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翰若是一開始就立心奪權稱帝,那事情一定會做得絕密,但由於他其實對是否稱帝一事還頗爲猶豫,內心的理智也還顧慮着女真大局,所以纔有和宗輔商量的舉動,他其實還是蠻希望宗輔能夠“放下成見”、“顧全大局”奉他爲帝的,那樣女真就能不經過內鬥而統一起來,誰知道宗輔聽到這個消息後,反應之激烈卻頗出宗翰意料之外。宗輔的語氣十分嚴厲,聽在宗翰耳中,便覺得他不是反對立君,而是反對擁立自己!
其實宗輔的話若是由宗憲來說,宗翰或者還聽得進去,但宗輔在這件事情上和他是最大的利益衝突者,反對的話以一種激烈的態度說出來,宗翰自然先要懷疑對方是包藏了私心。何況宗輔這時還不知首先提議的是宗翰的弟弟宗憲,所以竟要宗翰殺建策之人,那等如要他自斷手足,心裡惡感更甚,說道:“此事或有不妥,不過立君以安民心,卻也不是沒道理。奸臣云云,說得太重了。”
宗輔道:“怎麼不是奸臣!當初契丹將滅之時,那耶律淳不也起過這等愚蠢念頭麼?”
耶律淳當時也是大遼的兵馬大元帥,威望地位正和宗翰如今相近,宗輔這句話說得急了,不小心卻讓宗翰感覺他在影射,不悅道:“我豈與那耶律淳可比!再說,耶律淳那時不當立,乃是耶律延禧尚在。如今天會皇帝已遭不測,我等若不立一君,何以統領胡漢軍民?”
宗輔道:“便是立君,也當依嫡庶之制,我等以正道輔之,哪有自立的道理!”
宗翰道:“那你說卻當立誰?”
宗輔道:“當初父皇與諸王公宿將有約,他那一輩手足相輪,到了我們這一輩,卻需將帝位還給二房!”
宗翰聞言冷笑道:“你說什麼不當自立,結果說到頭卻是要立你自己!”
宗輔聞言愕然,隨即想起在二房一系若論長,宗幹生死未卜,論嫡,宗峻早亡,論功,宗望亦已辭世,排來排去,二房正該輪到他宗輔!
兩人說到這裡,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宗翰本來還在理智與私慾間猶豫,這時和宗輔一衝撞,反而下定了決心,知道自己若爭不到這個位置,那局勢只會更糟——說不定等不到折彥衝兵臨城下,他就要被二房給清洗了。而宗輔雖有心顧全局面,但在這件事情上面卻半點讓不得!便是他自己肯不登基,也得爲二房着想。
不久東北方面不利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折彥衝在打下黃龍府後立刻向遼西走廊增兵,種去病南下的勢頭又盛,金軍從遼西走廊增援的部隊無法西進,取道大定府的銀術可和種去病接鋒後戰況也不理想,而東北諸部則在這段時間裡一個接一個地向折彥衝投誠。
宗翰、宗輔都有些慌了手腳,雙方都不敢發作,只得暫時將帝位爭奪之事撂下,但彼此卻都已經種下心病,宗翰分別向銀術可、完顏希尹和宗憲派遣密使,跟他們打了招呼,又召大同韓企先、河間高慶裔到燕京,讓內外衆臣諸將好生準備,以作呼應。而宗輔也派人告訴宗弼暫時不要回燕京,以防不測。
這時宗弼駐軍於河北,控制着很大的一塊地面,自真定以至汴梁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不過這片地面相對於李彥仙所佔據的洛陽、徐文所在的隆德府、王彥所在的太行山都是以低仰高,較易受到攻擊,幸而對金軍威脅最大的河東軍團主力集中在太原,所以宗弼才能在河北西路、河南北部和山東西北部來去自如。
宗弼在收到宗輔的消息後大感困擾,心想如今女真一族內外交困,左邊的塘沽、山東,右邊的河東、洛陽都頗爲堅硬,這幾塊鐵板都等着折彥衝號令一下就馬上四面夾擊,可以說此時金軍的軍勢已陷入極危險、極被動的境地,取勝希望已極爲渺茫,若只是負隅頑抗不求拓展,那又與等死無異,但金軍若圖發展,又不知當往何處去!
宗輔給宗弼的書信中說宗翰已是利令智昏,勸他另思良謀,以備將來。宗弼召集諸將商議,諸將聽了宗翰、宗輔的爭執後都感到憤懣,痛罵宗翰不識大體。
宗弼道:“別罵了!現在罵他有什麼用處?眼下我們還得跟他聯手,否則如何抵得住折彥衝?倒是東北失陷後如何維持局面,諸位可有什麼良策沒有?”
諸將面面相覷,一時無語,忽然一個漢臣站出來道:“爲今之計,只有聯宋抗漢了!眼下漢軍強盛,若我大金被滅,則宋人遲早齒寒!”卻是宗弼軍中的謀士蔡鬆年,他在金軍經略河北一帶立下了很大的功勞,當初宗弼能夠在河北組織起一支五萬人的漢兒軍隊重新攻佔汴梁,切斷新漢政權東西兩大板塊的聯繫,這個蔡鬆年實是功不可沒。
宗弼這時聽了卻皺眉道:“聯宋?我聽說趙官家已經被漢部打怕了,恐怕他不敢出兵!再說,我們和他可有大仇!”
另一個謀士許霖道:“不需大宋出兵,只需他答應不與我們爲難便可。自趙構下令將兵馬南撤以後,如今河南地方,自洛陽以東、汴梁以南的陳、汝諸州,便是我大金與宋、漢同爭之地,諸州縣或爲漢守,或爲宋守,或爲我大金守。李彥仙兵力不足不敢出洛陽以東,若趙構答應不襲我後路,我們便可以在這裡立足。汴梁爲天下通衢,若經營得善,或可爲我大金之糧倉。只要我們穩住了陣腳,然後東制齊魯、北抗折楊,西誘曹廣弼自立,只需拖得數年,將天下變成戰國之勢,則九鼎誰屬,尚未可知!”
宗弼道:“汴梁已甚是殘破,還能作爲糧倉麼?”
又一個謀士曹望之站出來道:“汴梁本爲上古肥沃之地,唯自趙氏定都以後,人口繁息,千里之地而聚千萬人口,負荷過重,故而非但沒有餘糧,反而大耗四邊糧草。如今河南千里,地方仍在,人口卻十去其五六,若能善待其人,屯田勵農,以養我大金精兵,何愁不能立國!”
宗弼想來想去,東南西北幾個方向裡,也只有向南最易最可圖謀,這時已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便派許霖出使大宋,派蔡鬆年、曹望之經營汴梁,又派使者前往太原,表示支持曹廣弼自立爲王。
宗弼派出的使者在曹廣弼面前說得舌綻蓮花,曹廣弼卻只是一笑置之,回頭召來虞琪等文臣武將,公開說知此事。
虞琪對這種事情極爲反感,說道:“我等跟隨曹帥來,爲的是抗金兵、保華夏。這些年天佑中華,陝西、河東先後規復,如今聽說大將軍在東北大捷,若此訊真切,則正是我秦晉大軍與東北大軍夾擊燕雲之良機,一戰若勝,胡種可滅!漢唐之盛或不遠矣!天下生民所盼,萬千士子所待,俱在於此。若是爲一己私心,割裂山河,恐怕除了陷華夏於戰國亂世之外更無半分益補!宗弼此謀實爲毒計,望曹帥深思之,勿墮其計。”
曹廣弼微微一笑道:“這個自然!當日登州華夏擴大會議已有定論!雖然如今我們秦晉與東海分處西東,但我擁護新漢之心,從來不變!此番召諸位前來,便是爲此。”
衆臣諸將這才寬心,正議論該如何對待宗弼,忽傳陝西轉運使郭浩到了。陝西轉運使一職非宋朝舊制,卻是由於曹廣弼、虞琪聯名推薦,新漢政權中樞正式批覆的官職,實權甚大,可以說是新漢政權對郭浩的重用了。
郭浩進來後,虞琪也將宗弼派遣使者所爲之事以及曹廣弼的態度告知,郭浩笑道:“金人此計只能去哄騙利慾薰心之徒,焉能誘得曹帥?”
他這一句話,明裡是讚揚曹廣弼,其實也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以堅曹廣弼之心,曹廣弼如何聽不出來,微微一笑,並不接口,心道:“我雖然早已立心恪守將道,未嘗動心。但觀虞琪、郭浩的態度,則人心如之思華夏一統,已成定局。”
郭浩又道:“郭浩此來,本是要與曹帥商量另外一件秦晉軍資上大事,但我來太原之前曾到洛陽公幹,因與李彥仙大人相見,他說最近宗弼的軍馬,似乎有大舉南下之意,此事曹帥知否?”
虞琪等聽了都頗爲吃驚,曹廣弼道:“三弟之守塘沽、趙立王宣之守山東,已有磐石之固。如今東北之勢又見急迫,莫非宗弼是見北邊形勢難爲,竟要南下闖出一條生路來!”
郭浩道:“李大人所慮,正與曹帥相近。”
虞琪道:“如今我軍在東但能守住濟水、梁山泊、徐州一線,在西但能守住滎陽、汜水關,滎陽以東,濟州以西所有擁護我新漢之州縣均零碎不成整塊,宋軍在襄鄧以北軍力亦不強,宗弼如今已經據有開封府,若其併力南下,恐怕汝、穎、陳、蔡皆不能保,甚至襄鄧、淮西亦將淪喪!曹帥,我們可得趕緊進兵纔是!”
曹廣弼盤算良久,問郭浩道:“我這邊要防備雲中、雁門大軍,暫時調不出精強兵馬,不知陝西那邊能否調出兩萬精兵,我增益以隆德府步騎二萬人,出潼關、洛陽,會合李彥仙,以扼其勢。”
郭浩道:“若要調陝西精兵,或劉錡將軍部,或種忠武部,或曲端將軍部均可,只是……”
曹廣弼問:“只是如何?”
郭浩道:“只是郭某另有一議。我聞此事之後,曾和李彥仙大人商議甚久,覺得與其傾西北之力以扼金人,不如順而縱之,或更有利。”
虞琪等聞言無不驚奇道:“順而縱之,這不是以數州之地資敵麼!”
曹廣弼卻似乎看到其中的妙處,說道:“願聞郭大人此議”
郭浩道:“謀國之道當觀其先後因果!汝、潁、陳、蔡既頗空虛,爲何先前金人先前不取?非其不欲,乃因宗弼分派大軍於真定、趙、邢、磁以防我太行山兵馬,又據河間以圍堵塘沽,遊騎於濱、棣、德諸州及大名府以窺伺山東,宗弼雖佔領了河北東西路,然而四面皆敵,不駐大軍不足以行攻守之事,故其用以佔據汴梁者僅是偏師,且多漢兒,這支漢兒軍隊南拓至汴梁已是力盡,據此可知宗弼先前非不欲盡取淮西、河南,乃是力不能及所致!”
曹廣弼點了點頭道:“不錯。其實當初他所派遣的漢兒偏師能夠一舉佔據汴梁,恐怕亦頗出他意料之外。”
郭浩道:“先前金軍挾真定大勝之威尚不能南吞汝潁陳蔡,今日金人已成喪家之犬,滅亡之勢,指日可待,爲何反而膽敢南下?雖然我們消息或不足,或不確,不知東北、燕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促使他南下,然而北方必然有變則可推知。如今塘沽尚在、齊魯未失,宗弼要同時保有真定與陳蔡,南北距離太長,所以北方之變若是有利於宗弼,則他必背靠燕雲,或先取塘沽,或先取齊魯,行先難後易之事,將領地併成一個大塊。但今日他卻未這麼做,則北方之變,恐怕與他大大不利,所以他才狗急跳牆,企圖南下取易得之地以求生存。”
虞琪道:“多半是我軍東北大捷的消息是真的,所以才逼得他們準備南下另尋生路。”
郭浩道:“虞大人所言正是!燕、代乃古之勝國,物資既富,又有山川之險,雖狹促亦足以立國!金兵又多身經百戰,兵強馬壯,若是聚攏於燕雲負隅頑抗,我軍縱然數倍於他,急切間恐怕也難吞滅。兵家之勢,利合不利分。今日宗弼既然有南下牧馬之意,我等何不從而縱之。汝潁陳蔡之與燕雲真定,橫隔千里,使宗弼得志於河南,則與燕雲成兩頭之重,金軍東西路素來不合,兩頭均重,日久必分,其勢既分,則我取之爲易。此其一也。女真北國之族,陳蔡之地於他而言過於暖溼,驟然移居此地,日久必然兵疲馬困,不戰自壞。此其二也。金軍一旦南下,根基未穩時或會聯宋自保,但金人性貪,一旦與我接戰不利,日久必擾南宋以圖取而代之,是借大宋之力與我共謀宗弼。此其三也。”
曹廣弼沉吟道:“此略甚佳,只是河南一旦爲其所據,恐怕我河東、陝西從此與新漢本部完全隔絕,日久恐生分裂之患!”
郭浩道:“不然。宗弼兵力一旦南移,河北必然有隙。我陝西兵馬可由太行山懸壺傾瀉而下,與三將軍會師於河北!某料一年之內,必能成此大功,故不怕有久分之禍。而我軍一旦會師成功,則金人斷爲兩截,再難翻身矣!”
曹廣弼盤算良久道:“此計可行。”
數日之後,雁門關又有密使來訪。這時已是歲末,離耶律餘睹上勸進表勸宗翰登基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耶律餘睹對宗翰極爲忌憚,所以之前不敢妄動,直到現在纔派人來與曹廣弼接頭。
曹廣弼得到雁門關的消息後,將前後的信息一加對比參照,便知郭浩所謀奇準。他雖然還不完全相信耶律餘睹,但仍對使者許諾,願爲耶律餘睹的行動提供最大的後援,又表示萬一耶律餘睹行動失敗,太原這邊也會爲他敞開大門給與庇護。
在這段時間裡折彥衝在東北的軍勢不斷下壓,而宗弼的主力則逐漸南下,雙方都進行得頗爲順利。南宋政權內部也分爲兩派,一派主張聯漢攻金,一派主張存金防漢,雙方僵持不下,最後竟在吵吵鬧鬧中坐視宗弼盡吞襄鄧以北之廣大領土。
天下的形勢,也不知道是在變得越來越複雜,還是越來越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