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元一六七八年,金國所立的傀儡皇帝張邦昌抵不住朝野上下的壓力,迎立已廢的元佑皇后,尊爲宋太后垂簾聽政。
元佑孟皇后因爲早已被廢,名爵早除,所以金兵擄掠趙氏宗室時便把她漏了。在張邦昌登基的前夕,這位廢后所居的建寧宮失火,在混亂中她逃出宮門,依附於前通直郎、軍器監孟忠厚家。張邦昌即位後把她推出來,本意是借趙氏餘蔭彈壓朝廷,頗有點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味道。可惜張邦昌不是曹操,元佑皇后以一個被廢的皇后,也沒有足夠的權威號令天下。張邦昌號令不但出不了汴梁四壁,就連汴梁城內也多有人勸他退居臣子之位。
張邦昌至此才知道皇帝這個位子自己是坐不穩的,其時趙氏留在大宋的宗室男丁裡,還沒被金兵擄走的就以兵馬大元帥、康王趙構的血緣最近,所以天下士林都有擁立之意。由於金兵已經北退,宗澤、曹廣弼等已準備進軍奪回汴梁,張邦昌大駭,監察御使勸他說:你現在搶先迎立趙氏,將來還能轉禍爲福,圖個善終,否則別說皇帝,連命也保不住!
終於張邦昌在衆官的敦促下,以太后的名義遣尚書左丞馮澥爲奉迎使,持皇后詔書前往迎立康王。
趙構得詔書大喜,這做皇帝的心思他從汴梁被圍之前就開始想了,當時是恨不得金人趕緊替自己把父兄解決掉。如今金人擄走了父兄,中原無主,按常理是該輪到自己了。但趙佶、趙桓被擄走的時候並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要他稱帝,如果由自己宣佈稱帝,那就如同做了婊子卻沒有立起貞節牌坊,有快感之實而沒有貞節之名,不免不夠兩全其美,而且也容易讓天下人詬病他急着做皇帝而不顧父兄的安危。這時得了太后的詔書,儘管這個才被扶起來做傀儡的廢后其實並沒有敕立新帝的資格,但這時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只要即位的程序基本完整就好。
當下趙構移檄諸道帥臣替張邦昌說話,認爲他還算是一個恭順的臣子,命未行動者不必再進軍汴梁,已到汴梁城下者不得擅入。
不久元佑太后以手書詔告天下,道“二帝蒙塵、恐中原失君,故立康邸以嗣宋朝大統”之意。太后手書來到趙構所在地後,汪伯彥等連忙率百官上表勸進,宗澤在前線聞訊也移書表示擁護。張邦昌又從汴梁趕來伏地請死,趙構見他識趣會做人,反而加以撫慰。
趙構不久就在南京登壇受命,作冊告天,張邦昌率百官稱賀。尊靖康皇帝爲淵聖皇帝,尊元祐皇后爲元祐太后。不久漢部虎公主遣使來賀,趙構大喜,也派使者回訪,以盡情誼。
趙構即位以後,宗澤日日盼他回都汴梁,重振宋室;劉錡天天盼着他整頓兵甲,收復兩河。但趙構哪裡還敢回汴梁去?他的父兄就是在那裡被金人俘虜的,更別說去兩河了。所以他才登基就有南逃之意,畢竟他駐蹕所在的京東路一馬平川,無險可守,容易受到胡馬的攻擊,所以他才做皇帝沒幾天便暗示江南的官員修繕江寧城牆並興建宮室,以備偷安。
“唉,果然還是這樣……”楊應麒在津門聞訊後嘆道:“我有時候真想知道,我來到這個世界後到底改變了什麼!”經過一番考慮移書歐陽適,讓他調動水師進入舟山羣島,以應江南可能發生的變局。
當時李綱、宗澤等主戰守,黃潛善等主議和。黃潛善主張用靖康年間所簽訂的誓書,劃河爲界。趙構派去遼南迴拜虎公主的使者,任務之一就是請完顏虎居中調停,他趙構願割棄黃河以北的領土,奉金主爲兄。
完顏虎將趙構的書信拿給楊應麒處理,楊應麒又讓胡寅等滯留宋臣傳視,胡寅等人看完後不敢相信,均道:“此信恐怕是假的,還請七將軍不要理會!”
楊應麒道:“信或許是假,使者卻不假——那是我們派去賀趙構登基的使者帶回來的。”
胡寅等仍然不肯相信。但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情,原來自古新帝登基,照例刑部總要大赦天下,結果天下諸路都收到了赦文,唯獨兩河沒有,那意味着南宋政權已正式放棄兩河!
這件事引起了軒然大波,兩河上下就連匹夫匹婦聽說之後也都知道新皇帝也要和他的父兄一般,棄兩河與金人了!曹廣弼這時還在上黨與銀術可糾纏,聞訊後公開移書趙構,表示趙構若守兩河,忠武軍便仍聽大宋調派;趙構若棄兩河,忠武軍將視宋廷詔書爲亂命,從此不再聽調。
天下羣議如此,但趙構仍然寧可犯天下之大不韙也不敢得罪金人,又加派使者前往津門請虎公主調停。
胡寅等人第二次聽說訊息後滿腔熱血逼在胸膛中上不去、下不來,痛聲大罵黃潛善等人誤君誤國!但他們所身處的津門市井卻不這麼看,那些對宋帝已毫無敬畏的說書人天天拿着趙構的事情冷嘲熱諷,把他形容得膽小如鼠,怕金如虎。對於這些“誹謗”滯留的宋臣一開始聽說了無不拍案而起,怒斥其胡言亂語。但津門的這些說書人不但口才了得,分析起當前時局來竟然也井井有條,往往把這些滯留宋臣駁得無法爲趙構轉圜。到後來一些宋臣一聽津門市民說起此事便愧恨欲死,頗以主上如此庸弱爲恥!
胡寅第二次來請求楊應麒莫要轉達趙構割地求和之意時,楊應麒道:“你還認趙構爲君麼?”
胡寅道:“太后所立,羣臣所戴,自然是胡寅之君。”
楊應麒道:“既然這樣,那我問你:你的君主請我幫忙,你卻來阻撓你君主的事情,你說你這到底是忠?還是不忠?”
胡寅愕然,咬牙道:“胡寅是忠於國家社稷!”
楊應麒道:“那你是說你們這位新的趙官家不忠於國家社稷了?”
胡寅連說了幾聲“這”後,竟然是無法自辯!
“原來你連自己在做什麼都沒想明白!”楊應麒嘆了一口氣,說道:“現在是你這個新的官家三番兩次來信請求我幫他賣國,我站在中間也難做,眼下攔是攔不住的了,只有把書信轉交給大金皇帝了。我告訴你,你這個新的官家想賣兩河,人家金主還未必肯買呢!”
胡寅一凜問道:“七將軍的意思是……”
楊應麒道:“我們漢部乃是大金的心腹大患,看宗望宗翰的意思,應該是要先滅趙氏,孤立漢部,然後再以天下壓一隅滅我漢部,到時華夏可就亡天下了!如果趙氏不滅,他們女真人有腹背受敵之憂,便沒法全力來對付我們漢部。所以就算你們官家願意割地稱臣,金人也未必肯買帳!”
胡寅道:“七將軍是說金人不亡我趙氏不肯罷休麼?”
楊應麒道:“這個當然,難道你不這麼認爲麼?”
胡寅道:“若是如此,那可得趕緊通知朝廷嚴加防範了。”
楊應麒大笑道:“防範?從一開始就不該鬆懈!就算金人暫時答應了你們官家的條件,但你認爲他們會守約麼?海上之盟也是兩國共立,當時他們對入侵大宋還沒有十足把握呢,結果他們還不是說撕就撕?現在他們摸熟了中原的道路,這往後的日子多半會來得更勤!你們官家就算不想打仗,這仗也會追着他打。我言盡於此,該怎麼辦,你們自己掂量吧。”
南宋趙構政權建立以後,對於今後的軍事戰略該如何開展,金軍高層產生了歧異。
由於這次攻宋已經取得了豐厚的人力、財力,金軍實力大增,所以金軍東路軍的激進派認爲應該把經略的重點重新放在漢部上面,先除漢部再掃平天下。這些人認爲優容漢部如同養虎爲患,若不先剷除漢部,大金遲早有危亡之秋。
但是兩次南侵已讓金軍上下看到:宋朝大而疲弱,金軍一路攻打過去,除了在陝西兵面前遭到一些抵抗之外,在其它戰場宋人基本上是一擊而潰,而擊敗大宋後獲得的回報又極高;相反,漢部是小而堅強,金軍前後兩次南犯都沒得到過什麼實實在在的好處,第二次更是付出了頗爲嚴重的傷亡,而且許多人都相信就算最後把津門攻陷,漢部多半也會像當初放棄遼口一樣一把火把津門給燒了,那樣他們將付出極大的代價而什麼都得不到!所以這一派的觀點認爲應該先滅趙構,重新扶植一個傀儡政權來統治黃河以南地區,然後再傾天下之力對付漢部——畢竟,漢部的勢力侷限於東海,如果大金能夠得到整個中原,屆時沿海設限,讓漢部得不到大陸人力財力的補充,那漢部之滅就指日可待!
前一種觀點是生死存亡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而後一種觀點則是從侵宋、滅漢兩事的性價比來考慮問題,當前的局勢對金軍大利,所以所謂“生死存亡”之論大多數人覺得太過了,在他們看來,先平宋還是先滅漢,最終導致的差別,也不過是大金一統天下的腳步順利或不太順利而已。
就連宗望慢慢地也傾向於第二種觀點,他認爲漢部一定是要滅的,但眼下剿滅漢部的條件還不成熟:就內部條件而言,既然軍中大部分人認爲先平宋再滅漢更好,那可能會讓金軍在攻打漢部的時候無法團結一致,如果軍勢進展順利還好,如果不順利金軍內部可能又會像上次攻打遼口時那樣因意見分裂而半途而廢;而就外部條件而言,大金對漢部也還沒有佔據絕對優勢,一旦與漢部全面開戰,這場戰爭不但要傾大金全國之力,且勢必曠持日久,而打到最後能取得什麼樣的戰果,宗望心中也沒有底。所以在權衡各方面條件以後他便傾向於先滅大宋,擴大金軍與漢部在實力上的差距然後再移兵向東。
但是先宋後漢的大方略定下之後,在如何攻打宋朝的問題上東西兩路軍馬又發生了分歧。西路軍主張先取陝西,因爲他們認爲“大宋之兵,唯西兵能戰”,一旦取得陝西,那南宋那個小朝廷的覆滅便指日可待;而東路軍則主張先追趙構,因爲趙氏是維繫宋人抵抗的精神支柱,宋室一旦覆滅,大宋各地守臣就失去了繼續堅守的理由。
東路軍和西路軍的主張各有道理,也各有私心:如果先攻陝西,那在囊括陝西、河東以後宗翰不但實力大增,而且從此金軍征伐的主導權也將掌控在西路軍手中;同樣的,如果先襲趙構,則對東路軍的發展更爲有利。
兩派人馬爭執不下,請命於金主,吳乞買左右權衡,最後弄出了一個和稀泥的主張:東路軍繼續襲宋,西路軍則圖陝西,但全軍以襲宋爲主,所以西路軍要分出一部分兵力來助東路軍追擊趙構,瓦解南宋政權。這個結果宗翰當然並不滿意,不過他的爵位雖然高於宗望以及宗望的接任人宗輔,但二房在國中包括政治、軍事、名分在內的綜合實力仍然比他強,所以最後只好妥協。
金軍高層的這場鬥爭一直持續到宗望死後還沒結束,對此趙構這時根本摸不到個邊,楊應麒通過各方形勢的判斷掌握了其中的大致情況,而像溫調羽這樣處於社會底層的人則什麼也看不明白——在他們眼裡,那些金兵無論是東路軍還是西路軍都是親親熱熱的一家人。
這日北遷大隊終於進入燕京,溫調羽入燕京時正遇上燕京的消費狂歡時節,得勝歸來的金兵將士無不大肆拋出金銀珠寶,從漢部商人手中購買各類奇技淫巧之物,所以溫調羽進城時場面十分熱鬧。
溫調羽入城後第二天,便有官員來傳令,讓溫調羽梳洗沐浴,準備晚間爲各位王公將軍獻舞。溫調羽當場就拒絕了,表示沒有三將軍的許可自己不敢起舞,若二太子、四太子繼續強迫,她只有自斷腳趾以明志了。
這個傳令的官員乃故遼舊臣,也是個讀過書考過功名的斯文人,見溫調羽這般強項心生敬意,勸道:“此次是二太子大宴諸將,以賀得勝歸來。若你執意不去,擾了興頭,恐怕禍患不小。再則聽說今晚大將軍也會出席,你就當給大將軍起舞,料來回到遼口三將軍也不會怪罪。”
溫調羽心中一動,問道:“大將軍也會出席麼?”
那官員道:“聽說會。”
溫調羽沉吟半晌道:“好,如果大將軍也會出席,那我就去。”想了想道:“不過我這舞蹈需要盛裝,此外還需要高手樂工伴奏。”
那官員見她答應表演,大喜道:“大金從汴梁取來的裝束,就是皇后、公主的衣服也不知有多少!你儘管挑去!至於樂工,更是任你選擇!”
溫調羽道:“你請到外屋一坐,我換件衣服便和你去挑衣裝、見樂工。”那官員出去後溫調羽趕緊找來周小昌,告訴他自己今晚可能會見到大將軍,問他可需要自己做什麼。周小昌大驚,慌忙託故出去尋找漢部在燕京的密子。
周小昌是漢部安排在汴梁的重要棋子,他的失蹤對漢部的密子系統來說是一件不小的事情,所以漢部的情報系統對此事十分關注。周小昌到了邢州就曾透過一個商人把自己在金軍北歸隊伍中的消息傳達出去,所以漢部情報部門在塘沽的分部這時已知周小昌可能到了燕京,在城中各處都留有和他聯繫的暗號。周小昌尋着這些暗號找到了負責燕京情報事務的趙登。趙登聽說後也十分爲難:一來這事太大,以他的級別沒法作主;二來這事太急,別說請示津門,就算請示塘沽也來不及了!
兩人商議了許久,周小昌問道:“我們漢部可曾組織過營救大將軍的行動?”
趙登道:“當然有!上次二將軍還親自率人在歸路上襲擊金人,爲的還不就是要把大將軍給劫出來,你在金人隊伍中就沒聽說?”
周小昌問清楚了時日,心中一凜道:“原來那是二將軍的人馬!”又問:“不過我在金營中聽說那次劫的都是押運金銀的車隊啊。聽說這次金人從宋廷那裡索要來的財物,有一小半都讓這支突襲隊伍搶去了。又有人說這支隊伍來襲爲的是迎回宋廷二帝,所以我一時沒想到那裡去。”
趙登道:“二將軍是得了不少金銀沒錯,不過那是誤中副車。至於說迎回二帝,那是我們事後放出的煙幕,免得金人爲難大將軍。唉,這次襲擊本來是計算得好好的。可惜的就是二將軍沒找到大將軍的所在!”
周小昌心中一動道:“二將軍找不到大將軍的所在?我有主意了!”
趙登便問有何主意,周小昌道:“我在汴梁經營麒麟酒樓,多和歌妓之流大交道,對各種香料頗有研究,知道有幾類香料是暗香,普通人都聞不到味道,只有一些鼻子極爲靈敏又多年浸淫在脂粉堆裡的世家子弟能嗅出。不知燕京此刻能否找到這種香料,若能找到或許我們可以藉機獻給大將軍,那樣對下次我們營救大將軍時或有幫助。”
趙登道:“香料生意,陳家是大東家,要拿到這種暗香我料來不難,但那會有用麼?難道下次營救大將軍時,我們還去找幾個世家子弟來嗅這種香料不成?”
周小昌聞言大笑道:“趙登啊趙登,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用什麼世家子弟?用獵犬不是更好麼?”
趙登拍腦袋叫道:“糊塗!我糊塗啊!我這便去安排,你那邊也和那個歌妓說說,讓她到時儘量想辦法獻上香料。”