白了一件事情:房子越高越大,錢和女人就越多!
他們衝了進去,暴怒的吳乞買領兵親自抵抗,但前門雖然守住,後門卻被撞破,跟着整個皇宮便失守了。
金國的皇帝吳乞買像一頭豬一樣被撞倒在地,漠北強盜根本無視他身上的龍袍就踐踏過去,一隻馬蹄踩穿了吳乞買的肚子,他的腿也被踩斷了,然而他還是死不了。他躺在地上,眼睜睜看着那批漠北強盜搶光他這些年的聚斂,眼睜睜看着他們當衆強姦他的妻子和女兒,眼睜睜看着他的母親——金國的太后被拖出來打碎腦袋。
漠北強盜用比女真強盜更野蠻的手段來對付這個自稱已經進入文明的民族和他們的金國首都。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吳乞買沒想到他只比斜也遲死了一天,他更沒想到他死的時候一點皇帝的尊嚴——甚至是一個酋長的尊嚴都沒有。
“燒啊!搶啊!”
金子搶光了再搶銀子,大房子燒光了再燒小房子,活人的地方搶光了再搶死人的!當折彥沖和蕭鐵奴還在圍剿宗磐、宗乾的時候,漠北強盜已經連阿骨打的墳墓也掘了,滿地的屍骨踐踏得一塌糊塗。
知道會寧被刀與火徹底毀滅以後,蕭鐵奴才進入這個廢墟,纔在斷壁殘垣中找到了吳乞買的頭顱,用石灰包好,作爲戰利品拿去向折彥衝請功。
這個強大的女真王朝,毀滅得比它興起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